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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杏礼婚后不久,凤仪来到了元泰缫丝厂,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不久,威廉神父回到法国,后又转去美国,与凤仪保持书信来往。邵元任没有给凤仪具体安排职务,只是让她去上班,坐在刘庆生对面,协助刘庆生进行丝厂管理。

刘庆生天生一张笑脸,未语先喜,温和机敏。他十四岁从无锡来到上海,上无祖业下无根基,从丝厂童工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了元泰丝厂副经理的位置。眼见邵元任不肯娶妻,沉迷于重工业建设,义女凤仪是个只知画画,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刘庆生暗暗心喜。这两年缫丝厂他几乎当了大半个家,本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凤仪突然来丝厂上班了。

他心中暗恼,面子上却不流露半分,每天又是斟茶又是递水,把凤仪伺候的妥妥贴贴。凤仪在丝厂呆了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只是到各部门走走串串,或者去车间看望她熟悉的女工。缫丝厂的用工都由青工把持,从招工到工资发放,甚至到工人的生死,都是由青帮工头管理,刘庆生等人并不过问,只是按月把工资发到工头的手中。在工厂管理区与生产区之间,有严格的界线,生产区出入的小门,由帮会的人员看管。整个生产区中,弥漫着强烈的茧蛹尸臭味,凤仪第一次跟刘庆生去车间的时候,险些吐了出来。刘庆生安慰她:“这味道对人没害处,闻惯了就好了。”

这就是凤仪的新天地。一排排缫丝机床前,全是女工和童工在劳作,他们的手异常敏捷,遇到中断的丝,就飞快地打一个结,那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由于长期在空气中捕捉这样的线头,他们的眼睛全部是红的,有时在暗中看到,如同鬼怪一般吓人。当一天工作结束,所有的工人都会聚集起来,查看自己的工作成绩。工厂有多少缫丝工,就有多少个牌子,分三角、梅花、葫芦形三种,工头用它们追踪工作质量,计算工人工资。由于上工时工人沉浸在工作中,丝飞快地过手,就算老工人,也不清楚今天干得是好是坏。凤仪每次去车间,看到那些血红的眼睛,疲倦的脸孔,过度劳累的弯曲的身体,都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大的不同?她们长年千辛万苦只为了吃一口半饱的饭,而她什么都不懂,却能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乘着小车上下班。

她胡乱忙碌着,今天向技术人员请教技术问题,明天到生产区看工人工作。工人们开始很不喜欢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来了之后还会打断她们的工作。但毕竟是少东家,大家对她还算客气,时间长了,又觉得她天真单纯,不管谁有事求她,只要能办到的,她都能去办。慢慢的,喜欢她的人就很喜欢她,也有想有利用她的,总是想办法套她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也分不清好坏,倒觉得自己能和工人们打成一片,是个受欢迎的好东家。

这时,上海各大丝厂都在开拓海外市场。元泰为了拿下法国和意大利,决定推出甲级生丝,命名为“金元牌”和“银元牌”。为了“金元牌”与“银元牌”的生产,从选蚕茧开始,刘庆生就制定了严格的标准,一选江苏无锡“莲子茧”,二选浙江萧山的“余杭种”,每四百斤左右的头号茧,才能缫制出“金元”生丝一担。由于原材料昂贵,刘庆生对工人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极限。头三月的试生产,就有两百多个工人被除牌,四十多个被开除。每天被扣工资的人是不计其数。整个工厂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有些和凤仪熟识的女工,不停地向她抱怨。她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刘庆生严守质量关是对的,一方面也觉得工人太苦。刘庆生察觉到工人想利用凤仪来妨碍自己,立即把几个女工除了牌,女工们自持无错,找凤仪理论,凤仪去问刘庆生。刘庆生笑眯眯地道:“凤仪小姐,这些女工的事情,你不用多管。现在元泰的情况不比往日,不杀一儆百,在工人中矗立威信,我们就没有办法推行金元与银元的生产。”

“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如果不推金银元,拿不下法国与意大利的市场,我们还怎么在上海立足嘛,”刘庆生又道:“她们当工人的,应该与工厂共患苦难,如果连这个都不到,还是不要做的好。”

凤仪见他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只得保持沉默。刘庆生又向帮会打招呼,要他们加强管理。帮会进行了一次清理,所有由青帮管理的工人们全部闭上了嘴。但元泰除他们之外,是还有一批自由工人。这些人有不少从元泰创建之初就这里做工,自持技术熟悉,又多与邵元任相识,因此很不服气。

1917年7月1日,张勋、康有为等人拥戴溥仪复辟,就在同一天,上海为了庆祝“远东俱乐部”开张,一张名为《大世界》的报纸,开始创刊号销售。十二天后,复辟结束了,但《大世界》的造势宣传却越演越烈,什么“铁索飞船”、“机器跑马”、“升高轮”……上海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奇妙的娱乐城:“屋顶花园”能装一万多人;“大观楼”站上去可以看到全园胜景,还有“共和厅”能举行文明结婚……建一个大世界,花掉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几座金山银山……

凤仪得到了两张大世界开业时的请柬,都是约她观看大世界的开业大典的。这两个人说有关系关系很近,说没有关系也不挨着,一个是顾家俊,另一个是杨杏礼。凤仪觉得有些好笑,通通答应了下来。

她很久没有离开工厂,平日穿戴也十分朴素,突然要出席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穿什么,幸好上海不少杂志都有介绍,她胡乱翻了几本,才发现自己落伍了。她的衣服领子太高了,袖子也太长了,就连她的裤脚也应该剪短一寸。她请裁缝照流行的款式做了套衣裳,大世界开业那天,她穿着新衣服到工厂上班,准备下午早点下班,直接去大世界与杏礼碰头。这时上海还是夏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扇着扇子,翻着报纸,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有人叫她:“凤仪小姐!凤仪小姐!”

