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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1],犹记手生疏[2]。

倦眼乍低缃帙乱[3],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笺注]

[1]鸳鸯小字:指相思爱恋的文辞。《全元散曲·水仙子·冬》:“意悬悬诉不尽相思,谩写下鸳鸯字,空吟就花月词,凭何人付与娇姿。”

[2]生疏:不熟练。

[3]缃(xiāng)帙(zhì):浅黄色书套。亦泛指书籍、书卷。

[典评]

那是另一个时空雨打芭蕉的夜晚。

心欲碎,不知是芭蕉心碎,还是纳兰心碎。“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古往今来的诗词中,芭蕉似乎总喜欢同雨相伴出现。雨滴芭蕉,入梦,美酒半酣有唐汪遵心恋江湖;入画,王摩诘《雪打芭蕉》令人忘却寒暑,白石老人大叶泼墨酣畅淋漓;入乐声,《雨打芭蕉》淅淅沥沥,似雨滴蕉叶比兴唱和,急雨嘈嘈,私语切切,诉尽人间相思意。

至于这芭蕉心,正如易安所言,“舒卷有余情”。禅语云“修行如剥芭蕉”,如果我们的心已被世间种种欲念所裹,那么修行便是将层层伪装脱去,“觅心”即找回纯真的自我,“明心”则是彻悟尘世的一切杂念,方可见性。

纳兰心中,芭蕉心在其不展吧?因其不展,枝枝叶叶才藏得住纳兰梦萦半生的回忆,层层叠叠容得下纳兰多愁又敏感的心。其实何止善感的纳兰,“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纵是梅妻鹤子的林逋也难掩芭蕉雨下那些撩人的情思。

“忆当初”,短短三字便如一把利剑斩断今生。今生已作永隔,窗外雨声风声入耳,曾有多少夜晚流逝于情意缱绻的呢喃?未来又将有多少不眠的孤夜,唯有旧忆聊以回味?所幸,过去的日子并未消逝于流年,在那发黄的红笺之上仍可略窥一二。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怕是纳兰也在怀念把笔浅笑的她吧。此语原出王次回《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纳兰与这位明末的才子是颇有渊源的。王次回出身金坛望族,仕宦之家,连他的女儿王朗也是著名的词人。与他的祖上相比,王次回的仕途之路一生不得志,仅在晚年做了松江府华亭县训导,不过是个无名无实的小官。然而他的作品上承李义山,下启清初词坛,对近代的鸳鸯蝴蝶派也颇有影响。纳兰诗词中常见王次回《凝雨集》的影踪,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王次回也如纳兰一般,爱妻早丧,不过凉薄人世一孤伶人。若可同世而立,纳兰与次回或许也能成惺惺知己吧。

当年的娇俏语长萦耳畔,那副欲语还休的羞涩模样犹在心头,鸳鸯小字里,似可见这位解语花的身姿若隐若现。然而,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所托竟几页满蘸相思意的旧时书。南宋蔡伸曾慨叹,“看尽旧时书,洒尽今生泪”。蔡伸是书法家蔡襄之孙,官至左中大夫。名门之后,位高权重又如何?三更夜,霜满窗,月照鸳鸯被,孤人和衣睡。

旧时书一页页翻过,过去的岁月一寸寸在心头回放。缃帙乱,似纳兰的碎心散落冷雨中,再看时已泪眼婆娑。“胭脂泪,留人醉”,就让眼前这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交错,梦中或有那人相偎。

又是一窗冷雨,纳兰看到了半世浮萍随水而逝,如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她,“一宵冷雨葬名花”。还是纳兰身边这盏灯,只是不再高烛红妆,唯有寒月残照,灯影三人。太白对孤灯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故人入梦,又渐行渐远,“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灯影明灭处,留得千古一帝不得见的叹息。

罢了,一梦似千年,从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刘禹锡一句“东边日出西边雨”,留多少痴念在人间。已道无情,而情至深处难自已。这般深情厚意,在纳兰心中恐怕已不是简单的有情,而是人生难得的知心人。如果说情是前生五百次的回眸,爱是百年修得之缘,那么知心便是三生石畔日日心血的倾注。

有情无?

纳兰笃定不念今生,料想今生情已尽。一心待来生,愿来生再续未了缘,可有来生?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1],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2]。十年青鸟音尘断[3],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4],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笺注]

[1]寻常:普通,一般。风月:本指清风明月,后代指男女情爱。

[2]称意:合乎心意。相宜:合适,符合。

[3]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汉班固《汉武故事》云:“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傍。”后遂以“青鸟”为信使的代称。

[4]残照:指月亮的余晖。

[典评]

想来纳兰应是掰着手指写这首词的吧。

细细数来,好景不过只那些时日,翻来覆去地搜寻也不再多。常说人生如戏,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只是这些尝试不可以倒带、定格或重复,更没有机会再次完善,只有眼睁睁地看错误客观地存在,走过的路难再回首。几千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逝者如斯!我们可以征服自然,天堑变通途;可以改造世界,高峡出平湖。而面对奔流不复回的岁月,不见古人,不见来者,悠悠天地间只一句逝者如斯,昼夜间便越过几千年。

好景不长,这是千百年流传的古训。墨菲定理告诉我们,越害怕的事情越会发生。越渴望,越难求;越珍惜,便越易失去。相知相伴,最是难求。若为友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为爱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如当年的钟子期与俞伯牙,管仲与鲍叔,苏东坡与黄庭坚,可唱和,可调笑,甚至可以意见相左。知己,是求同存异,即使并不赞同也可以理解。

这里的知己,不是纳兰的那些好友,而是她——“寻常风月,等闲谈笑”。她能与他共剪西窗烛,与他同赏夜雨芭蕉,与他依偎着听残荷雨声。她或许没有咏絮才,抑或谈不上停机德。但她懂他,懂他的浅唱低吟,懂他的眉尖心上。只一个“懂”字——芳心重,即使离去,也沉沉地压在纳兰心头。从与纳兰相知相许开始,她便像一棵树深深地植于纳兰心头,狠狠地扎下根去,发芽,长大,平平淡淡的岁月里成长着他们的记忆,而后便永久地定格成一幅画。也有落叶,也有花开,那是三分谈笑,二分思念,一分微嗔,剩下的是半生相忘于江湖。

那些日子虽无大喜,回忆起来却总是沁着丁香一般若有若无的甘甜。何谓幸福?这是人世间无法量化衡量的参数。身处名利场,纳兰集权势、财富、地位、才情和皇帝的宠信于一身,却久久难以感到幸福。知己不在,五瓣丁香已伴斯人远去,惟余悠悠清香轻浮人间。这位令他念念难忘的知己,定是如丁香一般的女子吧: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这般女子,比之西湖,比之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相宜,陆游曾吟《梨花》,“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无论是在人生的春秋还是晴雨,遇到她,孤单消弭,一切未知便立刻有了答案——那不是参考,而是确定,是唯一。她随风而过,不似斯佳丽那般疯狂固执的爱,却如一杯陈年女儿红,令人沉溺于往事中久久不愿醒转。可惜,可叹,十年音尘断,连送信的青鸟也无影无踪!

青鸟又名三青鸟,传说女神西王母的使者,“赤首黑目”分别唤做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古时的“鵹”即“鹂”,听名字便知是三只亮丽轻快的小鸟。其实这三青鸟本是凤凰的前身,为多力健飞的猛禽,后来才转变为一代玲珑小鸟。三青鸟是有三足的神鸟,只有在蓬莱仙山可见。传说西王母驾临前,总有青鸟先来报信。“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可见青鸟也常作为传递幸福佳音的使者出现在诗页中。

送信的青鸟不见,那些陈年往事日日温习,愈思量愈清晰,愈清晰愈徒增烦恼。本是“花有清香月有阴”之时,本应与爱人尽享“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千古同月落下的清辉在人间划出一道铜墙铁壁,一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另一边只剩“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过未到伤情处。那一份执着的念想,那些共同走过的细细碎碎的日子,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语,打碎了,搅匀了,和一团泥。捏一个你呀,塑一个我,生当同衾,死亦同椁,成就一生的承诺。

调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1],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2]?

[笺注]

[1]玉壶红泪:晋王嘉《拾遗记》卷七:“(魏)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常山人也……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乃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嘘唏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矣。”后因以“玉壶红泪”称美人泪。

[2]清辉:清澈明亮的光辉,多指日月之光,这里指月光。

[典评]

其实,这首《调笑令》满含自嘲之意。

调笑令又名转应曲、三台令。关于这词牌名,在胡适《词选》中有一段解释:“【调笑】之名,可见此调原本是一种游戏的歌词;【转应】之名,可见此词的转折,似是起于和答的歌词。”纳兰以调笑之名写彼时的红妆相偎,是嘲弄命运无常,也是在自讽西风独自凉。

开篇直呼明月,似谪仙般的邀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知一向谨慎的他,会不会也拍着玉板月下长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明月,纳兰是想劝慰吧?海内存知己,自然天涯共此时,何必以身形羁绊?或者也是在祝福,既不得相守,便不如放开心胸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然而那一片月明中,纳兰好似又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由远及近渐渐走向了他,咫心之距时,又远远地推开了他,狠狠地退出了他的视野。他们心意相交,却终天各一方。

永远,相守时难以实现的诺言;遥远,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一个转身便耗尽了一生的时间。

“玉壶红泪”一说,来自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的宠妃薛灵芸。灵芸本是当时东吴浙西常山赞乡人。怀着对父母兄弟和家乡风物的恋恋之情,怀着对那宫廷生活的陌生和恐慌,灵芸从江南远赴洛阳。这一路灵芸泪如泉涌,随从便用玉唾壶给她承接泪水,只见流进壶中的泪水都带着血红色。等到抵达洛阳,玉唾壶中已盛满了血泪,后世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

“夜来”之意还是取自薛灵芸。为了迎接灵芸,曹丕在洛阳城外筑土台,高三十丈,直入云间;在台下四周布满蜡烛,唤名“烛台”,蜡烛沿灵芸入城的路线从烛台一路绵延至洛阳城郊。魏文帝在烛台静候佳人之时,远远望见车马滚滚,尘埃翻腾,宛如云雾弥漫,不由感叹:“古人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因而改薛灵芸的名字为“夜来”。

到这里,词意也豁然开朗,这个被纳兰以自嘲的笔触留在诗行间的女子,多半是纳兰思之念之而终不得相守的表妹。不似纳兰发妻卢氏离去时的痛彻心扉,直问“天为谁春”;不似沈宛不告而别返回故乡时,他叹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久久珍藏于追忆中的这份情,不似烈火般的热情,却因为凄清更惹人疼惜。不知纳兰回忆起了表妹的哪般,只一句玉壶红泪诉尽相思意。玉壶红泪,盛着互诉衷肠的甜蜜,家族的殷殷期望,对未知前途的恐慌,还有那伴君千日、终须一别的结局。

行至下片,纳兰低叹,来夜,来夜,以轻不可闻的声音,简单得不能再缩略的呢喃,重温那个已经冷却的旧梦,就像东坡轻言“作个归期天定许”。或许纳兰也是怀着几许期待的吧,虽明知好景已逝,却依旧忍不住希望;虽然到头来只落得往事如风信子的花瓣一般,散落一地,惟余“缥缈孤鸿影”。

纳兰希冀的来夜,更多的怕是在追寻那些终成回忆的昨夜,春风拂面灯火阑珊的昨夜,与表妹相知相伴的昨夜,逝去的情意缱绻的昨夜。这一段往事像是中了岁月的魔咒被封在心底,既没有结果,也难以诉说,唯有叹息悠悠时常回荡于心间。多少年过去后,才终于明白,那时光的封印唤为“此情可待成追忆”。

罢了,借一缕清辉,想佳人旧影,凭栏凝望,还是那一轮明月,却是年年新月照旧人。连月色都已变换,谁又能回到过去?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记得席慕蓉曾写,我们也来相约吧,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

还是明月如霜,还是好风如水,纳兰不知能否放下那份执着,与表妹相约,各自走各自的人生。

虞美人

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1]。怕听啼出帘迟[2],恰到年年今日两相思。

凄凉满地红心草[3],此恨谁知道。待将幽忆寄新词,分付芭蕉风定月斜时。

[笺注]

[1]玉虎:井上的辘轳。金井:栏上有雕饰的水井,一般用以指宫庭园林里的井。

[2]啼(jué):啼鸣的杜鹃鸟。

[3]红心草:草名,一说为红心灰之俗称。相传唐代王炎,梦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鸣箫击鼓,言葬西施。吴王悲悼不已,立诏词客作挽歌。炎应教作了《西施挽歌》,有“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之句。后以“红心草”作为美人遗恨的典故。

[典评]

提到虞美人,脑海中总躲不过后主的绝笔,“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才忆起故国月明,便有项王一曲悲歌回响耳畔“虞兮虞兮奈若何”。战场上的争斗虞美人无奈,却愿为连理枝再续前缘。传说战后受到战争蹂躏的土地遍开虞美人,那如鲜血般浓艳的色彩是地下安眠人的呓语。后主也罢,虞姬也罢,那些长眠的精魂也罢,花开艳丽的虞美人背后站立的竟是无情的决绝与分离。

这应是作于春末夏初的一首词吧。

帘外树已成荫,不似那只得遥看的朦胧草色。若是糊上松绿色的软烟罗作为窗纱,更应是春意盎然。说到这号称“百树之王”的梧桐,民间盛传其知时知令,“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便是知秋的写照。《魏书·王勰传》中曾有言“凤凰非梧桐不栖”,说的便是这百鸟避之的青桐。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法国梧桐——那些写在张爱玲笔下秋风里那簌簌的梧桐,那些遍布衡山路淮海路的老树——这绿阴帘外的梧桐,正是“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青桐。

玉虎金井,极尽巴洛克式的奢华,可再精美的雕饰也不过是深井和缠于深井之上用以汲水的辘轳。“玉虎牵金井”的描摹下,看到的是“雕栏玉砌应犹在”的背影,只为等待那宿命般的“朱颜改”。抑或,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思量:纳兰日思夜想的那人今已栖于梧桐枝上,她的命运犹如那看似繁华的辘轳,被紧紧牵于皇家金井之上。今生能让纳兰作此隐晦叹息的,除了他的表妹还能有谁呢?“虞美人”之曲不负其名。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纳兰当时或许并不知他的人生中相思相望不相亲的人,不只是他的表妹。梧桐雨,长恨歌,纳兰短暂的生命中几度春秋,“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竟像是偈语一般,划过他的人生。纳兰与表妹此时虽是生离,却难言再见。思之而不得之,纳兰的周遭似有着一层离情别怨。连那窗外杜鹃之声,似也在用自然的语言诉说着,预言着,让人不忍听闻。

