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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天的哀歌:俄罗斯抒情诗选

金色的“林中空地”(总序)

汪剑钊

2014年2月7日至23日,第二十二届冬奥会在俄罗斯的索契落下帷幕,但其中一些场景却不断在我的脑海回旋。我不是一个体育迷,也无意对其中的各项赛事评头论足。不过,这次冬奥会的开幕式与闭幕式上出色的文艺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迄今仍然为之感叹不已。它们印证了一个民族对自身文化由衷的热爱和自觉的传承。前后两场典仪上所蕴含的丰厚的人文精髓是不能不让所有观者为之瞩目的。它们再次证明,俄罗斯人之所以能在世界上赢得足够的尊重,并不是凭借自己的快马与军刀,也不是凭借强大的海军或空军,更不是所谓的先进核武器和航母,而是他们在文化和科技上的卓越贡献。正是这些劳动成果擦亮了世界人民的眼睛,引燃了人们眸子里的惊奇。我们知道,武力带给人们的只有恐惧,而文化却值得给予永远的珍爱与敬重。

众所周知,《战争与和平》是俄罗斯文学的巨擘托尔斯泰所著的一部史诗性小说。小说的开篇便是沙皇的宫廷女官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舞会,这是介绍叙事艺术时经常被提到的一个经典性例子。借助这段描写,托尔斯泰以他的天才之笔将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一一拈出,为以后的宏大叙事嵌入了一根强劲的楔子。2014年2月7日晚,该届冬奥会开幕式的表演以芭蕾舞的形式再现了这一场景,令我们重温了“战争”前夜的“和平”魅力(我觉得,就一定程度上说,体育竞技堪称是一种和平方式的模拟性战争)。有意思的是,在各国健儿经过数十天的激烈争夺以后,2月23日,闭幕式让体育与文化有了再一次的亲密拥抱。总导演康斯坦丁·恩斯特希望“挑选一些对于世界有影响力的俄罗斯文化,那也是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于是,他请出了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引以为傲的一部分重量级人物:伴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演奏,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布尔加科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经典作家和诗人在冰层上一一复活,与现代人进行了一场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他们留下的文化遗产像雪片似的飘入了每个人的内心,滋润着后来者的灵魂。

美裔英国诗人T. S .艾略特在《诗的作用和批评的作用》一文中说:“一个不再关心其文学传承的民族就会变得野蛮;一个民族如果停止了生产文学,它的思想和感受力就会止步不前。一个民族的诗歌代表了它的意识的最高点,代表了它最强大的力量,也代表了它最为纤细敏锐的感受力。”在世界各民族中,俄罗斯堪称最为关心自己“文学传承”的一个民族,而它辽阔的地理特征则为自己的文学生态提供了一大片培植经典的金色的“林中空地”。迄今,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并长成参天大树的作家与作品已不计其数。除上述提及的文学巨匠以外,19世纪的茹科夫斯基、巴拉廷斯基、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别林斯基、赫尔岑、费特等,20世纪的高尔基、勃洛克、安德列耶夫、什克洛夫斯基、普宁、索洛古勃、吉皮乌斯、苔菲、阿尔志跋绥夫、列米佐夫、什梅廖夫、波普拉夫斯基、哈尔姆斯等,均以自己的创造性劳动进入了经典的行列,向世界展示了俄罗斯奇异的美与力量。

中国与俄罗斯是两个巨人式的邻国,相似的文化传统、相似的历史沿革、相似的地理特征、相似的社会结构和民族特性,为它们的交往搭建了一个开阔的平台。早在1932年,鲁迅先生就为这种友谊写下一篇“贺词”——《祝中俄文字之交》,指出中国新文学所受的“启发”,将其看作自己的“导师”和“朋友”。20世纪50年代,由于意识形态的接近,中国与俄国在文化交流上曾出现过一个“蜜月期”,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俄罗斯文学几乎就是外国文学的一个代名词。俄罗斯文学史上的一些名著,如《叶甫盖尼·奥涅金》《死魂灵》《贵族之家》《猎人笔记》《战争与和平》《复活》《罪与罚》《第六病室》《丽人吟》《日瓦戈医生》《安魂曲》《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静静的顿河》《带星星的火车票》《林中水滴》《金蔷薇》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都曾经是坊间耳熟能详的书名,有不少读者甚至能大段大段背诵其中精彩的章节。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翻译成中文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已构成了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为现代汉语中的经典文本,就像已广为流传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喀秋莎》《山楂树》等一样,后者似乎已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的民歌。迄今,它们仍在闪烁金子般的光芒。

不过,作为一座富矿,俄罗斯文学在中文中所显露的仅是冰山一角,大量的宝藏仍在我们有限的视阈之外。其中,赫尔岑的人性,丘特切夫的智慧,费特的唯美,洛赫维茨卡娅的激情,索洛古勃与阿尔志跋绥夫在绝望中的希望,苔菲与阿维尔琴科的幽默,什克洛夫斯基的精致,波普拉夫斯基的超现实,哈尔姆斯的怪诞,等等,大多还停留在文学史上的地图式导游。为此,作为某种传承,也是出自传播和介绍的责任,我们编选和翻译了这套《金色俄罗斯》丛书,其目的是进一步挖掘那些依然静卧在俄罗斯文化沃土中的金锭。可以说,被选入本丛书的均是经过了淘洗和淬炼的经典文本,它们都配得上“金色”的荣誉。

行文至此,我们有必要就“经典”的概念略做一点说明。在汉语中,“经典”一词最早出现于《汉书·孙宝传》:“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汉朝是华夏民族展示凝聚力的重要朝代,当时的统治者不仅实现了政治上的统一,而且也希望在文化上设立标杆与范型,亟盼对前代思想交流上的混乱与文化积累上的泥沙俱下状态进行一番清理与厘定。客观地说,它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虽说也因此带来了“罢黜百家”的重大弊端。就文学而言,此前通称的《诗三百》也恰恰在那时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被确定为后世一直崇奉的《诗经》。关于“经典”的含义,唐代的刘知几在《史通·叙事》中有过一个初步的解释:“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这里,他将圣人与前贤的文字著述纳入经典的范畴,实际是一种互证的做法。因为,历史上那些圣人贤达恰恰是因为他们杰出的言说才获得自己的荣名的。

那么,从现代的角度来看,什么是经典呢?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给出了这样的释义:1.指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博览经典。2.泛指各宗教宣扬教义的根本性著作。不同于词典的抽象与枯涩,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归纳出了十四条非常感性的定义,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其中两条:其一,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其二,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自己以遗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参照上述定义,我们觉得,经典就是经受住了历史与时间的考验而得以流传的文化结晶,表现为文字或其他传媒方式,在某个领域或范围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和典范性,可以成为某个民族,甚或整个人类的精神生产的象征与标识。换一个说法,每一部经典都是对时间之流逝的一次成功阻击。经典的诞生与存在可以让时间静止下来,打开又一扇大门,带你进入崭新的世界,为虚幻的人生提供另一种真实。

或许,我们所面临的时代确实如卡尔维诺所说:“读经典作品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步调不一致,我们的生活步调无法忍受把大段大段的时间或空间让给人本主义者的悠闲;也与我们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不一致,这种精英主义永远也制订不出一份经典作品的目录来配合我们的时代。”那么,正如沙漠对水的渴望一样,在漠视经典的时代,我们还是要高举经典的大纛,并且以卡尔维诺的另一段话镌刻其上:“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发明我们理想的经典藏书室;而我想说,其中一半应该包括我们读过并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另一些应该是我们打算读并假设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我们还应该把一部分空间让给意外之书和偶然发现之书。”

愿《金色俄罗斯》能走进你的藏书室,走进你的精神生活,走进你的内心!

“诗歌与生活是一体”(译序)

汪剑钊

“在俄罗斯,比诗人更多的——还是诗人。”这是一句流传甚广的戏言,但背后蕴藏的严肃意味值得我们这些号称诗歌古国的子民认真掂量。诗是人类的母语,它伴随着人类的繁衍而延续。一个没有诗歌的民族是野蛮的,甚至连野蛮的说法都不配,因为很多野蛮民族还留下了他们的诗歌,以及蕴含在诗歌中的善和美。与世界绝大多数民族一样,俄罗斯人的祖先同样拥有自己的史诗与英雄歌谣等口头文学。其中,史诗《伊戈尔远征记》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它含纳了如占卜诗、婚丧仪式歌、勇士传奇、劳动民谣等诗歌元素,蕴含着民间的智慧和音乐的旋律美。但是,作为近代形态的诗歌就不得不把范围划定在18世纪的后半期,其中,特列嘉科夫斯基和罗蒙诺索夫的尝试为俄罗斯诗歌的民族化掀开了重要的一页。

特列嘉科夫斯基属于宫廷文人,早年在荷兰留学,熟悉希腊文、拉丁文、德语、意大利语,在对俄语本身的特点研究的基础上,他致力于寻绎诗歌内在的规律,倡议建立“诗歌学”,并写下《新俄罗斯诗歌结构简论》和《俄罗斯诗歌致阿波罗的书简》等文章,同时身体力行遵循两步扬抑格的诗律创作哀歌、叙事诗。罗蒙诺索夫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在科学上的成就和文化建设上的奉献令后人叹为观止。作为俄罗斯现代俄语规范的厘定者和建设者,他还撰写了《论俄语诗律书简》的文章,进一步深化了特列嘉科夫斯基提出的诗歌民族化的探索,其本人的诗歌也努力逼近创作的典范性。在这两位诗人的引领下,俄罗斯诗歌进入了古典主义时期。古典主义崇尚王权,膜拜理性,追求秩序和规律,因此,他们的写作带有强烈的宫廷性特征,书面语和颂歌体是其主要的表达形式。

俄罗斯古典主义文学最重要的代表是杰尔查文,其在对西方文学的学习中逐渐臻于成熟并最终摆脱了亦步亦趋的模仿痕迹。1843年,他以《费丽察》一诗赢得女皇叶卡捷琳娜的赏识,被任命为宫廷诗人,曾官至司法大臣。据说,他在聆听了当时还是皇村学校学生的普希金朗诵的《皇村回忆》后,曾予以厚望地说道:“这就是将来接替杰尔查文的人。”殊不知,后者是一位更具开拓性意义的诗人,他自由的个性与磅礴的天赋为俄罗斯诗歌树立了一座更高的纪念碑。苏马罗科夫是与杰尔查文并峙的一座高峰,他的诗歌完成了古典主义向感伤主义的过渡。早年,他致力于悲剧的创作,后来在与特列嘉科夫斯基的争论中逐步明确了自己的风格,强调诗歌应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尤为可贵的是,他肯定爱情对于人生的意义,创作了一系列优美的情歌,得到了广泛的传唱,由此打开了一条朝向浪漫主义的通道。

需要说明的是,丰厚的俄罗斯诗歌最初的滋养源之一,恰恰就是当时被诗人们大力翻译与介绍的域外诗歌。18世纪后半期和19世纪前半期,俄罗斯整个社会的政治形态和文化建设,都明显抱持着向西方学习和效仿的态度。在文学方面,欧洲的感伤主义曾引起诗人们极大的兴趣,理查生的小说和葛雷的诗歌先后被译成俄语,在上流社会的名媛淑女中风行一时。经过“转益多师”的开放性接受,俄罗斯诗歌的自立意识也逐渐树立了起来。

在翻译和原创工作中,卡拉姆辛的功勋不可埋没,他以史学家留名于后世,但对俄罗斯诗歌的浪漫主义传统实有开先河之功,其小说《可怜的丽莎》弥漫着一层诗意的感伤,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他的抒情才能。卡拉姆辛声称:艺术应该“只注意优美的事物,描写美与和谐,在人的感情中散布愉快的印象”。由此,他认为“最好在诗歌中描写爱情、友谊和大自然温柔的美给人的初次印象”。他的创作将视线转向了日常生活,开始关注平凡人的内心世界,其诗作注重修辞,语言优美、流畅,易于感化人的心灵。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认为,卡拉姆辛“开创了俄罗斯文学的一个新纪元”。

在俄罗斯诗歌史上,茹科夫斯基被比作发现了“浪漫主义美洲”的“哥伦布”。茹科夫斯基自己说道:“对我来说,诗歌与生活是一体。”这完全符合欧洲浪漫主义诗歌对主观性、想象力和情感的推崇,诗人们的目标就是诗化人生。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认为,“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可以说,在浪漫主义诗歌中,抒情功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诗人们尚法自然,追求人的个性解放,在率真的表达中竭力冲破理性的桎梏,以充分享受人性的自由。受着这种观念的支配,茹科夫斯基执意追求美与纯洁,力图以自己的创造走进新的理想世界,沐浴那照耀尘世的光辉。同属浪漫主义诗歌一派的巴丘什科夫显现的是另一种风貌,他较多地将笔墨伸向了哲理的玄思,因之也留意对艺术形式的探索。在观念上,巴丘什科夫远溯古希腊的醇酒美人传统,宣扬及时行乐的精神,肯定爱情与友谊的价值。具体到写作上,他力求选择最具形象性、最为准确的词句,在严格的结构中发挥它们的功能,以使诗歌成为有韵的思想。

涉及俄罗斯的诗歌,普希金是一个绝对不能绕过的名字。他的天才在各种文体里都得到了展示,除了让他名满天下的抒情诗、叙事诗以外,在小说、戏剧、文论等领域,都有出色的表现,为其后的俄国文学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因此,他被称为“俄国文学之父”“俄罗斯诗歌的太阳”。诗人在创作中优美而自然地抒发着“明亮的忧伤”,它不仅抚慰了整个俄罗斯民族,也帮助中国诗人在现代文学发展上写下了传奇。鲁迅先生在《摩罗诗力说》中重点评价了八位“摩罗”诗人,其中就有普希金。他中肯地指出:“俄自有普式庚(普希金),文界始独立,故文史家芘宾谓真之俄国文章,实与斯人偕起也。”这段话可以与屠格涅夫的评价相对照:他“独自完成了建立语言和创造文学的工作,在其他国家中,这两件工作会相距一个世纪之久”。普希金不仅带给自己的人民以意识的自由,而且将语言的自由还给了斯拉夫民族,可以说,俄罗斯语言的全部魅力都在普希金的创作中得到了展示。

莱蒙托夫是普希金最直接的继承人,他以一首《诗人之死》宣告了自己作为诗人的诞生。无可怀疑,莱蒙托夫独特的忧郁气质和对时代深刻的感应与洞察,令他在普希金所抵达的高度上有更可观的收获。可惜,那份诗歌的宣言同样成了他的谶语。1841年,27岁的诗人同样死于决斗,让自己停留在没有结尾的吟唱中。不过,即使在如此短暂的生命里,莱蒙托夫依旧为后世奉献了足以傲视群雄的丰硕成果,其“当代英雄”式的沉思和“恶魔”的诱惑已触及了存在主义思想的边界。

正如中国诗歌史上存在着“豪放派”和“婉约派”一样,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等诗人关注现实,针砭时政,介入社会,逐渐形成了一个慷慨激昂的诗歌传统;而与此平行延伸着发展的还有另外一条线索——“纯艺术”诗歌,其用语多蕴藉清丽,重视结构与音律,在写景造物上多体现为工笔式的精镂细刻,呈现出婉曲、含蓄的韵致。它的开端可以追溯到丘特切夫。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比普希金更为复杂、更为神秘的诗人。他超前的现代意识,对欧洲浪漫哲学的把握,对人性洞烛幽微的省视,以及与对人性洞察相匹配的艺术技巧,那种对语言的创造性组合,将俄罗斯诗歌带到了又一个奥林匹亚山。丘特切夫有一首四行诗,“理智无法了解俄罗斯/普遍的尺度难以丈量/她一种特别的气质/对于俄罗斯你只能信仰”,它似乎也是一把走进他的诗歌宫殿的钥匙。对于丘特切夫这样的诗人,理智往往束手无措,读者需要做的也“只能信仰”。

论及“纯艺术”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不能不首推费特。费特期望构筑“迷人的神话”,他的写作较多涉及的是一些永恒的主题,自然、爱情与艺术,其作品词句优美,而且具有强烈的旋律感。柴可夫斯基认为他就像贝多芬一样能够触动人们的心弦:“费特在他创作中的最好时刻,已经越出了人们给诗歌规定的界限,大胆地跨进了我们的领域。与其说他是一名单纯的诗人,倒不如说他是诗人音乐家。”与音乐性相匹配的还有来自绘画所具有的立体感,他善于捕捉瞬间的印象,其创作的风景诗在精致的刻画中所呈现的深邃、旷远,曾得到列夫·托尔斯泰的激赏。与费特同属“纯艺术”派的还有众多出色的诗人,他们各有自己的创作个性,例如,阿·康·托尔斯泰善于描摹人的心理活动,勾勒一片灵魂的风景;迈科夫是大自然最忠实的聆听者,其作品常于美妙的风景中显示委婉的温情;波隆斯基的创作关注底层生活,与吉卜赛谣曲有很深的渊源;阿普赫金则喜欢在绵长的句式中渲染挽歌的情调,传达人在痛苦的境遇下心灵的疲惫与软弱。

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被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称之为俄罗斯的文艺复兴阶段。它的另一个命名就是“白银时代”。在这个时期,上述唯美主义特征,受到了俄罗斯现代主义诗人们的大力推崇与精心研习,而他们那些尚未展开的诗歌潜力与微光则在世纪之交折射出了令人炫目的光彩。对此,日内瓦大学的文学史专家乔治·尼瓦教授曾发表过这么一个看法:“从今天的观点看,俄罗斯的‘白银时代’恰好是诗歌真正的黄金时代。”

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宗教哲学家弗·索洛维约夫,他的哲学最基本的来源是古希腊柏拉图的学说。柏拉图告诉人们,世界本来具有一个大灵魂,它随着人类的诞生而分裂为一个个小灵魂。所以,这些分裂出来的小灵魂每当受到人间的事物昭示和启迪时,能够回忆起在依附肉体之前的大灵魂,从而得以窥见那个本真的永恒世界。在这一观点的启发下,弗·索洛维约夫提出了“万物一统”的概念,这是一种类似“宇宙魂”的理论。据此,他又推导出“真善美”一致的结论:“绝对者通过真理在美中实现善。”这样,一个由美体现的真善世界就自然地形成了。当时,弗·索洛维约夫是被青年一代奉为精神上的导师而倍加尊崇的。在他的影响下,当时的诗歌出现了“永恒的温柔”原则的变体,如巴尔蒙特的“太阳”与“风”,勃洛克的“丽人”和“陌生女郎”,别雷心目中的“阿霞”等。

俄罗斯象征主义是当时影响最大的一个流派。与它的法国同行相似,诗人们接受了“以瞬间展示永恒,借有限传达无限,透过一颗沙粒看世界”的思想,强调人的内心感受和精神特质,把诗歌看作通向最高存在的一个路径。在象征主义诗人的心目中,现实世界是虚幻的、不可靠的,真实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多地留存在我们主观意识中的遥远而神秘的彼岸世界。因此,他们远溯历史与神话,热衷于描写梦幻与影子,强调联想与通感,运用象征、隐喻、暗示、拟人等手法,借此表现复杂的思想与微妙的情愫,建造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

勃洛克是俄罗斯象征主义的集大成者。他少年成名,1903年因出版了诗集《丽人吟》而蜚声文坛。在这本集子里,勃洛克把自己纯洁而又深沉的感情附于一个神秘朦胧的女性形象,像一名僧侣和骑士似的膜拜她。爱情上不堪承受的痛苦,理想的破灭和希望的难以实现带来的懊丧,在这里得到了灵的超脱、美的升华。《丽人吟》里的那些诗篇是以其“道德的纯洁、内心世界的晶莹与感情上的真诚和崇高吸引着读者的”。直到今天,它们仍然深受俄罗斯读者的喜爱,被经常地在一些公开场合所吟诵,他们认为,在“易朽的物品”中永远不会有勃洛克的诗,因为它们“不服从易朽的规律、腐烂的规律”。

关于俄国“白银时代”的诗歌,中国读者最早接触的一个流派应该是未来主义。这自然与该流派的代表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经在中国文学界的广为人知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中国,他是一个被广泛阅读但误解甚多的诗人。不过,它至少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未来主义在20世纪初的俄国诗坛曾经产生过极大的影响,并且是这位天才诗人的艺术起点。未来主义诗人认为,作为读者的公众必须尊重诗人的如下权利:一、有任意造词和派生词以扩大词汇量(造新词)的权利;二、有不可遏止地痛恨存在于他们之前的语言的权利;三、有以愤慨的心情从自己高傲的额头上摘下用浴帚编成的、一文不值的光荣桂冠的权利;四、有在一片呼啸和怒吼声中站在“我们”这个词构成的巨块上的权利。他们要“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打破用词的禁忌,在作品中出现了“怀孕的男人”“星星是蛆虫”这样的词组,以故意的“错位”来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在浪漫主义的崇高、神圣和理想的枝杈上,嫁接一颗颗粗俗、荒诞和野性的果实,以此摧毁读者美好、优雅、和谐的阅读期待,在禁忌消解后体会到自由的快感。

与未来主义的激进、革命相比,差不多同时崛起的阿克梅派诗人就稍显保守和稳健一些。他们希图超越象征主义的局限,追求“主体与客体之间更大的平衡”,反对迷恋神秘的超验世界,声称要把世界“从‘通感’的迷魂阵中解放出来”。针对象征派诗人因意象的朦胧与题旨的神秘所带来的晦涩、高蹈的弊端,以及“彼岸世界”的不可兑现性,他们竭力主张诗歌的清晰性、客观性、形象性、原创性和阳刚性,要摒除所谓“美的幻影”,让玫瑰的美“来源于自己的花瓣、芳香和花色,而不是来自旁人怀着神秘的爱慕或其他情感设想出来的类似物”。亦即致力于在客观、平衡的美学旗帜下追求语言的精确性和描述的客观性,通过自身的写作来脱去抒情对象的外衣,使它们被遮蔽的本质返回到原初的鲜活状态。由此,我们也看出阿克梅派诗人对法国“帕纳斯派”唯美主义追求的呼应。尤为难得的是,这部分诗人都具有强烈的专业意识,注意研究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强调诗歌的张力和韧性。在这个诗歌星系中,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无疑是最为明亮的星星。前者的诗歌表现出了独特的“传统性”,同时又成了创造性贡献的开拓者:“既保持着古典诗歌的外形,又在诗歌内部进行着地震和转折。”后者作为“文明的孩子”,喜欢混溶和间隔各种文化的积淀层,按照时间与空间的划分,系统地研究和探索它们深层的联系,通过对历史、神话的朦胧回忆,来领悟现实生活,流露出强烈的悲剧意识,具有新古典主义的风格。

