寞曾大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原本光滑平整的额头上,随着紧皱的眉而生出了几条长长的皱纹,豆大的汗珠从皱纹间的沟壑里溢出,滑落。
“孩……”寞曾大人的嘴颤抖着,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字。嘴角边,一滴浓墨色的鲜血在下巴上拉出一条毒蛇般的痕迹,然后落在了马尔克斯的手背上。
马尔克斯却默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微微弯曲的嘴角僵硬地冷笑着。
那张扭曲的脸看上去更加痛苦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向下凹陷,皮肤下的骨头越来越突兀,越来越明显。披肩的长发渐渐枯萎,缩短。
马尔克斯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向上弯曲的嘴角慢慢放下。
他呆呆地看着寞曾大人的脸变幻着,由一张硬朗的男人的脸,渐渐干枯。马尔克斯使劲拔了一下剑,想将剑刃从寞曾大人的身体内抽出。可是,剑刃却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死死地盯在了寞曾大人的胸口。
“杀了,他们……”嘶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马尔克斯惊得背上的衣服忽然间被汗水浸润——说出这句话的,竟然是寞曾大人!不,不是寞曾大人,刚才那张带着痛苦的硬朗的脸,已经变成了梦里那个让人觉得恶心的骷髅头。淌在骷髅头脸上的血,化成了许多黑色的甲虫,在腐烂得不堪入目的骷髅头上来来往往。
而那个开始穿着墨绿色袍子的身体则变成了一片深邃的黑暗,黑幕破碎的边缘在无风的房间里飘扬着,贪婪地吞噬着房间里的光芒,吞噬一切。黑暗吸引着马尔克斯手中的短剑,也吸引着马尔克斯的双手,一寸一寸将剑刃吞进了深渊般的黑幕里。
寞曾大人,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身体笼罩在黑色袍子里的鬼魅。
“你是谁?”马尔克斯用自己的语言问。
“马尔克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骷髅头空洞的嘴里,那个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吐出。
“你到底是谁?”马尔克斯说完,咬紧了牙,试图将剑拔出。可是,不论他花多大的力气,剑刃一动也不动。
“马尔克斯,我说过,我就是你。”
仿佛,一只手放在了马尔克斯的肩上。可是,事实上,马尔克斯看不见任何东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可是感觉里,却真真切切地有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肩膀。
“马尔克斯,我是你心里的仇恨。我会永远住在你的心里,永远不会离去。”那个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地从骷髅头的嘴里溢出,“我是你的仇恨,而你的仇恨将指导你,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杀死。就像刚才的假象一样——很快,这一切将不再是假象。”
马尔克斯的牙咬得“咯咯”直响。他那绽放着火红色光芒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肮脏的骷髅头。眼神里,愤怒升腾。
“我很难看,对吗?”骷髅头对马尔克斯的眼神却不以为然。他接着说,“如果八年前夜之岛的那场战争你没有得到你母亲的保护,那么如今活下来的应该是她。而你,就会被埋在土里,变成我这个模样。”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温和的兽人的脸。同时,马尔克斯的浑身像是被抽空了,丧失了所有的力量。
“妈妈。”他轻轻地喊。
“马尔克斯,永远不要忘了仇恨,不要忘记复仇。像刚才一样,用你的力量向人类寻求抱复!记着,你的妈妈在看着你。”
骷髅头忽然幻化成了一个蓝色的兽人头像。蓝色的皮肤,向前突起的鼻和嘴,圆圆的眼,还有头上两对向两侧延伸开的角——这张脸,虽然已经消失了八年,可是对于马尔克斯来说,依然是那么的熟悉。
每一个夜里,她都会出现在马尔克斯的梦中。
“妈妈。”马尔克斯轻轻喊。
紧接着,妈妈的脸幻化回了寞曾大人那张痛苦的脸。只是,脸上的痛苦渐渐消散,到最后恢复成了满脸的微笑。
“寞曾大人”歪着嘴角,露出一个邪恶的笑,然后轻声说:“孩子,做得不错。记住,下次剑再向上一点,可以更快夺走敌人的生命。”
“客泥亚,古那!”马尔克斯高声喊着,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上,背上,已经满是汗水。原来,只是梦。
马尔克斯急速喘气着,胸口大幅度起伏。
“做噩梦了?”身边,一个沉沉的声音说。
马尔克斯浑身发麻,心里一惊,猛地向一旁侧过头去。这时,他才发现就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高高的,黑色的身影。在他侧头的瞬间,眼睛的余光发现,房间明明紧闭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半。冰冷的风,一阵阵流进原本就不温暖的房间里。
随着一声铁器擦出的轻响,马尔克斯拔出了一直抱在手中的短剑,刺向黑影。
“叮——”
声音很美,很轻。马尔克斯紧紧握住的剑已经脱离了他的掌心,落在了石板地面上。一柄三指宽的刀刃横在他的脖子上,散发着阴森森的冰凉,刺进了他脖子上的每一个毛孔。
马尔克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根本没有看到那个黑影有任何动作,黑影已经用自己的刀打掉了马尔克斯的剑,并且逼近马尔克斯的要害。
马尔克斯安静地坐着,身体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这个黑影是谁,但是他认识黑衣人手里的长刀。这种装有长柄的薄刀他只见过一次,在沉月港。他确信,这个黑影就是在沉月港遇到的神秘黑衣人。
黑衣人笑了一下,慢慢放下手中的刀。他用很厚重的嗓音说:“你发抖,是因为冷,而不是因为害怕。你不怕死?”