杜鹃,亦花亦鸟,传说是望帝杜宇所化。相传岷江恶龙为害人间,当地的少女龙妹为了解救百姓迎战恶龙,却被恶龙囚禁于五虎山铁笼中。又一个英雄美人的开端,结果也是顺理成章。少年杜宇得仙翁相助救出龙妹,打败恶龙,受拥戴为蜀地王。然而传说到了这里却峰回路转。杜宇被篡位贼臣囚禁,龙妹因不愿为贼人妻也被锁入牢笼。传说杜宇惨死山中,化作一只小鸟,飞到龙妹身边,啼叫着:“归汶阳!归汶阳!”龙妹知丈夫已去,芳魂化作杜鹃鸟,从此同丈夫比翼于天地间。

鸟鸣无心,听者有意。听不得杜鹃的啼血声声,它最勾人伤怀。“山无棱,天地合,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纵然没有鸟鸣,年年今日,两人异地相对同相思。此恨谁知?天知,空中划过啼血杜鹃;地知,便开出了似红泪般的红心草。那红心草开于飘过淡淡柳絮的湖畔,开于光影错落的月下荷塘,开于花径绿篱畔。它吐露着新叶,新叶也泛着红晕;它羞涩地绽开小花,小花也羞赧地顶着深红的小帽。低头,不语,晴空过处,只那么寂静地,婷婷而立。

“自在飞花轻似梦”,携红心草梦回春秋,便有一曲《西施挽歌》。相传唐代王炎,夜梦侍吴王,闻言西施已香消玉殒,应诏作此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从此,红心草如那逝去的美人,在“春风无处所”的季节,娉娉婷婷地摇曳于浮云飘过的微风中,微叹“凄恨不胜怀”。

即使是这样凉薄的一叹也难容于尘世。李清照对芭蕉,叹“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舍情”。这无端的情愫抑郁于胸中,剪不断,亦载不动;不能大声哭,也不能放声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梦窗以芭蕉说文解字:“不雨也飕飕。”红樱桃,绿芭蕉,云破月来的良宵,漏断人静的春夜,这纠缠于胸的幽幽往事只得寄存于诗行中。风飘飘,雨潇潇,月子弯弯千年同照九州;离人魂,昨夜梦,年年今日,但见流光无情把人抛。

采桑子

彤云久绝飞琼字[1],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2]?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3]。

[笺注]

[1]飞琼:指许飞琼,传说中的仙女,西王母身边的侍女,后泛指仙女。

[2]玉清:原指仙人。陈士元《名疑》卷四引唐李冗《独异志》谓:“梁玉清,织女星侍儿也。秦始皇时,太白星窃玉清逃入衙城小仙洞,十六日不出,天帝怒谪玉清于北斗下。”这里指所思念的人。

[3]心期:心愿、心意。

[典评]

这首《采桑子》,看似写景,实则写心。讲的是纳兰思念表妹,夜深难寐的凄苦心境。史书上对这位表妹并未做过多的记载。只有在一些清人笔记、小说中略有提及。纳兰与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想来二人之间的那份情谊堪比青天绿湖,清澈可鉴。

但世间之事往往如此,难以圆满,就在纳兰准备迎娶表妹之时,表妹却依照满族人的规矩,被选入宫中做了秀女。人皆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岂不知宫门更似有进无回,从此后,表妹便与纳兰一墙之隔,就此天长地久地离别开来。

即便纳兰再爱表妹,这个悲剧已经是注定无法挽回,自古天子大于天,纳兰的爱再多,也无法与天子权力相抗衡。其实仔细想来,这个悲剧似乎是一开始就要注定的,纳兰出身豪门,表妹应当也是名门闺秀,属于优雅贤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够逃脱帝王的涉猎,优厚的家世,再得到帝王的恩宠,这样相得益彰的好机会,表妹的家族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苦了纳兰,一番痴心从此后皆付诸流水,本来只是想与爱人恩爱长久,哪料得却成了宫墙永隔,正如他词中开篇所写的那样:“彤云久绝飞琼字”,一句话便点出了仙家的况味,古时候有个传说,神仙居住的地方有着云彩环绕,于是彤云便成了仙家天府的代称。而纳兰也正是以此来隐喻表妹身居后宫,犹如身处仙境,令他无从相见。

而飞琼则是指仙女,飞琼本是说的一名叫作许飞琼的仙女,住在瑶台,是西王母的侍女。她在某个人神相通的梦境中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姓名,那个凡人梦醒之后便在墙壁上题诗一首:

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唯有许飞琼。

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写完后,许飞琼再次托梦于他,让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掉,于是,第二天,这个人又起来,将第二句诗改为了“天风飞下步虚声”。许飞琼的典故就此流传下来,代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纳兰在此,用典代指自己所爱女子。

而“字”指书信,这句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表妹的来信了。接下来便是很自然地过渡到了下文的猜测:人在谁边?人在谁边?叠句充分地展露了纳兰内心的不安与焦躁,还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他不可包藏的忧伤。

至于最终这个表妹后来如何,历史上再也找不到确切的记载,有人说她成了贵妃,也有人说她做了公主的老师,后来孤独一生,病死宫中。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凄婉的悲剧,也难怪纳兰在上片最后一句哀婉地抒情道:“今夜玉清眠不眠?”

“玉清”也是仙家语,指仙人居住的仙境。玉清由大罗而来,大罗天生出玄、元、始三气,分别化为三清天。《宝太乙经》载,“四人天外曰三清境,玉清、太清、上清,亦名三天”。这里的玉清则是指代皇宫,在无言的深夜,夜不能寐的纳兰披衣于浓重的夜色中,捂心相问:很久都没有收到你从宫中的来信了,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在宫中,过得还好吗?是否如同我思念你一样,也在思念我呢?

悠悠岁月,情思难断,纳兰这首词充分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抒发出来,在上片的天上描写,可以看出一片虚无的空虚之感,让人在读这首词时,无时无刻不为纳兰为情所困的愁绪所感染。

而到了下片,纳兰也从天上落到了人间,“香销被冷残灯灭”引起开篇,烧完的香,冰冷的被子,还有那即将熄灭的灯火,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的身边事。而这一切也在提醒着纳兰,梦已经过去,现实依然凄冷,所爱的人早就远离这里,你在这里思念她的一颦一笑,而她说不定正在宫中,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强颜欢笑。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在这清冷的秋日,纳兰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无尽而又无望的思念,回转头去,屋里那番清冷的景象,更是提醒他,誓言已去,美好的往昔早已随着夏日而去,在这个秋日,留下的除了揪心的疼痛,别无其他。

所以,纳兰只能最后感慨:“又误心期到下弦”。再也不能同心爱的表妹在一起,再也不能见到表妹温婉的笑容,即便拥着回忆入睡,醒来时,身边还是秋水般清冷的空气,令人禁不住泪流满面。

“心期”是指心愿,愿望,而“下弦”是指下弦月的时光,纳兰认为相聚的期限总会到来,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遥遥无期。看来人生相逢这件事情,就如同月圆月缺一样,此事古难全。

人生总是有着无数的期盼,渴望与爱人团圆,但如同月亮有圆有缺一样,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不可能再拥有。那曾经的盟誓,此生注定是无法相守了,所爱的人就好像天上的仙女,一去仙宫,便再也不返。想着那曾经翩跹的身影,从此形单影只地过着春夏秋冬,看不到曾经熟悉的脸庞,只能靠着回忆,用心思念,梦想着相聚团圆的,但其实自己也清楚,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纳兰这首词,写尽了思念之苦,相爱之苦,相守之苦,离别之苦。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1]?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2]。

[笺注]

[1]翻:演唱或演奏之意。乐府:诗体名,初指乐府官署所采制的诗歌,后将魏晋至唐可以入乐的诗歌,以及仿乐府古题的作品统称乐府,宋以后的词、散曲、剧曲,因配乐,有时也称乐府。

[2]谢桥:谢娘桥,古时称所爱的女子(或妓女)为“谢娘”,称其所居处为“谢桥”。

[典评]

“谁翻乐府凄凉曲”算是纳兰词中的名句,看似平白易懂,却于深处暗含波涛汹涌的愁绪。谁在唱着那些凄美的歌曲,歌声萧索,居然令“风也萧萧,雨也萧萧”了,而且还凄凉到彻夜无眠,“瘦尽灯花又一宵”了。古人的烛火一般是用羊油做成的,烛芯烧着的时候,有时候会发出小小的爆裂的声音,像烟火一样。

所以,在这里纳兰会用“灯花”来描写,美丽的词汇既能增加词的美感,又能写出意境。这相思也有分类,纳兰的相思就如同燃烧的灯芯,模模糊糊,道不清真切,却是持续不断,烧不尽相思。

上片写完相思的凄凉,下片便转而写无聊的现状。“不知何事萦怀抱”,思念到深处,依然觉察不出什么事情才是牵绊自己思绪的“罪魁祸首”。凄凉的心境令自己整夜无眠,而无眠之夜里,无谓的相思,更是令自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词写到这里,意境接近尾声,只是令读词的人还是不甚明了,令纳兰凄苦而又无聊的女子究竟为何人?可能是为了解决读者心中的疑惑,也或许是为了回答自己这一整夜无聊的思索,纳兰最后一句便交代为“梦也何曾到谢桥”。

收笔之句似乎在字里行间悄悄透露了这位不知名的女子的倩影。末尾处的“谢桥”是说谢娘桥,古人用“谢娘”来指代心仪的女子,而“谢桥”便是由谢娘衍生出来的美丽词汇,指代佳人所住的地方。

夜阑更深,夜晚的静谧代替了白日的喧嚣,相思便也蠢蠢欲动,从心底涌上脑海,虽然整首词看不出任何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决绝,反倒是处处透着几分“聚散无妨,由他去吧”的淡然。纳兰的心在词句中若隐若现,似乎在对这份感情喃喃自语:随风去吧,相思本无期,但凡有一日我不再想起你,那么我们就无须再痛苦了。

戛然而止的诗词并没有隔断纳兰多情多思的思恋,曾几何时,晏几道“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道出了相思的轻薄与随意。而相同的词境,在纳兰的词里,却是透着几分清爽的纯情与率真。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思念中带着自嘲,冷淡中带着自责,想说爱一个人真的不容易,但停止思念一个已经远去的爱人更是不容易。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1],强说欢期[2]。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笺注]

[1]无计:无法。

[2]欢期:佳期,欢聚的日子。

[典评]

词人作词,多是有感而发,意由心生,纳兰的词总是那么精致,读后你说不清楚他想要表达的具体感情是什么,也说不清楚这首词究竟想要写什么,但每个词、每个字都能让你体会到灵魂深处的战栗,那是一种幸福的忧伤。

在纳兰的词里,这种幸福与忧伤相得益彰的表现形式十分多见,而这首《采桑子》中,运用得更是出神入化。几个词语的铺陈,看上去犹如一幅水墨丹青,清爽宜人,但细细品味,却是能够看出一些意象堆砌出来的情怀。

正如纳兰的另一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一样,直抒胸臆却不让人感到唐突,脱口而出也不让人觉得造作,不加雕饰,反而更显得纯真无邪,平淡之中,透着几分灵性。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开篇道来,犹如当头一棒,让人灵台一片清明,但细细想来,这句话平淡无奇,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心里迷惘万分。这样的话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如果这句话用在别处,可能就如同脚下的石头,被人们忽视了,但放在纳兰的词里,却又是不一样的。

有些诗词是要历经岁月淘洗的,历久弥新,经过反复的吟诵,才能琢磨出其中的味道,要知道最好的菜肴,往往是那些最简单的菜式,平淡出真章,纳兰的平淡,往往是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从此让人欲罢不能。

纳兰的词如同纳兰的人生,“当时错”,现在才明白,才后悔,可是,当时究竟错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呢?古诗有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爱情最是难以讲究对错的,爱了就是爱了,没有对错。

无论纳兰探究当初是不该爱,还是不该走得太近,总之那段得到又失去的爱情令纳兰内心忐忑不安。一个“错”字,令人百转千回,牵肠挂肚。正因为有了之前的“错”,才有了下面的“泪”——“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前文我们已经讲过“红泪”这个典故,它一般是指女子伤心,纳兰将典故用于此,不知道是否有更加具象的所指。有情人无奈离别,这里的有情人是指他入宫的表妹,还是指江南的沈宛,后人不得而知,也说不清楚。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下一句“满眼春风百事非”,在春意盎然的时刻,有着悲伤的心绪,实在是更加令人感到凄凉。纳兰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与推崇,就是因为他总是能明明白白地直指人心,轻易地说中每个在情场中辗转的男女心事。

这首词抒写词人凄迷的心绪:如今才知道当时自己是错了,不觉心绪凄迷。春光灿烂,人事全非,怎不叫人暗自垂泪!明知道以后的事情难以预料,却偏偏硬说可以再次欢聚。一别之后果然遥遥无期,如今梨花又落尽了,月亮也已偏西,相思的人唯有在这痛苦中饱受煎熬。

在上片的凄迷心情之后,下片则开始写出无可奈何的心境,在不知所以中还希望着能够相见。“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就已经知道了今生无缘,无法再相见,但偏偏还要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或许他日能够重逢。

这里的“欢期”是相见、欢聚的意思,而“强说”一词让这份期待中的欢期变得难以预见。明知道不能相见,却偏偏想要相见的矛盾心情,令这首词充满欲哭无泪、欲诉无言的悲凉。

纳兰自己或许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悲怆,他转笔结尾,写道:“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月圆月缺,这都是无可避免的,或许这就是应了那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纳兰几笔淡淡的勾勒,整首词跃然纸上,令人读罢忍不住放手,这些千古名句如同一轮圆月,在漆黑的夜空,闪着清冷的光芒。

采桑子

严宵拥絮频惊起,扑面霜空[1]。斜汉朦胧[2],冷逼毡帷火不红。

香篝翠被浑闲事[3],回首西风。数尽残钟[4],一穟灯花似梦中。

[笺注]

[1]霜空:秋冬的晴空。

[2]斜汉:指秋天向西南方偏斜的银河。

[3]香篝(gōu):熏笼。古代室内焚香所用之器。

[4]残钟:稀疏的钟声。

[典评]

这首词作于何年何月何地,已经难以考究,从词中所描写的情景来看,大约是写于扈驾巡幸途中,还有一种说法是这首词写于纳兰妻子卢氏病殁之后,本就心情孤寂,偏又逢爱妻离去,来到塞外,看着那片苦寒之地,自然是有感而发。