当时,活跃于“白银时代”的还有意象派诗歌。有意思的是,这一流派的宣言内容和口吻却与未来派如出一辙。在创作上,他们也缺乏严格意义上可以验证其艺术主张的作品,故而这一流派在整个俄罗斯诗歌发展史上影响甚微。但意象派的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叶赛宁不可忽略。他自称是“最后一名乡村诗人”,而作为一位浪漫气质极为浓厚的诗人,其快乐和忧伤都表现得非常极端。叶赛宁的诗歌着意于绘画美和雕塑美,善于借助词句进行色彩的点染,让抽象的物体拥有具象的形态,赋予静止的存在以动感,有时还尝试着让人的形象获得动物或植物的特性,表达那深重的乡愁和人道精神。这使得他的创作不但进入了俄罗斯的文学史,而且被认为“进入了俄罗斯的景色”,成了俄罗斯风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除上述流派之外,“白银时代”卓有成就的诗人,还有游离于各流派之外,又兼收并蓄各家之长的布宁、霍达谢维奇和茨维塔耶娃。布宁虽以小说家闻名于文坛,但其诗歌语言明澈,情感真挚,构思精巧,常于恬静的自然景色描写中漾入“淡淡的哀愁”,而显得蕴藉婉致。霍达谢维奇被纳博科夫称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只要俄罗斯诗歌的最后一丝记忆存在,他仍将是它的骄傲”。他的作品力图超越时代,挖掘存在于生活和人的灵魂中间的永恒。茨维塔耶娃是我国读者熟知的一位杰出的女诗人,她的写作以自白的方式,披露了命途多舛的人生烙印在自己精神上的创痕,展示了人类在十字架上的诗性美,其作品节奏铿锵,意象奇诡,充满了大量的破折号、问号、惊叹号和省略号;上述特点以及那些不完整的句式,往往在词与词、句和句之间造成很大的跳跃性,使得她的一部分作品显得比较晦涩难懂。但是,读者倘若能够剥开隐晦的语义外壳,细细品味一下其中含纳的深意,便不难顺着技术的线索走向精神的深宫,真切地感悟这位命途多舛的女诗人对生命本质所做的特殊诠释,从而产生一种全新的审美同情和共鸣。

1922年夏天,俄罗斯境内发生了一个“哲学船”事件。苏联当局以行政手段驱逐了将近一百余名旧俄知识分子,目的是为了“净化”俄罗斯大地的精神空气。在这个名单中,有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卡尔萨温、谢·布尔加科夫,社会学家索罗金和别舍霍诺夫,历史学家阿·基泽维特尔,语言学家特鲁别茨科依,作家奥索尔金、斯杰蓬等。这些知识分子连同此前移居国外的一大批文化界人士,合流成为俄罗斯侨民文化的精英阶层。客观而论,这批知识分子的出走和被驱逐,对本土文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但对整个世界文化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运。形式主义诗学、神学存在主义这些在20世纪影响深远的理论因此而得到了勾连和传播,在世界思想史的流变上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俄罗斯侨民诗歌得到了一个播种、萌芽和生长的特殊契机。由政治因素制造的地理阻隔引发了特殊的乡愁。诗人天性中存在的“精神流亡”与现实中肉身的脱离恰好构成了完美的对应。置身异域的生存背景,为俄罗斯侨民探索自己的精神生活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切入点。一方面,诗人们承受着严重的物质贫困和尖锐的文化断裂,摆脱不了被自己的国家抛出的感受,内心深处始终存有刻骨铭心的创痛;因此,他们寄情于分行抒写的回忆和想象,希冀借助母语的通道重返自己的精神家园。对他们来说,诗歌不仅是语言的艺术,而且是一种倾诉,一种祈祷,一种生存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维持生命的一种呼吸。这使得他们的诗歌较少功利的目的,而更多地体现为至情至性的流露。另一方面,俄罗斯侨民诗人居住的所在国在对他们进行物质的和精神的压迫的同时,又在文学传统上给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滋养,使得他们在体验了生存的尴尬之后,出人意外地拥有了继承多重文化的优势和可能性。

与当时的国内诗歌相比,侨民诗歌由于远离本土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束缚与钳制,其边缘性的身份反倒具有主流之外的丰富性,这尤其体现在作品的形式层面上,举凡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未来主义、阿克梅派、意象派和超现实主义等各种艺术风格和因素在其中几乎都应有尽有。或许正是由于上述种种特征,越来越多的读者和研究者认为,在俄罗斯文学的整个发展史上,它是“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之后出现的又一个高峰期,甚至有论者将其命名为诗歌的“青铜时代”。其中,格·伊万诺夫、涅斯梅洛夫、波普拉夫斯基、贝莱列申、伊·叶拉金、布罗茨基等诗人,分别以独具个性的劳动付出而成为俄罗斯侨民诗歌“三个浪潮”最为显著的代表人物。

在俄罗斯的精神发展史上,始终存在着一个强大的伦理化和政治化的传统,或许正是它们的存在并顺应自然的逻辑,催生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样一个别扭的名词组合,它所带来的必然是一个非正常的写作生态。20世纪的苏联时代,诗歌的总体成就乏善可陈。不过,即便在这种背景下,俄罗斯诗人依然显示了强大的生命本能,他们甚至让诗歌创作回到了史前期那种口口相传的方式,通过记诵的途径传播优秀的诗歌,如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就是由作者本人和她的密友在地下状态中相互传看,然后默契地背诵而保存下来的。与这些“白银时代”的宿将一起进行探索的是丹·安德烈耶夫、扎博洛茨基、阿·塔尔科夫斯基等哲理诗人。这部分诗人因艺术风格、精神诉求与主流文学的导向不同,而被剥夺了在公开书刊发表作品的权利。一部分诗人采取自印刊物的形式(萨米兹达特)进行交流,另一部分则将作品锁进了“抽屉”,他们的处境则被史学家称之为“境内流亡”,其作品则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留下了一份证词。

1991年12月苏联解体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它在俄罗斯知识分子心里所引起的反响不啻一场十二级的大地震;其中,欢呼者有之,叹息者有之,沮丧者有之,冷静旁观者有之,诅咒者有之……与此同时,俄罗斯诗坛也进入到一个更为多元、复杂和丰富的格局。回顾新俄罗斯这二十多年的发展,我们可以发现,它依然参与着世界诗歌的发展,有的诗人甚至经常来往于欧美和俄罗斯本土之间,在各种国际性的诗人大会上都可看到他们的身影。一部分坚持本土意识的传统诗人继承了前人的衣钵,延续着押韵的沉思;另一部分诗人则倾向于西方化的道路,尝试着自由的书写和言说,在他们的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到碎片化、戏谑化、反讽、互文性等后现代主义的元素。上述特征在艾基、库普里扬诺夫、日丹诺夫、丽斯年斯卡娅、吉比罗夫、维拉·巴甫洛娃、丹尼丽扬茨等诗人的作品中可略窥一斑,若要更全面地介绍和展示它们,则越出了本书的篇幅之限,或许需要另外编选一本《新俄罗斯诗选》。

最后,简略介绍一下本书的编选原则。艺术性是第一标准。为此,必须保证所选入诗作在语言探索和艺术上均具备一定的探索与建设意义,让读者在阅读汉语中的俄罗斯诗歌时仍然能体会到美的享受甚至震撼。其次,兼顾文学史的资料性价值,例如对沃兹涅先斯基和叶甫图申科的作品之甄选。这两位诗人均出生在30年代初,但据其自述,“道德的形成”却在50年代后期,因此充满了“热烈肯定的精神”,其创作堪称时代的晴雨表。他们的多首作品,如《戈雅》和《娘子谷》等,曾收入“文革”期间黄皮书的一种《及其他》,对朦胧诗一代诗人,包括食指、北岛、多多等人产生过巨大影响,在一定意义上成了中国新时期诗歌的启蒙教材。诚然,它们所具有的冲击力和局限也同时烙印在中国诗人身上。再者,展示俄罗斯诗歌的丰富性和多元化特征,例如选入了别德内的作品作为无产阶级诗歌的代表作,尽管在今天看来,他的创作确实存在着政治因素大于艺术价值的问题,但可以为历史立照。另外,本书还译介了两首以抒情小说享誉世界的屠格涅夫的诗作,从而为小说家在创作中勃发的诗情画意找到另一形式的佐证。

如今,人们置身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但生有涯而学海无涯。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以使阅读达到最大化,或许是很多人所期望的事情。这里,我想告诉读者诸君的是,阅读实际也是可以走捷径的,那就是阅读诗歌;因为它就是高效的同义词。而指出这条捷径的正是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作为经验之谈,他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诗歌作为人类语言的最高形式,它并不仅仅是传导人类体验之最简洁、最浓缩的方式;它还可以为任何一种语言操作——尤其是纸上的语言操作——提供可能获得的最高标准。”谓予不信,且请翻开这本诗选,当知所言不虚。

特列嘉科夫斯基

(Василий Кириллович 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1703-1769)

出身于阿斯特拉罕地区的一个神职人员家庭。早年曾在荷兰与法国游学。回国后,在俄罗斯科学院担任翻译,开始广泛研究民间诗歌和欧洲其他民族的诗律。1735年,他在俄罗斯科学院的大会上倡议建立“诗歌学”。随后,写下《新俄罗斯诗歌结构简论》和《俄罗斯诗歌致阿波罗的书简》等文章,前者对俄语诗歌的节律进行了较细致的探讨,提出重音诗律;后者提出了古典主义的创作原则,以法国、德国古典主义诗人的作品为典范,倡导思想性与艺术性密切结合的写作标准。在实践上,他本人则严格遵循扬抑格的诗律进行创作。因此,他被称之为俄罗斯古典主义诗歌最重要的奠基人。1745年,当选为俄罗斯科学院院士。晚年主要从事翻译工作,翻译并出版了法国人文主义者查理·罗兰九卷本的《古代史》和十六卷本的《罗马史》,成为俄罗斯文化的启蒙者之一。

爱的祈求

丘比特,请扔弃你的箭矢:

我们已丧失完整的躯体,

但被爱情的利箭射穿,

那一支金灿灿的箭矢,

我们却伤得十分甜蜜,

大家都服从爱情的意愿。

为何还要受到更深的伤害?

一味地让自己痛苦不堪。

有谁能不为爱情而呼吸?

爱情让我们大家不再寂寞,

尽管它将我们如此折磨,

唉,这火焰燃烧得多么甜蜜!

请让我们就此安息,

请把你的箭囊扔弃:

我们自己去寻访爱情。

我们不知疲倦地将它探觅,

也就能品味它的甜蜜,

我们将快速地将它搜寻。

我们捕捉不到爱情(不奇怪),

它对那样的做法很反感,

它是女皇,主宰着万物:

它到处闪烁明媚的光亮,

所以,每个人只要大声鼓掌,

都能将爱情快乐地目睹。

爱情它已不需要箭矢:

大家都乐意有爱的权利。

唉,珍贵无比的爱情!

爱情伤害了这一个,

另一个也会因此而受伤。

一种凶恶的恨意滋生!

1730

罗蒙诺索夫

(Михаил Васильевич Ломоносов,1711-1765)

俄罗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著名的语言学家、哲学家和诗人。出身于阿尔汉格尔斯克的一个渔民家庭。曾在莫斯科的斯拉夫-希腊-拉丁学院学习,后赴德国留学。他创办了俄罗斯第一个化学实验室和莫斯科大学。针对当时俄罗斯语言上的混杂性,其中夹杂着不少外来词,以及陈旧的教会语言,为此,他向伊丽莎白女皇提出了规范化的建议,写有《修辞学》和《俄语语法》等著作,其中专门探讨了俄罗斯诗歌的音律问题,对流行的音节诗体进行了剖析,主张音节与重音并重的诗体。在诗风上,他强调文学的理性主义和英雄主义特征,以崇高和华美为指向,为俄语诗歌的发展进行了初步但非常重要的探索。

关于俄罗斯诗行的联姻

多年以前,我有一位朝气蓬勃的丈夫,

但我失去了他,变成独自枯坐的寡妇。

老学究明确地发话,我的丈夫瘦弱不堪,

一个衰弱的黑奴,无力,下贱,老迈;

他说道,我的双脚已跛,颤颤巍巍,

我不可能拥有任何一条道路通向婚配。

大概确实如此,我本人也这般思量,

一名永远的寡妇,不能抵达任何地方。

但是,如今整个俄罗斯却相信,

我,俄罗斯的诗歌,是一个美人,

我合法的丈夫是众人艳羡的好汉,

他勇敢地终结了我一生的苦难。

1751-1753

苏马罗科夫

(Александр Петрович Сумароков,1717-1777)

18世纪俄罗斯诗歌的代表人物,出身于一个世袭贵族家庭。早年对法国诗歌和艺术理论产生兴趣并多有研究,曾根据法国诗人、理论家布瓦洛《诗的艺术》的要义,写出了《论诗的作法》。1747年,发表剧本《霍列夫》,赢得了最初的文学名声。1755年,开始发表诗歌,主要为颂诗、哀歌、牧歌和寓言诗等。苏马罗科夫强调诗歌应表达真实的情感,反对罗蒙诺索夫等人一味追求崇高和华美的风格,指出后者流于空洞、抽象的弊端,倡导爱情诗的写作,同时还发展了歌谣体的体裁,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被认为是古典主义向感伤主义过渡的关键性人物。

关于人的虚空

人啊,你

将变得虚空,

倘若你忘掉

世纪的短暂。

时间流逝,

时间飞逝,

你迷恋的一切

时间都会带走。

幸福,欢乐,

王冠的辉煌,

奢华与荣光——

一切如梦。

无论是怎样

敲击时钟,

他高声重复的

总是一个声音:

“必死者,生活中

你站得愈低,

你离自己的死

也就愈近!”

1759

不要忧伤,我的光

不要忧伤,我的光!我本人也充满忧愁,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曾与你在一起缠绵——

我那善妒的丈夫任何地方都不允许我涉足,

只要我的身影稍有挪移,他即刻就会出现。

他强制命令我对他终生随伺左右,

他说道:“你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

我啊,一直在牵挂你,不住地悲叹,

你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思念。

唉,凄惨的不幸,唉,难以忍受的灾殃,

我如此年轻,竟然有那样的遭际;

我永远不可能与他和睦相处。

我从来感受不到任何快意。

这个恶棍毁掉了我整个的青春;

但你要相信,我的思念永不动摇;

哪怕他会加倍地蹂躏我,

我的光,我始终不渝地爱你。

1770

杰尔查文

(Гавриил Романович Державин,1743-1816)

俄罗斯古典主义诗歌集大成者,被普希金誉为“俄国诗人之父”。出身于喀山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早年丧父。青年时代,他应召从军并因军功而升职。杰尔查文曾经认真研习罗蒙诺索夫和苏马罗科夫的诗歌,推崇理性主义精神和崇高性写作原则。1773年开始发表诗歌,歌颂和描摹叶卡捷琳娜时代的扩张主义和盛世状貌,同时也展现了一定的公民意识,因此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宫廷诗人。不过,他的具体创作则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古典主义固有的僵化条框,克服了其抽象性和浮泛化的弊端,其作品除具有庄重、典雅的特征以外,还以质朴和诚挚见长。

纪念碑

我要为自己建造一座神奇、永恒的纪念碑,

它比金属更坚硬,比金字塔更巍峨;

无论是旋风,无论是迅雷,都不能将它摧毁,

哪怕是时间的飞逝也不能将它推翻。

就是这样!——我不会彻底死亡:我的一大部分

将超越了腐朽,在死后仍然存活,

我的荣誉仍然增长,永不凋零,

只要斯拉夫民族仍然在世界上受人敬重。

关于我的消息将自白海传到黑海,传遍

伏尔加河、顿河、涅瓦河,自里菲山流出的乌拉尔河;

我如何从默默无闻变得赫赫有名,

我第一个大胆地使用有趣的俄罗斯笔法

颂扬菲丽喀塔斯[5]的懿行美德,

以发自肺腑的朴素谈论起天神,

面带微笑与沙皇们论说真理。

哦,缪斯!请为这正义的功勋骄傲吧,

谁若是轻视你,也请你以轻蔑回报,

你应该从容地举起一只不受拘束的手,

用不朽的霞光为自己的额际加冕。

1798

卡拉姆辛

(Никола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Карамзин,1766-1826)

俄罗斯著名的历史学家,感伤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出身于辛比尔斯克省一个地主家庭。早年曾游历西欧各国,翻译莎士比亚和莱辛的戏剧作品,以及欧洲感伤主义的田园诗。他在哲学思想上倾向于德国唯心主义学说,曾创办《莫斯科杂志》和《欧罗巴导报》,倡导感伤主义文学。1792年,发表了中篇小说《可怜的丽莎》,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既招来了保守派的非议,也得到了年轻一代的热烈拥护。卡拉姆辛的创作注重个人的心灵感受,善于表达忧伤的情感,语言优美、自然,重视对民间文学的汲取,并摆脱了古典主义风格板滞、僵化的局限,为俄罗斯诗歌的浪漫主义传统开了先河。

秋天的风吹拂

幽暗的栎树林,

枯黄的树叶

喧响着坠落大地。

田野与花园已荒芜,

山岭也在悲叹;

林中歌声沉寂——

小鸟隐匿不见。

迟归的雁群

向着南方飞翔,

在山峦之间

平稳地穿行。

在安谧的山谷中,

灰雾袅袅盘旋;

与乡村的炊烟融合,

向着天空升起。

站在山巅的漂泊者,

眼中布满忧伤,

凝视黯淡的秋色,

发出沉重的叹息。

忧苦的漂泊者,别伤心!

大自然的凋敝

只是暂时的现象,

一切仍将复苏,

春意令万物新生,

大自然穿上

新嫁娘的衣装,

露出骄傲的笑容。

唉,终有一死!永远朽腐!

即使在春天,老年人

仍然感到生命的易朽,

冬天的寒冷。

1789

致一位美人儿

美人儿,你在哪里?在哪里栖居?

莫非是在菲洛墨拉[6]歌唱的地方,

那位吟唱夜晚的歌手,

端坐在香桃木的树枝上?

莫非在那里?纯净的溪水安静地

流淌,穿越绿色的草地,

不住地呼唤我的灵魂

进入甜蜜的睡眠?

莫非在那里?有一朵鲜艳、高贵的玫瑰,

清晨沾满了露水,温柔地泛红,

与西风之神亲吻,

为空气供给着甜蜜?

莫非在那里?太阳的光辉普洒,

照亮了人迹罕至的斑斓山脊,

亘古以来,至高的力量

与神祇就在那里栖息。

我经常在那里聆听你神性的声音;

我经常透过云彩目睹你的形象,

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拥抱云朵、空气!

1791

经历了风暴和各种波涛,

渡过了旅途上危难与凶险,

航海的人已不再有疑惑

抵达了一个安全的港湾。

哪怕它是全然陌生的场所!

哪怕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标注!

摆脱了灾厄,航海者满心欢喜,

胸怀一个美妙的希望。

倘若他们睁大了眼睛,

发现岸上站满了至亲、友好,

哦,太棒了!发出一阵欢叫,

飞也似的投入他们的怀抱。

生命!你就是海洋与风浪!

死亡!你就是港湾和安宁!

那些被波涛冲散的人们,

只要抵达彼岸就可以重逢。

我看见,看见……你正引诱

我们驶向神秘的彼岸!……

亲爱的影子!请为我的朋友

保留一个空位,就在你们身边!

1802

茹科夫斯基

(Василий Андреевич Жуковский,1783-1852)

俄罗斯浪漫主义诗歌的奠基者和最杰出的代表。出生于图拉省的别廖夫县,父亲是一名地主,母亲则是一名土耳其的女俘。童年被破落地主安德烈·茹科夫斯基收为养子。1797年,进入莫斯科大学附属的贵族寄宿学校学习,在那里接触到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1801年毕业后,开始翻译英国诗人格雷的名作《墓畔挽歌》,后改为《乡村墓地》发表在卡拉姆辛主编的《欧罗巴导报》上。1815年,应召入宫任职,一度担任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教师。茹科夫斯基热衷于探索内心世界的微妙纹理,沉溺于梦幻与神话,主张感情的自然流露,善用比喻和暗示,期望渲染出一种神秘的美。当时,他那些表达细腻、遣词精妙和音韵和谐的作品曾引来了大批的追随者,对包括普希金在内的年轻诗人给予了积极的影响。他在翻译上也有斐然成就,曾将荷马史诗、阿拉伯叙事诗、拜伦、席勒的作品翻译成俄文。晚年侨居国外,最后逝世于德国的巴登-巴登,遗骸安葬于圣彼得堡。

给她

任何名字都无法给你命名?

莫非比死亡更强大的艺术

也不能表达你的魅力?

所有的竖琴都不能与你匹配!

歌声又算得什么?那不过是

晚间关于你的闲谈的捕风捉影。

倘若他们能够听到我的心脏

跳动的声音,那么,每一缕

情感都是给你的庄严颂歌。

你的生命挥发迷人的魅力,

这是纯洁、神圣的形象——

深藏内心——仿佛怀揣一个秘密。

我所能做的唯有热烈的爱,

能够述说的是,你多么可爱,

唯有永恒可以与你相提并论!

1810-1811

一朵小花

原野上短命的美人儿,

一朵枯萎、凋落的小花,

秋天那只冷酷的手掌

已经扯去了你的魅力。

呜呼!我们的遭际相同,

同一个厄运蹂躏我们,

正如花瓣飘离你的躯体,

欢乐也从我们身上飞走。

每一个白昼都在吞噬

我们的幻想,我们的愉悦,

每一个钟点都在毁弃

心灵所珍视的迷惑。

你看……魅力消失殆尽,

那一颗希望之星正在消逝……

呜呼!谁能判断:生命与小花,

哪个更早地离开尘世?

1811

春天的感觉

轻轻的、轻轻的微风,

为何如此甜美,轻盈地吹?

为何嬉戏,为何如此澄澈,

这一泓迷人的流水?

灵魂被什么事物充塞?

什么东西在它身上苏醒?

美妙无比的春天,

你把什么归还给灵魂?

我仰望着天空……

云朵,闪烁着飘飞,

一边闪烁,一边飘向

遥远的森林。

或许,一个熟悉的信息

自高远的天穹传来?

或许,一个亲切的声音

从逝去的往昔响起?

或许,在那里,小鸟,

这漂泊者在空中飞翔的

地方,仍然隐匿着

我热切向往的未知物?

是谁指出一条玄妙的道路,

通向玄妙的彼岸?

啊!最终,谁又能向我

指明一个迷人的那里?

1816

梦中的幸福

一名少女在路上行走;

年轻的朋友陪伴她身旁;

他们的面庞显露着病容,

眼神充满了忧伤。

他们相互亲吻复又亲吻,

吻过眼睛,吻过双唇——

他们的体内,生命与美

再一次盛开。

这欢乐转瞬即逝!

