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安静地躺在床上,望着木制的简陋屋顶。他的身边,坐满了人。每一个人,都用同样的,关切眼光注视着他。
只是,他默然地望着一个方向,仿佛身边没有任何人。
小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盆子,盆里装了大半盆温水。云博老人慢慢地将手里的毛巾沾湿,然后轻轻擦去马尔克斯脸上血迹,还有泥土和青草的枝叶。那件新衣服上,已经被青草的汁水染出了几条黑印。
“真是太过分了。”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一个成年的骑士,竟然和一个孩子过意不去。出手这么狠毒,太过分了!”
马瑟尔顿大人站在云博老人身后,轻轻地拍了拍老人的后背,将他不要过于生气。他不想向老人解释,芒族和高原族对孩子最古老的训练方法有多残酷。到最后,他也跟着老人开始絮叨:“太过分了,确实太过分了。”
镜慢慢坐到床上,她的手悄悄握住了马尔克斯的苍白的手。却又带着少女的羞涩,很快把手抽了回去。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见过一些高原族对孩子的严厉训练,最开始咒骂那些大人太心狠,可是渐渐的她就习惯了。
而今天,骑士对马尔克斯的“训练”,根本算不上残酷,可是她的心底却被激起了几丝涟漪。她的心很疼,一遍一遍向真神祈祷,赐予马尔克斯力量,让他站起来。可是,她却看着马尔克斯却一次次倒下,最后再也无力抵抗。
马尔克斯太脆弱,脆弱得让人不禁想张开双臂环住他,保护他。他有着芒族人的血统,却只是孩子般脆弱的心灵啊。
云博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陶瓶,拔掉木塞,用一只小小的木棍在瓶子里沾了沾,然后将木棍顶端的黑色药剂擦在马尔克斯的太阳穴上。
马瑟尔顿大人张大了嘴,在心里感叹着:受这么一点伤也弄得这么隆重?云博这个老不死太溺爱这个孩子了。
“老不死,出来一下。”看到云博老人为马尔克斯上完药,马瑟尔顿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人在小蓝端着的盆子里洗了手,然后对小蓝说:“把水倒掉吧。不要多说话,让马尔克斯安静一会儿。”说完,他跟着马瑟尔顿走出了木屋。
两个人在村庄里随意地走了不远,马瑟尔顿大人停下来,对云博老人说:“那个孩子,他一直这样吗?”
“不,不是。”云博老人赶忙说,“他平时很顽强的,可能见到骑士觉得有些害怕吧。你应该明白,八年前穿那种盔甲的人杀了收养他的兽人,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阴影。所以,我在骑士面前变得懦弱是可以理解的。”
“老不死,你太宠着这个孩子了。”马瑟尔顿大人皱了皱眉。
老人立即反驳:“哪有?我只是用一个长者的身份对待晚辈罢了。”
“不过,我不是问你这个。”马瑟尔顿说,“我是在问你,那个孩子,他一直喜欢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吗?”马瑟尔顿大人说话的时候,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动一下,用来提醒老友,他所看到的,马尔克斯双眼里满是浑浊。
老人的脸上又染上了担忧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小声说:“一直是这样。八年了,除了我和小蓝,没有人能接近那孩子。不过,即使是我和小蓝,也很难让孩子说上几句话。”
“怎么会这样呢?”马瑟尔顿大人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
“还是那个原因,阴影吧。”老人缓慢地说,“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同样,谁也不知道他和那些兽人住在一起时都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这个孩子究竟从哪里来,更没有人知道了。”
“我想,他的父母应该是戊坦国的臣民吧。”马瑟尔顿望着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说。
老人问:“你怎么知道?”
马瑟尔顿大人苦笑一声,说:“这些年里,只有我们国家和夜之岛最‘亲密’。”
老人认真地看着马瑟尔顿,问:“老友,我想知道,戊坦连年征讨夜之岛,究竟是为着什么目的呢?为土地?或者为夜之岛上的财宝?”
马瑟尔顿大人严肃地回答:“老不死,八年前我们的船队登陆夜之岛前释焰老友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已经过了八年了,我依然只能给你同样的答案。我是一名骑士,骑士要做的,只是维护帝国的荣耀。没有原因地,用生命去守护王,和王国的子民。”
“我不想听你们的骑士准则。”老人摇了摇头,“我只想知道,王上为什么会派你们去夜之岛,国会明知道那是一条错误的路线为什么却没人出来反对?”