这片孤苦之词的背景已经无从推断,但从词的内容可以看出,纳兰当时做这首词的心境并不平静。

这首词写塞外的苦寒、孤寂:霜气卷扬着雪花阵阵飞起,扑面而来的是冬日寒冷的天空。天空的银河迷蒙昏惑、模糊不清,寒气袭来,连帐篷中的炉火都不再暖和。在家中时那熏香缭绕枕衾温暖的往事,真是让人不堪回首。面对“一穗灯花”,耳边几许“残钟”,一切都好似在梦中一般。

整篇词围绕着边塞的寒夜进行描写,上片用的全是景语,用“严宵”“拥絮”来透露塞上寒夜的寒冷,也从中透露出自己的凄苦心境。频频地惊起,拥着被子,能感受的除了满面的寒气,只有塞外无际的空寂。

这里的“絮”也做两个解释,一个就是上文中所写到的棉被,意思便是半夜用被子裹着身体。还有一个是指柳絮般的雪花。整句话的意思便是严寒的霜气卷起雪花,令其如柳絮般飞舞在空中。不过从“频惊起”这三个字来推敲,这里的絮当是作棉被来解。

因为夜里太过寒冷,几次从睡梦中被冻醒,屋内尚且如此,屋外的旷野上更是不用说了,“扑面霜空。斜汉朦胧,冷逼毡帷火不红”。天空寒雾迷漫,银河仿佛横亘在夜空上的河流,被寒气所笼罩,在这样的天气下,军营里的炉火,再怎么添加柴火,也是烧不旺的。

既然在清冷的夜里清醒过来,想要再睡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万籁俱寂,一人独行,这样的时刻,最容易胡思乱想了。于是纳兰的下片便峰回路转,从景转心,开始了联想、回忆、幻境相结合的心理描写。

“香篝翠被浑闲事”,一段似梦非梦的描述,仿佛让读词的人与他一同回到了温暖的家中,守着暖炉,怀拥翠被,温暖舒适。这里的描述并非完全是身体上向往的舒适,更多的则是表达心理上的一种向往,向往轻松自由、宽松舒适的环境。

“香篝”是古人在室内焚香所用的器具,而“翠被”则是被面艳丽柔软的被子,这两样事物看似是纳兰对家的渴望,实则是纳兰在思念家中的某位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妻子。不过身在塞外毕竟是现实,纳兰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浑闲事”,他“回首西风”,一切不过是想象出来的美梦一场罢了。

在寒冷的毡帐里,词人听到稀疏的钟声,而此时毡帐里一点微弱的灯光提醒他,家在很远的地方,自己现在身处的是不知何处的塞外,一时之间,孤凄情怀,不免难以忍耐。只能以词写心,托物言志。

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1],冷处偏佳。别有根芽[2],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3],飘泊天涯。寒月悲笳[4],万里西风瀚海沙。

[笺注]

[1]癖(pǐ)爱:癖好,特别喜爱。[2]根芽:比喻事物的根源、根由。

[3]谢娘:晋王凝之妻谢道韫有文才,后人因称才女为“谢娘”。她曾因咏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享有盛名。

[4]悲笳(jiā):悲凉的笳声。笳,古代军中号角,其声悲壮。

[典评]

雪一直都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常客,他们将雪看作灵性、高洁之物,竭尽所能去赞美,描绘。而纳兰却不是这样,他爱雪的圣洁高雅,但却只是捧于掌心,用满目的爱怜看着这朵朵的雪花飘然而落,有些情感,淡淡地记忆,远甚于轰轰烈烈地记录。

当然,纳兰也为雪写过词,纳兰性德从1678年到1684年每年有很多时间随康熙出巡或奉使在外,这首词便是他陪同康熙出巡塞外时所作,所写的内容便是咏雪。在康熙十七年十月,纳兰扈驾北巡塞上之时,惊讶于这里的雪居然如此凛冽。大雪飞扬犹如一场暴雨遮天蔽日,塞外的风雪有着不同于中原的气势,让纳兰为之倾倒,于是他写下了这首词。

这首《采桑子》有小题“塞上咏雪花”,这首词不同于纳兰那些江南词作,有着北方塞外的风情,读起来格外激昂人心:我并不是偏爱雪花轻舞飞扬的姿态,也不是因为它越寒冷越美丽,而是因它有人间富贵之花不可比拟的高洁之姿。谢娘故去之后还有谁真的了解它、怜惜它呢?它在天涯飘荡,看尽冷月,听遍胡笳,感受到的是西风遍吹黄沙的悲凉。

宦海生涯使他深谙皇室内幕,多次出巡又使他得到体察民情的机会。所以他虽然出身于富贵之家,生活在朱邸红楼中,作为贵胄公子、皇帝近臣的八旗子弟,身上却没有纨绔习气,视势利似尘埃,视功名如糟粕。他借咏雪道出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感慨,道出了卓尔不群的高洁情操,同时抒发了不慕人世间荣华富贵、厌弃仕宦生涯的心情。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下片的词句透着沉沉的分量,仿佛可以想象出一幅黄沙漫天、雪飘万里的画面,寒冷的塞外,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神情忧郁地站于寒风之中,雪花飘满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心在想,这情这景,除他之外,还有谁在远方一同关注。

纳兰的词如同冬日屋里的一捧火炭,散发着暖暖的气息,令寒冷刹那间化成水滴,滴落心间。那份不属于尘嚣的清净与洒脱,一向是纳兰的特色,而也正是这份脱离于尘世之外的心境,让纳兰并不迷恋权贵。他虽然生于富贵之家,他的父亲位高权重,他自己也是皇帝最宠爱的侍卫,但他却并不认为这是无上的荣耀,反而为此所累。

一切荣耀在纳兰看来不过是过眼烟云,再多的富贵也比不上他那颗向往自由的心,只有他看得透彻,难道做一个侍卫,真的就是前途无量吗?纳兰始终落落寡欢,皇帝的恩宠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难道自己得到的恩宠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纳兰的手能感到雪花飞入掌心的冰凉,那些大片大片的雪花瞬间融化成水珠,这雪就好像纳兰那颗高贵的心,如果硬要去承受世间一星半点的纠缠,那么宁愿化为水来结束自己。

官场的倾轧,尔虞我诈,是纳兰厌恶那里的原因,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御前侍卫,纳兰的壮志蜷曲难伸。于是,在纳兰的内心渐渐有了弃绝富贵之心,这点从他诗词中就能看出,他不爱牡丹这样的富贵之花,却独独赞赏雪花这样凛冽的清冷矜贵之物。

看到雪花尚能如此干脆而洁烈,而自己却做不到,忍不住黯然神伤。纳兰问道:“谢娘别后谁能惜?”似在问天,其实是在问自己,谢娘是指谢道韫,这里引的是《世说新语·言语》中谢道韫咏柳絮的故事。

当时谢安看到风雪交加,一时兴起,就问子侄辈,此物何物可比之?有人回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认为差强人意,没有满意,而谢道韫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加赞赏,而谢道韫本人也因为能吟出这样的诗句,被人看作旷世才女。

而在此刻,纳兰将自己与谢道韫相提并论,也是表明自己自有风骨,不同于俗世的凡夫俗子。纳兰渴望在这万里狂沙中洗净灵魂,走过后半生。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世间还有太多束缚他的东西,令他无法脱身。

故而最后“万里西风瀚海沙”的结句,显得更是悲凉壮阔。瀚海是指沙漠,纳兰取自唐朝高适《燕歌行》的诗句:“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将古人的意境化简,却更甚古人一筹,让人感叹他作词的高超技术同时,也看到他精神的至清至洁。

这样一个拥有不羁灵魂的才子,想在天与地的尽头,瞬间融入,但他渴望被上天怜惜,上天却是始终没能给他这个机会。纳兰一生的追求,也只有那时的片片雪花,不经意的瞥见,而后,随着雪花落地,一同埋入到了这塞外的土地之下。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1],飞入窗间伴懊侬[2]。

谁怜辛苦东阳瘦[3],也为春慵[4]。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笺注]

[1]娇红:嫩红,鲜艳的红色。这里指花。

[2]懊(ào)侬(náo):烦闷。这里指烦闷的人。

[3]东阳:指南朝梁沈约。因其曾为东阳太守,故称。

[4]春慵:春天的懒散情绪。

[典评]

纳兰的心,时刻都像晶莹剔透的水晶,迎着阳光,透着忧郁的光芒。在这首小令中,纳兰淡淡地写出了伤春自怜的哀伤。这表面上看是一首伤春伤离之作:桃花并非无情地死去,在这春阑花残之际,艳丽的桃花被东风吹落,飞入窗棂,陪伴着伤情的人共度残留的春光。有谁来怜惜我这像沈约般飘零殆尽、日渐消瘦的身影,为春残而懊恼,感到慵懒无聊。虽比不上芙蓉花,但它的一片幽香在清冷处却显得更加浓重。

但事实上却是接着伤春抒写伤怀之情,黄天骥曾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这样评价道:“这词表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诗人在风雨中听到凄凉的曲调,不知怎的,变得坐立不安,寂寞、凄凉、失望、空虚的情绪,笼罩着他的心头。他患的是时代的忧郁症。”

上天有时真的很无情,纳兰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年纪尚轻,早先他拜在名师门下,熟读四书五经,中了举人后纳兰在积极地备考,科举考试最后一关的殿试时,却突然得了风寒,失去了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考试的机会。在床榻上无聊躺着的纳兰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采桑子》,他想如果桃花是有情的,在春天过去的时候,就这样被东风无情地吹落,实在是悲凉。正如同自己,要想等到下一次的殿试,便是三年之后了,此时在别的学子与皇帝侃侃而谈的时候,本是踌躇满志的他,只能守着病榻,看着飘零的桃花,与这残春一起度过。

所以,纳兰在词的上片写到的“懊侬”,正是为了这件事情。花开花落有时,但零落总是让人不甘心的,桃花本是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却正巧一阵东风,吹入了纳兰的小窗,为这个陷入烦闷的才子,聊以慰藉。

看到桃花无可奈何的命运,纳兰也感伤起了自己,从下片开始,“谁怜辛苦东阳瘦”,便是纳兰的自况。

所谓“东阳瘦”说的是南朝梁沈约的典故,纳兰性德以沈约自况,形容自己像沈约一样病容憔悴、抑郁多疾。

沈约,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南朝齐、梁时期著名的诗人,他对近体诗谐韵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和当时著名诗人谢朓开创了在诗歌发展历史上值得一书的著名诗体——“永明体”,是近体诗派的先声。503年,萧衍逼迫齐和帝禅位,改国号为梁,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僧侣皇帝梁武帝,沈约在灭齐的过程中立功,被任命为尚书仆射,受到武帝的宠信。513年,这位诗坛的一代宗师忧惧辞世。死后,被武帝谥为“隐”,世称沈隐侯。沈约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了一个典故,习见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

唐朝初期,著名的史学家姚思廉和他的父亲姚察在所著史籍《梁书·沈约传》中,高度赞誉了他的人品和文品,评价他“高才博洽、一代英伟。”姚思廉在《梁书·沈约传》中记载:“沈约,永明末出守东阳……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沈约操劳过度,日渐消瘦后,被世人以“东阳销瘦”“东阳瘦体”称之。

沈约和纳兰是一样的美男子,有才有德,纳兰以沈约自比,既是说自己风流才俊,更是感伤自己身体单薄。这个典故用得十分贴切自然,交代了心境,也写出了实情。而后所接之句“也为春慵”,更是说出自己的身心之所以如此慵懒,并非是为其他闲杂之事所累,只是春天就要结束了。

为了一个季节的逝去,为了一片桃花的凋零,甚至为了一阵风、一场雨就感伤,这是纳兰词中一贯表达的情绪。这个俊雅的男子用他一颗敏感多情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这个世界美好的事物。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虽然纳兰认为桃花妖艳,却还是比不上芙蓉的清幽芬芳。芙蓉究竟是指的何花?有着不同的版本,但一般而言,都被看作是指荷花,荷花在诗词中被用到的次数最多,名字也不同,比如菡萏,李璟的名句有“菡萏香销翠叶残”;而在苏曼殊的诗中则是写道“笑指芙蕖寂寞红”,荷花被称为芙蕖。

不过,纳兰这里所指的芙蓉并不是荷花,传说唐朝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游览蜀地,遇见一名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对他说,他明年会在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再过二十年还有拜相之命。于是心灰意冷的李固再次去参加考试,果然中第,而且榜上正好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预言。

纳兰也是因病失去殿试的机会,和落第等同,所以,在这个背景下,他所说的芙蓉应当是指“芙蓉镜”的典故了。于是,自然而然的,接下去的一句“一片幽情冷处浓”,正是写了自己懊恼的“幽情”。

最重要的机会就这样被命运捉弄,白白错过,纳兰的内心苦闷可想而知,但上苍似乎也是眷顾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他病好之后,翌年便让他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个红颜知己——卢氏。

大概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吧。

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1],燕宿雕梁[2]。月度银墙[3],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笺注]

[1]谢家庭院:指南朝宋谢灵运家,灵运于会稽始宁县有依山傍水的庄园,后因用以代称贵族家园,亦指闺房。晋谢奕之女谢道蕴及唐李德裕之妾谢秋娘等都负有盛名,故后人多以“谢家”代指闺中女子。残更:旧时将一夜分为五更,第五更时称残更。

[2]雕梁:刻绘文采的屋梁。

[3]银墙:月光下泛着银白颜色的墙壁。

[典评]

在纳兰的词中,这首《采桑子》的所写背景最为难以考究,有人说这首词是纳兰在凭吊一个知己,也有人说这是纳兰追忆往昔所写,议论种种,难下定论,但不管如何,这难解的词虽然扑朔迷离,却还是让后人沉浸在词的美好情境中。

开篇所写到的谢家庭院,也是在隐喻这是在写当下的实景,谢家庭院指南朝宋谢灵运家。谢灵运在会稽始宁县有依山傍水的庄园,后来常用谢家庭院代称贵族家园,也指闺房。所以可以看出,这是纳兰在怀念一段情缘。

下片开始的那句“此情已自成追忆”,更是证明上片是属于追忆往昔的情感了,而最后一句更是点明了这段情感的时间,是发生在十一年前,如梦一场的时光令这段情感逐渐模糊,但并没有被遗忘。纳兰的这首《采桑子》虽然没有指明他所怀念的女子为何人,但从词面的字句来看,不是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表妹。

不管是谁,“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开篇这句的意象,是纳兰常用的,尤其是“谢家”,所以,后人推断纳兰爱恋的这名女子一定是姓谢。不过真相是否果真如此,也只能留待猜测了。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这首词写得十分华美动人,有种浓郁之美,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熟睡着。夜深人静之时,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已经进入了梦想,只有月光悄悄安抚着大地。而此时,却还有一个人无法入眠,任凭月光洒落一身,他只是独立中庭,孑然影孤。