她推开窗,一群女工围在楼下,她们发现了她,嚷地更凶了:“小姐!小姐!”

“刘经理呢?”凤仪打开办公室的门,问。“他去洋行办事了,”一个文员惶恐地道:“小姐你别下去,我们已经打电话到洋行了,刘经理说他马上回来。”

凤仪不等她说完,已经跑下楼去。几十个女工立即围住了她。她们大部分来自江苏北部,领头的女工杨四,自元泰创业时便在此打工。“凤仪小姐,”杨四气愤地道:“俺们干不了这活儿了,俺们不干了。”

“杨四!”几个工头捉住她:“你立即回去,其他的人也散了!”

“散个屁!”杨四挣扎着:“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这样扣过我们的钱,他刘庆生是个什么东西,老虎不在家,猴子也敢称霸王了?!天天扣、月月扣,他全家老小吃得饱穿得暖,俺一家老小就不是人了,不要吃饭,喝西北风就能喝饱了?”

“四姐,我也知道你们困难,可如果生产质量达不到,再好的蚕茧也没用的呀。”凤仪拉住杨四:“为了金元和银元,你们大家就帮帮忙,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小姐,”杨四道:“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这金元和银元还是他刘庆生想出来的,你不要上他的当。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告诉邵先生,让邵先生评评理。”

“杨四”几个男工头喝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俺不怕!邵先生是什么人,俺还不清楚?元泰开工的头一天,俺就在这儿上班了。”

人越围越多,办公楼里的文员们纷纷走了下来。财务部的邵焕英,是邵元任的远房表哥,前年从湖南来上海打工合,便到元泰帮忙,凤仪去元泰之前,邵元任把他调入了财务部。“杨四,”他操着湖南口音道:“你再闹下去就要被开除了。”

“开除?!”杨四冷笑一声:“现在厂里一共有八十六个苏北女工,都是熟手,刘庆生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都开了。”

凤仪心中一凛,苏北女工在元泰的人数比重虽然不大,但这八十六个人,个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不少人从元泰创业起就在这里做工,和邵元任也十分熟悉。“开除你们不要紧呀,”邵焕英阴阳怪气地道:“有钱哪里招不到工人,你们还是不要闹了,现在邵先生每天忙得不得了,你何必用这种事情麻烦他。”

“焕英表叔,”凤仪见他说得难听,阻止道:“有钱是能招到工人,可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技术过硬的熟练工。”她问四姐:“你今天被扣了多少钱?”

未等四姐回答,刘庆生分开众人走了进来,他一反往日平和,厉声道:“被扣多少钱也是应该的,生产质量不过关就必须扣钱。”他狠狠地瞪了杨四一眼,将凤仪拉到身边,低声道:“小姐,钱财事小规矩事大,现在金元银元正是紧要关头,你不能因为她们闹事就坏了规矩。”

“刘经理,”凤仪也悄声道:“先把她们的钱补一部分,把事情平息了再说。”

“她们的钱一补,其他工人还怎么干活,如果所有的工人都要补钱,那金元银元的成本怎么控制,”刘庆生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小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可不能乱来呀。”

凤仪恍然大悟,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工人都在看着她,有的满含期待,有的满是疑惑,还有邵焕英,一双眼睛阴晴不定,似乎在幸灾乐祸。她心中一惊,感到这件事情不那么单纯,想了想,她问杨四:“你信我吗?”

杨四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凤仪的声音高了起来:“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我爸爸。这件事情我会如实告诉他的,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情等到明天再说。”

众女工一起看着杨四,杨四却瞄了一眼邵焕英。邵焕英哈哈一笑:“这点小事,何必告诉你爸爸,他忙和兴的事已经很辛苦了。”

凤仪见杨四看邵焕英的眼色行事,不由大怒,她按捺地道:“今天大家找我,就是希望讲个公道,我年纪轻,当不起这个家。以前这个家的家长是爸爸,现在是刘经理,既然大家觉得刘经理做的不好,那就让爸爸来评评理,谁对谁错,相信他最明白。”她转过头,询问刘庆生:“刘经理,你觉得我这样合适吗?”

刘庆生看着邵焕英,连声道:“我赞成你这么做,不管邵先生有什么决定,我都服从。”

“四姐,”凤仪拉住杨四:“你就当帮帮我,先回去,晚上回家我就告诉爸爸。”

“俺们相信小姐,”杨四不再坚持:“大家都回吧。”几十个苏北女呼拉拉一下,散得个干净。刘庆生也招呼文员们回办公楼。凤仪见刘庆生脸色异常难看,以为他怕自己向邵元任告状,心中不忍,道:“刘叔叔,对不起,这事儿闹大了,我不得我和爸爸说一声。”

“你一定要告诉的,”刘庆生赶紧陪笑道:“这事儿一定要邵先生出面才好。”

“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刘庆生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晚上就讲吗。”

“可是,”凤仪道:“如果告诉了爸爸,他会不会责备你?”