“老朋友,你想得太多了。”马瑟尔顿大人轻声说。
“还有,征讨夜之岛的事情,究竟和戊坦国首都内乱有什么关系?”云博老人却固执地问着。
“老朋友,老不死……”马瑟尔顿大人两只手摊开,拿到胸前,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别再问了,我也不知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一名骑士。”
“大人,难道你就没有为自己想过?”云博老人问。
马瑟尔顿大人盯着自己的朋友,他知道,这位朋友是在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可是,就像他说的一样,他只是一名骑士。
“老友……”老人的声音压到最低,他干脆把嘴凑到了马瑟尔顿的耳边,悄悄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有人会害你?”
“老不死,你考虑得太多了。”虽然这样说,可是马瑟尔顿大人的脸上依然变得阴晴不定。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只是一名骑士,王国的安危,大于我个人的生死。”
“但是,”老人加重了语气,“如果你这个骑士长死了,那么意图造反的人就没有丝毫顾忌了!如果你的权力被拆散,流落到敌人的手里,那么坚固的雷霆城和一座只有栅栏防御的村庄一样!”
马瑟尔顿大人的背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望着云博老人,说:“叛乱已经结束了,意图造反的人都下了地狱……”
小木屋里,小蓝和镜守在静默的马尔克斯身边。小蓝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那个该死的臭家伙,肯定会被三十军杖打扁。真是可恨的家伙,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的时候,他已经老死了。”镜轻声说。
小蓝看了看镜,然后忿忿地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那个家伙的屁股打肿!每天打他一百军杖……不,两百。”
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小蓝姐姐,我叫你姐姐了。拜托不要再说了好吗,每天两百军杖,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小蓝继续说:“镜,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为马尔克斯报仇。”
“我十八岁了,已经长大了。”镜觉得自己要是再和小蓝绕下去,非疯掉不可。
“等你成了骑士,一定要把那个混蛋的屁股打肿。每天一百军杖……哦不,两百,三百!”小蓝嘟着小嘴,说。
镜彻底眩晕,只好不再说话,学马尔克斯保持沉默。
小蓝又嘀咕了一会儿,发现镜故意装作没听见而不配合她了,于是对镜说:“镜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的名字是‘镜’,去掉那个‘子’好不好?怎么和素缘那破小子一样啊。”镜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你说我和素缘那混小子一样?哼,我才不和他一样呢。他又傻又笨又好色,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小蓝翘着嘴,向镜寻找公道。
镜赶忙挥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说:“我的小蓝姐姐,我的好姐姐,您老发发慈悲安静一小会儿可以吗?我哪有说你和素缘那坏小子一样呢?我是说,你和他一样叫我为‘镜子’。”
小蓝点了点头,“我就说嘛,我怎么会和那个坏小子一样呢?那小子最讨厌,而且胆小,曾经听见有人说鬼就吓得尿裤子。”
镜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对小蓝说:“小蓝,明天我就要离开云威岛了。”
“真的吗?真是太……”小蓝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她看到镜的脸慢慢变色,那丝红润渐渐流失,渐渐脸色变白,再慢慢变得有些发灰——就像死人的脸。
“小蓝……”镜有些委屈地看着小蓝。
小蓝赶忙特夸张地扑倒在镜的身上,尖声喊着:“镜子妹妹,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好舍不得你,多希望还能和你在一起玩啊。”
镜拂着小蓝的背,无奈地笑了起来。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叫自己妹妹,听上去有些别扭。不过,她实在佩服小蓝的演技,刚喊几句那眼泪就哗哗落了下来。
马尔克斯慢慢坐了起来,动作看上去很僵硬。
镜侧过头去,看着马尔克斯那张苍白的脸。她想了想,轻声说:“马尔克斯,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你,会和我一起去戊坦国吗?”
小蓝突然从镜的怀里钻了出来,坚决地说:“镜子妹妹,马尔克斯不愿意离开空云国。在这里,我和爷爷会保护他。”
镜有些哭笑不得,她按着小蓝的肩膀,说:“小蓝姐姐,你让马尔克斯自己回答好吗?”
小蓝转过身去,拉着马尔克斯的手,说:“马尔克斯,你不会离开的,对吗?”
马尔克斯没有丝毫反应,麻木得像个摆设。而镜看到小蓝拉着马尔克斯的手,歪着嘴角想:小蓝,你太狠了!