短短十数字,就将思念者孤独寂寥的心态描写出来,而且还让人仿佛分辨不出,这个月光下的人,到底是被相思所苦的纳兰,还是偶尔神伤的自己。王维开创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例,而纳兰的词中更是将诗画艺术发挥到了一个巅峰,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已经到了入木三分的境地。

而后一句“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则是纳兰从元稹的《杂忆》中所改出的一句,虽然只是简单改过一个字,但整首词还是相得益彰的。元稹的诗是这样的: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是悼亡诗的高手,他的悼亡诗成就不在纳兰之下,而元稹本人也是多情之人,他在婚前和一个女子有过一段热恋,虽然没有结果,但元稹对那名女子很是看重。这首词便是为那名女子所做。

上片先是写景色,后又引用前人怀念的旧文,无非都是要烘托自己内心的怀念。而到了下片,第一句便是“此情已自成追忆”,纳兰自己也明白,这份感情只可追忆,无法挽回,所以这句词既道出了纳兰的悲伤,也道出了世事的无常。这句话化自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而后接着一句“零落鸳鸯”,则是引出了最后的结局“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作为一首爱情词,这首《采桑子》的意境有些清冷:残更冷夜,独自伫立在居家的庭院里,看着燕子双宿双栖在画梁之上。月光洒下来,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清辉之下分辨不清园中的鲜花。物是人非,此情此景也只能成为回忆,你我从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这新雨过后的夜里透着丝丝凉意,你我之间的相依相恋如同十一年前的一场梦一样,不堪回首。

张任政的《饮水词·丛录》中写道:“后之读此词者,无不疑及与悼亡有关,并引以推证其悼亡年月。余近读梁汾《弹指词》有和前韵一首,词云:‘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观上二首,咏事则一,句意又多相似,如谓纳兰词为悼亡妻作,则闺阁中事,岂梁汾所得而言之。”

采桑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1],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2]。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笺注]

[1]春心:春景所引发的意兴或情怀。

[2]兰襟:芬芳的衣襟。比喻知己之友。《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襟,连襟,彼此心连心。

[典评]

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有两种,一是怀友之作,纳兰是极重友情的人,他的座师徐乾学之弟徐元文在《挽诗》中对他赞美道:“子之亲师,服善不倦。子之求友,照古有烂。寒暑则移,金石无变。非俗是循,繁义是恋。”

这番赞美绝非虚假奉承之意,纳兰之友确是“在贵不骄,处富能贫”。纳兰喜欢交朋友,他也善于交朋友,在纳兰短暂的一生中,他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词中所写的“结遍兰襟”,并不是夸张的修饰之语。

而纳兰本人也正因为爱交友,善交友,体现出了他性格中多情、重情义的一面。不过,重情又往往成了他的负担。正如词中所写,“近来怕说当时事”,在而今的事是人非面前,纳兰害怕回忆起往昔美好的一切。他将头埋进沙子里,犹如鸵鸟一般,自欺欺人地躲避着一切。但他终是无法逃脱的。

纳兰在词中感伤:明月如果有感情,一定会笑我,笑我到现在都春心未结,独自在这春色中徘徊沉吟。最近很怕说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当时高朋满座,彼此惺惺相惜。如今月夜幽独寂寞,只有在梦里寻找往日的美好时光!

他希望不美好的尽快过去,往日的朋友依然能够惺惺相惜,如同他在词中所写的最后一句一样:“梦里云归何处寻”,这一切都仿佛梦一样,难以寻觅,难道,真的只有在云归深处,才能找到当日的美好?

还有一说是,这首词是纳兰为沈宛而写,当日纳兰娶江南艺妓沈宛为妾侍,后来因为家庭的压力,二人被迫分离。这首词就是纳兰在离别之后,思念沈宛的佳作。

纳兰曾在一方闲章里刻有“自伤多情”四字,可见他自己也在为自己的多情而苦恼,在纳兰看来,就连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也在嘲笑他的多情,嘲笑他在如此美好的春光下,却暗自苦恼,不解风情。

这首《采桑子》做得非常细腻,上片写出纳兰低沉黯然的心情,同时还烘托出纳兰怅然若失的心态。“辜负”“闲行”“独自”从这些词语中,能够体会到纳兰内心的寂寞和无聊,只有自己吟唱自己的孤独,因为他人不懂。

而到了下片的时候,他便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沉郁的心情,首先是害怕回首往昔,他害怕提起当日的事情。因为往事不堪回首,一切过去的都将不再重来,纳兰面对的回忆不过是空城一座,而他自己,只有在城外兴叹。

这也就是为何纳兰会在月光下愁苦,在灯光下,午夜梦回,依然能够温习往日的岁月。不论这首词是纳兰作给朋友的,还是沈宛的。都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细腻单纯,干净得几乎透明。

忆江南

昏鸦尽[1],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2],轻风吹到胆瓶梅[3]。心字已成灰[4]。

[笺注]

[1]昏鸦:黄昏时天空飞过的乌鸦群。

[2]香阁:古代青年女子居住的内室。

[3]胆瓶:长颈大腹的花瓶,因形如悬胆而得名。

[4]心字:即心字香,一种炉香名。明杨慎《词品·心字香》:“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着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典评]

彤云密布的冬日黄昏,隐约一只瘦小的乌鸦,越飞越远,身影也越来越小,直到融进在那一望无垠、萧瑟的旷野尽头。旷野中,是谁惆怅无尽,若有所思?天宇间,是谁独立寒秋,无言有思?又何事令她难更思量?又何人令她爱恨交加?罢了罢了,“往事休堪惆怅,前欢休要思量”,罢了罢了,“人心情绪自无端,莫思量,休退悔”。

熏香如心,飘起袅袅的青烟,暖香熏透她的闺阁;急雪翻飞,缕缕纷纷,柳絮因风吹般地飘飞而起。雪白色的胆瓶中刚插上的梅花,冬风吹进暖暖的闺房,化作清风,卷起阵阵幽香。这本闲极雅极的适意景致,奈何她的心中竟如何也卷不起一丝快乐的涟漪。冬风益发强劲,心形的盘香燃烧殆尽,地上只留下一道心形的香灰。周体转凉,心中凄凉寂寞,次第已如燃尽的熏香一般,化成死灰。

这首词营造了两种不同而又互相联系的场景。“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是第一个场景;“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是第二个场景。前一个场景是在冬天黄昏的野外,从意象上看,“昏鸦尽”和情感主体“小立恨因谁”都能够看出来。第二个场景则在少女的闺房中。也可从意象上看出来,如天气情况是“急雪”,所在地方是“香阁”,感觉上为“轻风吹到胆瓶梅”。当然,情感上也有明显变化,且与环境的变化一致。开始是“小立恨因谁”,后来变为“心字已成灰”,明显感觉情感在承接前面的同时,变得深多了。回头来看,从旷野到香阁,从大环境到小空间,从“小立恨因谁”到“心字已成灰”,在各个层面都能看到这一种变化。而这中间也有一个转变的标志,就是“急雪乍翻”,这交代了词中情感变化的时空转换的交点。前面或许是“秋凉”罢了,而后面明显可以感觉到“凄冷”的环境氛围。

诗词中有种不成文的划分,便是依据字数多少进行的划分。长篇且不必多说,即便是一篇名篇,也未必不允许其中有些败笔赘言。但是所谓的“短篇”“小制”就不行了,若是名篇,是绝不会允许的,不仅仅是败笔赘言,就算平庸的句子也是不允许的,因为这样一来,就浪费了诗歌给人营造惊奇的“可能性”。诗歌给人以好的感觉,是离不开这种“可能性”的。这首《忆江南》字数极少,是小令中的单调,在诸多词牌名中,也是字数最少之一。这一词牌写得好的,如: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用字上讲求自然少造作,无赘言败笔。

纳兰这首词中“心字已成灰”巧妙而自然地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一方面在意象上指的是心形的熏香燃烧完后,在地面上留下的心形的灰烬;另一方面又可以来指词中人物的情感上的“心如死灰”。在黄天骥的《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他说这首词“语带双关,耐人寻味,但情调过于灰暗”,似乎觉得不合先贤的“哀而不伤”,可这样真挚的情感表现方式,也正是纳兰的词令人感动的根本。

事实上这里还透露了词人的另一重心境。纳兰出身贵胄,然而他自己受到十分鲜明的汉族文化熏陶,具有极强的归隐意识,这在他内心一直存在。他自己是帝王身边的一等侍卫,父亲是当朝宰相。这些高贵的身份几乎就是被命运安排的,不可更改。一方面有遁世淡薄,另一方面身在朝阙,处在与自己性格极为不协调的名利中,内心的痛苦与努力的挣扎是多么惨烈。纳兰一语双关的“心字已成灰”一语,是对他所描绘的女子情感的完结,也无意中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态。

忆江南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1]。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2],何必让中泠[3]。

[笺注]

[1]二泉:指无锡惠山泉,又名“陆子泉”,因其有天下第二泉之称,故名。[2]名高:崇高的声誉,名声显赫。

[3]中泠(líng):泉名,即中泠泉。在今江苏镇江西北金山下的长江中。今江岸沙涨,泉已没沙中。相传其水烹茶最佳,有“天下第一泉”之称。

[典评]

说到二泉,不得不想到《二泉映月》一曲,也就不得不想到盲人阿炳,好似见他右胁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就这么咿咿呜呜地拉着,在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二泉边上的这支曲子,便是这样来的。好曲有映衬之景,也不难想象二泉动人的景致,这才使着可怜可敬的身残者日日夜夜演奏不止。

这二泉,便是如今无锡的惠山泉,又被叫作“陆子泉”,被唐人称为“天下第二泉”,在那个时候,二泉在无锡被人熟知,也因泉水清澈适合煎茶而远近闻名。而无锡之所以为“有锡”,也是有典故的。当年无锡近处有一座山峰,在周秦时代盛产铅锡,因此得名锡山。到汉代,锡山之锡渐渐被采尽,山边之县于是得名为无锡。待到新莽时代,锡山锡矿复出,传为奇迹,故此县名改为有锡。后至东汉,光武年间锡矿再次枯竭,有锡自此被唤为“无锡”。

纳兰对二泉心怀眷恋,咏起杜甫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引的是反意,说二泉之水,不论在山抑或出山,都是清澈的,不受污染,不变浑浊。纳兰以为,二泉之水已然天下无双,更有谁争?又何必让给中泠“天下第一泉”的称号呢?不服气的一个“让”字,巧而不显地做了一个隐藏的对比。

“天下第一泉”“中泠”一名出自苏东坡诗句:“中泠南畔石盘陁,古来出没随涛波。”江岸沙涨,如此天下第一,已然埋没于沙中留下永久的遗憾了。出水而浊,难怪纳兰要不服气。

看似只是写第一第二之别的泉,实则是将人和物再次巧妙地结合起来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际上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探讨同一个问题。两者反意行之,纳兰的心思确实明显。在山水清,出山如是。

身浮宦海,纳兰写这小词,写的是自己不愿被俗世之欲吞噬的决心和意愿。如此顽固的“不服气”,真是其顽固不服从于俗世条框的唠叨之言。听上去,反倒让这才子显得更为可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一定是寂寥的。毕竟身在其中,身不由己,看着众人醉,唯独自己不醉,痛楚难耐。但就是不愿与人们一同醉去,因这尘世也需清醒之人啊!此时的纳兰已经下了辞官隐退的决心,官场清浊,古往今来论述甚多,文人辞官的亦有不少。不愿与人同醉,只能放下金樽,不与人共饮就罢。

从另一个方面也有不同的理解。此时欣然期待回京娶得佳人归的纳兰日夜思念着南方的沈宛,这个江南的女子已将他的心牢牢俘获,却奈何总是离多聚少,心怀亏欠。“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时,纳兰急切地想要对爱人表明他坚定的决心和距离阻隔的思念。不知她可能听见?缱绻之情,金石可鉴。任凭时空如何变幻,这思念都是连绵不可断的。

在山水清,出水如是。

玉连环影

(按此调《谱》《律》不载,或亦自度曲[1]。)

何处[2]?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3],花底人无语。掩屏山[4],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5]。

【注释】

[1]自度曲:谓在旧有曲调外,自行谱制新曲,或指在旧词调之外自己新创作的词调。

[2]何处:何时。古诗文中表示询问时间的用语。

[3]檐花:屋檐之下的鲜花。

[4]屏山:屏风,因屏风曲折若重山叠嶂,或屏风上绘有山水图画等而得名。

[5]阑干:同“栏干”。

【赏析】

据考证,纳兰这首《玉连环影》是其自度所作,自姜白石之后,词人自度词作已属平常,但姜白石留下其自度曲谱则是我国重要的历史文献。想必后人自度词作,大都不再以歌咏为重,较多自由了。

这首小词的写作手法是纳兰一贯擅长的,比如景深跨度,都是“一山遮过一山”。此作景物搭配,从屋外写起,直至屋内,再写到屋内之人,有着十分明显的层次感。

这首词,开篇即无端发问:何处?这是古诗文中常常表示询问时间的语句。如李白《秋浦歌》“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晏几道《醉落魂》“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是相思彻”等都有此种表达。何时,下起了几许潇潇细雨。此处几叶想必是以后面“檐花”联想得来。再加上落叶飘飘的神态自然类似于细雨飘零之状,故有此语。

纳兰本是多情而又痴情之人,往往对所爱之人用情很深。“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幅凄清哀怨的外景,想那雨无端下起,打湿檐花。那雨不过是花的泪,打湿了自己。想到此处,纳兰自然把笔触写到了伊人身上。“花底人无语”,伊人默默望着细雨垂打的檐下之花,檐花也是默默无语地接受着这被雨打的命运,表现出极凄苦寒凉的意味。

纳兰与妻子卢氏恩爱情深,可是天妒红颜,卢氏双十年华便香消玉殒。此作想必是纳兰描摹回忆之作,写女子其实也自况其身。

接下便描屋内之境。“掩屏山,玉炉寒”此二句,意思是将屏风掩紧,玉炉中所焚之香也已燃尽。张元干《兰陵王》有“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之句,李贺《神弦》则有“女巫教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之语,纳兰自幼读书颇多,信手拈来,意象纷呈,不费半点功夫。写完屏山、玉炉,最后安排了一个倦妇之形,“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愁聚眉梢,独自凭栏,显现出一片寂寞无助之态。黄天骥在其《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说:这词描写的是一个人孤独无聊的神态。在零星细雨中,屋内炉香燃尽,他也懒得再点,默默地靠着栏杆,不知所想为何?

黄天骥自然深知纳兰行年轶事,想必是作文严谨的原因才不一语道破。想必此处纳兰感境怀人,凑巧遇上雨打檐花,想起了与妻子卢氏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厚情感,情发怎会无端?但又有谁能理解他这满怀的凄楚与旷世的寂寞呢?

