郑观火看着她的笑,心中因疑虑而涌出的烦闷莫名消了一半,紧绷着的身体和情绪也舒缓下来。
她盘腿坐在床上,披着象牙白色的外袍,如墨般的长发披在肩头,歪着头朝他浅浅地笑,嘴角弯着像一弯皎洁的月,露出几颗如珍珠一样精致雪白的牙。
她裹在白色的棉被里,眼中全是狡黠得意的笑意。
像只计谋得逞了的小狐狸。
小狐狸指了指床前的椅子,说:“坐下来说。”
郑观火却仍保持着防备的姿态,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是不加丝毫掩饰的审视。
许岸则一脚将凳子踢到他身前,抬头看着屋顶慢悠悠地说道:“你若不想坐下来说,那我看这房梁上位置甚好。你如今被封了内功,如果想跟我硬着来,吃亏的可不是我。”
郑观火顺着她的话看了眼屋顶,又低头看了眼凳子。轻轻地将凳子挪过来坐下。
好汉不吃眼前亏。呸!他这才不是怕一个女人!好男不跟女斗!这是战术!这叫诈降!不懂别瞎说!
待他冷着脸坐上椅子,许岸也披衣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说完了就赶紧走,别打扰我补眠。”
郑观火冷冷地哼了一声:“小爷昨晚在你屋外面守了半夜,要补眠也是该我补。”
许岸倒吸了口凉气,一双杏眼直愣愣地看着他,盯得郑观火心里发毛。“我原本以为你随便掀姑娘家的浅露已经够轻浮了!”
“你竟然在一个姑娘家的屋外面守半夜!”
“登徒子!”许岸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郑观火来不及躲闪,枕头直接便扔到他脸上。他一把拿开脸上的枕头,咬牙切齿扔回去,道:“你昨天才说你不把我当男人!”
许岸伸手抓住郑观火扔过来的枕头,咧嘴笑了起来。“这么说,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个男人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郑观火闻言,瘫在椅子上闷着不说话。
真是只成了精的小狐狸。他气闷闷地想着。
“我原本没想瞒你太久”,许岸笑眯眯地道,朝他点了点头,“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
郑观火翘起脚仰着头哼了一声。半晌,他才摆正了姿势和态度。
他沉声道:“昨日,尚在陵州城时。”
许岸闻言,慢慢地直起身,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中隐隐有一种郑观火从未见过的认真与警惕。
原来,竟是那么早。
郑观火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在陵州护城河边,我入水后,看到你扔出了什么东西。那些带着面具的人赶来后,我隐约听见一句‘雪香’。”
“你在林中为我包扎伤口后,有一个小瓶子从你的袖中掉了出来。”说罢,郑观火的目光看向桌上的一个瓷瓶。
许岸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少瓶瓶罐罐放在桌上,而郑观火所看的,是一个白色瓷瓶。
“那瓷瓶里装的,便是‘雪香’。”郑观火道。
“北齐境内我从未见过武艺极高的女子,是其一;北齐鲜少有你这般水性极好的人,为其二;雪香与乌涎同出自南梁的乘溪雪山。乘溪雪山远在西南一带,连南梁人都鲜少攀登采药,你若识得‘雪香’,又怎会不知‘乌涎’?此为其三。故,你之前在医馆内所言,不尽为真。”郑观火有条不紊地道出缘由,许岸连连点头。
听罢,许岸轻轻叹道,“果然,是我低估你了。”
“不过,你是怎得知道雪香和乌涎的?”
“偶然罢了。”他淡淡地答道,他轻轻低下头,让许岸无法观察到他眼中的一抹黯然。“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一听便是极为敷衍的话语,而许岸却未再深究。许岸点了点头,随手挽起长发绾了一个男式发髻,向门外走去。
郑观火猛地站起来,问道:“你要去哪儿?”
许岸绾好发髻,对镜为自己别上一个白玉发簪。她转身回头,几缕墨发从发髻中滑下,松松地落在鬓边。她勾起唇角,这一眼,宛如画中人。
面如清昼般洁净,眉宇间含着初醒后的一丝慵懒。她将那几缕青丝挽至耳后,举手投足间端的便是清贵温婉,却在那一次挑眉之间流露出娇艳绝伦。
她绵里藏针地开口道:“都被你点破我那点小伎俩了。”
“你说,我是不是得赶紧走?”