镜站了起来,绕到床另一边。她咬了咬牙,在心里说:我今天就厚一次脸皮!心里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牵起了马尔克斯的另一只手。“马尔克斯,去戊坦国吧,我可以保护你。在那里,你会变得强大。”
“镜,你根本不了解马尔克斯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小蓝狠狠地拉了马尔克斯的手一把。
镜马上又拉了回去,马尔克斯就像个布偶,任两个女孩拉来拉去。镜有些疑惑地问小蓝:“小蓝,你说什么?什么我不了解?”
“你知道马尔克斯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吗?你不知道!”小蓝的嘴又翘了起来,“马尔克斯不需要强大,他要的是平静安宁的生活。在这里,他过得很好。”
镜愣住了,呆呆地,看看马尔克斯,又看小蓝。天羽对自己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脑海里升起。那个声音,渐渐地,被思维扭曲,过滤得恐怖,邪恶。
“然后马尔克斯到戊坦国,任何人都会试图杀死他!”
“任何人,都愿意杀死他!”
镜松开了手,那只冰冷的手从她柔软的掌心里滑落,硬生生地落到床面上。而小蓝顺势一拉,马尔克斯就向她倒了过去。
镜呆呆地站着,呆呆地,微微一笑。是啊,小蓝说得没错,马尔克斯需要的不是变得强大,他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他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他。
“你怎么不争了?”小蓝扶着马尔克斯,好奇地问镜。
“我争什么呢?”镜佯装出满脸真诚的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说,“小蓝,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我何必非拉着马尔克斯去戊坦国呢。他又不是戊坦国的人,对吧?我……我只是……小蓝,你不会让马尔克斯受到任何伤害,对吗?我……我随便问问。”
“不会,永远不会。”小蓝看着镜。她看不懂镜的笑容——那层淡淡的笑,就像一个造型古怪的面具。
“我……”马尔克斯发出了一个声音,慢慢地转过头,看着镜。
“什么?”
“什么?”
镜和小蓝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戊……戊……”马尔克斯努力想要说话来,语言去显得生硬无比。
“戊坦,是吗?”镜轻轻地问,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明天就要离开了,明天就要离开马尔克斯了——那个总是不说话的男孩,她多想好好守护他啊。
马尔克斯的头慢慢低了下去,似乎在思索究竟该怎么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戊坦,怎么了?”镜又问了一句。
小蓝看了看镜,警惕地抓紧了马尔克斯的手腕。
“没……没了……”马尔克斯吃力地说。
镜的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她关切地看着马尔克斯,轻声说:“马尔克斯,希望你在云威岛上能够快乐。”
小蓝坚定地回答:“会的,马尔克斯会快乐。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镜只是淡淡地笑,她在心里说,会的,我相信,马尔克斯会快乐。
“我们去海边玩,好吗?”小蓝摇摇马尔克斯的手臂,说。小蓝总是喜欢吵着要去海边玩,可是,马尔克斯每次都是安静地,不回答。有几次他们去了海边,小蓝在沙滩上开心地奔跑,跳跃,被海浪扑湿了衣服。可是,马尔克斯却始终坐在离浪花远远的地方,望着海的尽头,什么也不说。
小蓝只好蹦蹦跳跳地到马尔克斯身边,用手指梳理着马尔克斯的头发,大声问:“马尔克斯啊,为什么你不快乐?”
女孩的声音,混合在海浪的歌曲里,轻盈地飘扬。
他不回答。
“马尔克斯,你在想什么吗?”