两处的钟声突然振响:

她梦醒在隐修的小室,

他恍然觉醒在牢房。

1816

巴丘什科夫

(Константи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Батюшков,1787-1855)

俄罗斯哲理诗的重要代表。出身于沃洛格达的一个贵族家庭。青年时代参军,投入反抗拿破仑的卫国战争。退伍后,一度进入外交部工作。1822年,罹患精神疾病,限制了其才能的发挥。巴丘什科夫早期接近卡拉姆辛的感伤主义诗风,后期则趋向于哲理抒情诗的写作,较多尝试哀歌体裁的写作。他对古罗马诗歌颇有研究,十分注意诗歌的形式,认为诗是“想象、情感和幻想的结合”,歌颂爱情与友谊,号召人们要享受“人间的欢乐”。在具体写作中,他赋予每一行诗句以沉思的品格,追求细节上的准确和形象的鲜明性,但少数作品流于过分的华丽和雕琢。他的创作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曾引起“白银时代”不少诗人的效仿并发扬光大,其中如勃洛克、曼德尔施塔姆等。

康复

恰似一株铃兰,身处刈麦者致命的镰刀下,

我萎靡不振,耷拉着脑袋,

就这样等待着为时尚早的夭亡大限,

不住地寻思:丧命的时辰将来临。

混沌之神那浓重的黑暗已遮住了双眼,

心脏的搏动也越来越缓慢:

我行将凋零,消失,年轻的生命,

这初升的太阳似乎也将滚落。

但你来了,哦,我灵魂的蓬勃生机,

你的红唇吐出芬芳的气息,

亮晶晶的眸子流动着火焰似的泪滴,

一连串的亲吻,亲吻……

那些充满激情的喘息,美妙词语的力量

引导我脱离悲哀的领地,

脱离奥尔库斯地狱,脱离忘川的河岸,

让我享受销魂的情爱。

你重新赋予我生命;它是你美好的馈赠:

我要呼吸着你的呼吸,直到进入坟墓。

如今,我因为爱情而凋零,哪怕

面临致命的痛苦,我也觉得甘甜。

1807-1809

我的天赋

哦,心的记忆!你比

理智忧伤的记忆更有力,

在那遥远的国度里,

你经常用甜美将我俘获。

我记得甜蜜的絮语声,

我记得湛蓝的眼眸,

我记得金灿灿的鬈发,

它们不经意地散开。

我记得绝世的牧羊女,

她那朴素的衣裙,

永志不忘的可爱形象,

伴随我走遍天涯。

我天赋的庇护神——

他用爱情给离别一丝慰藉:

莫非我在梦中?只要一沾睡枕,

忧伤的梦就来抚爱我。

1815

普希金

(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

俄罗斯最具世界性影响的诗人。出身于莫斯科一个世袭贵族家庭。父亲是一名退伍的近卫军军官,热爱文学,尤其推崇法国文化;母亲的祖父是著名的“彼得大帝的黑孩子”汉尼拔,他原是非洲一位酋长的儿子,后被彼得大帝收为养子,在工程和数学方面很有天赋,并在作战中屡建奇功,因此被册封为贵族。少年时代,普希金进入皇村学校学习。他在这里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诗歌活动,并以一首《皇村回忆》赢得了整个俄罗斯诗坛的瞩目。其后,普希金的天才在各种文体里都得到了展示,除了让他名满天下的抒情诗、叙事诗以外,他在小说、戏剧、文论等领域都有出色的表现,为其后的俄国文学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1837年2月8日,他在与法国流亡贵族丹特斯的决斗中受了重伤,两天后不治身亡。关于他逝世的消息,新闻界做了如是报道:“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陨落了”。别林斯基在《一八四零年的俄国文学》中指出:“正是从普希金开始,才有了俄罗斯文学。”普希金被称为“俄国文学之父”,而他生活的年代也被后世看作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

致娜塔莎

美丽的夏天凋敝了,凋敝了,

明朗的日子正在飞逝;

黑夜那绵绵的迷雾

在打盹的影子上弥漫;

肥沃的田野一片空旷,

嬉闹的小溪变得冰凉;

蓊郁的森林愁白了鬈发;

天穹显得黯淡而苍茫。

心爱的娜塔莎!你在哪里?

为何见不到你的踪影?

莫非你不愿和知心的朋友

分享那共同的时光?

无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还是在芬芳的椴树荫下,

无论清晨,还是傍晚,

我都见不到你的倩影。

很快,很快,寒冷的冬天

就要造访森林和田野;

在烟雾缭绕的农舍里,

炉火很快将熊熊燃烧;

但我还是见不到迷人的她,

仿佛笼子里的一只黄雀,

沮丧地独坐在家中,

深深地怀念我的娜塔莎。

1815

心愿

我的日子迟缓而艰难地流淌,

每时每刻,在我阴郁的内心

都滋长着那不幸的爱情的哀伤,

激发起各种各样疯狂的幻想。

但我默默无言,无人知道我的幽怨;

我暗自落泪,泪水给我以慰藉;

我的心灵啊,被忧愁所征服,

其中充满了痛苦的快感。

哦,生命的期限!飞吧,我不会遗憾,

在黑暗中沉没吧,空洞的梦幻;

我珍惜的是我爱情的磨难——

让我死去吧,且让我在爱情中死去!

1816

致恰达耶夫

爱情、希望和安详的光荣,

这些骗局只能暂时给我们温存,

青春的欢乐已经烟消云散,

如同一阵朝雾,一场美梦。

但愿望还在我们心头燃烧,

在不幸的专制政权的压迫下,

我们怀抱一个焦灼的灵魂,

热切倾听着祖国的召唤。

我们忍受着期盼的痛苦,

等待着神圣的自由时光,

仿佛一个年轻的恋人

等待他守信的约会。

趁我们胸中还燃烧着自由,

趁正直的心儿还在跳荡,

我的朋友,向祖国呈献

心灵深处美好的激情!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

这颗明星将悠然升起,

俄罗斯也会从梦中惊醒;

而在专制制度的废墟上,

将烙刻上我们的姓名!

1819

美人鱼

在湖畔,在幽僻的树林中,

曾经有一个僧人在修行,

他吃斋、祈祷和劳作,

终日忙于自己的功课。

长老用一把简陋的铲子,

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他祈求着上帝的圣徒,

只是为了梦寐以求的死。

夏日的一天,隐士

站在破败茅屋的大门前,

默默地向上帝祈祷。

树林愈来愈幽暗;

湖面上缭绕着轻雾,

天上一轮红色的月亮

在云彩中悄悄滑行。

湖水吸引了僧人的眼神。

他张望着,不由得充满恐惧;

他变得无法理解自己……

他看见:波浪翻腾起来,

突然,复归于宁静……

突然,出现一个裸体的女人,

默默地坐在湖岸上,

如同山冈上的初雪一般洁白。

她一边望着年迈的僧人,

一边梳理湿漉漉的长发。

神圣的僧人吓得直发抖,

呆望着她惊人的美丽。

她不停地向他招手,

又向他频频点头致意……

突然,像一颗流星,

隐没在梦幻似的波浪里。

忧伤的长老彻夜不眠,

整日里都不再祈祷——

他的思想失去了控制,

始终牵挂着奇幻的倩影。

树林重新披上了黑衣,

月亮在云彩间漫步,

少女又一次露出水面,

坐在那里,闪着迷人的白光。

她盯视着,频频点头,

调皮地送来一个个飞吻,

玩耍着,泼溅着浪花,

像孩子似的又哭又笑,

招呼着僧人,温柔地呻吟……

“僧人,僧人!来呀,来呀……”

突然,沉没在透明的波浪中;

一切又复归于深深的宁静。

第三天,动情的隐士

走近了魅惑的湖岸,

坐在那里,等待美丽的少女,

夜影在树林中降临……

朝霞赶走了夜的黑暗:

到处都不见僧人的踪影,

唯有几个小男孩发现

水面上漂浮着花白的胡须。

1819

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期待

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期待,

我再也不会爱什么幻想;

唯有痛苦还伴随着我,

那是心灵空虚的果实。

在残酷命运的风暴下,

我鲜艳的花冠已经枯萎;

我孤独而忧伤地生活,

我等待:末日是否已来临?

就这样,忍受着暮秋的寒意,

仿佛听到冬天风暴的呼啸,

如同一片弥留的树叶,独自

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战栗。

1821

致凯恩[7]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仿佛倏忽即逝的幻境,

仿佛那纯美的精灵。

在浮世的喧嚣中焦虑不安,

无望的忧愁折磨着我的身心,

但温柔的嗓音不绝于耳,

可爱的面容让我魂牵梦萦。

岁月流逝。骤起的风暴

驱散了往昔的幻想,

我忘却你温柔的嗓音,

也忘却了你天使的面庞。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幽暗中,

我的岁月在平静地延伸,

没有神明,没有灵感,

没有眼泪、生命和爱情。

我的灵魂被突然惊醒:

再一次出现了你,

仿佛倏忽即逝的幻境,

仿佛那纯美的精灵。

心儿在陶醉中跳荡,

一切又为它再度苏醒,

呵,神明!呵,灵感!

呵,生命、眼泪和爱情!

1825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愤慨!

苦闷的日子暂且忍耐:

相信吧,欢乐终究会到来。

心儿永远生活在未来,

现实总是令人郁闷:

一切都不长久,都会消逝,

而那消逝了的,更美妙动人。

1825

小花

在书页中间,我发现了一朵

枯干的小花,它已没有了芳香;

突然,我的灵魂深处

充满了一个奇特的幻想。

它开在何处?何时?哪一个春天?

开放了多久?被谁给摘下?

是一只熟悉的手,还是陌生的手?

为什么被人夹放到书页中间?

是为了纪念一次温馨的约会,

是为了纪念不幸的离别,

还是为了纪念在田野上,

在林荫下孤独的散步?

是他还是她,是否还健在?

如今何处是他们爱情的角落?

或许,他们也已经枯干,

正如这默默无闻的花朵?

我爱过您

我爱过您:或许,这爱情的火焰

尚未在我的心中完全熄灭;

但是,别让它再扰乱你的内心,

我不想触动您一丝一毫的忧伤。

我曾经默默地爱您,无望地爱您,

时而为羞怯所苦,时而为嫉妒所伤;

我爱过您,爱得那么真挚,那么温存,

上帝保佑,但愿别人也能这样爱您。

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我竖起一座纪念碑[8]。

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人们通向那里的小路不会荒芜,

它高高地昂起不屈的头颅,

高过亚历山大的大圆柱。

不,我不会彻底死去——在秘藏的竖琴中,

我灵魂不朽,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长,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位诗人在歌唱,

我的名声将得到传扬。

我的名字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

她的每一种语言都会念叨我的名字,

无论是骄傲的斯拉夫子孙,还是芬兰人,

野蛮的通古斯人,卡尔梅克草原的朋友。

我将长久地受到人民的爱戴,

因为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

曾经用竖琴唤醒了美好的情感,

并呼吁对逝者给予宽宥。

哦,缪斯,请遵从上帝的旨意,

不要惧怕屈辱,也不要渴求桂冠,

心平气和地对待诽谤和赞美,

不要去理睬那帮笨蛋。

巴拉廷斯基

(Евгений Абрамович Баратынский,1800-1844)

19世纪出色的抒情哲理诗人。出身于坦波夫省一个贵族家庭。少年时进入彼得堡贵族子弟学校学习,但因犯有过失而被开除,作为列兵而被编入禁卫军团。此事对他一生影响甚大,其创作上沉郁、伤感的诗风在一定程度上与之有关。退役后,他长期游历于西欧,与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和作家圣马丁、乔治桑等多有接触。1844年,病逝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他擅长描写自然风景,将饱满的激情纳入“冷静的理智”中,形成了独特的戏剧性冲突,其诗句音韵和谐、美妙,用词简练、准确。

瀑布

喧响,喧响吧,从险峻的山巅上!

你不能沉默,银白的水练!

且让那绵绵不绝的咆哮

与峡谷悠远的回声汇成一片。

我听见:北风在大声呼啸,

撼动嘎吱欲裂的云杉,

你一声声叛逆的怒号

同声应和着狂吼的暴雨天。

为何我要聆听你的声音,

怀着一种痴情的期待?

为何我的胸膛要如此战栗,

仿佛怀揣不祥的预感?

面对你缥缈的无底深渊,

我伫立,痴心地迷恋,

我似乎发现:凭借一颗心

才能领悟你那些无词的语言。

喧响,喧响吧,从险峻的山巅上!

你不能沉默,银白的水练!

且让那绵绵不绝的咆哮

与峡谷悠远的回声汇成一片。

1821

我的天赋贫乏

我的天赋贫乏,嗓音也不高,

但我照旧生活,我在大地的存在,

对待不论什么人都礼貌周到,

在我的诗行中,我那些遥远的后代

将发现它的踪迹。怎能知道?

我的灵魂与他们的灵魂血脉不断,

正如我在同辈中把好友找到,

我也必将在后辈中间赢得读者。

1828

丘特切夫

(Фёдор Иванович Тютчев,1803-1873)

俄罗斯哲理诗最重要的代表,有“抒情的哲学家”之美誉。出身于奥尔洛夫省一个世袭贵族的家庭。1818年,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大学毕业后到外交部任职,不久被委派到德国,在巴伐利亚、都灵和慕尼黑等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在那里,他与诗人海涅和哲学家谢林交往甚密,深受后者的先验论唯心主义思想和德国浪漫美学的影响。丘特切夫非常善于将抽象的哲理寓于诗意的形象,在情感的抒发中阐述对生活的思考,自然与爱情是他钟爱的两大主题,其创作中显露的早期象征主义特征尤为后来的诗人推崇,被誉为“第一流的诗歌天才”“俄罗斯诗坛上不可多得的卓越现象”。

疯狂

那里,仿佛一缕袅娜的轻烟

把苍穹和烤热的大地融为一体,

在没有一丝忧愁的快乐中,

生存着一个可怜的疯狂。

在通红的灼热光线下,

钻进火一般滚烫的沙粒,

疯狂转动一双玻璃的眼睛

在云层之间寻找着什么。

突然跃起,用灵敏的耳朵

贴紧裂纹遍布的大地,

屏息迫切地谛听着什么,

额头显露一丝满足的神秘。

疯狂认为,它已听到水的沸腾,

听到了地下水的流动,

听到了摇篮曲似的歌声,

以及来自地心喧闹的奔涌!

1829

秋天的黄昏

在秋天黄昏的明媚里存在着

一种动人、神秘的魅力……

不祥的光辉,树木的缤纷,

深红的树叶慵懒的轻颤,

薄雾所遮掩的安谧的蓝天,

高悬孤苦、忧悒的大地之上,

有时,刮来一阵强劲的冷风,

仿佛预告着风暴即将来临,

凋零,颓靡——世间万物

温柔地露出一丝衰萎的笑容,

这在理性的人类身上,我们

将它叫作痛苦之神性的羞怯。

1830

春水

田野上冰雪还闪着白光,

春水已开始发出喧响——

奔跑着,撞击梦中的河岸,

它们奔跑、闪烁,大声叫嚷……

它们朝向四面八方宣布: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我们是年轻春天的快递员,

她派遣我们前来报信儿!”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那些安静、温暖的五月时光,

快乐地聚集在她身后跳舞,

它们的脸颊绯红而明朗。

1830

Silentium[9]

沉默吧,隐匿起情感,

把你的幻想深藏起来——

且让它们灵魂的深处

无言地升起,无言地降落,

恰似夜空中的星星,

请欣赏它们——并且沉默。

你的心如何能说出自身?

他人又如何能够理解你?

难道他能知晓你为何而生?

思想一经吐露就是谎言。

莫如挖掘和搅动泉眼:

饮用它们——并且沉默。

你要善于在自我之中生存——

你的灵魂就有整个世界,

包容着秘密、神奇的思绪——

表面的喧嚣遮蔽了它们——

白昼的光亮驱赶着它们——

请聆听那它们的歌声——并沉默……

海马

哦,烈性的马,哦,海上马,

披散着淡绿色的马鬃,

时而温驯,惹人爱怜,

时而狂躁又顽皮,

在上帝广阔的原野上,

你被狂暴的旋涡所喂养;

它教会了你蹦跳、玩耍,

让你驰骋在原野上。

我爱飞速奔跑的你——

显示着傲人的力量,

披散着浓密的鬃毛,

浑身是汗,冒着热气,

风暴似的冲向海岸,

一路发出快乐的嘶鸣,

你的马蹄把礁岩撞响,

顷刻——溅起一大片水星……

1830

白昼与黑夜

遵从上帝崇高的旨意,

在这莫名深渊的上空,

抛下一张金丝编织的帷幕,

遮住神秘的精灵世界。

白昼——就是这灿烂的帷幕——

白昼,赐予万物以生机,

给病态的灵魂以治疗,

凡人与神祇的好友!

但白昼淡出——黑夜降临;

它来自不祥的世界,

揭开这一张美好的帷幕,

扯下,随手将它抛却……

深渊就在我们面前裸露,

伴随一片惊恐与迷雾,

黑夜与我们之间没有了间隔,

这就是让我们惧怕的缘由!

1839

致一名俄罗斯女人

远离了太阳和大自然,

远离了光明和艺术,

远离了生活和爱情,

年轻的岁月一掠而过,

鲜活的感情逐渐枯死,

你的幻想随风飘去……

你的生命悄悄流逝,

流向无名的荒野,

那人迹罕至的土地——

在秋天无边的雾霭中,

仿佛一朵薄云,消失

在黯淡而迷蒙的天中。

1848或1849

最后的爱情

哦,在我们人生的下坡路上,

我们相爱得更加温柔,更加迷信……

闪耀吧,闪耀,告别的光辉

来自黄昏的晚霞,最后的爱情!

阴影覆盖了半个天空,

唯有在西方徜徉着一抹夕光,

且慢啊,且慢,黄昏的余晖,

让迷人的魅惑延长啊,再延长。

哪怕脉管中的血液日益干涸,

但心中的温柔却永不会枯竭……

哦,你,最后的爱情!

你既是至福,又是绝望。

1852-1854

我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她

我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她,

那是童话似的美妙岁月,

仿佛创世之初的一颗星星,

面对黎明露出的晨曦,

倏忽隐没到蓝色的天空……

她总是那样的美丽,

充满了那种清新的魅力,

充满了黎明前的幽光,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仿佛花朵上的一滴露珠……

那时,她风华正茂的生命

是那样的完美,那样的圆满,

全然超脱于俗世凡尘,

可是,她已离去,在空中

隐没,仿佛一颗流星。

1861

我们不曾拥有预测的能力

我们不曾获得预测的能力,

预知我们的词语赢得怎样的呼应——

但我们被赋予一种共鸣,

恰似我们荣获恩惠的一份天赐。

1869.

卡·巴甫洛娃

(Каролина Карловна Павлова,1807-1893)

出身于雅罗斯拉夫省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德裔教授,在物理、化学和医学方面均有很高的知识修养,同时对文学、艺术也有浓厚的兴趣。巴甫洛娃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谙熟多种语言,很早就开始文学创作,并在绘画上也表现出非凡的天赋。她的诗歌曾得到著名诗人巴拉廷斯基、维雅泽姆斯基、雅泽科夫和波兰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的高度赞赏,后者还与其有一段未果的恋情。巴甫洛娃支持“纯艺术”理论,其作品优美精巧,音韵和谐,在冷峻、理性的表象下常有激情的迸发。此外,她还从事翻译工作,致力于将俄罗斯诗歌介绍给德语世界。

一想起陈年旧事

一想起陈年往事,灰飞烟灭的一切,

灵魂就感到缄默的思想那一份沉重,

我的一生遭遇了许多不端的恶行,

我的一生挥霍了许多真挚的情感,

不合时宜地做了许多无谓的牺牲。

经历了每一个失误,我却依然故我,

忘记吸取由此而来残酷的教训,

赤手空拳地投入日常生活的战场:

我的理智也不能从心头拔除

对热泪的信仰,对语言和微笑的信仰。

承受了那些将我战胜的各种苦难,

一颗不肯屈从于命运的灵魂,

我保持着对成功必将来临的信念,

我期待着,像一名执迷不悟的赌徒,

日复一日,我憧憬着幸福的到来。

我勇敢地抛出一件又一件珍宝——

我输到了一毛不剩,独自呆立;

那帮幸运的家伙却坐在旁边,

一双双贪婪、恶毒的眼睛正拭目以待:

一个坚定的灵魂会否将我背叛?

1854

我爱你们,年轻的姑娘

我爱你们,年轻的姑娘;

我爱生命之春的忧伤,

幻想之朦胧的旋律,

还有那匿身的夏娃

那些神秘莫测的幻梦。

我铭记它们。在慵懒的灵魂里

我们依然记得秘藏的梦呓;

我们依然记得虚幻的欣悦,

心灵那高傲的意念,

内心胜利的痛苦。

哪怕在不自由的生活中,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

但我们意识到尘世的命运,

对自由的渴望就此中断,

心灵古怪的念头也就此抚平。

而今,我们已很少有力量

来承担现实的一切——

我们放下了幕布,

遮住让灵魂激动的一切,

对安静的心儿低语:“别了!”

1855

柯尔卓夫

(Алексе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Кольцов,1809-1842)

出身于沃罗涅日一个牲口商人家庭。柯尔卓夫仅上过一年半的小学,后来通过自学掌握了作诗的技巧,显露了出众的才华,但仍会暴露教育上的某些不足,例如出现文法使用的不规范、单词拼写错误等问题。1830年,他结识了哲学家和诗人斯坦凯维奇,后者对他大为赏识,并将他推荐给别林斯基。别林斯基对柯尔卓夫的创作评价甚高,肯定了其创作上的真诚和语言上的清新、质朴,认为那是一种“艺术性的民歌”。柯尔卓夫生动、活泼的诗风在19世纪俄罗斯文坛独树一帜,许多作品在当时已被谱成歌曲传唱,对后世的农民诗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老者之歌

我骑上骏马——

一匹千里马,

我疾速飞驰,

比鹰隼更快捷。

越过旷野大海,

到遥远他乡,

我追逐,唤回

我的青春时光!

我精心装扮,

翩然一青年,

美丽的姑娘

再次给我青睐。

可是,唉,哪有

道路回到往昔!

太阳永远不会

从西边升起!

1830

我算得了什么

我这碎屑儿,算得了什么?

我活着,无谓地四处奔波,

我永不满足,将时间消耗

在对幸福的渴望中,为之哭泣!

我寻找什么?又在追求什么?

有一些人:他们至死

都在寻思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有什么用处!让他们去讨论,

争论那些个严肃的问题。

我浑浑噩噩,并不是智者,

我想了解的只要一丁点儿;

我就像一名盲人,踟蹰

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

碰上好笑的——就尽情嘲笑;

遇见妙事儿——就为之着迷;

为不幸的事情由衷地痛哭,

并不想费劲去了解——我究竟是什么。

1830

伟大的秘密

乌云带来了雨水,

雨水浇灌大地,

大地奉献种子,

天空是星星的深渊,

世界是生命的深渊;

时而阴郁,时而明朗,

神奇无比的大自然……

在百般猜测的怀疑中,

探寻伟大的秘密,

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消逝,永不复返;

面对每一个世纪,

永恒总是发出提问:

“事情是因为什么而终结?”

“你还是问问另一个吧。”

每一个世纪都这样回答。

勇敢的理智怀着祈求

去追索上苍的旨意。

请你对着思想

说出这些造物的秘密!

大自然的奇迹

给出的回答依然神秘,

它用寂静和风暴

将思想弄得十分奇异……

未来,在大自然中

什么东西将会完成?……

哦,闪亮吧,一盏灯,

十字架前,要更为明亮!

思索令我十分沉重,

唯有祈祷才感到甜蜜!