浪淘沙 望海

蜃阙半模糊[1],踏浪惊呼。任将蠡测笑江湖[2]。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3]。

钓得六鳌无[4]?竿拂珊瑚[5]。桑田清浅问麻姑[6]。水气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壶[7]?

[笺注]

[1]蜃(shèn)阙:即蜃楼。古人谓蜃气变幻成的楼阁。

[2]蠡(lí)测:即蠡酌,以瓠瓢测量海水。比喻见识短浅,以浅见量度人,“以蠡测海”的略语。笑江湖:《庄子·秋水》中,“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后见到大海,则望洋兴叹云:“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3]乘桴(fú):乘坐竹木小筏。《论语》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4]六鳌:神话中负载五座仙山的六只大龟。相传渤海之东,有一深壑,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山,乃仙圣所居之地。然五山皆浮于海,常随潮波上下往还。《列子·汤问》:“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

[5]珊瑚:许多珊瑚虫的骨骼聚集物,树状,供玩赏。

[6]麻姑:中国神话人物。东汉时应召降临蔡经家,能掷米成珠,相传在绛珠河畔以灵芝酿酒以备蟠桃会上为西王母祝寿,故旧时为妇女祝寿多绘麻姑像以赠,称麻姑献寿。

[7]蓬壶:即蓬莱。古代传说中的海中仙山。晋王嘉《拾遗记·高辛》:“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

[典评]

望海之雄浑,方能有此遮天的恢宏手笔。

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然而能与上摩天的五千仞岳相比拟的,不是三万里河,而是纳百川之海。海以其宽广能容劝慰失意人,激励青云子,古往今来不知引多少英雄竞折腰。唐孟浩然凌云壮志未酬,问沧洲何在,意欲沧海寄余生。海上云帆直挂,那是飘摇的凌云壮志。

康熙二十一年,纳兰随皇帝东巡,时年二月驻扎于跸山海关。登澄海楼面朝大海,见天之苍茫,海之茫茫,可见纳兰小心翼翼隐匿于胸的豪迈。纳兰作词,向来以明白如话。可当他面朝大海时,这些凝结于胸长长短短的诗句竟难抒胸臆。一首浪淘沙,短短五十四个字,六次用典,这在纳兰毕生的作品中也是并不多见的。

纳兰这首词,大约是东临碣石的新篇。建安十二年秋,曹操彻底消灭了袁绍残部,班师途中,曾于此地作《观沧海》歌以咏志。千载白云悠然过尽,一千四百多年后的纳兰面对着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那若隐若现的繁华,像极了天上宫阙,似恍然一梦,误入仙境。

这便是海。波涛汹涌的狂暴过后有海市蜃楼的妩媚,水天无边的缥缈背后总惹人追寻那流传千年却无人见过的仙人去处。“以管窥天,以蠡测海”,身后入仙境的东方朔不知在嘲讽武帝不识千里马,还是自讽一介书生妄测天威,都是管窥蠡测之事,终见笑于大方之家。《秋水》中的河伯观天上来的黄河之水自诩尽天下之美,行至北海才明白什么是大方之家。河伯望洋兴叹的感慨犹在耳畔,庄生在一片汪洋不见中闻道神语,转录如许仙人事于人间,方才有了纳兰笑江湖的想象。未免惋惜,本应在仙家击水三千的庄子,却囿于尘世结无情游,似又一谪仙屈生人世。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孟德慨而慷的感叹,满溢踌躇壮志;纳兰也出英雄略同之语。如众生灵一般,大海“集日月之精华,会天地之灵气”,方能纳百川,生万物。“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政治理想偏废后也想过散发弄扁舟的吧,连赌气之语都说得诗意盎然。“我欲乘桴”,纳兰以手写心时似也露出了“道不行”的隐痛吧。

海上洪波涌起,似有仙山涌动,似闻踏浪高歌。现代人的思维浪漫早已被剥离,那些令古人充满遐思的潮起潮落被理智与科技分析后仅得一句简明而冰冷的“天体引潮力”。“六鼇骨已霜,三山流安在?”从来语出惊人的太白远望沧海时也不禁有问三山六鳖踪迹何觅。传说渤海之东的仙山竟以巨鳖为载。巨鳖迭三层,六万年轮岗一次,古人的时空观显然要放松缓慢许多。正如桃花源一般,仙人之所难免有凡人闯入。不知何处的龙伯人士不知以什么作饵,竟钓得修炼成神的六鳖。自此岱舆、员峤两山无所依托,“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便剩下传统意义上的蓬莱三山。千年前的《列子·汤问》某种意义上是正宗的中国神话,毫不逊于希腊引以为傲的奥林匹斯山。

斗柄转回,人间寒暑屈指可数的几遍,年华便悄悄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文人墨客常感慨岁月蹉跎,言沧海桑田却多为夸大之语。凡夫俗子怎敌得道仙人?古有麻姑亲见东海三为桑田。东汉时麻姑应王方平之邀作客人间,点米成珠,仙酒为乐,宴于蔡经家。麻姑言蓬莱之水已减半,“海中复扬尘”。莫不是沧海桑田之事再现?此问始于东汉,千百年来高悬于明月酒杯间没有答案,直到现在沧海依旧水澹澹。

白浪滔天,一片迷蒙中,哪得见蓬壶?纳兰在这万里一色中岂能仅仅赞叹海之壮阔,望而无思?非也,非也。纳兰那颗敏感的心早已澎湃,只是没有一个淋漓的出口释放那些心底隐着的言语吧。“挥手谢人境,吾将从此辞”,千年的穿越也不过一瞬,蓬壶杳然,人间轻换,还有什么值得久久留恋于这真真假假的尘世间?

诉衷情

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1]。春睡起,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休休[2]。远山残翠收[3],莫登楼。

[笺注]

[1]香篝:古代室内焚香所用的熏笼。

[2]“欲写”二句:意思是本来想要画眉,然而却双眉愁锁,算了还是不画了。休休,不要、不用,表示禁止或劝阻。

[3]“远山”句:意为远处山峦的翠色消散了。收,消失、消散。

[典评]

世人总说花间词,艳丽奢华,透出一股脂粉气。反观纳兰此作,则比之花间词却有相似之处,更与温庭筠“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有几分相似。

《诉衷情》原为唐教坊曲,为温庭筠所创,后用为词牌名。温庭筠创制此调时取《离骚》诗句“众不可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之意。后来,毛文锡词有“桃花流水漾枞横”句,故又名为《桃花水》。纳兰这首词秉承温词一脉,描写思妇春日无聊的情状。着墨不多,因此看似清淡,实则蕴藉有致。

“冷落绣衾谁与伴?”首句发问其实也是设问,自问自答。因无人相伴,看那绣衾衣裳,就算华美艳丽,也只让人觉得了无思绪。因为无人相伴,此情此景自然易解了。后两句:“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香篝本是古代室内焚香所用的熏笼。一般来说,古代官宦人家,或者大家闺秀闺房中才有能力燃此香笼,因此,倚香篝则再次点到此女子的身份。“春睡起,斜日照梳头”则点到时间,初日迟迟,已经倾斜到满屋子,“睡起晚梳头”,毫无心绪。一副慵懒形象跃然纸上。如果在此处还描写到女子动态特征呈现慵懒姿态的话,“欲写”二句则把这种慵懒之态又向前推进一步,说那女子本想画眉,却看到自己双眉愁锁,算了还是不描了,描来有谁看呢?“休休”则是这种心语的集中体现。

可想此场景:春日迟迟,少妇因幽枝独依,显得百无聊赖,则赖床度日,迟睡起,斜阳已至,更算是薄暮,因此无心打扮,只有深锁愁眉,无奈中更不知怎么排遣寂寞之念。因此想起温词倚楼断肠之句,更不敢登楼了。

自然,此处“远山残翠收”是实景虚写之笔。也由此可以看出,景色已经极熟悉,不必登楼就已知晓,想那断肠处自然是不宜多去的。

这首词纳兰承袭花间词风,因为他温文尔雅,少年风流而又擅长小令,此种词类自是写法娴熟,笔墨点至,形象刻画往往呼之欲出,细腻生动。但比之温飞卿《望江南》则有不足之处。

想来,温飞卿此词中摘取瞬间和纳兰自有时间延续上的联系,但飞卿词则更契合情感最浓郁的部分,那登高望远思人之境,自然是描写此种风情形象的绝时。虽都是斜晖残翠,纳兰自然无所突破,况飞卿断肠句一出,已经极其简洁而深刻地写尽了人物内心,纳兰描写的思妇心理之笔却不如这一个词力量深厚。而花间词集更写尽了思妇孤独伤春念远之情。

总之,纳兰为清词人,写思妇自然与自身身世之境相连。若非如此,则不过是磨炼前人之笔,亦无创新罢了。

如梦令

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西风吹去[1]。

[笺注]

[1]“秋雨”句:清朱彝尊《转应曲》诗句:“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典评]

天已经凉秋,秋风吹落一树的黄叶,纷纷扬扬,如漫天蝴蝶纷飞,归来的道路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一层秋意一层凉,晓风残月人独立,今昔又是独对孤影而酌,难料此身何在,所爱又何在?生涯凄苦,人也沉浮,飘零如萍,今夜有多少相思呢?又一场秋雨凉风,天也一日日地冷,心也一日日地凉。过往一切,相思、伤感、红花、绿叶,都纷纷被这西风吹去了,心中若有所失,难以释怀。

这首词写的是相思之情,词人踏在铺满落叶的归路上,想到曾经与所思一道偕行,散步在这条充满回忆的道路上,然而如今却只有无尽的怀念,胸中充满惆怅。暮雨潇潇,秋风乍起,“秋风秋雨愁煞人”,吹得去这般情思么?这首词写得细致清新,委婉自然。委婉自然外,还有另一特点,纳兰的词最常用到的字是“愁”,最常表现的情感也是“愁”,正如梁羽生说的:“纳兰容若的词中,‘愁’字用得最多,几乎十首中有七八首都有个‘愁’字。可是他每一句中的‘愁’字,都有一种新鲜的意境,随手拈几句来说,如‘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几为愁多翻自笑’‘倚栏无绪不能愁’‘唱罢秋坟愁未歇’‘一种烟波各自愁’‘天将愁味酿多情’‘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或写远方的怀念,或写幽冥的哀悼,或以景入情,或因愁寄意,都是各个不同,而且有新鲜的联想。”这一首就情感来说,是一贯的,然而在写法上却没有用一个“愁”字,这和他一贯多用“愁”字很不相同。那这首词表现“愁”是如何进行的呢?范成大有词《鹧鸪天》:

休舞银貂小契丹,满堂宾客尽关山。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看。模泪易,写愁难。潇湘江上竹枝斑。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

这首词虽出现了“愁”,却有和纳兰相同的写法,就是要写愁而不直接写愁,而是通过其他意象的状态来体现这种情感。

这首词还有个很重要的地方,也是造成这词本身在感觉上给人一种熟悉而又清新的重要原因,那就是化用了前人的许多意象以及名句。如“木叶”这一经典意象最早出于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就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庾信在《哀江南赋》里说:“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到杜甫,他在《登高》中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意象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予人以秋的孤寂悲凉,十分适合抒发悲秋的情绪。“晓风残月何处”则显然化用了柳屯田的《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半西风吹去”又和辛弃疾的《满江红》中“被西风吹去,了无痕迹”同。

这首词和纳兰的其他词比起来,风格也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婉约细致,但从版本上看却大有可说之处。这首词几乎每句都有不同版本,如“木叶纷纷归路”一作“黄叶青苔归路”,“晓风残月何处”一作“屧粉衣香何处”,“消息半浮沉”又作“消息竟沉沉”。

且不谈哪一句是纳兰的原句,这考据,现下还难以确定出结果来,但这恰好给读者增加艺术对比的空间。比较各个版本,就“木叶纷纷归路”一作“黄叶青苔归路”两句来看,“黄叶”和“木叶”二意象在古典诗词中都是常见的,然就两句整体来看“木叶纷纷”与“黄叶青苔”,在感知秋的氛围上看,显然前者更为强烈一些,后者增加了一个意象“青苔”,反而导致悲秋情氛的减弱。“晓风残月何处”与“屧粉衣香何处”则可谓各有千秋,前者化用了柳永的词句,在营造意境上比后者更有亲和力,词中也有悲哀的情感迹象;“屧粉衣香何处”则可以在对比下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也能增强词的情感程度。

好事近

帘外五更风,消受晓寒时节。刚剩秋衾一半[1],拥透帘残月。

争教清泪不成冰[2],好处便轻别。拟把伤离情绪[3],待晓寒重说。

[笺注]

[1]剩:与“盛”音意相通。此“盛”犹“剩”字,多频之义。

[2]争教:怎教。

[3]伤离:为离别而感伤。

[典评]

本篇开头便直言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帘外五更风,消受晓寒时节”。竹帘之外传来五更的寒风,在这清秋寒冷的早晨实在让人难以消受。这首词写与妻子乍离之后的伤感,写得如此直白动人,只怕是纳兰的内心真的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爱情对于他来说是精神的一种很大寄托,但当他所依赖的爱情一份一份都离他而去的时候,再坚强的人,只怕也会难以承受了。

词一开始便颇有自怨多情之意。不过语言虽然直白粗浅,却真挚感人,情感不就是这样才最真实吗?越是直白简洁,便越是入情至深。而后接下去便说道:“刚剩秋衾一半,拥透帘残月。”独自孤眠,因秋夜冷冰冰的被子多出了一半而晓寒难耐,于是拥被对着帘外的残月。夜半孤枕难眠,只能望着明月去回忆往昔,但可惜,月亮似乎也知道他的心事,窗外所对的只是一轮残月而已。

欢乐和幸福都是短暂的,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长长久久、永不变更的。纳兰而今只剩下独自一人,孤独无依,现在对着窗外的残月,更是加重了这种孤独感。纳兰自然是情难以自禁,泪流满面。

故而下片便写道“争教清泪不成冰”,自然承接了上片的情绪,没有什么过渡,也没有任何的引申,依然是简单的描述,将心情的糟糕写得入木三分。直白的描述有时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纳兰将人生苦短、情短苦多的情感纠葛写得让人无法不去动情。

想起往日的种种,而今自己独自一人赏月,怎教清泪不长流,空自凝噎呢?这句中的“成冰”更是写出清冷孤寂的意味了。泪流至结成冰,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哀愁,纳兰的孤独和寂寞,在卢氏离去后便更加明显,但凡卢氏之前用过的衣物、住过的楼阁,对纳兰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所以,纳兰才会说“好处便轻别。拟把伤离情绪,待晓寒重说”。纳兰自己也知道,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哀伤,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把离别之事放在心上。这离愁别绪待到天亮以后再去想吧。