马尔克斯盯着黑影,不回答。
黑影又笑了一下,似乎并不介意马尔克斯的沉默。他慢慢地重复着刚才马尔克斯醒来时高喊的话:“客泥亚,古那。”
马尔克斯的眉宇间动了动。
很细微的动作,却被黑影捕捉到了。他说:“马尔克斯是你的名字,对吗?如果我没有记错,‘客泥亚,古那’这句话应该来自于一个神秘的种族吧。这句话的意思,是‘杀了,他们’,对吗?”
马尔克斯握紧了拳头。
“那么,马尔克斯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黑衣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语气稍稍轻松下来,跳开了刚才的话题,“孩子,很愤怒,对吗?你想杀人,对吗?很可惜,你连剑都不会握啊。”
说完,长刀忽然点在了石地板上,发出轻盈的碰击声。接着刀刃在地上划出一条弧线,挑起了落在地上的短剑。短剑随着长刀的晃动而绕着刀身旋转出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冷银色的光环。
“连兵器都不会用,你怎么打倒你的敌人?”黑衣人说。长刀轻轻一挥,短剑脱离了刀刃,准确地插进了马尔克斯手中的剑鞘里。
“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毁灭你的生命。”声音凝重了许多。
马尔克斯的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了。眼神里虽然褪去了敌意,可是仍然冰冷。
黑衣人将刀背到身后,轻声说:“孩子,我的主人让我告诉你,小心国会的人。如果意识到任何危险,及时到长老院去寻求帮助。那帮老头子虽然年老体弱,可是他们有足够的权柄保护你。”
“小心国会?长老院会保护我?”马尔克斯在心中重复了一次。心里,更凉了一些。可是,不久之前马瑟尔顿大人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小心长老院的人,国会会庇护他。两个截然相反的警示,自己究竟该听从哪一个?
黑衣人见马尔克斯依然不说话,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主人说,如果你愿意回到夜之岛,他今晚就能送你回去。”
“为……什么?”马尔克斯有些艰难地说。
黑衣男子说:“如果用人类的语言很费劲,你可以用兽人族的语言。我想,我应该能够听懂。为什么?你是问我,为什么我的主人要送你回去吗?”
