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寂静一片，无人敢发出声音。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这话可不是假的。
大家都在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唯有大殿中央执拗的少年郎。
他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他确实没错，能和谁又愿意打？匀一些粮食接济胡人，对于偌大的周朝，不过是小恩小惠。
胡人没有过冬的粮食，又刚刚兵败，没有比这更好的讲和时机了。
大周在西北与胡人拉锯了四五年，一年四季小战不断，胡人善骑射，对战中，中原的军人往往处在下风，死伤比周帝估计的要惨烈。
戍边的军人四五年不曾回乡，边境的百姓也在日复一日的战争中愈发贫穷。
这场仗赢了，那下场呢？如今驽钝马疲，士兵越打越想家，士气低迷。
更何况，缺粮的哪里只是胡人。周帝不知道，他派下去的粮草沿路被一点点侵吞，最终发放到边境士兵手里的是多么的少。
国库里的储粮也逐渐紧迫，这几年收成也不好。打仗打的是人力财力的消耗，没有粮草，我军离失败也不远了。
即便是不通政务的闵忆歌也知道，沈溪说的没错，和，才是上上策。
探花郎胸有沟壑，他的计策没错，错只错在他不懂当今圣上。
当今的圣上在潜龙之时就好勇喜功，登基不到一年，将先皇时期定下的法规换了一个遍，在位十年，大大小小打了近百场战役。
朝中的老臣隐隐都能窥探到皇帝的野心，周帝要的，是开疆拓土一统天下！
奈何南方的夏国，物产丰富人民富饶，夏国皇帝更是一代明君，夏周以河为界分庭抗礼，谁也奈何不了谁。
一统天下变得遥遥无期，周帝也沉下心努力发展起内政。
这两年他老了，力不从心的感觉让这个人间帝王感到一丝恐惧，他迫切的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
他想要做个名留青史的皇帝，他想一举荡平西北。
这位探花郎也好生的蠢，将这件事捅到大殿上讲，一声声的三思，说难听点这是在逼迫皇帝。
逼迫帝王，沈家危矣。
闵忆歌收回思绪，政事并不是她一个深宫公主能够管的，边境的军人百姓也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范畴。
她垂了垂眸，侧头瞥向慧虚，少年僧人并没有与他们一样跪伏在地上。
国寺僧人不必向皇族行跪拜大礼，这是开国就颁下的圣旨。
僧人似乎也在沉思，澄澈的黑眸看向殿上一身傲骨的探花郎，往日淡然的神色泛着忧虑的意思。
他是赞同沈溪的，只是僧人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能不打仗，便能少伤亡。
抛开国家利益不谈，胡人的生命在他的心中同样的值得尊重。
闵忆歌舔了舔唇，一个得宠的公主，到底，能有多得宠？突然间，想试试看呢。
“父皇。”
在诡异的寂静中突然响起的软糯奶音显得尤其突出，底下人不敢抬头，却也知道，这是那位正得盛宠的荣昭柔嘉公主。
“这个探花郎公子好生的聪明呢！柔嘉可要感谢他呢！”
皇帝看了一眼这个近日颇为欢喜的闺女，往后仰了仰，他向来喜欢这孩子的聪明乖觉。
只希望，不要说出什么让他失望的话来。
帝王笑的意味不明，久居高位的气势非同凡响，带着威严的一眼望向闵忆歌，气场强大的让她身子一软。
“小七。”皇帝勾了勾手。
闵忆歌死死掐住手心稳住心神，谢恩起身，缓步走到皇帝身边。仰起一张莹白的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父皇。”小女孩的声音软糯奶气，带着撒娇的意味，周帝听着很是受用，微微往后一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见他有听下去的意思，闵忆歌暗暗松了口气，笑脸更大，软声说：“小七本想着今年伊始送父皇一样礼物，可是小七很苦恼，总也挑不好礼物，父皇是天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
天底下的东西都是父皇的，小七想着哪有拿父皇的东西送父皇的道理？是以，小七可愁死这个礼物了。”
小姑娘字字句句都是说到周帝心坎上的动听，周帝的气势逐渐柔和，脸色也好看不少。
小姑娘白嫩稚气的小脸上，一副故作成熟的忧愁模样十分好玩，周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小七如今可想好了？”
“所以才说要感谢探花郎呢，刚刚啊，小七已经想好了！”