如此哀伤,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极富浪漫色彩。在词的最后,纳兰从回忆中抽身,回归现实,他知道现今已经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了,与其在回忆中痛苦挣扎,不如转身睡去,让梦境和睡眠赶走孤寂和寂寞。

相爱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上天给相爱的人时间太短。纳兰这首词的最后以无言地睡去结束,一句话,便让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全词平铺直叙,却是递进层深,读来令人黯然神伤。

对于岁月的无情和短暂,纳兰作为一个失去至爱的男人,将自己的感慨抒发得令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情爱的神秘之处便在于无法控制,不可预知,你永远都无法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

同样的,你也无法知道,会在一个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与你相爱的人彻底分离,无法携手,到那个时候,即便你内心柔情万千,却也是无法跨过生死之间那千山万水的距离。

生死难料,唯独爱永恒,纳兰不但留下了他的词,更将他的爱留在了世间。

好事近

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1]。都把一春冷淡[2],到麦秋天气[3]。

料应重发隔年花[4],莫问花前事。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

[笺注]

[1]历历:(物体或景象)一个一个清晰分明,意思是零落。残山剩水:残存的山岳河流,零散的山水,明灭隐现的山水。

[2]冷淡:不热情,不热闹。

[3]麦秋天气:谓农历四五月,麦子成熟后的收割季节。

[4]隔年花:去年之花。

[典评]

誓言是开在彼岸的花朵,遥看美丽异常,但却无法触及,谁想要到彼岸去寻找这誓言之花,定当是会失望的,因为那之间隔得太过纷繁。不过,誓言却是许多男女愿意去相信的,誓言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人们爱入轮回后,无法自拔,需要誓言当他们的救命索,令他们相信,爱情无价,值得坚守。

纳兰想来是相信誓言的,他写的这首词抒发与妻子的别离、相思之苦。纳兰对他每一个爱过的女子都十分珍惜。这首词里,更是将这种情感抒发到了极致,透过词的本身,仿佛可以看到,纳兰衣衫单薄地站于历史深处,神色苍茫地想念。

哪一条才是通往家园的路呢?眼前的一片都是零落的残山剩水而已。春天过去了,已经到了麦收时节,又一次将大好的春光冷落。料想去年的花今年又开了吧?而花前月下的旧事却不敢回味。即使景色如故,也已是年华老去,红颜不再了吧?

纳兰对于爱情,一丝不苟。是谁说誓言不过是开在舌尖上的莲花?是谁说誓言不过是无谓之人所做的无谓之事?对于纳兰来说,爱情便是此生无悔的誓言,无法更改的约定,所以,纳兰一旦爱上,便是此生此世。

站于路口,纳兰举目四望,“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词的一开始,就奠定了伤感的基调。家园无处可寻,回家的道路已经找不到了,抬头望去,满目都是一片残山剩水。

山就是山,水便是水,何来的残山剩水呢?纳兰将山水之景用“残剩”修饰,更显得心境荒凉,犹如残败的风景。

若早知道这只是一场有缘无分的情事,在相遇之时,就该按捺住内心的悸动,那时没有陷入爱的河流,今日便也不会在此苦苦相思了。

“都把一春冷淡,到麦秋天气。”春季转眼就过去了,为了思念,都冷淡了这大好的春光,当回想起来,春日的好风景都已错过,而眼下所看到的已经是萧瑟的秋景了。上片在一片嘘叹声中结束,简明轻快,没有晦涩之意,也不用典,但依然能够写出纳兰愁绪的心情。

下片依然承接上片简单的风格,既然春天都已经被错过了,那春日的花朵也没能看见,“料应重发隔年花”,料想去年的花,今年也再次开放了吧?花可以年年开放,错过了今年的花期,明年只要愿意,依然可以等到花开,遗憾就可以弥补,但是人事呢?只怕是错过一次,就终生无法补救了。

所以,那些曾经美好的花前月下的事情,最好不要再想起,每想起一次,都是折磨,面对无法重演的故事,真的还是“莫问花前事”的好。纳兰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渴望爱的男子,他拒绝今春的这场花事,是为了不看到荼靡而心痛,但真的就可以躲避开来吗?只有他自己知道。

“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景色依旧,物是人非,最后的这句感慨是许多词人都感慨过的,并无什么特别。纳兰写词总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诉尽天下悲情。

人生就是这样错过一场又一场美景,有些人对这些错过不以为然,但对于纳兰来说,每一次错过都是一道伤痕。他用伤痕累累的心,吟咏出这些千年,甚至万年之后都不会被忘记的词。他与他那些隐约的心事,统统被记载了下来。

江城子 咏史

湿云全压数峰低[1],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2]。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笺注]

[1]湿云:湿度大的云,指云中满含雨水。

[2]神女:谓巫山神女。《文选·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赤帝女曰姚姬(一作‘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梦见与神遇,自称是巫山之女。”又《神女赋》序:“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

[典评]

巫山上雨雾缭绕,高高的山峰也似被沉沉的云压低下来,山影凄迷,一眼望去,并不分明。并非雾气,也非野烟,正是巫山神女快要腾云驾雾而来。

若觉得这生涯原是一场梦幻,人生美好只有在梦中,除此便没有人能知晓。正如苏东坡所说,“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词有些版本有词题《咏史》,说纳兰写这首词是发历史的感慨。当然,至于具体是否如此并非最重要的,姑且看看纳兰所要咏的这段历史。纳兰是对楚王“巫山云雨”的事有感慨。宋玉的《高唐赋》中讲了这个故事:

曾经,楚襄王曾带着我(宋玉)在云梦台一带游玩,遥望三峡高唐上面的楼台,看到高唐上面飘浮着一团非常独特的云气,形状像山一样突起,并一直往上升,突然又改变了形状,转眼之间,形状变化无穷。楚襄王问我:这是什么气啊?我告诉楚王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朝云”。楚襄又问道:什么是“朝云”呢?我告诉楚襄王说:过去,您的父亲楚怀王曾经游历高唐,因为困倦就在白天小睡了一会,睡着后梦见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对楚怀王说:“我是住在巫山的女子,我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听说您到这里来游玩,所以我过来向您推荐我自己,愿意陪您同床。”楚怀王于是与之同床。少女离去时向楚怀王告别说:“我在巫山南面,最高最险的地方,早晨我是一团云,傍晚时我又变成飘忽不定的阵雨。每天早晨晚上,我都在巫山南面一个高台靠下一点的地方。”第二天早晨,楚怀王一看,果然看到一团云在那里飘动,于是在那个平台上建了一座庙,取名为“朝云”。楚襄王说:朝云刚升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告诉楚襄王说:她刚开始出现的时候,茂茂盛盛像松树一样笔直,一会儿后,她光彩照人又像一位美丽的少女,她举起袖子遮住太阳,像在张望她思念的人;突然她又改变面貌,急驰像四匹马拉的战车,车上还插着战旗;你感到像风吹一样的凉,像冷雨一样的凄清。等到风止雨停,云也突然无影无踪了。

这个故事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很大影响,在历代的诗词中这一典故可谓俯拾皆是。纳兰写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可以当作咏史,更可以看作他自己在倾诉着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以及对昔日爱情的追忆。词中的巫山神女如何不可以当作纳兰的故妻、知己、恋人等呢?而他自己,好比楚怀王,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多么值得自己怀念,值得后人追忆,但总是一番云雨罢了,烟消云散以后,一切也就幻为无物。结尾“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是词的结尾,更表露出纳兰对于人生的看法,很有悲观主义的倾向,也应该是对于人生愁苦的总结。

纳兰继承了婉约派的传统,这种风格有一个很重要的情感来源,也就是词人自身的情感要细腻委婉,甚至他们个人的人生情感经历颇为坎坷心酸,如柳永、晏殊、李清照,等等。婉约词在取材方面,多写儿女之情、离别之绪,在表现方法上多用含蓄蕴藉方法将情绪予以表达,其风格是绮丽的。大抵以为“诗言情”,不会把文章的社会责任放到诗词上来。在纳兰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两方面都有体现,也能看到其中差异,便是婉约情感对他的巨大影响。

昭君怨

暮雨丝丝吹湿[1],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2],梦须成。

[笺注]

[1]暮雨:傍晚的雨。

[2]谯(qiáo)鼓:谯楼更鼓。

[典评]

这首《昭君怨》情景交融,悲秋伤怀。讲的是纳兰对伊人不在、夜深独立的一片哀怨心绪。

《昭君怨》本琴曲名。相传古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作怨诗入琴谱,乐府吟咏曲,便是本调调名之来由,故而词牌《昭君怨》也是家国怨和闺中怨结合的经典。

细观上片,自然是“瘦骨成愁”的刨心之痛了。作者一片之中连用两个“愁”字,可见其寂苦心绪。王国维语“有我之境,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于是,此处,暮雨之形,实为愁之形、柳之倦、荷之愁、风之急,更非实景,全自词人心中出罢了。

都道纳兰对表妹情深之至,然表妹最终辗转进宫,侯门尚且深似海,更何况紫禁宫闱。于是只余得两人漫长相思却不能相守的煎熬,是夜,纳兰独看暮雨丝丝,秋雨凄苦,夜风凉薄凌厉,便是那柳树、荷花也是倦极愁极,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言:“一切景语皆情语。”如是看来,却是纳兰由着这凄风苦雨中生出对表妹的无尽相思愁绪。

却有另一说言道:纳兰自幼饱受汉文化教育,封建伦理观念耳濡目染,由此他们和汉人一样,五服之内同姓男女绝对不婚,且从堂兄妹姐弟之间,更不可能有婚恋关系婚姻之约。而考证其表妹,入宫为妃享年近八旬,一生“秉志柔嘉”,自以皇帝是非为准,所以,纳兰之于其“表妹”一往情深,实难想象。又从一说,纳兰所思,为孝庄皇后视为掌上明珠的翠花公主。从纳兰借国丧之机,扮成僧人混入宫中得窥所爱之人一面,推断宫中只有翠花公主可与他引为知己:翠花公主自幼聪颖可爱,长大后更是贤良淑德,后康熙追封其为和硕恭悫长公主(恭悫即宽和、恭谦),这与纳兰妻子卢氏自然有几分相像,旧情新欢,纳兰与翠花公主之约自然不无可能,因此,纳兰之情并非为其表妹了,但终为一家之说,实难考证。

在下片,纳兰承接上景而引发清愁,“别有心情怎说”一问出,万古寂囿,道是家家争唱饮水词,却是纳兰心事几人知。不论是青梅竹马的表妹,抑或是贤良淑德的翠花公主,总是佳人一方,此岸却只身孤影暗销魂。

“未是诉愁时节”则是本词第三次提到“愁”,宋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若不是那离情别绪缠绵难去,又如何翻来覆去地拿捏这个字,若不是那伊人回目、嫣然一笑的音容恍在耳畔,又如何会在失去之后生出这无边无尽的愁意来。

而自语“未是诉愁时节”则像是词人恍然发现此情难诉,对应发问那句,于是更显出无奈孤寂之情。是啊,未是诉愁时节,我何来这么多的愁绪。而那愁,却愁进了心底,愁成三更一片“谯鼓”之声。

“谯鼓”之声,则引此愁绪更见升华。谯楼,原为城门之上的瞭望楼,谯鼓则是望楼上的更鼓了,三更未眠,于此浅道:梦须成。却不点破何来纠结,家国之意若隐若现。于此,此词,言有尽而意无穷,让人无限回味。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1],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2],故园无此声。

[笺注]

[1]榆关:山海关,古称渝关、临榆关、临渝关,明代时改为今名,其地古有渝水,县与关都以水得名。在今河北秦皇岛。那畔:那边。

[2]聒(guō):吵闹之声。乡心:思念家乡的心情。

[典评]

清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康熙因云南平定,出关东巡,祭告奉天祖陵。纳兰随从康熙帝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关。塞上风雪凄迷,苦寒的天气引发了纳兰对北京什刹海后海家的思念,这首词即在这个背景下写成。

词的开篇即指出到达塞上山水漫长、路途遥远,“山一程,水一程”,仿佛是亲人送别了一程又一程,山上水边都有亲人的身影,这漫漫长路终究有亲人一直不舍不弃地萦绕山光水色心间。“身向榆关那畔行”,榆关在这里代指山海关,一行人马由于使命在身皆是行色匆匆,只全身心地奔赴山海关。“夜深千帐灯”则是康熙帝率众人夜晚宿营,众多帐篷的灯光在漆黑夜幕的反衬下独有的壮观场景。

这里借描述周围的情况而写心情,实际是表达纳兰对故乡的深深依恋和怀念。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风华正茂,出身于书香豪门世家,又有皇帝贴身侍卫的优越地位,本应春风得意,却恰好也是因为这重身份,以及本身心思慎微,导致纳兰并不能够安稳享受那种男儿征战似的生活,他往往思及家人,眷恋故土。严迪昌《清词史》:“‘夜深千帐灯’是壮丽的,但千帐灯下照着无眠的万颗乡心,又是怎样情味?一暖一寒,两相对照,写尽了自己厌于扈从的情怀。”

“夜深千帐灯”既是上片感情酝酿的高潮,也是上、下片之间的自然转换。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更何况还是这塞上“风一更,雪一更”的苦寒天气。风雪交加夜,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可远在塞外宿营,夜深人静,风雪弥漫,心情就大不相同。路途遥远,衷肠难诉,辗转反侧,卧不成眠。“聒碎乡心梦不成”的慧心妙语可谓是水到渠成。

纳兰思乡心切,孤单落寞,不由得生出怨恼之意:家乡就没有如此吵闹的声音。此处“故园无此声”看似无理实则有理:故园岂无风雪?但同样的寒宵风雪之声,在家中听与在异乡听,感受自然大不相同,在家中无论寒风如何呼啸,心中也是有所归依的暖着的,而如今身处异地,风声也就聒噪了起来,雪花也就凌乱吵闹了起来。纳兰的乡关之思和怨尤之情在此被表露得尤为明显。

“山一程,水一程”与“风一更,雪一更”的两相映照,又暗示出词人对风雨兼程人生路的深深厌倦的心态。首先山长水阔,路途本就漫长而艰辛,再加上塞上恶劣的天气,就算在阳春三月也是风雪交加,凄寒苦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境遇,让纳兰对这表面华丽招摇的生涯生出了悠长的慨叹之意和深沉的倦旅疲惫之心。