1833

莱蒙托夫

(Михаил Юрьевич Лермонтов,1814-1841)

19世纪俄罗斯最为杰出的诗人之一。出身于莫斯科一个没落贵族的家庭。父亲为退役军官,母亲早逝,由外祖母抚养成人。先后在莫斯科大学和彼得堡近卫军骑兵士官学校学习。1837年,普希金因决斗身亡。他在激愤之下写出了著名的悼诗《诗人之死》,指控整个上流社会就是谋杀的凶手,遂一举成名,同时也招致了流放的命运。不幸的是,1841年7月,他也因决斗而酿成第二次“诗人之死”。莱蒙托夫曾创作长诗《恶魔》与《童僧》,有论者指出这恰好代表了作者创作中的两极,其作品大多笼罩着阴郁、绝望的情绪,但同时又充满了对自由、纯真的向往,最终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个孤独者和漂泊者的形象。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一个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一个,

我是另一个天才,尚未成名,

和他一样,为世界所放逐,

只是禀有一颗俄罗斯的灵魂。

我过早地开始,也将过早地结束,

我的智慧不能尽情施展;

如同沉船散落在大海深处,

希望的碎片蜷伏在心底。

阴森森的大海呀,谁能勘破

你的秘密?谁又能够

向众人诉说我的思绪?

我?上帝?——或许无人能够!

1832

孤帆

蔚蓝色的海面云雾弥漫,

一片孤帆闪烁着白光。

它向遥远的国度寻觅什么?

它将什么抛在了故乡?

波涛嬉戏着,风儿呼啸着,

桅杆吱吱响,弓起身子;

嗨——它不寻觅幸福,

也不是在把幸福躲避!

帆下,海水比蓝天更明朗,

帆顶,阳光金灿灿——

躁动不安的它呀,祈求着风暴,

仿佛在风暴中才有安宁!

1832

天空的云呀,永远的流浪者!

就像我一样,是被放逐的囚徒,

越过青色的旷野,珍珠似的峰群,

从怡人的北方谪落到偏僻的南国。

是谁驱赶你们:是命运的裁决?

是秘密的嫉妒?还是公开的中伤?

抑或是被自己的罪孽所挤迫?

抑或是遭到朋友们的毁谤?

不,是贫瘠的土地令你们厌倦……

你们不知道激情,也不知道痛苦;

你们永远冷漠,你们永远自由,

你们并没有祖国,你们不会被放逐。

1840

祖国

我爱祖国,怀有的却是奇异的爱!

我的理智无法将它战胜。

无论是鲜血换来的荣誉,

无论是充满高傲的虔信的宁静,

无论是远古时代秘传的传说,

都不能激发我内心愉快的憧憬。

可是,我爱(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

她那草原上冰凉的沉默,

她那森林一无际涯的摇曳,

她那宛如海浪一般的河汛……

我爱驾驭马车在乡间小道上奔跑,

用迟钝的目光扎破夜的影子,

惦念着夜间的住宿,四下里打量,

荒凉的村落颤动着点点暗火。

我爱燎烧过麦茬地的缕缕轻烟,

我爱夜宿草原的大群车队,

我爱黄土地中间的小山冈上

伫立着闪烁白光的白桦树。

我满怀着人所不知的快乐,

望着谷物堆满的打谷场,

望着茅草搭建的农家小屋,

小屋的窗子镶嵌雕花的护板;

我多么希望在节日露湿的夜晚,

聆听醉醺醺的农夫的絮叨

观看吹哨又跺脚的舞蹈,

哪怕到午夜都不会疲倦。

1841

悬崖

一朵闪烁金光的彩云,

夜宿在悬崖巨人的胸口,

清早它便踏上了旅途,

在蓝天上快乐地漫游;

可在老悬崖的皱纹里,

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

悬崖独自伫立,思忖良久,

不由得在荒野上低低啜泣。

1841

阿·康·托尔斯泰

(Алексей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Толстой,1817-1875)

俄罗斯诗人、戏剧家。出身于彼得堡一个贵族家庭。童年在乌克兰的舅舅的庄园中度过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成年后,曾担任过驻德外交官,后进入沙皇的宫廷任职。19世纪30年代末开始创作,著有著名的历史小说《谢列勃良内公爵》。他的诗歌创作有很强的唯美特征,主张“纯艺术”的写作,作品富于音乐感,有不少诗歌被柴可夫斯基等音乐家谱曲传唱。

在人声喧闹的舞会上

在人声喧闹的舞会上,

怀着俗世虚空的不安,

我偶然一瞥见到你,

而神秘笼罩着你的容颜。

只是眼睛扑闪着忧怨,

嗓音听来出奇的美妙,

仿佛芦笛吹响一般悠远,

恰似大海嬉闹的波涛。

我倾倒于你窈窕的娇躯,

你整个沉思的憨态,

而你的笑声,时而清脆,时而忧郁,

自那以后总在我的心中回旋。

深夜,当我孑然一身的时候,

我疲倦地半倚着躺下,

又看见那一对哀悒的美眸,

听到那一番快活的谈话。

我如此惆怅地进入睡梦,

在匿形的幻想中酣睡,

我爱你吗?我不知道,

但是似乎有点为你迷醉。

大海微微颤动

大海微微颤动,浪花不停地

一个接一个嬉闹着奔跑,

哦,可怜的朋友,我担心:和我一起

你不可能拥有长久的幸福——

我的内心既有希望,也有一连串失意,

游牧的思绪时而汹涌,时而静谧,

爱情的大海既有高潮,也有低潮。

屠格涅夫

(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1818-1883)

19世纪俄罗斯最具世界性影响的小说家之一。出身于奥廖尔省的一个贵族家庭。屠格涅夫以小说成名于世,被誉为叙事作品最具诗意的代表之一,殊不知他本人就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早年醉心于浪漫主义诗歌与黑格尔哲学。晚年的散文诗已成为俄罗斯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瑰宝,同样,他的抒情诗也极具魅力,寓人生哲理于自然形象之中,显露了“非凡的诗才”(别林斯基语)。

秋天

我爱恰似忧郁眼神的秋天。

在迷蒙、安谧的日子里,

我经常走进树林,在那里小坐,

我仰望白晃晃的天空,

还有那黑魆魆的松树冠盖。

我喜欢嚼着一片酸树叶,

含笑慵懒地摊开四肢,

心中浮起怪诞的幻想,

聆听啄木鸟尖利的啁啾声。

草儿整个枯萎……飘洒着

一片清冷而安谧的光辉……

一股微妙而自由的惆怅

仿佛笼罩了我整个的灵魂……

我怎么可能忘却?还有什么

幻想不曾对我造访?

而那松树仿佛赋予了灵性,

附身,若有所思地发出喧响。

一阵狂风猝不及防地刮过,

恍如一群大鸟腾空飞起,

栖落在黑魆魆的虬枝上,

急不可耐地大声喧嚷。

1842

春天的黄昏

在那休耕的大地上空,

一团金色的云漫步徐行,

空旷的田野沾满露珠,

默不出声地闪烁银光,

雾霭笼罩的溪谷淙淙流淌,

春雷在远方隆隆轰响,

懒散的风仿佛被缚住翅膀,

在山杨树的枝叶间震颤。

巍峨的森林怔愣着沉默,

那深绿的森林也保持缄默。

唯有在浓密的树荫下,

偶尔有失眠的树叶在絮语。

一颗星颤动于夕阳的火焰,

一颗美妙的爱情之星,

于是,灵魂变得轻松而圣洁,

舒展,如同回到童年时光。

1843

波隆斯基

(Яков Петрович Полонский1819-1898)

俄罗斯纯艺术派诗人的重要代表。出身于梁赞省的一个小官吏家庭。1838年考入莫斯科大学法律系,1844年毕业。大学期间接触了后来同属于纯艺术诗派的费特、葛里高利耶夫等诗人,由此确立了其后的诗风,作品的主题多为艺术、自然与爱情。不过,由于波隆斯基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经济窘困的境地,这使得他较易体会平民阶层的生活和心理,注意吸取城市平民诗歌和吉卜赛谣曲的表现手法,为俄罗斯诗歌的抒情风格添加了新的元素,尤在音韵上为后世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茨冈女郎之歌

篝火在迷雾里闪烁,

火星飘飞着熄灭,

深夜,避开众人的耳目,

我们在桥头相互道别。

夜即将散去,亲爱的,

明晨,在大篷车的后面,

跟随一群茨冈人女伴,

我们将迁往遥远的草原。

临别,你一定要系紧

我缀有花饰的披肩,

我俩共度的这些时光,

犹如这披巾的两端交缠。

有谁能预测我的命运?

我的雄鹰,明天会有谁来,

能够将你系紧的结扣

从我的胸前解开?

勿忘我,哪怕另有姑娘

爱上我如此眷爱的你,

哪怕她会动情地歌唱,

哪怕她将坐在你膝上嬉戏!

篝火在迷雾里闪烁,

火星飘飞着熄灭,

深夜,避开众人的耳目,

我们在桥头相互道别。

1853

我的心是一泓泉水

我的心是一泓泉水;我的歌是一朵浪花,

从远处落下——向四处漫溢……

惊雷响起——我的歌,阴郁有如一团乌云,

清晨——歌声里映照出朝曦。

假如突然闪现不期而至的爱之火星,

或者悲伤一时郁结在心头,

我的眼泪便会流向我那歌的怀抱,

浪花很快就将它们卷走。

1856

费特

(Афанасий АфанасьевичФет,1820-1892)

俄罗斯纯艺术派诗人最出色的代表。原姓申欣,出身于奥尔洛夫省的一个地主家庭,母亲是德国人。1840年费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展示了最初的艺术探索,赢得了文学界的注目。1844年从莫斯科大学毕业后,他从军来到南方。期间,与《现代人》杂志有密切的联系。他认为,美是诗歌写作的最高准则,艺术是纯粹的、非功利的,因此应该关心永恒的主题,而不需要过多地关心现实生活。在具体的写作上,他善于捕捉瞬间的印象,细致、准确地描绘人的内心世界,意境空灵、逸雅,音韵和谐、优美。他的创作尤以风景诗最为人称道,以鲜明的形象和深刻的内蕴而备受列夫·托尔斯泰的推崇。

絮语,羞怯的呼吸

絮语,羞怯的呼吸,

夜莺的啼唱,

睡意蒙眬的小溪,

银波轻扬。

夜的清辉,夜的幽影,

幽影无边,

亲切可爱的面容

神奇的变幻。

烟云袅娜,玫瑰绯红,

琥珀的折光,

哦,亲吻,哦,泪滴,

哦,霞光,霞光!……

1850

春天的思绪

又从遥远的地方,鸟儿

飞向冰雪消融的河岸;

温暖的太阳在高空徜徉,

等待着芬芳的铃兰。

内心没有什么能抑制

两颊涌起一股热血,

你凭借感人的灵魂坚信:

爱情无限犹如这世界。

我们能否置身于温柔的自然,

是否还能相会得如此亲近,

恰似冬天在低空走过的太阳,

曾经目睹我们相爱的场景?

1848

多么幸福:又是夜,唯独我俩

多么幸福:又是夜,唯独我俩!

小河如镜,整个水面辉映着星星,

那个地方……请仰起头,看哪:

天空是多么深邃,多么纯净!

呵,称呼我为疯子吧!你爱称呼

什么都行;此刻我理智已衰竭,

心底只是澎湃着爱的狂潮,

我不会沉默,不愿,也不能沉默。

我痛苦,我热恋;但倘若我痛且深爱,

哦,你就该聆听!哦,你就该理解——

我不掩饰激情,只想表白,我已爱上了你——

我只爱你一人,只想占有你一人!

1854

五月之夜

残存的最后一群乌云

掠过我们的头顶。

它们透明的雾团轻轻地

在月镰旁边消融。

春天的额头缀满了星星,

它神秘的力量控制一切——

你,温柔的夜呵!在这尘世

你曾经允诺给我幸福。

幸福在哪里?并非在贫乏的此岸,

它呀——犹如一缕轻烟。

跟着它,跟着它!沿着空中道路——

我们向着永恒飞去!

1870

又是五月之夜

多美的夜呵!一切如此安谧!

感谢你,我子夜的故乡!

从那冰雪之国,从那风暴之国

飞出了你清新纯净的五月。

多美的夜呵!星星聚在一起,

再度温润而柔情地探视着心灵,

空中传来夜莺如歌的啼啭,

其中隐含着不安与爱情。

白桦在等待。半透明的树叶

娇羞动人地诱惑我的目光,

它们瑟瑟颤动,恰似待嫁的少女

正在快乐而好奇地试穿新装。

哦夜,你的面庞从不曾如此温柔,

如此空灵,不,你再也不能折磨我!

我再一次走向你,唱着不自由的歌,

不自由的——或许,将是我的最后一歌。

1857

第二自我

仿佛倒映在山涧中的一朵百合,

你在我第一支歌中显现玉身,

究竟是否算一个胜利,谁的胜利?

——小涧战胜花朵,还是花朵战胜小涧?

你一颗年轻的灵魂完全理解,

懂得神秘的力量告诉我的一切,

没有你,我的生活必将郁闷不乐,

但我与你仍在一起,无法被分隔。

远处,你墓地上的青草依然如故,

这里,心愈是衰老,记忆愈加清新,

我也知道,当我有时眺望星空,

你和我一起极目注视,犹如天神。

爱情有自己的词汇,它们不会消亡。

一个特别的法庭等待着你和我;

它很快就能在人群中辨认出我们,

我们将双双抵达,无法被分隔。

1878

涅克拉索夫

(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Некрасов,1821-1877)

19世纪俄罗斯最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出身于波多尔斯克省的一个退役军官家庭。青年时代,由于违背父命没有投考武备学校,被切断了经济来源,只好自谋生路,一边在彼得堡大学旁听,一边为人做些抄写的工作糊口。40年代,涅克拉索夫主编《现代人》和《祖国纪事》等杂志,团结了一大批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对当时的文学导向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的作品富于叙事性,受口头民间文学影响很大,渗透了很强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公民意识,关注下层人民的疾苦,同时也有很高的艺术水准。

昨天,下午六点光景

昨天,下午六点光景,

我凑巧从干草广场经过;

一个女人在那里接受鞭刑,

那是一名年轻的农妇。

她的胸腔已发不出声响,

只有鞭子还在呼啸着纷飞……

于是,我对缪斯说道:

“你瞧,这是你的亲姐妹!”

1848

判决

“……在你们那一片幸福至极的土地上,

你们是贱民——人民并不知道你们,

傲慢而冷漠的上流社会的圈子,

以冰冷的蔑视将你们浇个透心凉。

你们的竖琴毫无意义地拨响,

你们就像黑暗角落里的歌手——

生来就不曾赢得权利去享有

尘世的爱和尘世的尊重!”

整个西方都如是在谈论我们,

向俄罗斯的心脏抛掷石头。

鸣不平吧,我亲爱的祖国!

反击吧!但祖国却沉默不语……

1877

迈科夫

(Аполло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Майков,1821-1897)

俄罗斯纯艺术派诗人的重要代表。出身于莫斯科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父亲是著名画家,科学院院士。少年时期便显露出非凡的诗画才能。大学毕业后曾任职于沙皇政府的财政部。1841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得到了别林斯基的赏识,称为“俄罗斯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他非常推崇和喜爱古希腊罗马文学,创作了一部分具有古风性质的诗歌。在他的心目中,理智是软弱的,需要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找到创作的分寸感。他的风景诗带有印象主义的画面感,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

当影子宛如透明的薄纱覆盖

那草垛堆满的金色田野,

那黛青色树林与湿漉漉的牧草;

当河面上柱形的暑气闪烁着白光,

在稀疏的芦苇丛中缓慢地徜徉,

天鹅睡成一个灵敏的梦,倒映在河湾——

我走回自己那间亲切的小茅屋,

它坐落在金合欢与橡树的浓荫下;

就在那里,在约定的时辰,一位安谧的女神

头戴摇曳的星星与深红罂粟编成的花冠,

唇间含笑,沿着一条高深而神秘的空中道路,

款款走下来,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用淡黄色的光辉注入我的头颅,

用一只安静的纤手合上我的眼睛,

撩起自己的鬈发,向我低下头来,

亲吻我的嘴唇和眼睛,带来一片寂静。

1839

在雨中

你是否记得:我们不曾料到会遭逢雷雨,

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一场暴雨袭击了我们;

我们赶紧躲到毛茸茸的云杉下面……

这可真是无比的惊恐,又无限的欣悦!

雨丝透过阳光滴落,在蓬松的云杉下面,

我们站立,仿佛置身金丝的笼子;

我们周围的地面有无数珍珠在蹦跳;

那些个雨点啊,从一根根针叶上滚落,

亮晶晶地落下,打在你的小脑袋上,

或者滑过肩膀,直接渗入你的紧身胸衣……

你是否记得我们的笑声越来越轻……

突然,在我们头顶上空,响起一个惊雷,

你贴紧了我的胸口,因为恐惧而闭起眼睛……

这真是天赐的甘霖啊!一场金子的风暴!

1856

阿普赫金

(Алексей Николаевич Апухтин,1840-1893)

出身于奥尔洛夫省的一个贵族世家。在彼得堡的贵族子弟学校毕业后,进入司法部任职,后又转到内政部。少年时代即开始诗歌创作,十四岁发表处女作。他是纯艺术诗歌的坚决拥护者,擅长写作情调忧伤的抒情诗,抒写自己在生活中的失意与不满,其诗歌的基本主题是揭示人在痛苦的境遇下心灵的疲惫与软弱。哀歌和浪漫曲是他经常选用的体裁,其创作对20世纪初象征主义诗歌有一定的影响。

没有反响,没有言语

没有反响,没有言语,没有致意,

世界犹如荒漠横亘在我们中间,

我的思索带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挤压着心灵,让它忐忑不安。

难道在忧愁和愤懑的时辰,

昔日的往事已消失得杳无踪影,

犹如被遗忘的歌曲,余音愈益见稀,

犹如苍茫夜色中一颗陨落的星?

秋叶

夏天过去,紫菀花已经凋谢……

我忍受着烦躁不安的忧郁,

独坐在一条破旧的长椅,

树叶在头顶上空附身对我低语,

讲述一个凄惨的故事:

“不久前我们还在炎热的夏天绽放,

可是现在却受到了秋天的威胁,

沉重的命运告诉我们:

温暖光明的时日已经不多。

可有什么办法呢!让冬天冰冷的手

尽早抓住我们吧!

如今我们很幸福,在离别的时候,

我们会更加珍爱阳光下的生命。

看吧!我们忧郁的公园铺满了黄金

鲜花如何在最后一次快乐地闪耀。

看吧,晚霞在小树林上空

多么奢华多么庄重地燃烧。

我们知道,阴郁的天气将消逝如梦,

冰雪也不可能永远覆盖林中空地,

春天会重现,万物都将苏醒——

可我们呢……是否也能苏醒?

就在此地,在我们树叶的荫覆下,

有一大堆枯枝在灰尘里静躺,

这里曾经有美丽的丁香花开放,

也曾经盛开过高贵的玫瑰。

春天来了,夜莺又在忙碌,

像从前一样歌颂新生的玫瑰,

但是可怜的丁香,遭受了严寒的袭击,

再也抬不起它的树枝;

而要是我们的菩提树能重获新生,

看到它归来的再不是我们。

取代我们的,或许是更好、更美的

另一些树叶在熠熠生辉。

唉,有什么法子!让冬天冰冷的手

尽早抓住我们吧,

如今我们很幸福,沐浴着淡淡的阳光,

离别时刻,我们更加珍惜生命。

死神,请放慢脚步!哪怕再给一天欢愉!

啊!或许柳树的冠盖已被压低,

一阵阵狂虐的秋风

将把我们无情地扯落在地……

我们躺在亲爱的菩提树下,逐渐干枯,

而即便你,曾为我们而深深地担忧的你,

也会漫不经意地从长椅上站起,

只顾痛苦地沉湎于自己的思绪,

无意之中将我们踩作粉泥。

苍蝇

苍蝇,如同黑色的思绪,整天不让我得到安宁:

在我可怜的头顶上空,盘旋,叮螫,嗡嗡叫!

倘若你从脸颊上赶走一只,另一只又飞上你的眼睛,

它们让你无处躲藏,这可恨的一群到处横行霸道。

只好放弃书本,中止谈话,生活变得苍白无味……

唉,但愿黄昏能加快脚步!唉,但愿黑夜尽早降临!

黑色的思绪,如同苍蝇,整夜不让我得到安宁:

在我可怜的头顶上空,盘旋,叮螫,嗡嗡叫!

我赶走了一个,另一个又强行扎入我的心灵,

我回忆整个一生,就这样沉湎于毫无结果的空想!

你越是想忘掉,越是厌恶,却越是爱得强烈而深沉……

唉,但愿那个真正的夜,那永恒之夜尽早降临!

采尔捷列夫

(Дмитрий Николаевич Цертелев,1852-1911)

出身于奔萨省的一个公爵家庭。1874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随后赴莱比锡大学留学。1879年,以撰写研究叔本华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曾任职于财政部。采尔捷列夫发表了不少哲学文章和政论文。他的诗歌继承了“纯艺术”诗歌传统,同时还吸收了德国唯心主义的哲学观,认为现实不过是意志的表象,为俄罗斯象征主义诗歌开了先河。

倘若我能挣脱肉体的桎梏

倘若我能挣脱肉体的桎梏,

就疾驰如自由的幻想,

飞向永远蔚蓝的苍天之渊,

直抵它极端的边缘——

但我并不期待另一种生活,

也不把别样的幸福渴盼,

我拒绝一切尘世的享受,

也不将金色的幻境呼唤;

不,我只是想忘掉一切创伤,

我的灵魂深刻的创伤,

永远沉浸于涅槃的黑暗,

找到非存在的安详。

1893

乌云驰过

乌云驰过,给大地注满了雨水,

夜色平静,万籁俱寂;

但在寂静中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黑暗正悄悄弥散着春意。

白桦树穿上透明的树叶外套,

雨水从树枝上安静地流淌,

仿佛一股快乐、安静的泪水——

这泪水很快将变成鲜花开放。

1886

安年斯基

(Иннокентий Фёдорович Анненский,1856-1909)

俄罗斯象征主义的先驱之一。出身于鄂木斯克一个官吏家庭。1849年,随父亲的升迁而移居到彼得堡,在彼得堡大学历史语文系完成了学业。曾长期担任皇村贵族中学的校长。生前的诗名并不大,其价值经由阿克梅派诗人,如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等的推崇而逐渐被认可。他为人敏感、谦逊,主张诗歌一定要重视细节的描写,擅长以客观对应物来昭示神秘的精神活动,凸显人们内心世界的微妙之处,作品多表现现代人的孤独感和异化感。

树叶

一盏灯高挂白色的天空,

金色的光芒逐渐黯淡,

在秋风萧瑟的林荫道上,

落叶战栗着划出弧线。

温柔的树叶在空中旋飞,

不愿意接触到尘土……

哦,莫非这就是你,

我们挥之不去的恐惧?

莫非针对生活的骗局,

造物主的命令尚未响起,

你,多愁善感的我

没有结局,也没有开始。

彼得堡

彼得堡的冬天弥漫黄色的雾气,

黄色的冰雪覆盖着平台……

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我在哪里,

我只知道,我们是一体相连。

莫非是沙皇的命令将我们联结?

莫非瑞典人忘记将我们击沉?