“金元银元的事情从头到尾邵先生都一清二楚,他不会责备我的,”刘庆生一语双关地道:“如果你不告诉他,让别人告诉了他,反而不太好。”

凤仪立即想起邵焕英不怀好意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所以啦,谁说都不太好,你说最合适,”刘庆生叉开了话题:“好啦小姐,你晚上不是要参加大世界的开业典礼吗,现在都快四点钟了,你还要进法租界,你收拾一下,我让车送你过去。”

凤仪这才想起晚上的约会,她看看身上的衣裳,还好,虽然扯了几下,没有扯破也没有弄脏,她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便朝大世界赶去。

汽车离开元泰,从南市驶进法租界,便渐渐行不动了,大世界的开张为整个法租界带来欢庆,尤其是八仙桥一带,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凤仪看着车窗外热闹的景象,不由摇下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是她熟悉的上海味道,连空气都和元泰不一样。快到大世界的时候,车开得还不如行人快,凤仪索性下了车,朝大世界步行。等她到了门口,杏礼和顾家俊已经到了,三个人边聊边朝里走,杏礼悄声道:“呀,早就通知你了,怎么穿成这样。”

“我?”凤仪环顾自身:“我这是新衣服。”

“你要学学化妆了,还有,你这身衣服太土了。”

凤仪扑哧笑了,她转过头,问顾家俊:“我很土吗?”

顾家俊慢悠悠地打了量了她一眼,故作正经地道:“土是土了点,不过小囡还是老漂亮的。”

三人一起乐了。凤仪见到场的女宾们都是衣着华丽,款式新鲜,一个个争奇斗艳,不由想起了在工厂做活的女工,轻轻叹了气。“怎么,”顾家俊立即体贴地问:“有什么不高兴了?”

“这里和工厂真像两个世界。”凤仪说。

“谁说的,”顾家俊道:“世界只有一个,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凤仪不由心中一动,看了顾家俊一眼。顾家俊微笑着看着她,大嫂的话确实有道理,她需要打扮,需要变得更漂亮一些。“凤仪,大嫂,”他柔声建议:“听说先施公司[29]在建百货大楼,建成了我陪你们去逛逛。”

“好啊,”杏礼高兴地道:“你的眼光最老道的,凤仪,你知道吗,家俊对这些东西不要太懂啊,有他陪我们去逛,我们一定能挑到好东西。”

三个人走到了席位前,坐了下去,不一会儿,法租界总领事上台致词,一时致词结束,伴随着一句悠扬的法语,几千个汽球突然腾空而起,而大世界屋顶上,又落下无数彩色纸屑。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这美妙的景色,凤仪不禁伸出手,想抓住一两张纸片,如果能把这一切都画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她朝左边一转头,便看见一双乌黑发亮、似笑非笑的眼睛:袁子欣?!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自从上次杏礼婚礼后,他们还没有见过呢。

她坐了过去,笑道:“袁先生,一个人来玩?”

袁子欣点点头:“你呢?”

“我和杏礼、家俊来的。”

袁子欣看着杏礼和家俊,他们也在打量他,三个人互相点点头。袁子欣笑道:“你是应杏礼的约呢?还是应家俊的约?”

“我?”凤仪转了转眼珠,淘气地道:“我是应了朋友小叔子的约,也是应了朋友大嫂的约。”

话音未落,袁子欣呵呵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注视着她,幸好天色渐晚,她看不清他的脸上的颜色,否则,她一定能看到,他的脸渐渐地红了。他瞥了一眼顾家俊,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工厂做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凤仪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厂?”

“我听液仙说的,”袁子欣道:“说说,有什么不怎么样?”

凤仪想起工人罢工的事,不禁心烦意乱:“那是另一个世界。”

“说说另一个世界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懂,经常说错话,办错事情。”

“哦”,袁子欣问:“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最近忙一些工人的事情,乱七八糟的。”

“你每天要去几个部门呢?”

“随便吧,”凤仪道:“我喜欢听技术工人讲技术,有时候也去生产区,你不知道,我们的工人特别辛苦,厂区里的味道都不能闻的……”

“你每天看帐吗?”

“帐?”凤仪茫然道:“我看不懂,有刘经理看呢。”

袁子欣微微皱起了眉,她去工厂几个月了,难道连门都没有入,听说邵元任一直忙于和兴,难道他真的把工厂交给了刘庆生?“要是有个老师教我就好了,”凤仪惆怅地道:“我的爸爸,还有刘经理,都是经营丝厂的老前辈,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学不会。”

“哦,”袁子欣笑了:“你想学什么?”

“就是学喽,”凤仪道:“我每天一到厂里脑袋就一团乱麻,遇到事情我不管还好一些,一管嘛就更乱,怎么说呢,大家在画一幅画,他们知道要画什么颜色,走什么线条,我呢,什么不懂,上去一画,就画差了。”她惭愧地笑了:“你看,我说着说着又成了画画。”

“能懂绘画就能懂管理嘛,”袁子欣鼓励地道:“这些事情又不难,只不过你以前没有学过,缺少经验,谁开始不是这样呢?”

“真的?”

“真的,”袁子欣点头道:“你不相信,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凤仪又惊又喜:“我,我可是个笨学生!”