听着还挺委屈。
许岸前脚才踏出门,郑观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许岸拂开他的手,方才尚且算得上温婉大方的眼神却是在一瞬间变得冷峻凌厉,她年纪不大,只是这通身凌厉的气势,竟然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你虽然只被封了内功,轻功仍是上乘。可你如今就是论轻功,也不是我的对手。拖累你至此,我心中有愧。你让我早日离开歌阳城,自会有人给你补偿。”
威逼利诱,这女人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郑观火听到这一番威胁的话,倒也不怒不恼,只是笑吟吟地退至窗前,从自己的袖中摸出来一块黑色的令牌。
看清他手中的令牌,许岸面色一凛,一惊。她在自己的袖中好一阵翻找完后,狠狠地剜了一眼郑观火,正要飞身至郑观火身前,只听郑观火把玩着令牌,漫不经心地道:“南梁湛卢山脉产的黑紫檀,手感确实不错。”
说着便捏紧了令牌,意有所指地看着许岸。
许岸的胸口微微起伏着,眉头紧锁,声音喑哑,她问道:“你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郑观火把令牌抛起来,又接住,这一动作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他边抛令牌边仰头笑道:“这天下便只有你一个人懂得如何威逼利诱吗?”
他那一双瑞凤眼中满是笑意,眸中的光彩比那天际的阳光还要璀璨上几分,他五官生的精致硬朗,偏偏一双眼睛缀满了笑意,倒是教人看出几分玩味的邪气来。
郑观火是不怎么笑的。他年纪尚轻,却为统帅,一举一动都必须沉稳威严,以镇军纪。尚记得儿时,他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行事张扬,就算是笑,也带着几分戏谑不羁。他自小未曾遇见什么敌手,唯独与许岸认识的这一两日,这姑娘数次挑战他的威严自负,于是他的胜负感比往常都要强烈。而此时,他是真的有一种扳回一城的得意自傲,他道:“在下不才,承蒙姑娘一句‘轻功不错’,吾师门有一伎俩‘一念之间’,便能解释为何这令牌如今在我手中。”
许岸本是气极,却听到他话中的四个字,竟是一愣,随即打量起他来。
而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抬眸注视着郑观火。
她轻启绛唇,眸如秋水,却看得郑观火后背一阵一阵的冷汗。
“我当是谁。”
“原来是,北齐郑小侯爷。”
“广陵候世子。”
这次轮到郑观火愣住了。
郑观火呆呆地看着许岸,惊异于她情绪转换的如此之快,更惊异于她竟能仅凭一招一式便推测出他的身份。
“你又怎知……”
“陵州城算是我故里,我对陵州城的每一个人都略有所知。昨日你当街杀马,此等武艺和胆魄,当时我还在纳闷,陵州城何时出了这样一人,我竟不知。”
“在医馆中你所问的话,间接告知我你是北齐人,为其一;你在听到北齐军攻城后便不知所踪,可知你与北齐军有些瓜葛,为其二;你师门有一伎俩名曰‘一念之间’,可知你师承北齐庐月堂,为其三。”许岸淡淡地道,语气和方才的郑观火如出一辙。
”试问天下能同时在此时集齐此三件事于一身者,除了北齐统帅郑观火,还有何人?”许岸笑道,补充一句,“何况,初见时你说你姓萧,可巧,广陵候也姓萧。”
郑观火听完她所言,不禁失笑道:“竟是如此,你便知我身份。”
“你若为男子,我必引为知己。”郑观火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
许岸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依郑小侯爷所言,我为女子岂不更好。”
郑观火偏头看着她,等着她下一句。
披着象牙白色衣袍的小狐狸朝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温婉贤淑这个词此时用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郑观火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这样笑,一定没什么好事。
果然。
许岸的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哀怨,她慢悠悠地长叹一声,“我听闻两国朝中最近都不是很太平啊!”
郑观火闻言,手指不由得摸了摸他从许岸那里偷过来的黑檀木令牌,令牌上凹凸有致的痕迹,他抬手拿起令牌一看,却见那令牌上的赤金行书字体遒劲有力,上面赫然写着“金陵卫”。
郑观火再抬起头时,面色如常,眼神却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他含笑道,“我当是谁。”
“原来是南梁小殿下。”
“长乐公主。”
许岸点头,语气诚恳:“你也可以直接唤我许岸。”
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并且差一点就渡了长江的郑小侯爷一口气梗在心口:世事无常,他竟被一个小姑娘耍了这么多次?
和小狐狸打交道,心好累。
想回军营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