不再有我们过去的童话,

只有石头和恐怖的往事。

魔法师给予我们的只有石头,

和波涛汹涌的黄色涅瓦河,

还有空旷、缄默的广场,

黎明之前,那里将有人被处决。

而我们大地上存在过的一切,

我们的双头鹰得以飞翔的一切,

悬崖上戴着枯萎桂冠的巨人——

明天将成为孩子们的游戏。

他曾经多么残忍、多么勇敢,

但疯狂的坐骑将他出卖;

沙皇不知道如何制服这条蛇,

受逼迫的蛇反受到我们崇拜。

没有克里姆林宫,没有奇迹和圣地,

没有幻影,也没有微笑和泪滴……

只有来自冰封荒野的石头,

以及对可诅咒的错误的认知。

甚至在五月,在波涛之上

有零落的白夜暗影散布;

那里不再有春天幻想的酒杯,

那里只有未遂意愿的毒素。

布多尔林

(Пётр Дмитриевич Бутурлин,1859-1895)

出身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一个世袭伯爵家庭。在英国接受教育,成年后在外交部工作。布多尔林很早开始写诗,1878年在佛罗伦萨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他推崇“纯艺术”派,以自己的方式继承和发扬了丘特切夫和阿·托尔斯泰的诗歌传统,主要创作十四行诗,主题多为爱情、艺术、自然、生命和人在尘世的命运。

死神之舞

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我不知身在何处,

但我在幽邃的黑暗中沉没,仿佛沉入海洋;

哦,犹如风的呼号,恰似千万只翅膀的扑棱,

一种奇怪的轰鸣响起,在沉默的旷野扩张——

突然,我的周围刮起一股猛烈的旋风,

在一种巨大、恐怖而狂怒的状态中旋转……

一堆堆白骨显现。那一刻,仿佛所有坟墓

所有的枯骨都集聚到一个危险的地点!

哦,这遗骸……它还活着!越来越近,

它越来越快地缠绕我,那种恐怖、蛮荒的大笑

在枯骨的嘎吱碰撞中发出一阵又一阵鸣响。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仿佛惊雷骤然的轰隆:

“跳舞吧,死神!欢呼吧!唯有你才永生!”

哦,我独自一人沉入了黑暗的汪洋。

1890

致米洛岛上的维纳斯

从人群簇拥的大厅向后回溯,想象力

飞向古老的作坊,飞进时间之暗道……

女神啊,艺术家在那里高傲地站立,

端详着你,放下了自己手上的雕刻刀。

他不再需要什么:无形体的幻影

已被一只手锁进优美的形式,

心中,灵感曾经如旋风般翻飞,

一种愉悦的安宁不由得在漫溢。

可是,伟大的天才看着你,可恶的命运

遮蔽了他的名字,不能享有这荣誉,

哦,那时,他是否意识到这一切幸福?——

那种先知的预感是否对他低声絮语,

他凭借你战胜整个的艺术,

塑造了美之无瑕的典范。

1891

纳德松

(Семён Яковлевич Надсон,1862-1887)

出身于彼得堡一个犹太裔的七等文官家庭。父亲在音乐上很有天赋,曾先后在彼得堡第二武备学校和巴甫洛夫斯克军校学习。毕业后以少尉衔服役于里海步兵团,后因肺病退役。1887年病逝于雅尔塔。少年时代,纳德松开始发表作品,曾获普希金诗歌奖。他认为自己是时代之子,创作上深受莱蒙托夫和涅克拉索夫的影响,主要吟唱青春的梦幻和生活的忧愤,以及对光明的渴望,其语言质朴、流畅,富于乐感,在19世纪80年代曾风靡一时。他的诗集在身后曾多次再版,围绕他的创作在20世纪初曾引起过广泛的争论。

晚秋

秋天,晚秋……阴郁大地的上空,

云彩低低地垂挂,静止不动;

黄色的森林被铅灰色的迷雾笼罩,

波浪喋喋不休地击打黄色的河岸……

心头——浮动忧悒的思绪和声响,

生命压迫,仿佛锁链,仿佛沉重的负荷。

死亡的幽灵在惆怅的梦想中浮现,

虚乏无力的一双手无耻地落下……

这种感觉是我熟悉的疾病;春天

尚未开始飘拂五月芬芳的气息,

黛绿色的波涛尚未在河里醒来,

年轻的暴风雨也还不曾驰过蓝天,

夜莺才开始在林中歌唱爱情和悲伤,

驱逐迷蒙的浓雾与连绵的阴雨,

心灵重又开始憧憬晴朗的远方,

心灵重又开始相信远方的幸福……

但请告诉我,心灵为何还如此卑微,

我们的心灵——被授予用灵敏的琴弦

去刺激已经僵死的大自然,

它时而诱向死亡,时而诱向爱情与自由……

为何心中的爱情与忧伤如此无常,

仿佛在阴雨绵绵而惆怅的秋天,

那些在铅灰色河流上空荡漾的白雾,

或者流动其间的淡灰的云彩?

1880

美好的只是爱情的早晨

美好的只是爱情的早晨:美好的

只有最初的羞怯的话语,

少女似的战栗、纯洁而羞涩的灵魂,

欲语还羞的言辞和匆忙的会晤,

模棱两可的暗示,眉目传情的游戏,

时而有希望,时而是盲目的嫉妒;

洋溢着幸福、永生难忘的时光,

在人间享受的——天堂似的爱抚……

热吻——通向冷漠的第一步:幻想

变作了可能和不远的未来;

花冠的纯洁随着一吻而凋落,

偶像也从高台掉到了低处;

心声依稀可辨,但说话的却是

血液的声音,思想充满了酒精:

那个欲望更疯狂的沸腾的人陷入了热恋,

那个疯狂的热吻的人陷入了热恋……

明亮的教堂变成了淫荡的后宫。

神圣的闪电的声音归于沉寂,

被有罪的欲火灼烧的祭司

沉溺于俗世享乐的狂热。

以前盯视着美丽眸子的眼神,

那一道为羞怯的祷告所痛苦的眼神,

而今放肆地游移在袒露的肩膊上,

一只无耻的手剥下了它的衣衫……

接下来便是销魂的片刻,高贵的小花

被粗鲁地摘下,蹂躏,再也

不能恢复它奔腾的生命之流;

流逝过往的无情之波……

情感的节日已经结束……火花熄灭,

面具摘除,擦去胭红;

无聊的时日令人痛苦地延伸,

只有低俗的散文、忧愁和欺骗!

1883

自由有一个比锁链更可怕的敌人

自由有一个比锁链更可怕的敌人,

比暴力、痛苦和迫害更为恐怖,

这敌人不可抗拒,它活在人的内心,

它——就是顺从一切的天赋。

且让奴隶的锁链沉重……且让强壮的灵魂

追求一种更好的命运,在重轭下忧伤不已,

但是,周围的生活还是那么出奇的美好,

有那么多的享受,除却骄傲的自由意志……

1884

每一瞬间都在变换自己乖戾的形象

每一瞬间都在变换自己乖戾的形象,

像孩子一样任性,像烟云一样幽幻,

在无谓忙碌的骚乱中,生活到处沸腾,

把伟大与卑贱可笑的东西相互搅拌。

多么混乱的喧响,多么斑斓的画面!

这里是爱的热吻,那里在舞枪弄刀,

这里是小丑厚颜无耻地敲响铃鼓,

那里是先知扛着十字架,走路躬着腰。

有太阳,就会有阴影!哪里有泪水和祷告,

哪里就有骚动的贫民忍饥挨饿的呻吟;

昨天这里发生了一场血流成河的鏖战,

明天呢——就有鲜花盛开吐露芳馨。

一粒神奇夺目的珍珠,被人群踩进了尘垢,

一枚香气四溢的果实,遭到蛆虫的啃噬;

此前,你是一名英雄,正在沾沾自喜,

顷刻,就变成了胆怯的懦夫,蒙受诟耻!

生活就是司芬克斯!规则就是瞬变,

人群之中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智者,

他没有能力告诉人们生活推进的方向,

他也不可能分辨得出真实的面廓。

时而它就是悲哀,时而它就是诱饵,

时而它闪烁着光辉,时而是黑暗与耻辱;

生活——它是天使,又是醉醺醺的女祭司,

生活——它是海洋,又是拥挤的监狱!

1886

利多夫

(Константин Льдов,1862-1937)

真名为维多利特-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卢森布留姆。出身于医生家庭。在彼得堡中学毕业后,开始自立谋生。早年写作幽默作品和儿童诗。与福法诺夫、斯卢切夫斯基交往甚密。1915年离开俄罗斯,后期主要在法国和比利时生活。在创作上,他推崇“纯艺术”诗歌,关注永恒题材,作品有神秘主义倾向,被认为是俄罗斯象征主义诗歌的先驱者之一。

被遗忘的庙宇

这里曾经有一座庙宇……

而今废墟上长满了野草……

那些忘恩负义的后辈

已将祖先的圣物遗弃,

它们被抛进遗忘和尘土。

那里,从前颂歌不绝,

祭祀的香烟缭绕升起,

祭司穿着深红的法衣,

向看不见的天神倾诉——

而今是牛羊撒欢的地方……

牝牛哞哞叫,山羊蹦蹦跳,

依稀还有鞭子的噼啪响……

只是在一口干涸的泉眼

还勉强渗出一滴残泪。

1889

我相信梦想的秘密

我相信先知式的幻梦,

相信梦想的秘密……

崇高的灵感之光

被映照得如此清晰!

当怀疑尚未联结

创造之幻想的迸发,

自由的灵魂就自由地

把美的面貌描画。

真理在我的幻想中闪烁,

道路敞开,朝着造物主,

有人给了理智以灵感,

有人在对心灵倾诉……

我醒来,忧伤不已——

并不知道,在我身在梦境

和真实地相信梦想之间,

哪一个活得更深沉。

1890

人们的憎恨是多么盲目

人们的憎恨是多么盲目,

多么偶然地挥霍激情:

有眼睛——却不会察看,

有耳朵——却不会倾听!

他们既不察看也不倾听,

不相信奇迹的标识,

子夜的天空也不是为他们

高高地挂上星星的壁毯……

他们被判定了一种命运,

蔑视苍穹和上帝,

他们在尘世的道路上行走——

仿佛只是在身后

寻找安置遗骸的坟墓……

人们是多么盲目在憎恨,

多么偶然地挥霍激情:

有眼睛——却不会察看,

有耳朵——却不会倾听!

1890

索洛古勃

(Фёдор Кузьмич Сологуб,1863-1927)

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小说家。出身于彼得堡一个平民家庭。少年时即展露诗才,后进入彼得堡师范学院学习,毕业后在北方城市任教多年。1892年回到彼得堡,教书之余他继续从事写作,出版了一系列有影响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抒情诗,引起了文坛的普遍关注。他接受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世界观,认为内心世界是更高的真实,其作品大多描写死亡、绝望和孤独,用词简练,注重诗的音乐性。

我——神秘世界的上帝

我——神秘世界的上帝,

全世界都存在于我的幻想。

我不为自己制造偶像,

既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

我不会向任何人显露

我那上帝的本性,

为了自由,我奴隶一般劳作,

我呼唤夜晚、黑暗和寂静。

魔鬼的秋千

在蓬松的云杉阴影里,

在喧闹的河流之上,

魔鬼伸出毛茸茸的手掌,

推送着荡起的秋千。

他一边笑,一边荡,

荡向前,荡向后,

荡向前,荡向后。

木板拱曲着,嘎嘎响,

粗大的树杈吊着

绷直的大绳索。

摇摆着的木板,

嘎嘎作响在奔跑,

魔鬼嘶哑的声音大笑,

抓住肋间的秋千。

我抓紧绳索,痛苦地摇晃,

荡向前,荡向后,

荡向前,荡向后,

我抓紧绳索在晃荡,

我竭力从魔鬼那儿

移开疲惫的目光。

在黑云杉的树梢之上,

蓝天哈哈大笑:

“你可掉到了秋千上,

荡吧,和魔鬼一道。”

在蓬松的云杉阴影里,

人群在转着圈怪叫:

“你可掉到了秋千上,

荡吧,和魔鬼一道。”

我知道,魔鬼不会放弃

这疾速摆动的木板,

一直要到可怖的手掌

彻底将我击翻。

就这样不停地旋转,

直到大绳索被磨断,

直到我的大地

与我的身体砰然相撞。

我将荡得比云杉更高,

然后以额头叩击地面,

魔鬼,你荡吧,荡吧,

高些,更高些……哎呀!

维雅·伊万诺夫

(Вячеслав Иванович Иванов,1866-1949)

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宗教哲学家,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名地理测绘专家。在莫斯科大学毕业后到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历史学,师从著名历史学家蒙森。在此期间,对古希腊罗马文化尤其是哲学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1905年回国,专事文学创作和批评,参与《天秤》《金羊毛》《阿波罗》和《新路》等杂志的编辑与撰写工作。曾在每周三主持著名的文学沙龙“伊万诺夫塔楼”。1924年移居国外,长期居住在意大利。1949年在罗马病逝。伊万诺夫的创作深受德国浪漫美学,尤其是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等的影响,其作品较喜用古雅的词汇,格律严谨,音乐和谐。他企望以文学来实现世界的宗教化,在抒情的表象下多有对人生的哲理思考。

爱情

我们是被雷电击燃的两棵树身,

夜半松林中的两朵火焰;

我们是飞进黑夜的两颗流星,

同一命运的双矢飞箭!

我们是被同一只手戴上嚼环,

为同一个马刺所扎痛的两匹马儿;

我们是射出同一道目光的两眼,

同一个幻想的两只飞翅。

我们是神圣墓地的石碑上空

一对悲伤的影子,

古典的美在那里长眠不醒。

我们是保守同一个秘密的两片嘴唇,

我俩本身就是一个司芬克斯。

我们是一个十字架上的两只手臂。

巴尔蒙特

(Константин Дмитриевич Бальмонт,1867-1942)

俄罗斯象征主义的重要代表。出身于弗拉基米尔省的一个小地主家庭。早期创作深受涅克拉索夫和民粹派诗歌的影响,有强烈的民主主义意识。在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学习时,曾因参加学潮而被开除。1894年,出版诗集《在北方的天空下》,引起了诗坛的瞩目。1902年,出版了诗集《我们将像太阳一样》,因其中所体现的尼采式强力精神和个人主义意识再次给人以震撼,赢得“诗人之王”的称号。巴尔蒙特认为,自己最好的诗歌教师是“茅屋、花园、小溪、泥潭和树叶的簌簌声,蝴蝶、鸟与霞光等”,他的作品注重形式,其诗歌辞藻华丽,富有旋律感,有时甚至流于怪诞,在20世纪初的俄罗斯诗坛曾风靡一时。此外,他还翻译了大量的欧美和东方诗歌,不少作品堪称诗歌翻译的范例。1921年离开俄罗斯,最后在法国巴黎潦倒而死。

阿莉雅德娜的引线

我以灵活的手不停地编织

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根引线,

我要用斗争、劳动和忧思替未来的世纪

服务,恭顺而且勤勉。

我为不存在的而担忧,

它如今安睡,仿佛小花沉落水底,

我担忧的是,它的醒来须等千万年以后,

却又会像陨星一闪即逝。

许多不曾创造好的作品,

许多而今不曾说出的知心话,

有那么多——恰似沉默的阿拉伯沙漠中

数不胜数的粒粒黄沙。

我来到这世界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和蔚蓝色的大海。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和高山的峰巅。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海洋

和峡谷华丽的颜色。

世间万物全数收进我的目光,

我是一个统治者。

我战胜了寒冷的忘却,

创造了我的幻想。

我的每一瞬间都充满了发现,

我永远在歌唱。

痛苦唤醒了我的幻梦,

我因此变得可爱。

谁能与我在如歌的力量里相提并论?

没有人,没有人。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而一旦白昼湮灭,

我依然要歌唱……我依然歌唱太阳

直到那临死的一刻!

我们将像太阳一样

我们将像太阳一样,我们将忘掉

领我们在金色道路上行走的那个人,

我们只记得:永远去追求另一重

崭新的、强壮的、仁慈的,残酷的世界,

在金色的梦中我们明亮地追求、寻找。

我们永远在尘世的愿望之中

向超凡脱俗的世界祈祷!

我们将像太阳一样,永远——年轻,

去温柔地爱抚火红的花瓣,

透明的空气和金色的一切。

你幸福吗?愿你有双倍的福分,

愿你意外的幻想变为真实的存在!

只是不要在静止的安逸里拖着脚步前进,

再往前,快要接近那秘密的界限,

再往前,命定的渊薮引诱我们

走向永恒,那里正当鲜花盛开。

我们将像太阳一样,太阳——永远地年轻,

这里面珍藏着美的遗言!

洛赫维茨卡娅

(Мирра Лохвицкая,1869-1905)

原名玛丽亚·亚历山德罗夫娜·洛赫维茨卡娅,有“俄罗斯的萨福”之称。出身于彼得堡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名法学教授。曾在莫斯科亚历山大学院学习。1896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获得俄罗斯科学院颁发的普希金诗歌奖。她的创作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和新浪漫主义特征,期望女性摆脱日常生活的俗务,追求忘我的爱情和生活的幸福,以及因爱情引起的美好、快乐、孤独、感伤、寂寞、痛苦和绝望等,善于在对情欲的刻画中凸显宗教式的虔诚。19世纪末叶,洛赫维茨卡娅的作品曾风靡一时,被时人看作俄罗斯颓废派的重要代表。她的诗歌结构缜密、精巧,比喻新奇、贴切,用语大胆、炽热,富于旋律感,不少作品曾被作曲家们谱上曲子而在俄罗斯广泛流传。有研究者认为,她的创作是20世纪俄罗斯“女性诗歌”的奠基者,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诗人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未来主义诗人谢维里雅宁非常推崇她的作品,将她的名字写入自我未来派的宣言中,引为自己的导师之一。

爱之歌

我多么希望将自己的幻想,

那些心愿和憧憬的秘密

转化成鲜活的花朵——

可是……玫瑰呐太过艳丽!

我多么希望在自己的胸口

安上竖琴,让永远年轻的情感

如同琴声悠扬地响起——

可是……琴弦容易被扯断!

我多么希望在转瞬即逝的梦里

领略相互温存的甘甜——

可是……命中注定我得死,

我等不到复活的那一天!

1889

召唤

蓝幽幽的暮色垂下来,

仿佛轻盈的半透明影子——

花园里,白色的丁香花下,

我希望能够遇见你。

爱之愁……怎样的力量呵,

它攥紧了我的心,

在夜晚感伤的寂静中,

我听不到可爱的声音。

树木瞌睡……天空疏朗……

快来吧!我独自等着你。

哦,你瞧,夜多么美妙,

春天多么令人惬意——

一切充满欢情的愉悦,

一种不可言说的美……

残存的幸福一声轻叹

催开了春天的花蕊。

1889

爱情

你别以为有什么地方可以摆脱我!

长年累月的痛苦和幸福系紧了我们;

或许心灵只是徒然在燃烧爱的火焰,

哪怕在尽情享受亲吻与誓言的温存?

倘若生活艰难,也可以克服恐惧,

只是我们要选择一个黑魆魆的夜晚,

等到月亮翻滚,在乌云背后沉没——

波浪就把我们接纳,从高峻的海岸。

那时,我就解开一条褐色的发辫,

仿佛一张丝织的罗网将你缠绕,

让你躺在我的胸口,在海浪下

沉睡,永远不再脱离我分秒!

1889

倘若我的幸福是一只自由的雄鹰

倘若我的幸福是一只自由的雄鹰,

哪怕它在蔚蓝的天空骄傲地飞翔,

我就要在弓弦搭上一支响亮的利箭,

无论它是死还是生,它必须属于我!

倘若我的幸福是一朵奇异的小花,

哪怕这朵小花生长在陡峭的悬崖上,

我也要不顾一切地得到它,

把它摘下,吮吸它馥郁的芳香。

倘若我的幸福是一枚罕见的钻戒,

即使它沉落河水,被松散的沙粒掩埋,

我也要像一条美人鱼似的潜到水底,

让它在我的掌心大放异彩!

倘若我的幸福就隐藏在你的心头,

我要夜以继日地点燃它秘密的火焰,

希望它只向我奉献,毫无保留,

让它只为我跳动,轻轻地震颤!

1890

吉皮乌斯

(Зинаида Николаевна Гиппиус,1869-1945)

俄罗斯象征主义最杰出的女诗人和小说家。出身于图拉省一个官吏家庭。父亲的远祖属于16世纪移居到莫斯科的德国侨民。她七岁即尝试写诗,1888年开始发表作品。吉皮乌斯属于那种对“奇迹”存有“诗意的永恒渴望”的诗人,对她而言,诗歌是人类祈祷的一种形式,它的声色变幻永远和宗教的、彼岸世界的意向,和人的灵魂最神秘、最深刻的核心联系在一起。在具体的创作中,她以全然个性化的生命体验,以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韵律、自己的抒情方式,丰富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神性内蕴。她的创作是理性和激情高度统一的典范,安年斯基认为,她的创作“有着我们抒情的现代主义整整十五年的历史”。而另一位诗人则强调:“吉皮乌斯女士属于我们最杰出的艺术家之列。她的诗仿佛是以浓缩的、有力的语言,借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画出了一颗现代心灵的全部体验。”

无力

我以贪婪的眼睛远眺大海

被钉牢在海岸的泥土中……

我在深渊之上凌空高悬——

我不能飞向蔚蓝的天穹。

我不知道该反抗还是该屈挠,

我既没勇气死,也没勇气生……

上帝离我很近——我却不能祈祷,

我渴望去爱——又不能付出爱情。

朝着太阳长长地伸出手臂,

我瞥见了苍白的云幕……

我仿佛已经领悟了真理——

却找不到词语将它说出。

1893

干杯

我的失败,真诚地欢迎你!

我爱你,正如我对胜利的眷恋;

谦卑蛰伏在我高傲的杯底,

欢乐与痛苦原本是并蒂相连。

多么的安谧呵,明亮的黄昏!

平静的水面有轻雾在徘徊;

最后的残酷蕴含无限的温馨,

上帝的真理包藏上帝的欺骗。

我爱我那一无际涯的绝望,

最后一滴总令我们沉醉。

此刻唯有一事我永志不忘;

不论斟满的是什么,都要——干杯!