袁子欣哈哈一笑:“没关系,我是个聪明先生。”

凤仪开心之极,连忙和他约定周末到教堂的小画室上课。这时,杏礼朝凤仪招手,凤仪便回到了原来的座位。杏礼见她回来之后满面春风,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不由哼一声,轻轻一扯凤仪:“你这个小囡,你要把事情弄清楚一点,不要糊里糊涂上人家当。”

“上当,”凤仪惊诧地道“上什么当?”

“我告诉你讲,袁子欣的家在北平,除了一个空空的房子,他是一无所有,他的姆妈还是住在亲戚家里,那个房子出租,房租全部交给他娘亲生活,他到现在,连去美国留学欠的债还没有还清,”杏礼冷冷地道:“你是谁啊,元泰公司的女公子,家在上海有实业,有房有车,你不要轻易上人家当。”

“你,”凤仪讶然道:“你怎么这么了解情况?”

“我自然是问了液仙了。”杏礼道:“女孩子长大嫁人,事关一生幸福,你不要糊涂,被感情迷住眼睛,到时候后悔不及。”

“杏礼,”凤仪面上一红:“你不要担心,我会有分寸的。”

“分寸?”杏礼道:“你没有谈过恋爱,哪里知道其中的分寸。”

“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凤仪笑道:“但我看过你们谈恋爱嘛。”

“我们有什么恋爱,”杏礼不屑地道:“美莲是受骗,我是嫁人。”

“好好好,”凤仪听她说起美莲,心中一凛,脸上却笑道:“我一定注意。”

“两位上海滩最美的小姐,”顾家俊坐在一旁,突然插话道:“你们来是看大世界的,怎么讲起了女儿经,我请两位上去看看,好不好?”

他哄着杏礼,照顾着凤仪,三个人说着笑着,摇曳而去,凤仪本不想再看袁子欣,一时忍不住,还是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恰巧袁子欣也在看她,两个人眼神一碰,俱是心头一跳,赶紧挪开了。

大世界的典礼结束后,她才回到家,此时已是深夜。邵元任的书房还亮着灯。凤仪轻轻吐出一口气,丝厂生活和工人闹事又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她轻轻敲了敲门,邵元任在屋内道:“进来。”

凤仪推开门,走了进去。邵元任看着女儿,又看了看珐琅钟,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她虽然强装稳重,但满面喜色,看来玩得很高兴。凤仪在邵元任对面坐下,台灯光晕里,邵元任的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凤仪已经多日没有和他见面了,平常他大都忙到深夜回来,此时见他的表情非常和蔼,凤仪忍不住有几分伤感,喊了一声:“爸。”

“嗯,”邵元任道:“大世界好玩吗?”

“好玩,”凤仪说了几句有关大世界的情况,道:“爸,我这么晚找你,是有事要和你谈。”

“是工厂的事情?”

凤仪看着邵元任,忽然意识到,不是他找邵元任,而邵元任在等她:“你都知道了?”

邵元任点点头。

邵焕英闪烁不定的眼神一下子浮现出来,凤仪有些不悦:“是不是焕英表叔来过了?”

邵元任看了看凤仪,她去丝厂几个月了,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他白天就很古怪,”凤仪道:“我看杨四她们一直看他的眼色行事,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是不是他让工人闹事?”

“他让工人闹事,有什么好处?”

“这……”凤仪语塞了:“这我还没有想到,平常他和刘经理的关系也不错。爸爸,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刘庆生管理不当,说金元银元有可能有问题,”邵元任道:“你怎么看?”

“我看他没安好心。”

“为什么?”

“无缘无故说人坏话,安了什么好心?”

邵元任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刘庆生呢?”

“刘经理,他很好呀,”凤仪道:“他抓生产质量也是为了金元银元,为了开拓海外市场呀,爸爸,这也是你同意的啊。”

“嗯,”邵元任问:“你到工厂这段时间,刘经理教过你看帐本吗?”

“帐本?”凤仪想了想:“开始他给我看过,可我看不懂,爸爸,你不用担心,我找了个老师教我呢。”

“老师?”

“是方先生的好朋友,人家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什么都晓得呢。”

“他什么都知道?”邵元任笑了笑:“他是液仙的好朋友,现在哪里上班?”

“这,我不知道。”

“他回国以后,都以什么为生呢?”

“这,我也不知道。”

“他现在住在上海哪里?”

“他住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凤仪羞红了脸。

“那你知道什么?”

“爸爸,”凤仪明白过来,娇嗔道:“你把我讲得像傻瓜一样。你放心,他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以后时间长了,自然都会知道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南京,遇到人拐子的事情吗?”

“记得,”凤仪道:“要不是哥哥教过我洪门的规矩,我就不晓得被卖到哪里去了。”

“一个人能临危不乱,”邵元任道:“是很好的天赋。你决定不出国留学,要到社会上闯荡,我没有阻拦你,是觉得你有能力在社会上做事,甚至有可能把事情做的很好。你要相信自己,要学会留意身边的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人。”

凤仪有些惊讶,这些话,邵元任从来没有说过。她想了想,问:“爸爸,你是不是担心我做不好社会上的事情?”

“没有?”邵元任也惊讶了:“你怎么这么说?”