从“夜深千帐灯”壮美意境到“故园无此声”的委婉心地,既是词人亲身生活经历的生动再现,也是他善于从生活中发现美,并以景入心,满怀心事悄悄跃然纸上。

天涯羁旅最易引起共鸣的是那“山一程,水一程”的身泊异乡、梦回家园的意境,信手拈来不显雕琢,王国维曾评:“容若词自然真切。”

本词既有韵律优美、民歌风味浓郁的一面,如出水芙蓉纯真清丽;又有含蓄深沉、感情丰富的一面,如夜来风潮回荡激烈,深受后人喜爱。

纳兰将塞上风景、行军神态,以及自身的怨思之情婉转道来,画面壮美中不乏相思柔情,正所谓“刚柔相济”,尤其“夜深千帐灯”一句,取景新颖豪壮,深受国学大师王国维赞赏。不得不说这是一首描写边塞军旅途中思乡寄情的佳作。

清平乐

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一缕断虹垂树杪[1],又是乱山残照[2]。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3]。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托双鱼[4]。

[笺注]

[1]断虹:一段彩虹,残虹。树杪:树梢。

[2]残照:落日的光辉,夕照。

[3]平芜: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

[4]双鱼:亦称“双鲤”,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的鱼形木板,常指代书信。

[典评]

这首词是于塞上写离情:烟雨迷蒙中,放眼望去满眼尽是青色,没有尽头。又到了夕阳落入群山的时候,树梢上挂着一段彩虹。登高远眺,望断征途,只看到一片暮云停驻于千里旷野。河水昼夜不停地向东流去,就像我对你的思念之情,于是将这一份相思之苦托双鱼为你寄来。

这首《清平乐》,有人说是纳兰词的代表作之一,是纳兰用心写成的一首离情之作。但细细品味下来,其实能够发现,这首词并不能算是纳兰词作里的好作品,不过是平庸之作而已。

但是,这也不能从而否定纳兰在词章上的艺术成就,他一生所填写的词数量之多,是显而易见的,偶尔的平庸之作也并不能抹杀他。还有一点就是当时的清朝词坛的风气,并不是很好,纳兰的词可以说是开了先河,为清词注入了鲜活的力量。

所以,这首词也有解析的必要。“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古代文人要写离别之情,总是会将情景设置在烟雨迷蒙、柳条拂面之中。纳兰这首词也不例外。烟雨蒙蒙中,放眼望去,满目青色,无边无际。好像词人此刻的心情,充满迷蒙。

虽然从这首词的字里行间可以推断出这是写离别之情的,但至于纳兰是为谁写的离别词,就不得而知了。从词句判断,应该是纳兰的友人。友人离别,站于迷蒙的细雨中,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最终望不到友人的身影,想着友人此时应该走到何处。

友情总是纳兰生命中重要的支撑,故而他才会对每一段友情的消逝都感到痛苦万分。写完细密的雨,接下来,纳兰便将笔触延伸到更远处。“一缕断虹垂树杪,又是乱山残照。”上片之见是时间的一个顺延,雨停之后,天边现出彩虹,在远处乱石上,夕阳残照,彩虹挂在树梢上。

纳兰写词,总是要尽善尽美,尽管这首词并非他的佳作,但依然可以从中看出纳兰写词的风格。他将每种景致都极致化,令他的词成为一种艺术。这首《清平乐》的下片依然写景,但更多则是抒情。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登高望远,方能心胸开阔,古人不乏登高的诗作,纳兰这句词有着与他以往词里没有的豪气干云。男儿气概在此时表露无遗,登高望断天涯路,前方征途漫漫,一眼看不到头,但是在眼前,暮云停驻,而云霞下面,则是千里的平原,草木丛生,犹如思念的荒地,长满了杂草。

词在最后,写下如何缓解思念的方式,便是“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托双鱼”。“双鱼”也是一个典故,双鱼又称为“双鲤”,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的鱼形木板,常指代书信。

从最后的这句词来看,似乎是要写给远方的爱妻,但从当时的情景来看,纳兰并未有牵挂着的女子。不过,不论这词是因何而作,也是纳兰将一番思念之苦,化作锦书,托送给双鱼,希望后世都能看到。

清平乐

将愁不去[1],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2],日日风风雨雨。

雨晴篱菊初香[3],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4],黄昏无限思量。

[笺注]

[1]将愁:长久之愁。将,长久。

[2]六曲屏山:如山峦般曲折往复的屏风。

[3]篱菊:谓篱下的菊花。语出晋陶潜《饮酒》诗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用以为典实。

[4]凉云:阴凉的云。南朝齐谢《七夕赋》:“朱光既夕,凉云始浮。”

[典评]

找不到烦恼的缘由,却总也挣不脱这种没有缘故的心情,失落是每个人都体会过的。人们在人生中不断追求,前行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不如意的时刻。纳兰却不应该是一个烦恼的人,在旁人眼中,他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是在他自己看来,却并不如意。

这首词是重阳节的感怀之作:绵绵清愁挥之不去,无尽的秋色也难以留住。屏风掩映下那深深的庭院,整日愁风冷雨,不曾停歇。好不容易天晴了,菊花吐露出芬芳,听说今天正是重阳节。回望天边那阴云和暮色中的树叶,不由产生无限的思绪。

与纳兰的这首《清平乐》相似的一首,是晏殊所写的一首《清平乐》,晏殊作为有名的词人,可以说是纳兰的前辈,晏殊那首《清平乐》如下: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晏殊的这首小词抒发初秋时节淡淡的哀愁,语言十分有分寸,意境讲究含蓄,晏殊只是从景物的变更和主人公细微的感觉着笔,一直旁敲侧击地描写,而从不是从正面来写情绪的波动。这首词读后,令人感到句句寓情、字字含愁。仔细品味之余,语言的清新、风格的婉约也是一大特色。

同样是抒发内心惆怅,纳兰的《清平乐》就显得更为简单直接一些,说愁便直接写愁,简单明了地道出自己的烦恼。“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愁苦无法挥去,就连美丽的秋色都无法挥去愁闷。此处“将愁”表示长久的愁闷,秋色最是伤人的,因为寂寥,故而最能引起人们的伤感,因为迟暮,因而能让人们无法释怀。

在秋色中想挥手赶走哀愁,这无疑是愁上加愁,而纳兰也丝毫不避讳自己对于忧郁的无能为力,他坦然地告诉人们自己真的是“将愁不去”。比起晏殊的含蓄和隐藏,纳兰就好像一个孩子,毫无忌讳地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讲出来,丝毫不怕被世人耻笑。

或者正是因为这份坦白,纳兰的词更显得有种直白的魅力,无人能够替代。而后接下一句是:“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屏风掩映下的庭院,日日风雨,愁云惨淡,人在这里,怎会不被感染!

纳兰居住的庭院,为何会让他感到哀愁?其实境由心生,所谓的庭院深深,还不是自己内心凄苦,所以才看什么都显出一副悲凉模样吗?是谁让纳兰如此哀伤,是谁家的女子让纳兰神色清冽地立于窗前,眉头紧锁,无限恨,无限伤。

纳兰的这首词是否为一个女子所作,不得而知。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纳兰为任何人写的词,而只是他在重阳之时,想起往昔,感怀往事的作品。我们无从知晓。纳兰的许多作品都是这样,看似表达了对某个人深深的思念,但其实这个人却好像虚无缥缈似的,让人摸不到任何踪迹。

“雨晴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下片的风格稍显婉转,不再如上片那样晦涩,下片写天气放晴,菊花绽放,香气扑鼻。然后词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正逢重阳之日。重阳是一个让人伤感的节日。古人写道“每逢佳节倍思亲”,说的便是重阳,重阳节是个让人思念故人的节日。纳兰身逢重阳,想起往日,必然是感慨万千。今昔往日,多少不同,而今一同从脑海中掠过,那些过往,仿佛还历历在目。

黄昏正在换取这一天里最后的一抹阳光,暮日下的世界,被覆上了迷离的光芒。黑暗即将到来,带走这一天的明亮,重阳节也很快就会过去。第二天依然是崭新的一天,“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只是在这即将告别白日的时刻,纳兰回首天边的云朵和落木,心头不禁思绪万千。这首重阳节感伤的词,写出了词人深埋心底的忧伤。

清平乐

凄凄切切[1],惨淡黄花节[2]。梦里砧声浑未歇[3],那更乱蛩悲咽[4]。

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5]。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6]。

[笺注]

[1]切切:哀怨、忧伤貌。

[2]黄花节:指重阳节。黄花,菊花。

[3]砧(zhēn)声:捣衣声。

[4]蛩(qióng):指蟋蟀。悲咽:悲伤呜咽。

[5]弦索:弦乐器上的弦,指弦乐器。

[6]触绪:触动心绪。

[典评]

《清平乐》是一首很常见的词牌名,许多人都用这个词牌,写出了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名词佳句。其中以宋朝词人用得最多,晏殊、晏几道、黄庭坚、辛弃疾等著名词人均用过此调,其中晏几道尤多。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晏几道的这首《清平乐》是写离别,他所写的景物却是与离别的凄凄之情无关,都是碧涛春水、青青杨柳枝、晓莺啼处等景象。这些都是春天美好的景物,用如此美好的景物去写离别,真是格外有意境。

比起晏几道的《清平乐》,纳兰的这首《清平乐》也有相似之处。晏几道开篇起笔便是“留人不住”四个字,而纳兰开篇也是“凄凄切切”四字,写出内心的凄惶和不安,离别在即,人难留住,故而凄凄切切,悲伤不已。

同样是写离别,晏几道是含蓄隐晦地写道“留人不住”,来隐射自己内心的不舍,但是纳兰就简单得多了,他只是一个词,就直接明了地写出了内心的情感。用重复的词来表述情感,这在词的写作上不是少数。

李清照就曾这样尝试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在《声声慢》中,循环往复的词句,让人可以品读到她内心的世界。能够简单地抒情之人,都是内心单纯如明镜的人。

纳兰写的这首词是一首触景伤情之作:在这惨淡的深秋之时,一切都变得凄凄切切,无限悲凉。那梦里的砧杵捣衣声还没停下来,又传来蟋蟀嘈杂的悲鸣声。你曾居住的楼空空荡荡,弦索抛残,晓风残月,无不是惨淡凄绝,如今一起涌入眼帘,触动无限清愁。

开篇便写到凄凄切切,道出内心悲凉,接着写道时节正逢黄花节,黄花节是指的重阳节,而所谓的黄花,便是菊花。这是纳兰又一首重阳佳作,借着重阳时节,抒写内心的情绪。在词中,纳兰永远是悲伤的。这首词当然也不例外。纳兰用惨淡来形容黄花节,以示自己哀怨的心情。

或许,在深秋时节,万物萧条,看到任何事物都会觉得无限悲凉。而接下来这句,则让人联想到,纳兰是在想念什么故人。“梦里砧声浑未歇,那更乱蛩悲咽。”

这里需要解释几个地方,“砧声”是指洗衣服的声音,古人洗衣服,总是将衣服捣一捣,加快衣服清洁的速度。捣衣时,会发出阵阵声响。“蛩”则是指的蟋蟀。

词人在梦中听到捣衣的声音,声声慢慢,似有似无,悠远似乎又就在耳旁。捣衣的声音还没有停下,耳畔就又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夜半时分,听起来让人内心都揪了起来。重阳深夜,午夜梦回,却是如此凄惶的情景。

纳兰梦中梦到捣衣的人是谁,想来应该是个女子。但这名女子究竟是谁,会在纳兰的梦中以如此凄凉的形象出现?按照常理推算起来,这名女子应该是离纳兰而去,让纳兰无法再见到的女子。于是有人猜测,这是重阳佳节,纳兰思念故去的卢氏所写的悼亡词,也有人认为这是纳兰为沈宛而作的。

但不管怎么样,这首词的确是写尽了凄凉之意。上片梦醒时分,顿觉离人不再,备感伤心。下片则是写道“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醒来后自然是被忧伤打扰得无法再次入眠,只得起身。

起身后的纳兰看到的都是昔日的场景,想到空空如也的楼阁,想到往日温馨的情景,现在却是物是人非,想想就觉得增添几分愁绪。“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再抬头望去,晓风残月,更是让人愁绪满怀。

这首怀念故人的词写在重阳夜,阁楼上,晓风残月,故人不再。独自倚靠栏杆,想着往日种种,纳兰写词,从来都是淡如清水,却能够让这水波荡漾而起时,带给后人无限的遐想和心疼。

清平乐 忆梁汾

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绕砌蛩螀人不语[1],有梦转愁无据[2]。

乱山千叠横江[3],忆君游倦何方[4]。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

[笺注]

[1]蛩(qióng)螀(jiāng):蟋蟀和寒蝉。蛩,蟋蟀。螀,蝉。

[2]无据:不足凭,不可靠。

[3]横江:横陈江上,横越江上。

[4]游倦:犹倦游,指仕宦漂泊潦倒。

[典评]

这首词是秋夜念友之作,抒发对好友顾贞观深切的怀念。顾贞观是江苏无锡人,其曾祖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党人的领袖,可谓真正的书香门第。顾贞观的个人才情和文化素养也自然与众不同,是当时很有名气的江南文士。

康熙十五年的春夏间,他与权相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相识,成为交契笃深的挚友。或许是气质的相互吸引,或许是才情的彼此契合,两人第一次相见,便有“一见即恨识余之晚”之感,相见甚欢,相谈甚多,彼此引为知己。而在词坛的成就两人同样齐名,举凡清史、文学史、词史无不将二人相提并论,被视为风格近似、主张相同的词坛双璧。二人因为才情而惺惺相惜,在与顾贞观相交的日子里,纳兰是快乐的。他们时常以词会友,互相切磋文学。可是再深的友谊也不能保证天长地久地相处,纳兰因为官职在身,总需要外出办事。

这次,他又要随同皇帝外出游走,官场的事情总是枯燥乏味的,不如与友人饮酒填词来得痛快。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纳兰只得依依不舍告别友人,准备出发。在外出的日子里,纳兰一直是孤独寂寞的。虽然康熙很赏识他,但君臣毕竟有别,二人不会无话不谈。纳兰恪守着君臣之礼,他将自己内心的一切都隐忍下来,这更加重了他内心的郁闷情绪。想要及早结束这场出行,好早日回去与友人团聚。

在这种心情下,纳兰写下了这首《清平乐》:才刚刚听到窗外的雨声,就已感觉到秋意已浓。是那蟋蟀和寒蝉的悲鸣声,让人在梦里产生无限哀怨的吗?乱山一片横陈江上,你如今漂泊在哪里呢?是否知道有人在小窗红烛之下,因为思念你而备感凄凉?单纯的想念,让人能够从词句中嗅到友谊的醇香。友谊就是这样,不论彼此身在何方,总是能够随时随地想起对方。纳兰外出公干,想起远方的挚友,虽然秋意正浓,但心头也是会涌起阵阵暖意。