1901

布宁

(Иван Алексеевич Бунин,1870-1953)

俄罗斯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出身于沃罗涅日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在乡村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因家境贫寒,中学未毕业就进入“人间”,担任过图书管理员、出版社校对员、统计员等,依靠自学大量阅读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并尝试最初的写作。1895年,因短篇小说《去天边》的发表而引起当时文坛的注意。曾两度获得普希金文学奖。十月革命以后,经由敖德萨、君士坦丁堡,移居巴黎。1933年,布宁因“严谨的艺术天才,使俄罗斯古典传统在散文中得到继承”而获得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该授奖辞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略嫌不足的是,忽略了他对俄罗斯诗歌做出的杰出贡献。综观布宁一生的创作活动,他都不曾放弃过对诗歌的追求,诗歌迷人的韵律和节奏始终吸引着布宁的写作。这甚至影响到他的散文创作,他那些缠绵悱恻的诗意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诗歌在散文世界里折射的光。1953年11月8日逝世于巴黎。

午夜时分

午夜时分,我走进她的卧室,

她正恬然入睡——皓月当空,

映照她的小窗;绸缎的被子

滑落到地上,隐约地闪光。

她全身赤裸,仰面卧躺,

耸立一对浑圆的乳峰;

静静地,梦幻盛起她的生命,

恰似清水注满了玻璃瓶。

月儿初升

密林里有隐秘的簌簌声,

微风吹来一阵阵暖意,

屋前高耸挺拔的杨树,

在月光的辉映下,

仿佛出自液态的玻璃。

黑黝黝的密林镶上

一个金镜似的圆框。

杨树流淌着银辉,

整个儿在颤动不已,

恰似一股透明的玻璃水。

勃留索夫

(Валерий Яковлевич Брюсов,1873-1924)

俄罗斯象征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之一。1899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历史语文系。出身于莫斯科一个商人家庭,父亲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曾有诗作发表。勃留索夫自少年时代起即对诗歌发生了兴趣并有写作的尝试。大学期间,醉心于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魏尔伦等的作品,曾编选三卷本的《象征主义者》,该书已成为后世研究俄罗斯象征主义文学的重要文献资料。高尔基曾将他称作“最博学的作家”。与其他象征主义诗人浓重的乡村情结不同的是,勃留索夫的笔触有意伸向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对现代生活的畸形和丑陋有着尖锐的揭露与抨击,这为俄罗斯诗歌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创作

未经创造的作品之影

在梦里徐徐飘荡,

好似一瓣瓣蒲葵倒映

在瓷砖砌成的墙上。

紫罗兰睡意蒙眬,

在瓷砖砌成的墙上

随手画出一个个声音,

在寂静里,透出洪亮。

而那些透明的凉亭

在寂静里,透出洪亮,

像光点般逐渐长成,

沐浴着蔚蓝的月光。

赤裸的新月缓缓展露,

沐浴着蔚蓝的月光……

声音睡意蒙眬地飘拂,

爱意绵绵地向我浮漾。

创造出作品之秘密

爱意绵绵地向我浮漾,

蒲葵的碎影战栗

在瓷砖砌成的墙上。

秋雾

秋雾忧郁地流淌在赤裸的大地灰蒙蒙的远方上空,

从天边垂下的浑浊的暝色悬挂在世界上空,越来越浓重。

秋雾忧郁地流淌在沉默的寂静那灰蒙蒙的远方上空,

浑浊的暝色似乎就挂在我心灵幽暗的世界上空。

似乎白柳在河水之上竖立,似乎有幽灵在它们附近抖动……

或者竟只不过是烟雾战栗在赤裸的大地灰蒙蒙的远方上空?

似乎有一只鸟儿鼓动翅膀,闪现在沉默的寂静之中……

或者竟只不过是往昔的幽灵掠过我心灵幽暗的世界上空?

这里有过太阳!这里有过平原!刈麦人的高声交谈还余音不绝,

我记得那幸福,那亲吻,我咏唱过的那一篇铿锵的诗歌!

在赤裸的大地灰蒙蒙的远方上空忧郁地浮游的秋雾啊!

请把你的恬静、你的呼吸、你的沉默一起滴进我心中吧!

沃洛申

(Максимилиан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Волошин,1877-1932)

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画家。出身于基辅一个官吏家庭。幼年父母离异,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1897-1899年,在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学习,因参加学潮而被开除,不久即赴法国索邦大学学习绘画。1903年回国,即加入象征主义诗歌的阵营。1910年,出版第一本诗集,赢得最初的诗名。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表公开信拒绝参加“血腥的战斗”,其后长期生活在克里木的科克捷别里。他在这里摒弃了政治的成见,既接待来自白色阵营的诗人,也欢迎革命色彩浓厚的作家。沃洛申在美术上的造诣为他的诗歌提供了独到的眼光,其作品在形象性上有出色的表现,从而摆脱了多数象征主义诗人易犯的含混性弊端。

巴黎

雨中的巴黎盛开

如一朵灰色的玫瑰……

簌簌作响,

在湿漉漉的爱抚里沉醉。

而在每一扇窗前,

灰色的仙女在起舞,

越旋越快,越旋越快,

欢笑着,呼喊着……

灰色的丝绒

伸出几万只手指,

铁针忙不迭地

轻触刺绣的绷子。

在浅蓝色的油漆上面,

光点在四散奔逃……

在洞穿了的黑暗中间,

他们的面庞逐渐模糊……

多少双不同的眼睛!

在慌乱之中奔波,

亲吻着过路人,

爱抚着植物……

圣母院奇怪的面貌

从高处往下直盯着

一堆堆珍宝

流进一条条石缝……

我愿做黑色的土地

我愿做黑色的土地,温顺地袒露胸脯,

在火焰般闪亮的目光下头晕目眩,

体验犁铧深深扎进血肉之躯,

开掘出一条神圣的道路。

在沉重而晦暗的天幕笼罩下,

一个个伤口吮吸着漆黑的水流,

我愿做被开垦的土地……久久地等待

词句掘开我的躯体,进入我的内心。

我愿做大地——母亲,仔细地聆听

黑麦在夜间议论报恩和复仇的秘密,

观看沿着黑暗天空浮动的星辰,

如同钻石的古文字,书写着玄机。

勃洛克

(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лок,1880-1921)

20世纪俄罗斯文学最杰出的大师之一,象征主义诗歌的集大成者。出身于彼得堡一个贵族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华沙大学的法学教授,母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和翻译家。幼年时父母离异,从小就生活外祖父的夏赫玛托沃庄园里。根据诗人在自传体长诗《报应》中的记述,他是“在女性温柔的关爱下,远离粗野的生活”,度过了一个“蔚蓝的春梦”般的童年。1903年,勃洛克出版了诗集《丽人吟》,作品令人想起了但丁的贝雅特丽齐情结和歌德的“永恒之女性”原则,很快引起了诗歌界的巨大反响,认为他“不论是作为一个诗人,还是作为一种个性,都是美丽得惊人”。勃洛克的诗歌具有近乎透明的道德纯洁性和神秘主义的体验,其对语言的圆熟运用和诗歌所呈现的音乐性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魅力,以至于被人认为诗歌是不可翻译的。十月革命后,诗人曾创作长诗《十二个》,诗风的陡转引发了极大的争议。马雅可夫斯基认为他“代表了整整一个诗歌的时代……对当代诗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大雷雨之前

夕阳最后一次燃烧。

白昼的星落进了乌云,

告别的时刻,它们的边缘

还燃烧着强烈的火焰。

那里,在肉眼不见的远方,

天空晦暗而不祥,

沉默的大雷雨与风暴携行,

时而闪动凶险的眼睛。

大地默默地等待,

喑哑的轰鸣一路滚过,

大雷雨给每一棵树

带去不由自主地颤抖。

仿佛,世界是雷雨的猎物,

露出了火焰的眸子,

夜晚的风第一次给我们

带来——雷雨的泪滴。

1899

秋天的哀歌

1

秋季的一天就这样缓缓地降临,

枯黄的叶子缓缓地旋转,

白昼清新到透明,空气出奇地纯净——

灵魂却不能躲避肉眼不见的腐烂。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逐渐地老去,仿佛一片旋转的黄叶,

在她的记忆和印象中,她似乎觉得

以往的秋季不曾令人如此伤感。

2

秋季最初时日的影子多么的短暂,

多么希望能够抑制它们早期的不安,

这一片黄叶,在道路上凋零,

这纯净的一天,充满影子——

然后,白昼的影子——成了美的残余,

然后,这些宁静的激动的时日

来临,赋予我们最后的灵感

带来了远逝的幻想之残余。

1900年

白色的夜,红的月亮

白色的夜,红的月亮

在蓝天里浮现,

美丽的幻影在徘徊,

倒映在涅瓦河面。

我从梦里预见到

充满了秘密的思想。

你们可蕴含着吉兆,

红的月亮,静的喧嚷?

1901

一股瓦蓝色的烟雾从篝火升起

别走开。请和我在一起,

我早已深深爱上你。

一股瓦蓝色的烟雾从篝火升起,

流向幽暗,流向白昼的幽暗。

仿佛红色天鹅绒做成的红色法衣,

仿佛晚霞的光芒——将我覆盖。

一切,一切是欺骗,阴郁地带的

忧伤在蔓延,恰似一道灰色的雾霭。

云杉如同十字架,如同深红的十字架,

在空渺的远方竖起受难的十字架。

在黄昏的盛宴上,我的女友,

请别忙着离开,请和我在一起。

请忘掉,请忘掉可怕的世界,

真切地体味那天空的深邃。

请你怀着忧伤的愉悦来眺望,

烟雾怎样融入晚霞的光芒。

我用手臂拢成钢铁一样的圆环,

——像护栏一样庇护你。

像护栏一样庇护你——

用手臂拢成的圆环,有力的圆环。

让我们像这烟雾,升起

在灰雾之上,——融入红色的光环。

1909年

别雷

(Андрей Белый,1880-1934)

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小说家和理论家,原名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布加耶夫。出身于莫斯科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名数学家。直到22岁前,别雷一直生活于莫斯科的市中心老阿尔巴特街。曾就读于莫斯科大学的数学系和历史语文系。青年时代醉心于佛教、神智学、尼采的学说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1904年,出版诗集《蔚蓝色天空的黄金》,在诗歌界引起广泛的注意。他的作品有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善于将玄思与日常生活、风景与人生哲理糅合在一起。

流亡者

我离开夜雾笼罩的城市,

我惧怕喧哗与骚乱;

可那些恶毒的嘲笑声

还雷鸣般地从远方传来。

那里我多年坚持说永恒,

你们却向我投来无数石块,

你们发出一阵阵狂怒,

在我的痛苦中寻求快感。

而今我离开你们,成了流亡者,

你们无法剥夺我的自由。

我是驼背的漂泊者,脸色苍白,

在金色的庄稼地里奔走。

我穿行在麦地、田垄和草丘上,

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波。

面对浅蓝色的矢车菊,

我以斑白的头颅将大地叩触。

抚摸我一下吧,温柔的小花,

请为我洒落一点晶莹的露滴。

我要让这颗命途多舛的灵魂,

这颗狂放不羁的灵魂有片刻安息。

落日余晖如同一串串珍珠,

向玫瑰红的地面羞怯地播撒,

微风懒洋洋地吹拂着

我那一根根银白的头发。

大卫·布尔柳克

(Давид Давидович Бурлюк,1882-1967)

俄罗斯未来主义诗人、画家。出身于哈尔科夫省的一个农艺师家庭。1898-1910年,先后在喀山和敖德萨艺术学校学习。后曾到德国和法国游学,钻研绘画艺术。回国后,成为未来主义诗歌和艺术的狂热拥戴者,与马雅可夫斯基、赫列勃尼科夫共同发表了俄罗斯未来主义宣言《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十月革命后,一度侨居日本,学习东方艺术,后定居美国。他的作品以怪诞、前卫著称,相当一部分作品晦涩难懂。

偿付吧

偿付吧——我们永远告别

情欲的安居处。

酸馊的火焰熄灭眼睑的细纹

这一切的携带者

他们的名字就叫人。

且让命运只是痛苦的嘲弄

灵魂——是小酒馆,而天空——是破衣烂衫

诗歌——是千疮百孔的破鞋

而美是亵渎神明的废物。

1912

死亡的天空

“天空——是尸体!!”不会更多!

我,忍住疼痛——阿谀的谎言布满

天空——是恶臭的尸体!!

对于(专注的)近视眼而言

是贪婪的埃塞俄比亚人

(动作上的)丑陋的马屁股。

星星——是蛆虫——是(流脓的)斑疹!

被鸣叫的麻绳捆绑着

我是大麻鸻!

野兽人!

真理声音!

请你们关闭门厅的挂钟

手的呼唤

是蜘蛛。

1913

别德内

(Демьян Бедный,1883-1945)

俄罗斯著名的无产阶级诗人。原名叶菲姆·阿列克谢耶维奇·普利特沃罗夫。出身于赫尔辛基一个农民家庭。别德内的原意为“可怜的人”。其作品多描写下层人民的疾苦,有一定的影响。曾参与布尔什维克的机关报刊《消息报》和《真理报》的编撰工作。十月革命后,他的写作因通俗易懂,并较多选择表现社会主义建设和斗争的题材,曾得到当局的大力褒扬和推广,被当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个典范。

我的诗

我歌唱。难道真是我在“歌唱”?

我的嗓音在战斗中已变得粗野,

那么,我的诗……衣装普通,没有光泽。

不是在耀眼的舞台上,

不是面对“纯粹的观众”,热情却沉默,

也没有小提琴和谐迷人的伴奏,

我提高了自己的嗓门——

这嗓音沙哑、发颤,包含了讥讽与愤怒。

背负着一份沉重而可诅咒的遗产,

我不是缪斯的奴仆:

我坚硬、易懂的诗——是我每天的成绩。

亲爱的人民,受苦的劳动者,

我觉得你们的评判最为重要,

你们是我唯一的法官,公正而不徇私情,

我是你们希望和思想忠实的表述者,

我是你们蹲守在黑暗角落的——“一条警犬”!

1917年

克留耶夫

(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Клюев,1884-1937)

俄罗斯新农民诗歌最重要的代表。出身于奥洛涅茨省的一个农民家庭。受母亲的影响,16岁进入索洛维茨修道院,成为旧礼仪派的一名修士。20世纪初来到彼得堡,得到著名诗人勃洛克的赏识。克留耶夫的人生观和诗歌创作存在矛盾的两极性,一方面,他反对沙皇的专制统治;另一方面,他非常敌视城市文明,留恋宗法制社会的生活方式与观念。克留耶夫来自民间,善于运用比喻和俗语,其清新、自然的风格对叶赛宁的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1937年,在大清洗中被镇压。

遗嘱

不祥的时辰,入土之际,

我只祈求你一点:

不要怀着衰竭的忧愁

去眺望升起的朝霞。

你要持守遗嘱的言辞,

拭去羞怯的泪水,

你要庄严肃穆地仰视

晨曦绽露的光辉。

别忘记,幽暗远方的背后,

在令人不安的忧思中,

我会像一位新郎似的显身,

迎着朝霞走向断头台。

你要忍住可恶的痛苦,

别理会生活的谎言,

火红的灵魂张开了翅膀,

坠入霞光映照的大海。

1908

你们,我的小日子

你们,我的小日子——是白色的鸽子,

而钟点——是一群迟到的燕雀,

你们为什么打算远走高飞,

留下我的园子变得一片荒芜。

难道是因为红色的樱桃到处掉落,

我的葡萄藤也日益枯萎,

难道是因为年代久远的橡树被蛀空,

犹如怪兽,犹如暴风吹折的乱木。

难道是因为心灵的泉眼已经干涸,

难道是信仰的藩篱已经被拆除,

难道是我本人——经验丰富的园丁

再也没有能力用祈祷来饲养你们。

至高无上的鸽子啊,发出咕咕声吧,

世俗人生的燕雀,叽叽喳喳叫吧,

没有了你们,我的樱桃又有什么用处:

以后它们就成了乌鸦的口中食物。

伴随着最后一只鸽子的飞离,

就会有人敲击这窟窿遍布的门篱,

那是樵夫带着他的斧子和大锯,

穿着无领上衣,双脚绑着树皮鞋子。

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犹如迟到的燕雀,

一个接一个飞向深邃的空场……

听哪!如同奶妈哼唱的蟋蟀小调,

一只鸽子的翅膀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1914-1916

赫列勃尼科夫

(Велимир Хлебников,1885-1922)

俄罗斯未来主义诗歌的发起人和重要代表。原名维克多·弗拉基米罗维奇·赫列勃尼科夫。出身于阿斯特拉罕省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先后就读于喀山大学和彼得堡大学,但均未完成学业。他致力于革新俄罗斯的诗歌语言,发明所谓“星空语言”或“宇宙语言”,强调语言的音响效果,为此他不惜生造“无意义词”,在写作中大量使用古词和自造的新词,因此而享有“发现诗歌新大陆的哥伦布”之誉。他的实验性活动赢得众多的追随者。形式主义理论家罗曼·雅各布森对赫列勃尼科夫的评价甚高,认为他是“今天最具世界性影响的诗人”。

数字

哦,我仔细打量着你们,数字,

我梦见你们披着野兽的皮毛,

爪子支撑着倾跌的橡树。

在宇宙脊椎的蛇形运动和天秤的舞蹈之间,

你们给出一致性,

你们允许把世纪理解为牙齿的哈哈大笑。

如今我睁大洞察秋毫的瞳孔,想知道,

这个我被除以一,将会是什么。

我与俄罗斯

俄罗斯给成千上万的人以成千上万的自由。

一桩善举!人们将永久铭记在心。

可我脱掉衬衣,

我头发每一座镜子似的摩天大楼,

肌体城市的

每一个洞隙

都悬挂起壁毯和红色的窗帘。

有着千千万万根鬈发的

男公民和女公民

聚集在窗口,围绕着我-国家。

奥尔嘉们和伊戈尔们,

不用预订

就可以透过肌肤喜气洋洋地观赏太阳。

衬衣的监狱坍塌!

而我索性脱掉衬衣——

把自己交给人民的太阳!

赤身裸体站在海滨。

我就这样赋予人民

和皮肤黢黑的群众以自由。

古米廖夫

(Николай Степанович Гумилёв,1886-1921)

阿克梅派诗歌的创始人和重要代表。出身于喀琅施塔得一个军医家庭。少年时代在彼得堡郊外的皇村度过。曾在彼得堡大学学习,后赴法国索邦大学钻研法国文学和绘画。1907年回国,结识未来的妻子安娜·戈连科(即阿赫玛托娃)并开始了狂热的追求,最终赢得芳心。但这一结合最终以离婚而结束。1911年,与戈罗杰茨基、库兹明、曼德尔施塔姆等一起创建“诗人车间”,不久即打出阿克梅派的旗号,撰写并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如《象征主义的遗产和阿克梅派》《诗的生命》等,主张诗的明晰性和客观性,以反对象征主义诗歌的朦胧与含混。古米廖夫虽说强调诗的探索意义,但其作品带有很强的新浪漫主义成分,音韵铿锵,意象瑰丽。1921年,被指控阴谋政变而被处决。

我梦见:我俩双双亡故

我梦见:我俩双双亡故,

平躺在那里,目光安详,

两具雪白雪白的棺木

并排停放。

何时我们曾说过:“够了”?

莫非这是老早的意思?

可奇怪的是,心儿没有疼痛,

心儿并不哭泣。

软弱的情感是如此奇怪,

凝固的思想是如此分明,

你的嘴唇不再有期待,

尽管永远迷人。

万事皆休:我们双双亡故,

平躺在那里,目光安详。

两具雪白雪白的棺木

并排停放。

长颈鹿

今天,我发现你的眼神特别地忧郁,

你紧抱膝盖的素手特别地纤长。

呵,你听——在遥远、遥远的乍得湖畔,

一只神奇的长颈鹿在闲逛。

它的体态匀称秀美,性格安逸,

神妙的花纹将它的皮毛点缀;

月亮在空旷的湖面上洒落斑斑碎影,

只有它呀,才敢和长颈鹿媲美。

远远望去,长颈鹿如同色彩缤纷的船帆,

它的步履轻盈,恰似快乐小鸟的飞翔,

我知道,大地见过许多奇景异象,

黄昏时节,它就在大理石的洞穴里躲藏。

我知道秘密国度那些快乐的童话,

涉及黑肤姑娘,涉及年轻酋长的激情,

可你呼吸沉重的雾气已经太久,

甚至除却雨声,你便什么都不再相信。

哦,我该如何向你描述热带的花园,

描述挺拔的棕榈和奇花异草的芬芳……

你哭了?听我说……在遥远的乍得湖畔

一只神奇的长颈鹿在闲逛。

迷失的电车

我沿着陌生的街道行走,

突然听到乌鸦的聒噪,

诗琴悠扬,远处雷声隆隆,

一辆有轨电车疾驰来到。

我如何跳上它的踏脚板,

迄今仍是我的一个谜,

青天白日,它竟能在空中

留下一条着火的路。

电车像黑色风暴一般飞驰,

在时间的深渊里迷失……

刹车,司机,快刹车,

请赶快将电车刹住。

为时已晚,我们绕过院墙,

穿过了一片棕榈林,

跨过涅瓦河、尼罗河、塞纳河,

在三座大桥上疾驰轰鸣。

一个身影在车窗外闪现,

向我们投来探询的目光,

这正是那一个老乞丐——

一年前已在贝鲁特死亡。

我在哪里?心儿疲惫不堪,

忐忑不安地回答:“你瞧,

这就是火车站,那里正出售

去精神印度的火车票。”

招牌——血淋淋的字母

拼写出“蔬菜店”——我知道,

这里出售死人的头颅,

代替圆白菜和青叶菜。

刽子手身穿一件红衬衣,

满脸横肉活像牛乳房,

他顺手割下我的头颅,

也搁进光溜的盒子最底层。

小巷深处有一道木篱笆,

灰色的草坪,三个窗户的小屋……

刹车,司机,快刹车,

请赶快将电车刹住。

玛申卡,你在这里住过,歌唱过,

为我这新郎编织过壁毯,

你的歌声和身影如今在何方?

莫非说,你已不在人间?

当你在闺房里呻吟不已,

我却拖着扑满香粉的发辫,

前去觐见我们的女皇,

因此没能再和你会上一面。

而今,我明白:我们的自由

不过是来自那里的光线,

人们和影子正站立在门口,

守卫着命运的动物园。

突然,熟悉而甜蜜的风儿吹起,

那个戴着铁手套的骑手

高高催起骏马的两只前蹄,

从桥的彼岸向我疾驰而来。

作为东正教可靠的支柱,

伊萨基辅的大教堂直冲云霄,

我要在那里为玛申卡祝福,

也为自己的亡魂而祭祷。

可我的心儿一直抑郁难当,

呼吸困难,痛不欲生……

玛申卡,我从来都没想到,

会爱得如此之深,如此伤心。

霍达谢维奇

(Владислав Фелицианович Ходасевич,1886-1939)

俄罗斯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代表。出生于莫斯科,祖上是波兰的流亡贵族。中学毕业后曾就读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和历史语文系。早在20世纪初,霍达谢维奇便在俄罗斯文坛上享有盛名。不过,他并未参加当时的任何一个流派,而是与各位诗人保持着个人的联系。1922年流亡到法国巴黎,成为俄罗斯侨民界最重要的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之一。自1928年起,作者开始撰写回忆录《大墓地》,其中涉及勃柳索夫、别雷、索洛古勃、古米廖夫、叶赛宁等,为后世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诗歌史资料。他本人的创作带有显著的新古典主义特征,善于将传统的形式翻旧出新,一些前卫的探索意识被归于永恒的旗帜下,从而使作品既不失古典的意味,又充溢着现代的精神。

热爱劳动的蜜蜂

热爱劳动的蜜蜂,

像竖琴一般嗡嗡作响,

在世界的酷暑中,你是

永恒的玫瑰——灵魂之上的思想。

怀着渎神者求知的战栗,

去贴近好嫉妒的花蕊,

悄悄地潜入,吮吸

那秘密的存在。

低着脑袋,沉醉于

芬芳的无底深壑——

撒满了一层花粉,

你重新进入星光下的世界。

半醉半醒,向后飞行,

飞回自己神奇的家,

大腹便便,为人类积攒——

蜂蜜,为上帝积攒——蜂蜡。

未完成剧本的序言

最为致命的痛苦是绝望,

最为残酷的故事是爱情。

由于凄苦的温柔,诗人的心上

每一行诗句都有鲜血浸润。

鞭笞和十字架是诗人的渊薮。

每一个诗人都头顶着荆棘吗,

谁若是以诗歌把拥吻描述,

完成一次便等同死过一次。

安静吧!——一切会悄悄变为现实。

请别走开!——别成为箭矢的标靶。

或许,应该稍微躲闪和回避

命运那过于沉稳的步伐。

由于凄苦的温柔,诗人的心上

每一行诗句都有鲜血浸润。

最为致命的痛苦是绝望,

最为残酷的故事是爱情。

谢维里亚宁

(Игорь Северянин,1887-1937)

俄罗斯未来主义的发起人和主要代表。原名伊戈尔·瓦西里耶维奇·罗塔廖夫。出身于彼得堡一个军官家庭。1911年,他与伊格纳采耶夫、奥林波夫等人创建“自我未来主义”小组,进行艺术上的革新。不久,为表示自己的独立性又退出。十月革命后,流亡到波罗的海沿岸的塔林,主张“远离政治”。早期作品强调利己主义的道德,寻求形式上的独创性,喜欢创造新词、怪词,有时甚至走到了文字游戏的边缘;晚期作品渐趋平淡,诗歌语言显现出脱尽铅华的简洁与凝练。

春日

热烈的春日一片金灿灿——

炫目的阳光照耀整个城市!