“我只懂得画画,其他的我都不懂。我晓得工人闹事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我现在只得知道,金元银元是很好的产品,要是放弃了,就太可惜了。”

“你不懂这些,是因为你一直学画画,”邵元任第一次凤仪流露出不太自信的神态,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本打算让她在丝厂历练一段,视她的情况再慢慢地教她,却没有想过,她的处境会损伤她的信心,连忙道:“如果你一直学习管理工厂,你也会游刃有余。”

“真的吗?”

“天下事都有相通之处,”邵元任道:“你也不是第一天学画画就会得好,做人做事,不能心浮气燥。你学了五年的绘画,今天才敢说个懂字,可你去工厂才几个月时间,正是刚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你就是应该不懂,而且应该好好学习,怎么会没有自信呢?”

“爸爸,”凤仪突然问:“你说,什么叫自信?”

“自信?”邵元任愣住了,思量了一会,道:“自信就是自己看得起自己。”

“自己看得起自己,”凤仪心神一震,似乎理解了什么,又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邵元任又鼓励道:“就像你小时候,如果不遇到人拐子,你也不晓得你能在茶馆中求助洪门,所以,没有谁是天生的英雄,人都是在事情中学习的,你只肯努力学习,并且相信自己,你就一定能够学会。”

“爸爸,”凤仪问:“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爸爸不知道你需要这些,”邵元任有些内疚:“是我疏忽了。”

自己相信自己……凤仪陷入了沉思:现在是金元银元生产的关键时候,既不能打消了刘庆生的劲头,也不能不顾工人的感受。邵焕英鼓动工人闹事,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是不高兴刘庆生,要借机整整他?还有帐本,为什么袁子欣和爸爸都问起的事情?邵元任见她似有所感,缓缓地道:“孔子说过,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之事,不可相离。”

“文事?武备?这是什么?”

“他的意思,是说用文的地方一定要有武力,用武的地方一定要文的办法。比如在工厂,有罚的地方一定要有奖,有奖的地方一定要有罚,不然你就没有办法管理。”

“哦!”凤仪恍然大悟:“你是说,刘经理不应该只罚工人,还应该奖励她们?”

邵元任点点头:“你尽快和刘经理商量一个奖励办法,让局面稳定下来。至于杨四,我会把她调到德昌堂。”

“那,”凤仪道:“焕英叔叔呢?”

“他掀不起什么大浪,先放着吧。”

这是凤仪在管理上的第一课。果然,奖励制度的产生,使工人很快把心思用在了技术提高上。这么简单的事,爸爸为什么不早说?凤仪有些不解,不过,工厂又恢复到了正常,甚至比正常更好。在此之前,工人们都觉得凤仪虽然心肠不错,却是个银枪腊杆头的少东家。但是现在,他们觉得,她还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的,而且看起来,邵老板还是最喜欢、最信任她。对这个结果,刘庆生有苦说不出。当初为了配合“金元、银元”的生产,他是制定了一系列的奖罚制度,在给邵元任看的时候,邵元任把奖励制度全部取消了。当时刘庆生没往深里想,以为老板是要下狠手抓“金元银元”的生产,现在看来,他早就猜到工人可能对此不满,这是他留着给自己女儿收买人心的本钱啊。

刘庆生暗自不平,他想到自己在元泰兢兢业业的工作,从新产品设想、制定,再到原材料购买、生产、质检、销售,哪个环节不是他在努力,结果呢,搞砸了,是他的罪过,搞成了,他也落不下几分好。

当初邵元任在元泰的时候,他还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是邵元任有本事、有手腕,但自从邵元任忙于和兴以后,他的感觉就变了,他觉得是他撑起了元泰,如果离开了他,早就要垮台了,还能像今天这样火火红红的生产吗?想不到邵元任先把邵焕英调进财务部,接着又叫他鼓动工人闹事,给凤仪立威信。他算是明白了,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个帮工,他为老板挣到再多的钱,也是老板的钱,等什么时候老板一脚把他踹出大门,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刘庆生跟了邵元任十几年,多少对他点了解,暂时也不敢怎样。不过,他只猜对了邵元任一半的心思。当初邵元任去掉奖励制度,是因为邵元任担心“金元银元”生产要求太高,先去掉奖励制度,万一工人不能承受,再增加上去。这样一来,工作要求没有变,但对工人来说,却有了缓冲,在要求不变的情况下,工人们就能安心生产了。

至于矗立凤仪的威信,邵元任觉得为时太早,他根本不会叫邵焕英去煽动闹事。但刘庆生企图架空凤仪,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所以工人闹事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机会,让刘庆生得到小小的警惩,让他明白谁是元泰真正的主人。

凤仪哪能猜到周围人的心里复杂的想法,她兴致勃勃地准备上课了。她和袁子欣约好的第一个周末,她早早来到小画室,把教室打扫的干干净净,把小圆桌铺上台布,台布上放着干净的茶杯,然后又把她最满意的一幅画拿出来,架在画架上。

大约九点钟,袁子欣来了,天气还有些炎热,他穿着衬衫和长西裤,显示十分挺拔。他没有想到在这个教堂里面还有这样好的一个小天地,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半天。当他听说凤仪长年在这儿作画的时候,不禁叹了一声,原来这里就是她这些年常常流连的地方。

他看着架上的画,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五官清秀,表情却十分冷淡,尤其是一双眼睛,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袁子欣觉得他有点面熟,不禁:“这个画中人是谁?”