仍然没有答案,只有海浪的声音,一漾,一漾。
镜想了想,说:“海边有战船,戊坦国的战船。我听说戊坦国的战船是星月芒世界中最宏伟最美丽的呢。”含在心里的话是,马尔克斯,你陪陪我好吗?明天我就要走了,陪我去海边走走好吗?陪我看看,戊坦国的战船——明天就要将我带走的船。
小蓝开心得跳了起来,“是吗?我从来没看见过大船呢!马尔克斯,我们去看看,好吗?”虽然是问话的语气,可是小蓝紧紧地拉着马尔克斯的手,几乎要将他从床上拖下去。
“好……”马尔克斯刚回答出来,小蓝激动一把将他拖翻到了地下。脑袋与地板接触的时候,“咚”的一声闷响。
小蓝松开马尔克斯的手,两只小手抬了起来,瑟瑟发抖。她瞪圆了眼,半张着嘴,抱歉地看着镜,慢慢地说了出来:“镜……我……我不是故意的……”
镜也瞪圆了眼,慢慢地说:“马尔克斯,他没事吧。”
两匹高马掠过了草原,向东奔跑。草屑被马蹄扬了起来,翻卷着落下。马蹄砸在草地上柔软的声音,被风吹得好远。
“镜妹妹,为什么我们两个同骑一匹马,而马尔克斯独自骑一匹呢?”小蓝在镜的怀抱里,扭过头去问。
镜瘪了瘪嘴,想,小丫头片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
小蓝接着说:“你看,我们两个人骑一匹马,马儿会很难受啊。”
“难道你独自骑一匹马?你……能爬到马背上吗?况且,你的体重完全可以忽略掉,不必为马着想。”镜回答。
“那为什么不让我和马尔克斯骑一匹马呢?”小蓝继续问。
镜差点夸张地哭喊出来,从战马还没开始奔跑的时候小蓝就一直问问题,答得镜舌头都有些抽筋了。但她知道,如果不答,小蓝是不会罢休的。她哭丧着脸,说:“你有没有听过,男女授受不轻?”
“为什么男女授受不轻?”小蓝又问。
镜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号:“神啊,救命啊——”
战马在草原东边的尽头停了下来,这里,绿草越向东越稀疏,越低矮。一片金色的沙滩向东边蔓延,沉入了蔚蓝色的海水里。浪花不断唱着歌谣推上沙滩,白色的水花快乐地溅了起来。
“哇——大海——好美啊——”还在马背上小蓝就叫了起来。
镜跳下了战马,捂着两只耳朵,大步地向着沙滩里跑去。
“喂——镜,抱我下来啊——”小蓝望着镜的背影,大声呼喊着。她双手紧紧地抓着缰绳,小心翼翼地伏在了马背上,“镜妹妹,放我下来啊。你不可以欺负我……”
一只手抬了起来,握住了小蓝的手腕。马尔克斯睁大了无光的双眼,盯着小蓝,结结巴巴地说:“小……蓝,我……帮……”
马尔克斯还没说完,小蓝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重重扑在马尔克斯身上。马尔克斯还来不及保持身体平衡,被小蓝一下撞翻在了地上。而小蓝的手被马尔克斯拉着,随着马尔克斯的倒下跌跌撞撞,意外地在马尔克斯脸上留下了一个鞋底印,然后再摔进了草丛里。
马尔克斯慢慢爬了起来,镜看着马尔克斯脸上的鞋印,有些哭笑不得。
海水里,两艘长长的战船被海浪推挤着,轻轻摇晃。船身只有三米多高,约三米宽,却超过三十米长。高高的桅杆上,帆已经收了下来,几只海鸟停在桅杆顶端,有些得意地扑打着翅膀,发出一串串长长的嘶鸣。
马尔克斯慢慢走上了沙滩,慢慢地向着战船的方向走去。终于,又见到这种船了。是它把自己带离了家园,那么,它能将自己带回吗?
“马尔克斯,你喜欢船吗?”镜陪在马尔克斯身边,走过金黄的沙滩。
小蓝追了上来,小跑着问:“马尔克斯,你喜欢海,对吗?”
镜看了看小蓝,轻轻说:“你这个小可爱。”
“我是你姐姐!”显然,小蓝听到了镜的话。
一艘战船尖尖的船头下,站着两个人。海浪已经浸湿了他们的小腿。
“爷爷和那个大胡子怎么也在这里?”小蓝好奇地说着,然后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爷爷——爷爷——”
“云族人,真有意思。”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话语里带着一丝浅浅的贬意。
云博老人正在和马瑟尔顿大人聊天,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疑惑地回过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小蓝真的来到了沙滩上。老人微微抬了抬眉毛,赶忙从海水里走了出去。他张开双臂,抱着小蓝,微笑着说:“小丫头,我不是让马尔克斯好好休息嘛,你怎么又把他带出来了?”