周帝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仍跪在殿中的沈溪，若有所思的将人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
“哦，是什么？”
闵忆歌没答话而是理了理衣物，往后退了两步，笔直笔直的跪在地上，朗声道：“万民敬仰！”
万民敬仰……
底下隐隐响起一阵抽气声。
这个小公主，口气真不小。
皇帝也默了默，随即抚掌大笑，将那小公主拉进怀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子笑道：“万民敬仰？好一个万民敬仰！”
闵忆歌也笑，撒娇般的道：“父皇还没问小七，怎么个万民敬仰法儿呢。”
“那小七与父皇讲讲，怎么个万民敬仰？”
“回父皇，说之前小七有几个问题想问请小沈大人赐教。”
被点名的沈溪下意识的抬头，便看见小公主笑眯眯的看着他的方向，沈溪赶忙又是一拜连声道：“公主请问。”
“请问小沈大人，何为天子？”
“授之于天，掌以万民，为天子。”
殿上的人纷纷暗暗点头，沈溪虽然年少轻狂，圣贤书却没有少读。
闵忆歌听了也轻轻一笑：“那再问小沈大人，我大周以何治国？”
这一回沈溪没有立刻回答，仔细的思索了一番，本朝建国之初以前朝亡国为鉴，弃用法家而遵儒学。
建国百年，历二世，佛教大兴，从此历任君主都信佛尊儒。
若具体说当今的陛下以什么治国，沈溪唇角微扬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回公主，自然是军队。”
这个沈溪！
太平盛世，一国君主却以军队治国，岂不是说周帝残暴好战？
“护国安宁自然少不了战无不胜的军队，小沈大人说的倒是不错，只是少说了一些。”
闵忆歌气的牙痒痒，这个沈溪真是不知好歹，看不出这是在捞他那条小命儿？
这么明明白白嘲讽皇帝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我大周治国，以一字。”
闵忆歌走下高台，踱至大殿中央，掷地有声道：“仁。”
说完她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周帝，见他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
“仁，即爱人。
心之德，善之道。古有圣人曾言，以恭、宽、信、敏、惠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若为君，则是爱民。
父皇是天下的皇帝，爱民，是爱天下的人民。
西北年年战乱，是因为胡人蛮夷，不知我天朝皇帝之仁爱，不知其亦为天子之民。
是以，小七以为，小沈大人之言不全对，给胡人粮草并非求和，而是降下天恩以天子仁爱教化蛮夷之民。”
“不仅如此，想必有父皇做表率，我大周的仁人志士必然扶弱济贫，我大周百姓必然互相爱护。
此乃功在当代，福至千秋。
天下之仁发于父皇之仁！
父皇乃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吾皇万岁。”
女孩振聋发聩地说完，跪伏于地，四下臣子非常有眼色的齐声高呼吾皇万岁，声音之震撼直破穹顶。
就连心有不屑的沈溪都饱受感染，心中涌上热血。他不禁想，原来他的计策不光只局限于还西北太平。
原来，还可以有更加震撼，深远的作用。
而这山呼海啸的吾皇万岁中的主角————周帝。
他早已不是一副轻蔑看戏的笑意，早在闵忆歌说出降下天恩教化胡人时就已经坐正，眸子里泛着光亮。
是啊，是他钻了牛角尖，想要一统西北未必非要打仗。
胡人没有国家，只有部落，在他们无粮过冬的绝境时刻施以援手，叫他们归顺大周未必不可能！
等到女孩说出万民表率，福至千秋的话时，周帝已然喜笑颜开。
在一众万岁的呼声中，周帝亲自走下殿去，一手扶起闵忆歌，一手扶起沈溪。
一连几声好好好，当下便召翰林学士起草圣旨。
皇帝大手一挥让跪了一地的大臣起身，携着闵忆歌重新走回殿中的高台上。
大概谁也没发现。
刚刚大放异彩的荣昭柔嘉公主看向僧人俏皮的眨了眨眼。
闵忆歌知道，从自己出声起，慧虚的目光便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余光里能看出他满脸都是担心。
见她一脸轻松，年轻的僧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想起女孩刚才的表现，心中又觉得很是自豪。
这是他教出来的女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