“为……什么……国会……长老……”马尔克斯却固执地适应生硬的人类语言说。
黑衣男子暗自庆幸自己的理解能力不算太差,从马尔克斯支离破碎的句子里,他还能明白马尔克斯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他说:“小心国会的人,除了马瑟尔顿大人。孩子,记住,即使马瑟尔顿大人有再大的权利,他也只是一名帝国的骑士。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只有长老院,才能与国会抗衡。”
马尔克斯的头微微摇了一下。
“你不相信?”男子的声音依然很沉,如夜一般冰凉,“你以为沉月港一战,真的是马瑟尔顿大人打败了袭击你们的人吗?还有,马瑟尔顿大人送你回到雷霆城的道路上,你以为真的像你眼中一样平静吗?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有所察觉,恐怕连马瑟尔顿大人都会永远躺在高原上。”
马尔克斯的手心里,已经湿透。
“不要怀疑马瑟尔顿大人和寞曾大人,但是,千万不要依赖他们。我说过,他们都只是骑士。骑士守护的是自己的国家,而不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孩子。”黑衣人说完,大步走到窗户边。黑色的身影轻轻一跃,便如风般飘出了窗户。
两扇窗在黑影离开后合在了一起,房间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
整整一个上午,马尔克斯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望着紧闭的窗户,一句话也不说。镜来过一次,只是跟马尔克斯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马尔克斯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短剑的剑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昨夜黑衣男子的话:“连兵器都不会用,你怎么打倒你的敌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镜推开了房门,走进来,神秘地对马尔克斯笑笑,说:“马尔克斯,等一下出来吃饭。”说完,她微笑着走出房间,甚至没有发觉,今天的马尔克斯比以往更加冷漠。那对浑浊的眼眸里,含着异样的光芒。
直到中午寞曾大人才回来。
餐桌旁,寞曾,镜和马尔克斯依然按照昨天晚上的位置坐着。寞曾大人感觉到了马尔克斯身上的奇怪气息,一直警惕地用余光观察着马尔克斯的一举一动。
可是,马尔克斯只是低着头坐着,没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很轻盈。
镜的双手合在一起,脸上一直带着神秘的笑。
“这两个孩子,真奇怪。”寞曾大人在心里说了一句,随意地拿起勺子,从汤盆里盛起一勺汤,喂到嘴边。
“哎呀——”寞曾大人怪叫了一声。
镜赶忙站起来,疑惑地问:“爸爸,怎么了?很烫吗?”
寞曾大人一边用餐巾擦嘴一边说:“这什么汤啊,怎么这么咸啊?”
镜瘪了瘪嘴,不太相信地盯着寞曾大人,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做的……我明明……只放了几勺盐啊……”
“只放了几勺?什么?你做的?”寞曾大人脸上的惊讶不断升级。他低下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几道菜,然后又看着镜,好一会儿之后才说,“呃……其实,不是很咸。向里面加点水就好了……”
说完,寞曾大人拿起汤勺,在桌子上空游移了一圈,又不禁抽了回去。他尴尬地皱了皱眉头,说:“女儿,我忽然想起马瑟尔顿大人让我今天到他家喝酒。我……我得赶忙过去,差点都忘了。”
“啊?马瑟尔顿大人今天不是去帝洛要塞了吗?”
寞曾大人站起来,身体僵住了。他滑稽地抓了抓脑袋,马上改口:“你看看,八年不见,我就老糊涂了。是释焰大人请客,我一时激动,说错了。”
镜嘟着嘴,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一想到喝酒就激动,我回家也没见你这么激动过呢。”
寞曾干笑几声,说:“女儿乖,我先去应酬,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正要转身离开,寞曾大人却想起还应该救马尔克斯脱离苦海。他用同情并且带着一点暗示的眼神望着马尔克斯,说:“马尔克斯,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去应酬吧,见见世面。”
“酒鬼,要去你自己去,不要带坏马尔克斯。”镜嘟囔着。
寞曾大人又扫视了一遍桌上的菜,在心里想:“孩子,不是我不救你,而是在我这调皮女儿面前实在无能为力啊。”他点了点头,对镜说:“小公主,别生气,我一个人去,不带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突然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
“什么?”寞曾大人问。
马尔克斯盯着寞曾大人的双眼,嘴慢慢合上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没事?那我先走了。”寞曾大人说完,大步走进了楼道里。
镜为马尔克斯的碗里盛满饭,问:“马尔克斯,你刚才想对爸爸说什么?让他带你出去喝酒吗?”
马尔克斯慢慢向嘴里拔饭,摇头。
“如果马尔克斯觉得待在房子里不舒服,或者寂寞,下午我可以带你出去走走啊。”镜说完,却不由地苦笑起来。总是沉默的马尔克斯,真的会觉得寂寞吗?
马尔克斯吃掉了两碗米饭,可是桌上的菜几乎没有动。
镜用双手托着下巴,像观赏艺术品一样,看着马尔克斯吃饭的样子,甜甜地笑。她问:“马尔克斯,我做的菜好吃吗?”
马尔克斯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镜笑了,拿起勺子,不停向马尔克斯碗里送菜,“那就好,我还以为马尔克斯吃不习惯呢。如果马尔克斯觉得我做的菜好吃,喜欢吃,我就天天在家给马尔克斯做饭,好吗?来,多吃点,把菜全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