“这是我哥哥,”凤仪介绍道:“我和他几年没有见了。”

“哦,”袁子欣道:“我听液仙说,你不是邵老板的亲生女儿,难道他是邵老板的儿子?”

“不是的,”凤仪道:“他小时候救过我,后来一直在外地生活。”

“救过你,你怎么了?”

“我呀,我遇到了人拐子。”

“人拐子?”

“就是人贩子。”凤仪把当年怎么遇到人拐子,怎么在洪门茶馆摆阵自求的事情说了一遍。袁子欣不禁拍手叫好:“了不得,你还是个花木兰!”

“什么花木兰,”凤仪乐了:“她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我又没有这样。”

“我说错了,”袁子欣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勇敢!”

凤仪微微一笑:“你呢,说说看,你现在又做什么?”

“我?”袁子欣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我相信,我很快就有事情做了。”

“什么事情?”

“暂时保密。”袁子欣嘻嘻一笑。他见墙边放着一块小黑板,便把黑板拿起来,架在窗台上:“你看,这就更像个一个教室了。”

“好啊,”凤仪见他不肯谈自己的情况,也不再追问,笑道:“袁老师,可以开始了?”

“可以,”袁子欣笑道:“你想学什么?”

“做生意。”

袁子欣看了看她,又环顾画室:“你为什么要做生意,你的画画得很好。”

“嗯,”凤仪想了想,不知这话要怎么去说。她慢慢地道:“我不想做一个傻瓜!”

“傻瓜?”袁子欣诧异了:“你为什么这样想?”

“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很多事情是在它之外的。”

“之外?”

“在另一个世界。”

袁子欣明白了:“能告诉你的另一个世界具体是什么吗?举个例子?”

“举个例子?!比如,现在南方与北方要打仗,南方要实现真正的民国;比如元泰工人们在闹罢工,为了能多挣一角钱吃饭;比如这些帐本,”她指了指面前的一摞本子:“我一点都不看懂;比如我亲生父亲……”

“你亲生父亲?”

凤仪叹了口气:“总之,是这些事情了。”

袁子欣想了想道:“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想过你这样的生活,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可以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这有什么不好吗?”

“好呀,但现在这种生活不是我的生活,”凤仪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有什么区别吗?”

“有!”

“你讲讲看,”袁子欣见她如此具有独立意识,与传统的中国女性很是不同,不禁大加欣赏,笑道:“你可以再比如。”

“现在这种生活,是别人给我的,所以,我不自信,我不晓得要是爸爸不在了,我是不是能管理好元泰,要继续这样生活。我不是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而是说,”凤仪想了半天,道:“我也讲不清,反正,它是从容的、自信的,是让我自己看得起自己的。”

“你是说,”袁子欣若有所思:“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前提是,它必须是你自己创造出的。”

“对对对,”凤仪欣喜地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画画不能给你吗?”

“能,可只在画画里。”

“人不可能样样精通,”袁子欣有些懂了:“一个人精于画画,不精于其他,这很正常,你想两样都要,恐怕会很辛苦。”

“为什么我不能明白两个世界?为什么我只能明白一个世界?”凤仪道:“爸爸说,只要我愿意学习,我就一定能学得会!”

“好好好,”袁子欣看她有点着急,连忙举起手,示意投降。看来,她是很受“另一个世界”的困扰了。他快乐地笑道:“你想学习当然没有问题,现在请你把本子打开,我们开始‘做生意’。”

凤仪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来画一条线,”袁子欣走到黑板前,在黑板中间画出一条线,线的上面依次写下:管理、人事、财务、技术,线下面写上:进货、生产、出货、销售、服务。

“这是一个工厂的基本模式,你不需要事事精通,但是要有一个大的概念,”他侃侃而谈:“在元泰这段时间,你处理过劳工关系,看过一点帐本,这些都属于人事和财务的范围,但对一个企业的管理者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凤仪顿时精神百倍,她觉得原来心中那些一团一团的乱麻,被袁子欣抽丝剥茧一般,一点一点理的清楚了。原来工厂是这么一回事呀,是这样组成的呀,整个元泰,渐渐从一团迷雾,变成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她心中潺潺流动。这几个月,她在元泰的所见所闻,也变成了一种收获,毕竟,她是在边实践边学习。

每周一次的课,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学习知识,但对凤仪来说,简直是一种新生。她每上一次课,就进步一次,每进步一次,她的自信心就强了一层。有时候,回想起从南京到上海的日子,她不禁感激命运对她的厚待,从哥哥杨练到爸爸邵元任,现在又是袁子欣,他们都救过她,教过她,让她能在乱世之中好好生存。

不过,这种感激也让她产生了新的忧患,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他们,她需要孤身一人面对命运的挑战,她还能应付吗?这让她在内心深处,又加深了一层对自己的怀疑,同时,也促使更加努力的去学习。

袁子欣的理论,和工厂的实践,帮助凤仪学到了不少商业知识。袁子欣也逐渐掌握了教她的要领。其实,她只需要一个人,帮她把商业知识理成一个体系,然后根据她的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把这个整体的知识,更好地教给她,让她培养起一个良好的商业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这样一来,她做起事情,就能事半功倍。