“是马尔克斯自己要出来看战船的。”小蓝笑得稚气十足。
老人的手指在小蓝的鼻梁上轻轻划了一下,“小丫头,老是喜欢骗爷爷。”
“嘿嘿。”小蓝笑着,对老人吐了吐舌头。
马尔克斯停下了脚步,仰望着高高的桅杆,仰望着桅杆顶端的蓝天。在天空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片高高的森林,森林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落的中央,生长着一棵长满透明紫色叶子的紫威树……
“马尔克斯,你在想什么?”镜自然地问了出来。
马尔克斯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自己眼中的幻境。他看到无数和蔼的,强壮的兽人,他们在画满花纹的图腾柱下喝水,大声说话,或是哈哈大笑。他们将还是幼儿的自己捧起来,很小心地用长长的指甲挠孩子的肚子,直到孩子也和他们一样哈哈大笑。
他看到一个头上长着两对尖角的女兽人,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慈爱,那么安详。
“卡依,啊得。”
我的孩子。
而孩子大声叫着:“啪撒——啪撒——”
妈妈,妈妈。
“啪撒。”望着那华丽的幻景,马尔克斯不禁叫出了声。
镜轻轻问:“马尔克斯,什么?”
幻影里,就像平静的湖水被一颗石子激出了一层层涟漪,渐渐散开,融化在黯淡的天光里。马尔克斯低下头去,望着金色的沙子,慢慢,蹲下。
镜疑惑地看着马尔克斯的一举一动,她猜不透马尔克斯究竟在想什么。也猜不透,为什么天羽说戊坦国的人会杀死马尔克斯。马尔克斯说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语言?是红旗联盟的敌人吗?
不,马尔克斯不是敌人。马尔克斯是朋友。
马尔克斯蹲在沙滩上,双手埋进了沙子里。他的手慢慢抬了起来,干净的沙子被他紧紧握住,却又从指缝里簌簌滑落。
记忆里,那两个声音缓缓荡开。
“妈妈,看。”孩子扬起两只稚嫩的小手,手心里只剩下很少的沙子,已经被他的汗水沾湿。
“我的孩子,世间的一切,就像这些沙子。”女兽人温和地说。
孩子仔细地看着,看着沙子从那几只粗糙的手中滑下。
“你不能把握住一切,可是,你要尽最大的努力把握住属于你的爱。你爱的一切,都在这里,不要让它们消失。”蓝色的,粗糙的手移到了孩子眼前,细细的沙子停留在那带着无尽温暖的掌心里。
“我的爱。”孩子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了蓝色的掌心里。
大手慢慢握了起来,将孩子的小手握在里面。女兽人说:“孩子,你就是我的爱。”
“妈妈,你就是,我的爱。”
“呵呵,你是我的小可爱。”
马尔克斯紧紧地握住两只拳头,可是到最后,仍然只剩下几粒沙。他的两只拳头狠狠砸在了沙地上,嘴里不停喊着:“啪撒——啪撒——”
“马尔克斯,你怎么了?”镜有些紧张地问。她蹲下来,一只手轻轻从马尔克斯的背上拂过。
那些沉在脑海里的幻影里,一只粗糙的手,从孩子的背上拂了过去……马尔克斯突然紧紧地抓住了镜的手,很紧。镜咬住牙,极力忍受着马尔克斯施与自己的疼痛。
“我……”那张明净的脸上,划过了两行泪水。马尔克斯的手慢慢松开,慢慢地说,“家……回……回家……”
镜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掌,“马尔克斯,你说什么?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马尔克斯的手指着战船,“它……回家……”
“你是说,它带你回家?”镜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马尔克斯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她依然禁不住地问了出来。
“带我……回家……”虽然马尔克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却坚定不移。
镜猛地站了起来,向着马瑟尔顿大人的方向挥了挥手,大声喊:“大人,大人——马尔克斯让您用船带他回家——”
海滩边缘,云博老人回头看了看马瑟尔顿大人,然后望着挥舞着双臂的镜,眉头皱了起来。
马瑟尔顿大人拉掉被水沾湿的披风,随便叠了一下,扔在了沙滩上。他从云博老人的身边走过,悄悄说:“那个孩子以为战船会再去夜之岛吧。”
马瑟尔顿大人向着马尔克斯的方向小跑过去。
“大人,马尔克斯想要回家——”镜的心里,充斥着欢欣。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地开心。
“小丫头,过来。”马瑟尔顿大人在离马尔克斯和镜二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冲着镜招了招手。
镜点了点头,向着马瑟尔顿大人跑去。
马瑟尔顿抬起头来,望着镜的脸,压低了声音说:“小丫头,你瞎喊什么?船队不会去那孩子的家!”
“不去?为什么?可是,马尔克斯却说战船会送他回家。”
“他……”马瑟尔顿小心地看了马尔克斯一眼,接着说,“他不知道。”
“可是,我亲耳听到,马尔克斯说船可以送他回家啊。”镜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马瑟尔顿大人,麻烦您,一定要送马尔克斯回家,好吗?”