我——又复是我:重新变得年轻!

我又变得快乐而多情!

灵魂在歌唱,向往着田野,

我对所有人以“你”相称……

多么辽阔啊!哦,多么自由!

歌声多么动听,鲜花多么美丽!

快些,驾着马车踏上坎坷路!

快些,走进嫩绿的青草地!

盯视着村妇红扑扑的脸蛋,

如同亲吻朋友似的亲吻仇敌!

喧嚣吧,春天茂密的树林!

开放吧,青草!开放吧,丁香!

不存在罪人:所有人都清白无辜,

在如此美好的春日时光!

十四行诗

宇宙是剧院,俄罗斯是舞台,

欧洲是楼梯,美国是“楼座观众”。

波罗的海是池座观众。悲剧是“坏疽”,

演员是死人,反基督徒是他们的主角。

可他们觉得舞台太小:宽阔的演技场——

是他们的愿望。他们希望一无际涯的空间,

为的是让公牛的唇角泛起血红的泡沫,

为的是让阿格斯菲尔[10]尝遍所有的痛苦。

哦,目睹者,颤抖吧!面对兽性的狂怒,

面对恐怖的愤怒,面对无形体的死人,

面对漂浮着的死亡,篱笆是唯一的屏障。

眼看愈来愈无法抵挡他们野蛮的进攻——

那时,你最后的据点又在哪里?

在杂技场前建一座联合信仰的庙宇!

涅斯梅洛夫

(Арсений Несмелов,1889-1945)

俄罗斯侨民诗歌“第一浪潮”的重要代表。原名阿尔谢尼·伊万诺维奇·米特洛波利斯基。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名五等文官。20世纪20年代,流亡到远东。1921年在海参崴出版第一本诗集,1924年侨居中国哈尔滨。此后,便不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一心从事文学创作。在哈尔滨侨民界,涅斯梅洛夫享有很高的威望,被“丘拉夫卡”的诗人们奉为自己的导师之一,是很少几个生活于远东,而在欧洲和北美引起关注的俄国侨民诗人。1945年,红军占领哈尔滨,诗人遭到逮捕,在押解回苏联的途中,因脑溢血而死于滨海小城戈罗德科夫。

关于哈尔滨的诗

I

在干燥、平坦的柏油马路下,

有我们岁月的冰锥——

探索者的帐篷

早已消失得杳无踪影。

俄罗斯的旗帜。拴马桩。

高加索人的口音。

与过去没有丝毫的关联——

这就是俄罗斯人的命运。

工程师。大门敞开。

军用水壶。卡宾枪。

“在这里建立俄罗斯的城市,

我们称它为——哈尔滨。”

向前走,没有大路,

也没有小路,热情地工作。

三条腿的水平仪

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背后。

再经过一个两千年,

在俄罗斯精神震荡的前夜,

莫非不再有彼得的酵母

那为时已晚的痕迹?

穿过无数世纪,莫非

不再是那个强大的单词:命令。

重新孕育新的城市,

但已是最后一次。

II

不安像鼠疫一般在流浪,

艰难岁月的轰鸣……

哈尔滨,靠近你,

厄运画出自己的线条。

遥远、低沉的爆炸,

鲜红的火光腾起,

哦,你已不在,俄罗斯,

我的女皇!

空气和光亮多么稀少,

我们思考,我们沉默。

我们是踩着碎片的行星,

向着未来飞驰!

迟早我们都要坠落,

请吹散我们的暮色……

显然,为了不时之需,你

建造了这座城市。

还需要等待多少年,

为谁守卫这一切?

孩子们马上就会忘掉

祖国的语言。

III

可爱的城市,骄傲又美丽,

会有那么一天,

人们不再记得,有一只

俄罗斯的手曾参与你的建设。

任凭相似的命运去痛苦——

我们不垂下眼睛:

请你记住,历史老人,

请你记住我们。

你找到遗忘的事物,

写进悲伤的书页,

而在俄罗斯的墓地上

旅游者来回走动。

他随身携带词典

阅读一座座碑铭……

我们的路灯厌倦了

闪烁,就这样熄灭!

阿赫玛托娃

(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Ахматова,1889-1966)

俄罗斯阿克梅派诗歌的重要代表。出身于敖德萨一个海军工程师家庭。原姓戈连科,因父亲认为诗歌写作有辱家族名声而选取有鞑靼血统的母系远祖的姓氏发表作品。1890年,阿赫玛托娃随父母迁居到彼得堡郊外的皇村。1910年嫁给诗人古米廖夫,但婚后并不幸福。早期的诗作具有“室内抒情”的特点,抒情主人公往往被放置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传达内心与周围世界的秘密接触和碰撞。她的诗歌语言细腻、简洁、准确,善于用具体的细节来表达抽象的情感,在短短数行中描述一个戏剧性的场景。20年代以后,阿赫玛托娃进入生活的低谷,数度遭到批判,被剥夺了在公开出版的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权利。从30年代开始,在居无定所的状态下,她却一直坚持着组诗《安魂曲》和长诗《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的创作和修改。前者反映了大清洗时代俄罗斯人民的悲剧命运,以及在灾难的岁月里顽强生存的勇气和毅力。全篇支离破碎,但这些破碎的片断共同合成了对时代完整的记录,诗人的天才是用最平凡的词语竖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这两部作品充满了时代感和历史感,体现了一种“抒情的历史主义”风格。正是凭借着这两部长诗,阿赫玛托娃得以跻身20世纪世界级的诗歌大师行列。有批评家认为,倘若说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的话,那么,阿赫玛托娃就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

最后相会的歌吟

胸口那么无助地冰凉,

而我的脚步却那么轻飘。

我把左手的手套

往自己的右手上套。

仿佛感到台阶多得无数,

我分明记得它总共才三级!

秋天的低语透过槭树

发出乞求:“让我们一起死!

我受到了命运的欺骗,

它阴郁、凶恶,变幻不已。”

我答道:“亲爱的!亲爱的!

我也如此,我愿和你一起死……”

这是最后相会的歌吟。

我望一眼黑漆漆的楼房,

只有卧室里的一盏灯,

还冷漠地闪烁金黄的光芒。

1911

我不知道你是生还是死

我不知道你是生还是死——

在地球上是否还能把你寻找,

或者只能伴随黄昏的沉思

点燃蜡烛将亡魂追悼。

一切因你而在:白昼的祈祷,

失眠时分慵懒的暑热,

我诗歌放飞的白色鸟群,

我眸子蓝色的烈火。

不再有人是我内心的秘密,

也不再有人能令我揪心,

哪怕曾给予了痛苦的人,

哪怕曾爱抚我并忘掉我的人。

1915

仿佛一块白石在深深的井底

仿佛一块白石在深深的井底,

一个记忆静卧在心底,

我不能、也不想与之抗争:

它是快乐,它又是忧悒。

我觉得,谁只要就近看我一眼,

马上就能洞悉所有的隐情。

这悲伤的故事使聆听者

变得愈加伤感、愈加深沉。

我明白,天神把人变成物质,

却并没有扼杀他们的意识。

那奇妙的悲痛永远存在,

你只是转变成了我的记忆。

1916

缪斯

深夜,我期待着她的光临,

生命,仿佛只在千钧一发间维系。

面对这位手持短笛的贵宾,

荣誉、青春和自由都不值一提。

呵,她来了。掀开面纱,

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问道:“是你,向但丁口授了

地狱的篇章?”她回答:“我。”

1924

海滨十四行诗

这里的一切将比我活得更长久,

一切,即便是破旧的鸟巢,

以及这空气,春天的空气,

它刚好完成了越海的飞行。

而一个永恒的声音在呼唤,

蕴含着非尘世的不可抗拒性,

在鲜花盛开的樱桃树上空,

轻盈的月亮流溢着清辉。

这条路看起来是那么容易,

在碧绿的密林深处闪烁白光,

我并不知道它通向何方……

那里,树干之间更为明亮,

一切仿佛在林荫小道上,

就在皇村的池塘旁。

1958

帕斯捷尔纳克

(Борис Леонидович Пастернак,1890-1960)

俄罗斯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代表。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著名的画家,母亲是一名钢琴家。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历史语文系。曾师从斯克里亚宾学习作曲。早年曾参加未来主义诗歌小组“离心机”,其诗风晦涩难懂,比喻离奇怪诞,结构奇诡多变,带有强烈的印象主义美学特征。20世纪50年代,他创作的《日瓦戈医生》反映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大动荡的年代里由怀疑到反思的心路历程,于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迫于苏联当局的压力,拒绝领奖,在国内外引起很大的反响。

二月

二月,饱蘸墨水就放声痛哭!

哽咽着书写二月,

扑哧扑哧的雪泥地上,

春天闪现着黑光。

花六十个戈比,雇一辆马车,

穿过祈祷前的钟声和轱辘的吱嘎声,

来到滂沱大雨的地方,那里

喧响盖过了墨水和泪水的悲鸣。

那里,成百上千的白嘴鸦

仿佛一只只焦梨,

从树枝落向一个个水洼,

把枯干的忧愁倾注进眼底。

水洼里是一汪黑黢黢的雪水,

风声啸厉,翻卷着雪片,

哽咽着书写诗歌,

愈是不事雕琢,愈加显得真实。

生活呀,我的姐妹

生活呀,我的姐妹——今天,化作

一场春雨,狠狠地摔碎在众人身上,

而一帮子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阔佬,

像麦地里的毒蛇,训练有素地咬啮。

长者如此这般自有长者的理由。

可你的理由却极其、极其地荒谬:

在雷雨下,眼睛和草坪全呈浅紫色,

地平线会散发湿润的木樨草气息;

五月里,在去往卡梅申的旅途上,

你在车厢里翻阅列车时刻表,

它比《圣经》的结构更加宏伟;

长沙发椅饱经风雨,污迹斑斑;

只是当狂吠不止的列车猝然刹住,

遭遇一大群穷乡僻壤的村民,

旅客们欠身张望,是否已经到站,

西沉的夕阳对我报以深深的同情。

第三次挥旗,汽笛渐渐地远去,

发出一连串歉意:真遗憾,不是此地。

冒着焦烟的夜晚向窗口袭来,

草原一个健步扑向一颗星星。

眨巴着眼睛,却甜蜜地酣睡着,

恋人也进入了那海市蜃楼的梦乡,

此刻,恰似一颗心脏击打平台,

不断地将一扇扇车门撒向草原。

诗的定义

这是——充满着张力的尖厉的唿哨声,

这是——瓦解的冰块相互撞击的咔嚓声。

这是——给树叶披上冰霜的夜晚,

这是——两只夜莺比试高下的决斗。

这是——已经枯干的甜豌豆,

这是——宇宙的泪水藏身于豆荚,

这是——费加罗从乐谱架和长笛

向一畦畦菜地冰雹般泼洒。

在深水中游泳的太太们身上,

夜晚如此急切地寻觅的一切,

以湿漉漉颤抖着的手掌

将一颗星星带进了养鱼池。

比水中的木板还要浅露——闷热。

天穹訇然倒塌,如同一棵赤杨;

这些星星应该哈哈大笑,

宇宙啊——实际是荒凉的地方。

曼德尔施塔姆

(Осип Эмильевич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

20世纪俄罗斯最具世界性影响的诗人之一。出身于华沙一个皮毛商人的家庭。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主要在彼得堡度过。诗人求学于捷尼什夫中学,受校长弗·吉皮乌斯的影响,开始诗歌创作。1907年,曼德尔施塔姆来到巴黎,先在索邦大学旁听,后又考入海德堡大学,在那里钻研高古法语、法语、德语和英语,同时非常迷醉于法国象征派文学。1911年,与古米廖夫、戈罗杰茨基共同发起创建阿克梅派,被誉为“阿克梅派第一小提琴手”。十月革命以后,进入世界文学出版社工作。1938年,在海参崴的劳改营中神秘地死去。曼德尔施塔姆喜欢在平凡中创造奇迹,力图对远古文明,如古希腊、古埃及、古印度等文化的积淀进行综合,系统地研究和探索它们深层的联系,把时间当作空间的第四维度,通过对历史、神话的朦胧回忆,来领悟现实的生活,追求石头般可感可触的冷静、坚硬和持久,在对历史的词语还原中实现自我的精神还原,其创作风格为:严谨的格律、凝重的词句、客观化的物象、造型上的建筑感和诗意的文化色彩。198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则声称: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个为了文明和属于文明的诗人”,“他的生和他的死一样,都是文明的结果”,至于他所做的一切“将如俄罗斯语言一样长久地存在”。

SILENTIUM[11]

她还不曾降生在人间,

她——既是音乐,又是词,

所以是一切生灵

那条无法斩断的纽带。

大海的胸脯平静地呼吸,

可是,白昼闪烁如一名疯子,

靛蓝色的容器涌动着

一波波白丁香似的飞沫。

但愿我的双唇能获取

混沌初开时的缄默,

仿佛水晶凝合的音符,

保持天生的纯洁。

阿弗洛狄蒂,请在波浪中停留,

哦,词,请返回到音乐,

哦,心,从原初的生命滤出,

你应该为心感到愧疚。

1910

我冻得浑身战栗

我冻得浑身战栗,

我多想从此沉默!

而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放声高歌。

去痛苦吧,惊惶的歌手,

去爱吧,去回忆,去哭泣,

去接住轻盈的小球,

它被浑暗的天体所抛弃。

正是它,一根真正的

引线联系着神秘的世界,

什么样肝肠寸断的忧伤,

什么样的灾难,已经发生!

倘若有过不恰当的战栗,

这颗永远闪烁的星星,

为什么用自己生锈的饰针

扎进我的身体?

1912

沉重和温柔[12]是一对姐妹

沉重和温柔是一对姐妹,容貌相像。

工蜂和黄蜂吮吸着沉重的玫瑰。

人正在死去。滚烫的沙子在冷却,

人们用黑色的担架抬起昨天的太阳[13]。

唉,沉重的蜂窝和温柔的渔网!

举起石块也比重复你的名字更加轻松。

这个世界,我只留下心事一桩:

金色的心事,怎样摆脱时间的负重。

我啜饮混浊的空气,仿佛啜饮乌黑的水。

时间已被犁铧翻垦,玫瑰变作尘埃。

沉重而温柔的玫瑰掉入缓慢的旋涡,

一朵玫瑰的沉重和温柔编起双重的花环。

1920

夜晚,我正在院子里清洗

夜晚,我正在院子里清洗——

天穹闪烁着粗陋的星星。

星光——仿佛斧子上的盐粒,

圆边的大木桶正在凝冻。

大门已经被重锁关闭,

说句良心话,大地很冷酷,

未必有地方找到那样的原型,

能比新画的真实更纯洁。

一颗星如同盐粒在桶上融化,

冰冷的水更加漆黑,

死亡更纯洁,灾难更咸涩,

大地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恐怖。

1921

列宁格勒

我回到我的城市,我对它熟悉到泪水,

熟悉到筋脉,熟悉到微肿的儿童淋巴结。

你回到这儿——那就赶快吞下

列宁格勒河灯的鱼肝油,

抓紧了解十二月的一个白日,

这天,蛋黄被搅拌进凶险的焦油。

彼得堡!我还不想死去:

你还保留着我电话的号码簿。

彼得堡!我还保留着那些地址,

借助它们,我能找到死者的声音。

我住在黑色的楼梯间,粘连着皮肉

拽出的门铃声击打我的太阳穴。

我彻夜一直等待尊贵的来客[14],

不时拨动门上镣铐似的小扣链。

茨维塔耶娃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Цветаева,1892-1941)

俄罗斯现代主义诗歌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教授,国家造型艺术馆的创始人之一,母亲有德国和波兰血统,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茨维塔耶娃从小便受到了良好的艺术教育,并显露了罕见的诗歌天才。1910年,出版诗集《黄昏纪念册》,引起了不少文学前辈的关注,其中有沃洛申、勃柳索夫、古米廖夫等,开始进入莫斯科的文学圈子。十月革命后,离开俄罗斯侨居巴黎,直到1939年回国。1941年,由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危机,在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小城叶拉堡市自缢身亡。茨维塔耶娃的性格激越奔放,感情充沛而细腻,她的诗歌关注人类的悲剧性生存,题材广泛,节奏鲜明,意象奇诡,很多作品充满了大量的破折号、问号、惊叹号和省略号。上述特点以及不完整的句式,往往在词与词之间造成很大的跳跃性,使得她的一部分作品显得比较晦涩难懂,对普通读者在阅读上构成了强烈的挑战。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茨维塔耶娃独特的创作个性受到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重视,她已被看成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并非最初的——我抚爱

这一头鬈发,我曾吻过

比你色泽更红的嘴唇。

星星点燃,旋即熄灭,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我眼睛里的一双双眼睛,

它们点燃,又复熄灭。

黑夜茫茫,我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歌声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依偎着歌手的胸口。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你这调皮的少年,

长睫毛的外地歌手,

如何应付这一腔柔情?

1916

我多么希望与您一起

……我多么希望与您一起

生活于一座小城,

那里有永远的黄昏,

永远的钟声。

住进一家乡村的小旅馆——

古老的挂钟敲响

尖细的声音——仿佛时间的水滴。

临近黄昏,有时从复式的阁楼里传来——

一阵笛声,

吹笛者倚靠着窗栏。

窗台上盛开着大朵的郁金香。

而或许,您甚至并不曾爱过我……

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瓷砖砌成的大烤炉,

每一块瓷砖上——都有一幅小画:

玫瑰——心——轮船——

而在唯一的窗户上,布满——

雪,雪,雪。

假设你躺着——我喜欢那样的您:懒散,

冷漠,无所谓。

偶尔,火柴发出“嗞”的一声。

香烟被点燃,逐渐黯淡,

而烟灰——像一小截灰木杆

在烟蒂上久久地、久久地——战栗。

您甚至懒得将它抖落——

于是,整支香烟飞向火焰。

1916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像我窗外的那一缕青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座安静的小屋,

您那上锁的安静小屋。

什么在轻烟后?什么在小屋后?

看呀,地板——在脚下疾走!

门——带上了锁扣!上方——天花板!

安静小屋——化作一缕青烟。

1918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18

就这样仔细谛听

就这样仔细谛听(仔细

谛听发源地的——入口)。

就这样嗅闻鲜花的芳香:

深入——直到感觉的丧失!

就这样在无底的空气中,

那蓝色——也就是渴望,

就这样在床单的蔚蓝中,

孩子们把记忆仔细端详。

于是,迄今宛如莲花的少年

在血液中——悉心体验。

……就这样眷恋着爱情:

于是,坠落到深渊。

朋友!不要责备我,为了

那实用的和浑浊的目光。

就这样,竭力地吞咽:

吞下去——直到感觉的丧失!

就这样,勤勉地织布,纺织工

纺织着自己最后的结局。

就这样,孩子们号啕大哭,

随后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这样认真地舞蹈……(上帝

是伟大的——你们就这样旋转吧!)

就这样,孩子们大声叫嚷,

随后又沉默,归于安静。

就这样,被针刺扎破的血液

汩汩地抱怨——没有毒素!

就这样,为爱情而疼痛:

坠落进:坠落。

1923

马雅可夫斯基

(Владимир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Маяковский,1893-1930)

20世纪俄罗斯最具争议性的诗人。出身于格鲁吉亚库塔伊西省的一个林务官家庭。1906年迁居莫斯科。求学期间因参加革命活动曾三度被捕。1911年,与布尔柳克、赫列勃尼科夫等共同发起未来主义运动。十月革命后,马雅可夫斯基以饱满的热情参与苏维埃文化的建设,声称要接受“社会订货”,要成为“大嗓门的鼓动家”,喊出“时代的最强音”,为此发表了一系列作品,包括长诗《列宁》《好》等,赞美新生的政权。1930年,因文学流派之间的纷争和爱情的失意而自杀。在20世纪俄罗斯诗人中间,马雅可夫斯基堪称“被人引用最多,而受人理解最少”的一位。他的作品音调嘹亮、节奏鲜明,用词简洁、尖锐,意象奇诡而富于跳跃性,充溢着强大的生命本能和尼采式的极端主义激情,非常适合舞台上的朗诵与表演,这一写作风格接续了俄罗斯诗歌的吟唱传统,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深红的和苍白的被揉皱和抛弃,

向葱茏绿色撒出一串串金币,

分发燃烧着的黄色扑克牌,

交到窗户伸出来的黑手掌里。

瞧见楼房身披一件蓝色的外套,

林荫道和广场并不感到奇怪。

灯光如同一道道黄色的伤痕,

给晨跑者的脚踝戴上订婚的镯子。

人群——这只动作敏捷的花猫——

受着门的诱惑,躬起身子在游动;

每个人都想从笑声铸成的巨块中

抽取点什么,哪怕一丁点儿也成。

我感到裙子的利爪在招引,

向它们的眼睛挤出一个笑容;

黑奴们额头涂抹鹦鹉的翅膀,

敲着铁皮唬人,大笑着起哄。

而毕竟

街道塌陷,如同梅毒患者的鼻梁。

河流——情欲泛滥,馋涎四溢。

花园脱光衣裙,甩落最后一片树叶,

不知羞耻,懒懒地摊开在六月里。

我走到广场上,

把烤焦的街区

扛在脑袋上,恰似火红的假发。

人们感到恐怖——从我的口中冒出

未经咀嚼的呐喊,它还蹬动着脚丫。

但人们不会责怪我,不会谩骂我,

我被当作先知,鲜花铺满我的脚印。

所有鼻梁塌陷的人全都知道:

我——是他们的诗人。

我担心你们可怖的审判,就像害怕小酒馆!

妓女们把我看成圣人,高高抬起我,

穿过一排排燃烧着的楼房,

呈献给上帝,以证明自己的无辜。

上帝被我的小书感动得放声痛哭!

这哪还是词句,它们分明是一团痉挛;

上帝挟着我的诗句到处奔波,

喘着粗气,向自己的熟人朗诵它们。

月夜

月亮将升起,

露出少许

淡淡的银光。

顷刻,满月儿在空中漂浮。

或许,这是上帝

用一把

美妙的银勺

抠挖着星星的耳朵。

穿裤子的云(序诗)

你们的思维

正靠在柔软的脑髓上进行幻想,

仿佛偷吃的仆人躺在油污的沙发床上,

我要用心脏血淋淋的布头逗弄它:

尽情地嘲弄,我无耻而刻薄。

我的灵魂没有一根白发,

它也没有任何老者的温情!