袁子欣对她的敏而好学十分喜爱,觉得是个很好的学生,但是从商人的角度说,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积累经验、磨练性格。毕竟,一个好商人是社会教育出来的,理论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凤仪平日忙于工作,周末去向袁子欣求学,她和美莲、杏礼的联系越来越少。三个好朋友偶尔相聚,都觉得彼此变化很大。杏礼成婚之后,完全是富家少奶奶的派头;美莲总是一身素装,对工人教育和俄国十月革命非常关心;凤仪也不再是画室的小画家了,而是谈论起商业的事情。“我真是不明白,”这天三个人偶尔相聚,杏礼劝凤仪道:“你放着好好的画不画,要去管什么丝厂,你看看你现在,打扮得这么老土,唉,过几天是先施公司开业,家俊让我约你一起去。你要好好买点东西,好好学学社交了。”

凤仪与美莲相视一笑,凤仪点点头:“遵命,顾太太。”

“还有,”杏礼接着道:“你不要整天和那个袁子欣在一起。我看他给你上课,是没安好心,我估计他是看上了元泰……”

“你不要瞎说,”凤仪打断了她,笑道:“袁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晓得了?”杏礼冷笑道:“凤仪,你不要觉得你满口商业就什么都懂了,我问你,你晓得他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凤仪的脸红了:“袁先生是教我的先生,他有没有女朋友管我什么事情。”

“先生?!”杏礼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在凤仪的脑门上用力一戳:“我告诉你,我和家俊前些天在南京路,亲眼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那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像个中外混血儿,凤仪,你不要太相信他了。”

“什么人没有几个朋友呀,”凤仪笑道:“两个人在南京路上走走也是正常的嘛。”

“那可不一定,”杏礼道:“家俊和先施公司的经理都是好朋友,他告诉我,那个女孩是先施公司的雇员,袁子欣经常去接她下班,两个人不要太要好。”

美莲奇怪地问:“先施百货?不是还没有开业吗?”

“这么大的商场开业,要招很多人,那个女孩听说是先施公司最漂亮的售货员,招考的时候,她是全上海第一名。”

“那这个女孩子还是很有本事的,”美莲道:“不过,这种女售货员的工作,真的很合适现代女性。它对技术的要求比体力高,工作性质也很体面。”

“现在谁和说这些了,”杏礼道:“我告诉你们,像这种售货员,外地来的女工是做不来的,上海小姐只要家里有钱,也抛不下这张脸面。像她们这些人,都是上海小户人家的女孩,钱是没有的,但个个伶牙俐齿,手段不要太精明。袁子欣对我们来讲,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对那样的女孩来说,哎呀又是海外留学归来,又穿截的人模人样,人家还不要牢牢地抓住。我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吧”。

“话说回来,袁子欣愿意交什么样的女朋友都可以,不过,他既然有女朋友,为什么每个礼拜天和凤仪约会,教什么商业?我看,他看中了元泰这块肥肉。”杏礼不屑地道:“凤仪,不是我说,你十个大脑加起来,也没有人家半个脑袋大。你呀,你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

杏礼话音未落,凤仪便猛地站起来,满面通红地盯着她:“杨杏礼,你胡说什么?”

“我说什么啦,”杏礼结婚之前是杨家的大小姐,结婚之后是顾家的大少奶奶,平日里只有她呼来喝去,哪受过别人一句重话。她见凤仪神色不好,不禁脸一沉,道:“我说你也是为你好,要不是我,你还巴巴地每周去找上家上课呢!”

“我懒得跟你说!”凤仪见天色不早,又不想和杏礼纠缠,索性伸手拿了包,转身扬长而去。杏礼和美莲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两人面面相觑,杏礼道:“她疯了吗?”

“她从上学的时候,就不欢喜人家说她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美莲道:“你何必这样说她。”

“我也是为她好,”杏礼道:“那个袁子欣不是什么好人……”

美莲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一个假纪今明,不惜离家出走,声败名裂,长叹一声道:“这种事情劝也没有用,女孩子大了,总是不由人的。”

杏礼听了这话,不禁黯然不语。聚会不欢而散。凤仪独自走在马路上走了一会,气也慢慢地消了。一阵迷茫却不经意间涌上了心头:一个先施公司的小姐,最漂亮的女售货员?难道说,袁子欣来画室教课,真的是别有目的?她走了几步,忽地笑了起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她只是向别人求学,别人答应教她,便来教好了,这有什么,上当不上当,又不在袁子欣,还不是在于自己。

若是前怕狼后怕虎,就干脆什么也别干了,不如躲在画室里画画来得安静。

凤仪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走路了,还是在读女中的时候,她会每天放学在路上游来荡去,那个时候,她还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对自己和他人都不知怎么把握……凤仪细细思量着,杏礼说的也没有错,她是不了解袁子欣,以后上课归上课,还是对他当心点。或者,可以想办法盘问盘问。另外嘛,杏礼也是为自己好,唉,等晚上还是打电话到顾家,向她陪个不是拉倒。

转眼又是周末,凤仪早早的等在教室里,想着如何询问袁子欣的近况,没想到袁子欣打电话到小学校,校工上来转告她,说袁先生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凤仪一个人呆坐了半天,实在无事可干,便信手打开画夹,开始画窗外一棵树的形状。现在已经初秋了,树叶已经变得微黄,树干是棕色的,有点干巴巴的……她一笔一划地画着,渐渐地,她忘记了一切,沉浸在画面呈现的世界中。

