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多钟，刘贝拉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回到丁香街三号的家中。
家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灯火通明，像是在庆祝狂欢节一样。
刘贝拉打开家门，房间里却一片死寂，听不到一点儿人声。
也许林启辉和黄鹂都睡着了吧？
刘贝拉皱着眉头苦着脸，踢掉鞋子，赤着双脚向厨房走去。她太渴了，体内似乎一直在燃烧着熊熊的大火，急需补充水分。
打开冰箱，刘贝拉找到早上熬的绿豆汤，也不找碗来盛，就那么端着盆子仰脖猛灌。
一半盆冰凉的绿豆汤喝下去，一股寒凉从内脏直透出来，使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扩张开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回到客厅，刘贝拉怅然若失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脑海里浮现出跟林启辉刚结婚时家陡四壁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除了喷薄而出的激情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吃饭的桌子都是自己动手用木板订起来的。但是日子却过得那么踏实，那么滋润，那么有味道，两个人天天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总相信明天会比今天好得多。因而，即使在穷得连吃饭都发生困难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丧失过希望。
后来，黄鹂降生了，这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在女儿刚刚会呀呀学语的时候，常常会望着爸爸妈妈，开心地翕开没长全牙齿的小嘴巴，咬着舌头甜甜地喊着：“我是爸爸的小啤酒，我是妈妈的小棉闹（袄）！”那是林启辉教给女儿的一句话，原本是：我是爸爸的小酒壶，我是妈妈的小面包。到了女儿的嘴巴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当此时，刘贝拉就会露出舒心的微笑。是的，她不怕过穷日子，只要三口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那时候的林启辉，是多么地顾念她们娘儿俩呀，一下了班就忙不迭地回到家中，洗衣做饭陪孩子玩耍，快乐得像个大孩子。夜里，望着爷儿俩熟睡的样子，刘贝拉就庆幸自己找对了人。女人这辈子还求什么呢？不就是希望嫁一个知冷知热的好老公，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宝贝吗？
那些年，刘贝拉连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后来，林启辉的才华逐渐受到了领导的重视，终于从一个小科员升到了教育局人事科科长的重要位置。家里的生活质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林启辉并没有像那些烧包男人一样，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对她和女儿更疼爱了，结婚那么多年，他几乎从没有忘记诸如她的生日啦、三八妇女节啦之类的节日。只要条件允许，他总能变着法子哄她开心，给她送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感动得她不止一次偷偷地掉眼泪。
他们像两只勤劳的燕子，一点一点衔来细小的枝条，把这个家构筑成爱的天堂。
可是，好日子稍纵即逝。上天就在刘贝拉幸福得无以复加的时候突然将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而且是致命的一击！
自从林启辉被双规之后，这个家简直就不成其为家了，灾难接二连三地光临，让她疲于应付，她像个木偶一样，只有被动地承受！
想到这些，刘贝拉的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上天弄人，命运弄人啊！
一盆绿豆汤下去，刘贝拉觉得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好些了，她轻轻地走进女儿的卧室。可是，女儿的床上空空如也！这让她大吃一惊！
“老林！老林！黄鹂呢？黄鹂去哪儿了？”
刘贝拉神色大变，冲向她和林启辉的卧室，嘴巴里救火似的发出了没命的喊叫。
卧室里灯光明亮，惨然地照耀着一切。林启辉歪歪斜斜地躺在地板上，醉得人马不识不省人事。他呕吐出来的秽物发出浓重的酸臭味道，直熏得刘贝拉捂住了鼻子。
“老林快醒醒！你这是怎么啦？黄鹂呢？黄鹂去哪儿了？”
刘贝拉顾不上多想，蹲下身子，吃力地想把林启辉抱起来。然而他太沉了，整个人像一截木头桩子，任她使出浑身力气，他却死死地定在地板上，一动都不动。
“老林，你醒醒啊！我让你在家好好看着黄鹂的，你怎么喝成这样子啊？天呐，黄鹂究竟去哪里了呀？！”
刘贝拉一屁股瘫坐在林启辉身边，摇晃着林启辉面条似的身体，绝望地哭嚎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启辉终于睁开了矇眬的醉眼，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但是他的目光空洞无物，根本就是视而不见的样子。老半天，他才翕动着嘴巴，断断续续地叫道：“杨……杨雨轩，你别想再……来讹诈我！这孩子是哪……哪个野男人的杂……杂种，你以为我不……不知道吗？滚……滚啊，从我面前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见到你这……浪女……女人……”
听着林启辉梦呓般的呢喃，刘贝拉立刻猜测到，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杨雨轩又出现了，而且已经去见了老林！
“什么他妈的大……大学生……婊……婊子，去……去找你们村的支部……支部书记啊，那……那个男人，才是这私……私孩子的爹呢！两……两年啊，我的狱……狱友什么都告……告诉我了！五……五十万？五分都没……没有……”
林启辉的眼睛半睁半闭着，虚虚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话语支离破碎，语音粘滞干涩。
刘贝拉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去倒了一杯凉开水，扶着林启辉，帮他喝下去。
过了一会儿，林启辉的四肢动了动，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慢慢睁开眼睛。这一次，他的目光有了些神气，终于看清了悬在头顶上的妻子的那张脸。
“贝拉，我……我对不起你啊……”
林启辉翻转身体，将脑袋紧紧地贴在地板上，哭了。
刘贝拉心里一松，人就虚脱般地跌坐下去。她无力地抚摸着林启辉灰白的头发，哽咽难言。
“老林，都过去了，别再自责了，好吗？”
半晌，刘贝拉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安慰林启辉道。看到林启辉这个样子，她心里有些失望，但指责的话是说不出口了，许多的疑问也难以启齿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良心的谴责比什么都折磨人。
“贝拉，贝拉——我好悔恨呀！是我毁了这个家，毁了你和黄鹂啊！”
听着林启辉悲伤的嚎叫，刘贝拉蓦然心惊，焦急地喊道：“黄鹂呢？黄鹂去哪儿了？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我去找丛苇商量个对策，很快就回来的吗？你怎么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了？”
林启辉猛地翻身坐起来，将刘贝拉拨拉到一边，跳起身冲向黄鹂的卧室。
“天哪，她不是睡着了吗？人呢？人到哪儿去了？”听着林启辉惊惧的喊叫，刘贝拉什么都明白了。
她似乎看到，女儿林黄鹂装出一副酣睡的模样，骗过林启辉，等他独自一人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她却爬起身，悄悄地离开了家门……
完了！全完了！
“我明明看到她躺在床上睡着了的，怎么会找不到人了呢？黄鹂！黄鹂！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
林启辉发疯一般在各个房间里翻找着，连厕所都不放过。可是，哪里还有黄鹂的影子呢？
“别……找了，她……一定……是去……找那帮该……死的小……混混了。”
刘贝拉发紫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嘶哑的嗓子已经无法正常地发出声音，说出来的话已经支离破碎，像狂风中的破棉絮凌乱不堪。
突然，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涌了上来。她张开嘴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顺着墙角颓然倒了下去。
这一刻，刘贝拉的心，像经历了千年风吹、万年冰封的石头，又冷又硬，进入了一种彻底的麻木和绝望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