马瑟尔顿大人沉默了,心里一阵矛盾。他不知道,夜之岛是否算马尔克斯的家。或许,马尔克斯是戊坦国的人吧,那么戊坦国是马尔克斯的家吗?可是,孩子的心里,家却是那个“邪恶”的岛屿吧。他不希望孩子回到夜之岛,而老友云博不希望孩子去戊坦。
“大……人……”马尔克斯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马瑟尔顿大人身边。
马瑟尔顿大人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影,那久经沙场的骑士长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望着孩子迷茫的脸,好几秒后才使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带我……家……”马尔克斯指着战船的方向。
“孩子……”马瑟尔顿大人有些不忍心说出自己无法带马尔克斯回家。他低下头去,不愿再看到孩子那张带着忧伤和茫然的脸。
“您带我……这……可以……带我……回家……”费了很大的劲,马尔克斯才说出一个稍微长些的句子。
马瑟尔顿大人点了点头,他明白,孩子说的是,自己把他带到云威岛,那么一定能带他再回到夜之岛。可是,事实上,这次马瑟尔顿大人不会去夜之岛。他想,一直沉默下去并不是办法,只好狠下心里,告诉马尔克斯:“孩子,我不会去你的家。”
“船……去……”马尔克斯有些激动地说,“船……很多人……去……”
镜皱了皱眉,小声问:“马尔克斯,你在说什么啊?”
马瑟尔顿大人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天真的孩子认为,这样的战船一定会去夜之岛——去那里制造杀戮。可是,他不在乎那些,他只想回家,回到夜之岛,就足够了。
“孩子,留在这里,不要离开。”马瑟尔顿说,“在这里,你会过平静的生活。”
“不……不……家……回家……”马尔克斯突然跪倒在了地上。他在乞求,乞求马瑟尔顿大人带自己回家。乞求这位斩杀自己叔叔的人类,把自己送回到自己的世界。叔叔死了,妈妈死了,可是他依然想回家。只要村落里的紫威树开花,他们都会回来。如果他们回来了却没有见到自己,他们会担心吧。会的,一定会的。
是这种战船把自己从家带走,那么,上了这种战船,自己离家就更近了吧。
“孩子,站起来。”马瑟尔顿大人扶住了瘦弱的马尔克斯。
云博老人牵着小蓝的手走了过来,他轻声问马瑟尔顿大人:“怎么了?”
马瑟尔顿大人把老友拉到一边,悄悄说:“老不死,这孩子以为我的船能带他回夜之岛。你看,怎么办?”
“求……求你……”马尔克斯的脸上,泪迹迎着阳光,闪烁着华丽的光芒。
“老不死,你说句话啊。”马瑟尔顿大人急得快要跳起来,“你劝劝他,你们术士不是很有脑子的吗?”
云博老人放开小蓝的手,走到马尔克斯身边。他疼爱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孩子,轻轻地用手为他抹去泪痕,很轻地说:“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家……”孩子固执地指着战船,哭喊着。
小蓝走到老人身边,低下了头,“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带马尔克斯来海边。”
老人抚摩着小蓝的头顶,说:“不是你的错,这应该是必然的吧。”
“爷爷……我……家……”马尔克斯一遍又一遍乞求。
马瑟尔顿大人想了想,说:“老不死,要不明天让我带孩子上船,从云威岛到星月芒大陆后,孩子就应该知道战船不是去夜之岛的了。等他明白了,我再派人把他送回来。”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云博老人低声说。
马瑟尔顿大人瘪瘪嘴,不再说话了。
“你真的会送他回来?”老人问。
“我这是馊主意,当我没说。”马瑟尔顿大人嘀咕了几声。
云博老人点点头,表示同意马瑟尔顿大人的话。他说:“但是,现在没有其它的办法了。你真的会派人送他回来吗?”
“那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慌?”
“没有吗?你八年前说你的酒量不好,结果喝干了我两坛酒!”
“那……那次不算。放心吧,老不死,我知道你对孩子的好。我不会让他受到丝毫伤害。谁要伤害他,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马瑟尔顿大人严肃地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我也是!”镜坚定地说。
老人担忧地望着老友,然后望着镜,最后视线落在了马尔克斯的脸上。小蓝紧紧地抓着他的袍子,他的心仿佛也被一只手抓住了,捏紧了,一阵阵疼从心里散开。
“好吧,就这样。”老人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