突然,门轻轻响了一下,她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门又响了几下,难道?她惊醒过来,难道是袁子欣赏?她忙打开门,一个朝思暮想多年的身影像做梦一样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愣了半晌,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那个人:“哥哥——”

杨练的脸刷地红了。两个月前,孙中山就任广州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开始了新的护法战争。此次他来上海,就是要把一批黄金押回广州,同时,他受方谦之托,来看望凤仪。

为了不暴露凤仪身份,方谦忍了五年没有和女儿互通消息,他相信邵元任是个强有力的保护人,能满足女儿的基本生活。他虽然把和女儿团圆的梦想,寄托在共和早日实现之上。但长年的奔波,让这个读书人在劳碌中,彻底拖垮了身体。方谦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而袁世凯的势力也在逐渐减弱,他这才同意与凤仪恢复联系。

杨练一到上海,办完事情就来看凤仪。他一路跟踪她到了小画室,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这才敲开门。他觉得她长高了,也长大了,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没想到,她一见到他,就像个小孩扑上来抱住他。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由她抱着。凤仪没有注意到杨练的不自然,她热情地拉着他来到室内,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给他倒水沏茶,一连串地叽叽喳喳地问:“爹爹好吗?你们几年都在哪里?爹爹什么时间来看我?”杨练坐在沙发上,见她的眉毛画得整整齐齐,嘴唇上闪着淡淡的红色,虽还有两分孩子气,但温柔妩媚了许多。他不禁对时间的力量感到惊讶,不过他不擅言谈,只是坐着。等她一口气问完了十几个问题,杨练道:“我们很好。”

凤仪坐在他的对面,睁大了眼睛:“没有了?”

杨练勉强笑了笑。方先生一再叮嘱他,不要告诉凤仪他身体不好,要多询问她的近况。他道:“我们都很好,方先生想知道你的情况。”

凤仪嘟起了嘴:“想知道情况为什么这几年不找我?”不等杨练回答,她连忙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是没有办法,再不然就是怕影响我嘛……”

杨练问:“你……过得好吗?”

“我……”凤仪想了想:“我没有再画画了,我现在在元泰帮忙。”

杨练点点头。凤仪问:“你这次来是有任务。”

“是,”杨练说:“任务很紧,我现在要走了。”

“你不见爸爸了?”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杨练问:“你还有什么要我转告方先生?”

凤仪失落地嗯了一声。她平常思念父亲和哥哥的时候,觉得有太多话想对他们说,可是现在,她又觉得无从开口了。她想了半天道:“我很好,你叫爹爹不用担心,爸爸对我很好。”

“好。”杨练答应了一声,抿了一口茶。凤仪见他的模样,知道他要走了,不禁一阵心酸,但脸上强装开心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快了,”杨练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期待:“如果这次南方政府胜利了,方先生就可能回到上海了,到时候我也回来了。”

“真的?!”凤仪又惊又喜。

“真的!”

“那,”凤仪按捺心中喜悦:“我们会赢吗?”

“会吧,”杨练道:“方先生说,民国这么多年了,中国应该统一了。”

凤仪多么开心啊!现在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和这个相比:爹爹要回来了!哥哥要回来了!中国的统一就要实现了!她觉得连分离的气氛都欢快起来。她想起袁子欣,虽然觉得不大妥,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杨练:“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跟一个人在学做生意?”

“做生意?”杨练觉得很奇怪,他观察着凤仪脸上的神色,判断不出她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

“是啊,”凤仪道:“你告诉爹爹,我会努力学习的。”

“他”杨练小心地问:“是个男的?”

“当然了!”

杨练嗯了一声,心想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先生,他会高兴还是担心?他的小凤仪已经长大的开始和交男朋友了。就是不知道,这个袁子欣人品怎么样。凤仪见杨练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禁问:“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杨练道:“他是哪里人?家在上海吗?做什么工作?”

“哎呀,”凤仪叫了起来:“你和杏礼问得一模一样,这些我还没问清楚呢,”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当一个傻瓜的。”

杨练笑了。他不担心她会受骗上当,他相信邵元任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不过,他听见有人问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奇怪道:“杏礼是谁?”

“我的同学,一个漂亮的大小姐,”凤仪想起给杏礼画像时打的草稿,便翻出一张来,拿给杨练:“喏,就是她!”

杨练第二次脸红了。第一次是因为凤仪突然抱住他,第二次就是为了这个画中人。他也说不清楚,这张纸上的女人为什么这么动人,她双眉浓致,双眼含情,两片嘴唇就像两片甜蜜的花瓣。杨练觉得下体一阵发热,连忙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想转移目光,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画像。虽然这个画上的女孩穿着女学生的校服,但杨练觉得,她太女人了,比很多女人都更像一个女人。

他口干舌燥,又喝了几口水。这时,楼下传来几下忽哨,杨练道:“我要走了!”

“哥哥再见。”凤仪也不敢留他,只好帮他打开门。杨练迅速下了楼,凤仪赶紧奔到窗前,看着楼下的楼梯口,她希望再看一眼哥哥。但奇怪的是,没人从楼道里走出来,也没有人从小路离开。她又跑到门口,楼梯也是空荡荡的。杨练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了。凤仪怀疑自己做梦了,她看着桌上的茶杯,杯口冒着热气,杏礼的画像也放在一边。她揉了揉眼睛,这一切都不是梦,哥哥真的回来了,也许过不了多久,爹爹也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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