“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才刚刚听到窗外有雨声,就已经感觉到浓浓的秋意了。身上的寒意大多是心里的凄凉带来的,身边没有知己,自然感觉到凉意。夜雨之中,更能听到蟋蟀和寒蝉的悲鸣声,秋意渐浓,蟋蟀和寒蝉也知道自己生命无多,故而叫声凄厉。在夜色下,这更让人产生无限的哀怨。

“绕砌蛩螀人不语,有梦转愁无据。”上片在凄凄切切的情愫中结束,纳兰将思念友人之心情描述得如悲如切,这首词是思念友人,却又好像是纳兰自悲自切的呢喃自语。结束了上片的哀痛,下片则是沉思,依然饱含哀怨,所描写到的景物,也是蒙上一层灰暗色彩,看不到颜色。

“乱山千叠横江,忆君游倦何方。”眼前乱石堆砌,远山横陈江上,江水滔滔,滚滚东逝去。不知道友人而今漂游到了何方。杳无音信,只能靠着思念回忆过去美好的日子。纳兰与好友之间没有联系,让他内心充满不安。

“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这是纳兰在反问友人的话,是否知道有人在思念你呢?是否会因为被思念而感到凄凉呢?友人自然是无法感受到纳兰千里外的思念的,但纳兰在此的疑问,可以看出纳兰的纯真心性,这个才华横溢的清初才子,其实只是一个渴望友谊与关爱的男子。

词的初衷是思念友人,但当写到最后,却变成了纳兰自怨自艾的一首自哀词,写不尽的哀伤情,透过词意里的风雨,飘洒而出,湿了人心。

清平乐

风鬟雨鬓[1],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2],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3],心期便隔天涯[4]。从此伤春伤别[5],黄昏只对梨花。

[笺注]

[1]风鬟(huán)雨鬓(bìn):形容妇女在外奔波劳碌,头发散乱的样子。后代指女子。

[2]月晕:又称“风圈”,月光被云层折射,在月亮周围形成的光圈。

[3]软风:柔和的风。窗纱:窗户上安的纱布、铁纱等。

[4]心期:心中相许。引申为相思。

[5]伤春:因春天到来而引起忧伤、苦闷。伤别:因离别而悲伤。

[典评]

宋词里有许多缠绵悱恻的句子,在那些句子背后,隐藏的是一段段悲欢离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那些宋词,大多是写给歌女,因为歌女作为宋代的一个群体,颇受关注,她们有着文化素养,有着艺术才华,是宋代文人十分欣赏的一个群体。

在古代的社会里,女子的任务便是嫁作他人妇,为丈夫家传宗接代,然后相夫教子,扮演贤内助的角色。这样的女子需要温柔贤惠,懂得三从四德,低眉顺眼,事事以丈夫的话为最高指令。

这样的女人自然无法得到男人真正的喜爱,他们便更热衷于去追逐花街柳巷里,或者那些并不常规的爱情。因为有了爱情,生活才有了调味剂。于是,才有了那么多赏心悦目的诗词歌赋,因为有了感情,辞赋便变得更有味道。

纳兰并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但他却是一个最需要爱情的男人,他的爱情曾随着表妹的入宫一度低沉,随着妻子卢氏的去世差点毁灭,甚至随着沈宛的离去而消散殆尽。不过还好,在他的内心,始终保存了有关爱情的一点追求,而纳兰又将这点追求,放入了诗词中,时刻提醒自己,原来,爱情并未走远。

这首《清平乐》情辞真切,将相恋之中人们想见又害怕见面的矛盾心情,一一写出。“风鬟雨鬓”,本是形容妇女在外奔波劳碌,头发散乱的模样,可是后人却更喜欢用这个词去形容女子。

女子与他相约时,总是不守时间,不能准时来到约会地点。但纳兰在词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他言辞温柔地写道:“偏是来无准。”虽然女子常常不守约定时间,迟到的次数很多,但这并不妨碍纳兰对她的宠爱。想到与女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纳兰的嘴角便露出微笑。

“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记得旧时相约,你总是不能如约而至。曾与你倚靠着栏杆在一起闲看月晕,软语温存,情意缠绵,那可人的缕缕香气更是令人销魂。如今与你远隔天涯,纵使期许相见,那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从此以后便独自凄清冷落、孤独难耐,面对黄昏、梨花而伤春伤别。

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但是美好总是稍纵即逝。在纳兰的回忆里,这份美好过分短暂,好像柔软的风,只是轻微吹过脸庞,便已逝去。“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与《清平乐》的上片相比,下片的格调显得哀伤许多,因为往昔的美好回忆过后,必须要面对现实的悲凉。

在想过往日与恋人柔情蜜意之后,今日独自一人,看着春光大好,真是格外感伤。纳兰一向是伤春之人,那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份早已远逝的情感,就如同这春光一样,虽然眼下再怎么美好,总有逝去的那一天。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结局就是这样,有时候,人们往往知道结局是无法逆转的,但站在时光的路口,依然想不自量力地去扭转乾坤。

最终,受伤的只有自己。

清平乐 秋思

凉云万叶,断送清秋节[1]。寂寂绣屏香篆灭[2],暗里朱颜消歇[3]。

谁怜照影吹笙[4],天涯芳草关情[5]。懊恼隔帘幽梦,半床花月纵横。

[笺注]

[1]清秋节:清爽的秋天时节。

[2]香篆:即篆香,形似篆文。

[3]朱颜:红润美好的容颜,指美人。消歇:消失,止歇。

[4]吹笙:喻饮酒。宋张元干《浣溪沙》:“谚以窃尝为吹笙。”

[5]关情:动心,牵动情怀。

[典评]

纳兰的词继承和发展了古代诗词的艺术技巧,十分干净,不粘不离,亦人亦物,他总是能够把纯真的感情写进对历史、对现实,甚至对人生的思考之中去。所以,纳兰词才并没有归于到那些陈词滥调中,而是别出一格,将艺术成就提升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上去。尽管这首词并无太大新意,不过是纳兰在清秋时节,看到花草凋零,内心忍不住凄凉,提笔写下的一首哀伤词,但是同他的其他词作一样,这首词清纯婉丽,不事雕琢,有着独特的芬芳和灵动的气质。

“凉云万叶,断送清秋节。”这般的开头,纯任性灵而“别样幽芬”。初秋时节,天高云淡,万里无云。秋季时分,正是落叶开始的季节,当所有的叶子都归于尘土之后,冬季便会悄然而至。这是一个过渡的季节,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总是在这个季节,看到太多的万物凋零,四处寂寥。

纳兰是一个生性敏感的人,他看到清秋,比常人感受更深,而在这首《清平乐》中,纳兰将秋思升华至了哀思。看似在写秋季带给他无尽的幽思,其实词的背面隐含的是纳兰的情思。

思念的是一位红颜,“寂寂绣屏香篆灭,暗里朱颜消歇”。檀香早已燃尽,可是那寂静的闺阁之中,一张美丽的容颜却是因为悲秋而日渐消瘦。女子伤秋,纳兰也在伤秋,他们到底是伤秋还是伤己,词意模糊,但其实也无关紧要。

只要看到词中的深意,能够体会到词意的哀婉,那至于所感伤的是何物,已经不再重要了。上片伤秋的情绪书写完后,下片便是写内心的寂寥与悸动。“谁怜照影吹笙,天涯芳草关情。”古诗有云:“对影成三人。”纳兰在这里效仿,却是写出照影吹笙,独自一人的时光,的确是难挨,独自饮酒,无法赶走孤独,反而更让孤独加深。纳兰不是不知道,可是他这样做,无非也是因为实在无法,一个人的日子,如果不想方设法找点不一样的节目,那可真是要闷死了。

“懊恼隔帘幽梦,半床花月纵横。”天涯芳草无关他的情,看着窗外的夜色,内心满是懊恼,为何而神伤,难以说清。回转头去,看到那床前的明月光,更让自己内心的寂寥加深了几分。

夜半时分,谁能懂得纳兰心里所想?估计只有这明月光,还有这清酒。

清平乐 弹琴峡题壁

泠泠彻夜[1],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2],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巾翠袖[3],莫教泪洒英雄。

[笺注]

[1]泠泠:形容清凉、冷清,借指清幽的声音。彻夜:整夜,一夜。

[2]极天:指天之极远处,远处。关塞:边关,边塞。

[3]唤取:唤得、唤着。

[典评]

这首词抒发了关塞行役之愁:水声清幽悦耳,彻夜回荡,但谁又是它的知音呢?前朝如梦,边愁难写。极目望去,天边的云中,征人与征雁同行于秋风之中。如此悲凉之景,让人不禁伤怀,只好唤来歌女消愁,不要让英雄的热泪轻易落下。

纳兰的许多塞外诗词中,不再写儿女情长,但也不是纯粹地抒发情感,而是将两者很好地相结合,写出了别开生面的塞外词。其实,纳兰的为人,并不是像他流传下来的词那样婉转羞涩。纳兰有着一副英雄气概,他武艺高强,不过身为御前侍卫,需要他展示武力的机会寥寥无几,但这并不能妨碍纳兰的一颗英雄心。

这首词是纳兰写自己外出塞外的行役之愁,故而悲凉有余,柔情不够。“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纳兰一生最大的心愿,再一次在这首词中写出,他渴望得到一个知己,可是这天地之间,白日黑夜,谁才是他的知己呢?纳兰不知道,天与地自然也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周围只有猎猎的风声,更使得渴求知己的纳兰,备感寂寞。

“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联想古今,纳兰想到这塞外经历过千年尘埃的积淀,那些古时的英雄,是否也会如同他一般,来到这天与地之间,问问苍天,是否自己真的会遇到知己。

这样平铺直叙的词,其实在纳兰的作品中并不是占多数,但这也不能否认纳兰这类词的价值,纳兰的词学思想,在他的七古《填词》一诗中,就有明显的体现,那首诗写道: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醉醒。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唯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

他认为填词同作诗一样,一是要重比兴、写忧患,一定是要有寄托、抒真情的。而要这样,就必用比兴之法,寄托自己的思想追求和不平,以抒发自家性情,所以“比兴此焉托”。

说起比兴,纳兰并不陌生,他的许多词中,都有用到过这种手法,这样写词,更使得词意盎然,更显深刻。这首词中,虽未用到比兴,可是纳兰的词学思想,依然是得到了十分深刻的体现。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塞外风景,最大的特点就是苍凉,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全是苍凉。在这苍茫大地之间,纳兰只能与大雁,一同在西风中,感受着寒冷,无所适从。“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这般感伤,只好叫来歌女助兴,看着歌女挥舞衣袖,跳起舞蹈,这份悲凉才稍微显得淡一些,英雄泪便不会轻易洒落了。

满庭芳

堠雪翻鸦[1],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2]。阴磷夜泣[3],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4],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5],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6],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7],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8],流去几时回。

[笺注]

[1]堠(hòu):古代望敌情的土堡,或记里数的土堆。

[2]龙堆:白龙堆的略称,古西域沙丘名。汉扬雄《法言·孝至》:龙堆以西,大漠以北,鸟夷兽夷,郡劳王师,汉家不为也。

[3]阴磷(lín):即阴火,磷火,鬼火。唐李益《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水流呜咽幽草根,君宁独不怪阴磷。”

[4]中宵起舞:中夜起舞。《晋书·祖逖传》:“(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5]金笳(jiā):胡笳的美称,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常用的一种管乐器。

[6]蛮触:《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后有“触蛮之争”之语,常以喻指为小事而争斗者。

[7]青史:古时用竹简记事,所以后人称史籍为青史。

[8]混同江:指松花江。

[典评]

纳兰随康熙帝巡幸关外,到了混同江一带,写下了这首《满庭芳》。这一带,正是满族各个部族入关前互相吞并斗争的地方,诗人面对古代战场抒发了一腔幽情:

站在这古代战场的遗址之上,看如今寂寞荒凉之境,升起荒寒阴森之感。本有祖逖闻鸡起舞的爱国之心,但村鸡却已踪迹全无,无处寻找。只听得金笳声声,不觉泪湿衣襟,徒增伤感。要知道古往今来,胜败得失,都如翻云覆雨般变化无常,虚无短暂。一切纷争、一切功业,到头来只不过徒留几行青史,除了夕阳下斜矗的断碣残碑之外,什么都剩不下。年华就如同这松花江水一般,流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

表面看起来,这是普通的怀古诗,但若联系纳兰身世看,远非字面意义那么简单,它潜藏着祖先被杀戮的隐痛。

纳兰性德现可考的始祖名星恳达尔汉,蒙古人,姓土默特,发展壮大后一举歼灭女真纳喇部,移居其地,改姓纳喇。后族众繁衍,人多势盛,迁至叶赫河岸,形成拥有十五个部落的叶赫部,被称为叶赫纳喇(又译纳兰、那拉)氏,为满洲八大姓之一。当时清太祖努尔哈赤尚势薄兵寡,势力强大的叶赫部长杨吉弩十分器重努尔哈赤的才干,将幼女孟古许配给他,孟古后生清太宗皇太极,被尊为孝慈高皇后。努尔哈赤在关外建立基业后,姻眷之间却因争夺疆土变成了水火不容的仇敌。

叶赫部长杨吉弩在对抗努尔哈赤统一东北女真的战争中,城陷身死。天命四年,努尔哈赤大败叶赫部,纳兰的曾祖父叶赫部首领贝勒金台石被困城楼台,宁死不降,自焚身亡。并诅咒:“我叶赫那拉氏,就算只剩下一个女子,也要灭你们满洲国!”清末的慈禧太后,即出于叶赫那拉氏。因此,世俗有一说:这正是应验了金台石的诅咒,以致慈禧倒行逆施,果然使大清因她而亡国。其子尼雅哈束手归降,尼雅哈即为纳兰祖父。此后,金台石劫后的子孙就被划为满洲正黄旗。

这段历史,对年轻的纳兰来说看似久远,其实并不久远。纳兰的曾祖父金台石败死于天命四年(1619年),纳兰出生于顺治十一年(1655年),中间相隔不过三十六年。对于这段历史,纳兰不可能不知晓。我们知道,纳兰是个内心充满矛盾冲突的年轻人,他这首词很可能表达了对前清(后金)与叶赫部恩怨的态度以及对当年部落混战的态度。

昨日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今日,叶赫族的后人纳兰已经成为清廷的近臣。残碑满地,荒烟冉冉,什么功,什么名,放入历史的洪流中万千生命不过激起瞬息的浪花,转眼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当年血泪横流的拼杀,不过是蛮触相争,棋局翻覆便转眼成空。“斜阳下、断碣残碑”,纳兰笔下的茫茫边愁,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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