我嗓音如雷威震世界,

我大步行走——无比俊朗,

二十二岁的青年。

温柔的人们!

你们在小提琴上寄托爱情。

粗鲁者把爱情平放在定音鼓上。

你们不像我,把自己翻转,

让全身布满连绵的嘴唇!

赶快出来学着点吧——

走出客厅,穿着锦衣,

天使联盟端庄的官太太。

她冷静地翻阅这些嘴唇,

仿佛厨娘在查看烹饪指南。

随你们的便——

我将变成狂热的食肉者,

——像天空一样变幻不定——

随你们的便——

我将变得无可挑剔的温柔,

不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我不信有鲜花盛开的尼斯存在!

我将再一次去赞美

破旧如病床的男人,

赞美被用滥如熟语的女人。

五月小调

绿色的嫩叶片——

不再是冬天。

前进

在纯净如洗的旷野——

有我,

有你,

我们。

春天在枝头四下晾晒

洗净的物品,

我们快乐又年轻,前进!

前进!

前进!

印花布上,纸片上,

到处是火光,

一杆杆红旗

高擎!

高擎!

高擎!

春天漂洗过的

街道无比欢欣。

列队向前进,

我们,

有你,

有我。

格·伊万诺夫

(Георгий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Иванов,1894-1958)

俄罗斯侨民诗歌“第一浪潮”的重要诗人。出身于科文省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是一名退伍军官,母亲的先祖是移居俄罗斯的荷兰贵族。他的早期创作受未来派影响,诗风夸张而华丽,后转向阿克梅派,在写作中表现得较为节制和严谨,注重展示表现对象的具体性和客观性,遂成为该派的重要代表。1922年,诗人离开俄罗斯。先后侨居于意大利的罗马和帕维亚。1923年,迁居法国巴黎。侨居给诗人的物质生活带来极大的困难,但为他的精神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力图打破“艺术的谎言”,代之以生活的真理,哪怕是充满了“荒诞性”的真理。成熟期的伊万诺夫流露出较强的怀疑意识,以精美的艺术形式昭示了生存的悲剧性,被评论家认为“是一名比法国人超前多年的俄罗斯存在主义诗人”。

我已不再需要音乐

我已不再需要音乐。

我再也听不到音乐。

让它像一堵黑色的墙壁,

朝着星星自行升起来,

让它像一道黑色的波浪,

悄悄地自行散成碎末。

音乐改变不了什么,

音乐给不出任何帮助,

它只会哭泣,发出金属的声响,

蛊惑人心,然后躲进黑夜……

请你和我说一会儿废话

请你和我说一会儿废话,

请你和我谈一谈永恒,

让鲜花躺在你的手心,

像春天刚刚分娩的婴儿。

你如此漠然,又是如此忧伤。

你就像音乐可以宽恕一切。

你如此漠然,就像春天,

就像春天,你不可能不忧伤。

镜子们相互映照着对方

1

镜子们相互映照着对方,

相互歪曲着对方的形象。

我相信的并非是恶的不可战胜,

相信的只是失败的不可避免,

并非是点燃我生命的音乐,

只是由于怜悯而残剩的灰烬。

2

命运的游戏。善与恶的游戏。

智力的游戏。想象力的游戏。

“镜子们相互映照着对方,

相互歪曲着对方的形象。”

人们对我说——你赢得了这场游戏!

可反正都一样。我再不会参与这游戏。

假设如此:作为诗人,我永远不死,

因为呀,作为一个人,我逐渐在死。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其实,为什么要叹息和哭泣?

哦,别觉得滑稽与可笑,

说什么我活不过下一个星期?

我当然会死——哪怕再活上

十年,甚至二十年。

没有人会可怜,也没有能力可怜。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

叶赛宁

(Серге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Есенин,1895-1925)

俄罗斯意象派诗歌最重要的代表。出身于梁赞省的一个农民家庭。从教会师范学校毕业后,叶赛宁来到莫斯科,在一家印刷厂当校对工,同时参加一些文学艺术活动。1915年结识了勃洛克、戈罗杰茨基等诗人,受到了后者的赞赏与鼓励,进入了一个创作的鼎盛期。1921年,与美国著名舞蹈家邓肯同居并结婚,随后游历欧美。三年后,这段婚姻破裂。1925年,诗人在极度的精神危机下自缢身亡。他是一位浪漫气质极为浓厚的诗人,在创作中善于使用色彩的点染,着意于诗歌的绘画美,表达个人复杂多变的情绪感受。作为“最后一位乡村诗人”,他有时也与克留耶夫并称为“新农民诗歌”的双璧,以善写田园风光和自然景象而留名于后世。他的作品语言清新、自然,节奏明快,意境优美,表达了对乡村生活与大自然的无限眷念。或许针对这些特征,高尔基充满感慨地说道:“叶赛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表达对一切生灵的爱和恻隐之心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器官。”

狗之歌

清晨,在堆放黑麦的小库房里,

一排蒲席闪烁着金光,

一只母狗生下七只狗崽,

七只狗崽毛色一溜棕黄。

母狗伸出舌头,抚爱狗崽,

一直舔梳到傍晚,

它那暖融融的肚皮下,

流淌的乳汁雪一样白。

黄昏时分,一群母鸡

纷纷跳上炉口前的平台,

主人铁青着脸儿走来,

把七只狗崽装进了麻袋。

母狗便追踪着主人的脚印,

沿着一个个雪堆奔走……

尚未封冻的平静水面

久久地、久久地在颤抖。

母狗精疲力竭地爬回来,

边爬还边把两肋的汗水舔,

它将农舍上空的一轮月亮

认作是自己的一只狗崽。

它凝望着蓝幽幽的天空,

大声地狂吠,哀号不休;

可纤细的月亮滑动着

隐入山冈背后的田野。

恰似面对人们击狗逗乐,

它把投来的石块当作食物;

两只狗眼滴溜溜滚动,

恰似一对金星在雪地上陨落。

呵,上帝

呵,上帝,上帝,这个深穴——

就是你那蔚蓝色的肚皮,

金灿灿的太阳宛若脐眼,

凝视着里海的嘴唇。

你用星星的钩子串联成光线,

你抓住我们不肯放松,

将岁月当作一个个鱼笼,

抛进湖泊眼睛的瞳孔。

可是,鲶鱼不会游进

渔夫小小的笼式张网,

霞光也不能用拉网

将我拖进你寂静的房中。

到大地上来吧,不用穿裤子,

你可尽情泼溅泥浆和水花。

你把沸腾的东方磨成碎末,

纷纷洒向我们的肉体。

还有,张开火焰的嘴巴,

烘烤人们的情欲和私处。

把我像鸽子一样带走,

去到你那蓝色丛林的隐修所。

我是乡村最后一名诗人

我是乡村最后一名诗人,

我在诗中赞美简陋的木桥。

我置身落叶缤纷的白桦丛,

参加它们告别的祈祷。

这蜡烛是血肉之躯制成,

在金色的火焰中逐渐燃尽;

月亮如同挂钟一样呆板,

敲响喑哑的午夜十二点。

在蔚蓝色的田野小道上,

不久将出现一个铁的客人。

他伸出黑漆漆的手掌,

把洒满霞光的燕麦割尽。

这是一些无生命的手掌,

有了它们,我的歌就无法生存!

只有那马鬃一般的燕麦,

还在为旧日的主人伤心。

风儿跳起追荐亡灵的舞蹈,

希望淹没燕麦的悲鸣,

呵,呆板的挂钟,快了,快了!

敲响喑哑的午夜十二点钟。

希巴乔夫

(Степан Петрович Щипачёв,18981980)

苏联时代著名的抒情诗人。出身于南乌拉尔地区的一个农民家庭。由于家境贫寒未能接受完整的学校教育。十月革命以后,先后在高等军事师范学校和“红色教授”学院学习,同时还受到了一部分现代主义诗歌的熏染,宣传“宇宙雄辩派”的艺术观点。他的作品主要歌颂爱情和自然,以音韵和谐,词语简洁、明快著称,在具体写作上,经常将爱情与劳动和建设结合在一起,因此,被称之为“新爱情的纪念碑”。

你要善于珍惜爱情

你要善于珍惜爱情,

随着岁月加倍地珍惜。

爱情并不是月光下的漫步,

也不是长椅上的叹息。

什么都会出现:有泥泞,也有雨雪。

要知道需要一辈子相依。

爱情就像一支美妙的歌曲,

但谱写好这歌曲并不容易。

1939

有一本永恒的爱之书

有一本永恒的爱之书。一部分人

匆匆地浏览了几个页码,

另一部分人,忘掉一切地将它阅读,

用泪水来浇灌词语。

这本书已被诵读了成千上万年。

它的每一个词句都让我寝食难安。

伊萨科夫斯基

(Михаил Васильевич Исаковский,1900-1973)

苏联时代最为出色的抒情诗人之一。出身于斯摩棱斯克省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伊萨科夫斯基发表了第一首诗《士兵的请求》,引起了诗坛的注意。十月革命后,长期在家乡的报纸担任编辑,提携和帮助了包括特瓦尔朵夫斯基在内的一大批青年诗人,形成了著名的“斯摩棱斯克诗派”。他善于刻画抒情主人公细腻、复杂的心理感受,作品的语言简练、清丽,富于旋律感,因此,有不少作品作为歌词被谱上曲子得到了广泛的传唱。

告别

命令下达:他向西出发,

她呢——派往另一个方向……

共青团员整装待发,

奔赴国内战争的战场。

要出发,临行前要告别,

离开安宁的家园。

“离别时分,亲爱的,

可有什么对我倾诉?”

亲爱的姑娘说道:

“我整个身心都希望,

倘若必死,就只一瞬,

倘若受伤,不能太重。

而最强烈的愿望却是,

我的同志,我祝愿,

很快带上你们的胜利,

回到亲爱的家园。”

他抓紧女友的小手,

凝视姑娘的俏脸,

“我也给你一个请求——

一定要给我写信。”

“可我又往哪里邮寄?

如何知道你的行踪?”

“没关系,”他轻声说道,

“写吧……寄到哪都成!”

1935

喀秋莎

苹果花与梨花竞相盛开,

柔雾开始漂浮在河面。

喀秋莎正向这河岸走来,

这陡峭而高耸的河岸。

她一路哼着歌曲走来,

歌唱草原上灰蓝的雄鹰,

歌唱她热恋的心上人,

珍藏着他的每一封书信。

你啊,歌声,少女的歌声,

你追随明媚的太阳飞翔,

带上喀秋莎的一腔情意,

送给遥远边疆的战士。

让他铭记这平凡的少女,

让他聆听她怎样在歌唱,

让他守卫每一寸国土,

喀秋莎为她把爱情珍藏。

苹果花与梨花竞相盛开,

柔雾开始漂浮在河面。

喀秋莎正向这河岸走来,

这陡峭而高耸的河岸。

1938

孤独的手风琴

黎明前的一切又重归沉寂——

房门不再吱吱响,灯火不再忽闪,

唯一的动静——街上的某处,

一只孤独的手风琴在徘徊:

时而去向广阔的田野,

时而又折回到大门边,

仿佛在黑暗里寻找什么人,

但无论怎样都一无所获。

深夜的凉意从田野飘来,

带着一股浓烈的苹果花香……

你总得承认——你要的是什么人,

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倒是说句话。

或许呀,你的幸福并不遥远,

只是她并不知道——你在将她等待……

你为何整夜都在孤独地徘徊,

你为何让所有姑娘无法入眠?!

1945

波普拉夫斯基

(Борис Юлианович Поплавский,1903-1935)

俄罗斯侨民诗歌的重要代表。出身于莫斯科一个音乐世家。父亲原籍波兰,母亲是波罗的海沿岸的旧贵族后裔。1921年随父亲侨居巴黎,在那里接触了不少流亡国外的俄罗斯艺术家、诗人和作家,逐步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风格。1935年因吸食海洛因过量中毒死亡。他生前的诗名只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得到承认,仅在公开杂志上发表了二十多首诗歌。波普拉夫斯基的诗歌关注现代社会的发展与个性的危机之间的冲突,表现出明显的超现实主义写作倾向,主张用非逻辑的手段来反映世界之偶然性和荒诞性,努力发掘梦幻与潜意识的合理性,把日常生活中看似无法结合在一起的事物相联结,寻找出世界隐秘的同一性,这意味着他对写作的自由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星星地狱

喂,你听!疯狂的星星模仿着夜莺,

在睡思昏沉的花园上空歌唱。

天使们离开飞艇,默默地降临,

带着慈爱的微笑踏上积冰。

她点燃了一丛绿色的火焰,

在海船上空,走进回归线的夜晚。

大副站在舵盘后面脸色发白,

而女乘客出神地凝视着天空。

在声响中迷失,在山峰上点燃,

穿着冰雪衣裳的玻璃男孩在那里睡觉,

他蒙住了眼睛开始哭泣,

像温柔的烟雾似的逐渐溶入霞光。

她仿佛觉得:她在地狱中开放。

她在深夜的舞会上旋转。

像一颗纸质的星星一般倒在地上,

她躺在破碎的灵魂中间。

她突然苏醒;寒意飘进了灌木丛,

她在基督的手心闪烁。

1926

黑色的圣母——致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夫

黑暗的、美好的、空虚的

日子发蓝,呈现淡淡的紫色。

有轨电车上,人们无精打采,

有的耷拉着神圣的脑袋,

有的摇晃幸福的脑袋。

正午所监视的柏油路在沉睡。

仿佛是,在空气中,在尘霾里,

列车一刻不停地掠过。

人群的脚步声喧哗起来,

电线上挂着价格低廉的路灯,

而在贫瘠的林中空地上,

单簧管和小提琴开始死亡。

又一次,面对这副棺木,

分娩出神奇的声音。

为了出自汗湿手掌的黑啤酒,

音乐家偿付了双倍的报酬。

那时,穿着红色制服的马队,

大汗淋漓,厌烦了节日,

阅兵式殿后的是炮队,

无动于衷地走过去。

在头顶上空,呕吐的气味,

礼花呛人的烟雾,与尘土、

香水、汗臭、骑兵急闪的喧闹

相互混合在一起。

目空一切的年轻人

穿着下摆宽大无边的裤子,

突然听到幸福短促的射击,

波涛中红色月亮的飞翔。

突然,在长号的嘴唇间响起

雾中旋转的圆球的尖啸。

在致命的梦境里,黑色的圣母

伸开双手,粗野地喊叫一声。

而透过夜晚的、神圣的和地狱的暑热,

透过单簧管在其中歌唱的紫烟,

行走了几百万年的白雪

开始无情地飞来飞去。

1927

死亡的玫瑰——致格奥尔格·伊万诺夫

在黑色的公园我们迎接春天,

便宜的琴弓悄悄地走了调,

死亡降临到气球上,

触碰恋人们的肩膀。

玫瑰的黄昏,风儿吹送玫瑰。

诗人在田野上勾勒素描。

玫瑰的黄昏,玫瑰散发死亡的气息,

绿色的雪在树枝上走动。

幽暗的空气播撒着星星,

在绿色海洋之上的售货亭里,

应和着马达声,夜莺在歌唱。

结核病的瓦斯在燃烧。

轮船朝向星空驶去,

精灵们在桥上挥舞头巾,

透过幽暗的空气闪现,

火车头在高架桥上歌唱。

幽暗的城市向着群山逃跑,

黑夜在舞厅旁喧闹,

士兵们即将离开城市,

在车站里喝着高浓度的啤酒。

月球在简易舞台上空飘浮,

很低——很低,触及灵魂,

但从林荫道那边,伴随微弱的管乐声,

旋转木马挥手招呼夫人们。

被无限的玫瑰映衬着的春天,

微笑着朝向苍穹退去,

黑黢黢地张开——蓝色的扇子,

上书清晰的题词:死亡。

1928

扎博洛茨基

(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Заболоцкий,1903-1958)

20世纪俄罗斯哲理抒情诗的代表人物。出生在喀山附近一个名叫库克莫尔的小村庄。父亲是一名农艺师,母亲曾是一名乡村中学的老师,后因失声而放弃了这一职业。曾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后转入彼得堡的赫尔岑师范学院语文系,1925年在该校毕业。1938年3月19日,突然被捕,被指控的罪名是从事“反苏维埃的宣传活动”,被流放到远东的集中营服苦役。1958年秋天,诗人因心肌梗死离开了人世,被埋葬在新处女公墓。早期创作阶段,扎博洛茨基有很强的形式主义特征,表现出强烈的另类特征,刻意追求某种“非逻辑”“超理性”的风格,塑造了不少怪诞、夸张、古怪的抒情形象。晚期的作品大多显示出一种“豪华脱尽”的气象,从揭露人的委琐转向对崇高人性的挖掘,由早年辛辣的讽刺转为温情的叙述,只是它们比以前更音乐化、更富于激情,显现出某种新古典主义的风格。

秋天的标志

当白昼逐渐消逝,大自然

并非自愿地选择照明的光亮,

一大排秋天的人工园林

屹立在空中,仿佛干净的楼房。

苍鹰在林中生活,乌鸦在林中过夜,

云朵像幻影一样成群地移栖。

秋天的树叶因为干缩而翘曲,

覆盖了整个大地。在远方,

一个巨大的生物迈着四条腿

在行动,哞哞地走进雾蒙蒙的村庄。

公牛,公牛!你果真不再是沙皇?

槭树的叶子令我们想起琥珀。

秋天的精神,请赐我力量抓住鹅毛笔!

在空气的结构中——有钻石的存在。

公牛在拐角处隐没,

在大地的尽头,太阳

像一个雾蒙蒙的球体悬挂高空,

不住地闪烁,一片血红。

在眼睑下转动圆溜溜的眼睛,

一只大鸟俯冲下来。

它的动作体现着人的某种存在。

至少,人已用胚胎的方式

悄悄地隐匿在宽大的翅膀底下。

金龟子在树叶丛中微微打开一间小屋。

秋天的建筑。里面是精密的结构,

依次配置了空气的场所、树林与小溪,

安排了动物与人类,

空气里飞舞着一卷卷螺旋状的

树叶,呈现一个特别的世界——

那就是我们在其他的标志中所做的选择。

金龟子在树叶丛中微微打开一间小屋,

摆好三角形的点心,四下打量,

金龟子挖掘出各种各样的小草根,

把它们团成一小堆,

然后吹响自己小小的号角,

再一次躲藏起来,像一名小天神。

可是,风来临。曾经洁净的一切,

开阔、明亮和干燥的一切,

全部变得灰暗、模糊和令人厌恶,

不可辨认。风驱赶烟雾,

让空气旋流,成群地吹落树叶,

在大地的上空如同火药一般炸裂。

于是,整个大自然开始变得疏懒,

槭树的叶子,就像铜币似的

丁丁当当击打一根细小的树枝。

而我们应该明白,这是一个徽记,

大自然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它即将进入年轮的另一个时间。

1932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我的灵魂突然变残酷。

可怜的一天!古老的

大自然从森林的黑暗中望着我。

分离之不可忍受的忧愁

刺透我的心,而在这一刻,一切,

我听到一切,——黄昏小草的歌唱,

水的絮语,石头僵死的呼喊。

而我,一个活人,在旷野漫游,

无所畏惧地走进树林,

死者的思想如同一根根透明的木桩

在我的周围站立,直抵天空。

簇叶之上,可以听到普希金的声音,

赫列勃尼科夫的小鸟在水边歌唱,

我也会遇见石头。石头凝然不动,

石面上浮现斯柯沃洛达[15]的面庞。

一切的存在,一切的民族

都在守护不朽的生存。

但我本人并非大自然的孩子,

而是它的思想!善变的理智!

1936

变形

世界变幻莫测!我也变幻莫测!

我仅仅只有一个名字,

的确,我被命名的事物,

非我独有。我们有很多。我活着。

在我的血液尚未凝固之前,

我死过不止一次。哦,从自己的躯体

我剥离过多少死者的躯体!

倘若我的理智能够恢复视力,

把锐利的目光向大地凝注,

它会发现,在坟墓深处

躺着的我。它会向我展示

我,在海浪中晃荡的我,

随风飘向看不见的远方的我,

我可怜的骨灰,曾经如此可爱的遗骸。

但我还活着!精神越来越纯洁、

更圆满地笼罩神奇的造物。

大自然活着。新鲜的牧草

和死的标本还活在石头中间。

环环相扣,形式套着形式。世界

在它整个鲜活的建筑学中——

是奏响的管风琴,小号的海洋,无论

在快乐、在风暴都不死的键盘乐器。

万物变幻莫测!从前的一只鸟,

如今躺着,成为书写过的一张纸。

我往昔的思想是一朵普通的小花,

叙事诗蠕动,像缓步的老牛;

我过去的一切,或许,

会再度生长,植物世界日益繁茂。

就这样,仿佛费力地拆解

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团,

你突然会发现,应该怎样命名

不朽。哦,我们的迷信!

1937

大雷雨

电闪由于痛苦而颤抖,飞驰过世界的上空,

乌云的影子掉下来,消融,与青草化成一片。

云浪在天上慢慢地蠕动,感觉呼吸更困难了,

小鸟贴近地面飞行,滑过我的头顶。

我爱这欣悦之幽暗,灵感涌溢的短暂的夜,

青草吐露的人之絮语,黑掌心里预言的凉爽,

爱这思想的闪电,远方最初的惊雷

缓慢地显现——母语中那些最初的单词。

明眸的少女也是这样从幽暗之水来到尘世,

水沿着胴体流淌,在欣悦中逐渐消失,

青草躺着昏迷不醒,看见了天空的畜群

时而向左奔,时而向右跑。

而在水的上空,在开阔的地球上空,

她神色惊讶,在奇诡的闪光中望着自己的裸体。

与惊雷嬉戏,一个单词在一片白云中翻滚,

亮晶晶的雨水扑向一朵朵幸福的花儿。

1946

丹·安德烈耶夫

(Даниил Леонидович Андреев,1906-1959)

20世纪俄罗斯哲理诗的代表、神秘论者。出生于柏林,在莫斯科长大。因父亲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是沙俄时代的“非无产阶级作家”,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机会,仅在文学高级研修班有过短暂的学习。曾在博物馆担任过装潢和美工设计。1947年,因“反苏宣传”和“谋杀斯大林”罪被判25年徒刑,后减刑为10年,1957年彻底平反。安德烈耶夫著述甚多,除大量的抒情诗、长诗以外,还撰有不少散文性作品,它们大多在当时人们的口头流传,一部分则见于地下出版物。生前除与人合作出版过一本关于旅行研究的著作外,没有在公开刊物上发表、出版过任何作品。他的抒情诗多为精神探索的载体,带有强烈的玄秘论色彩。因此,他被整个知识界看作是一位拥有耀眼诗歌天赋的哲学家或具备哲学范畴思考能力的诗人。

秋天!自由!

秋天!自由!……枯干麦茬田的视野。

秋天……森林裸露的骨骼……

乡村墓地的风逗弄着荨麻

耽误了

曙光的期限。

皱眉的炊火,仿佛冻结的夕光

在树木低矮的额头下,闪现于隐蔽的农舍,

太阳在不祥的夕晖中逐渐冻僵,

无家可归的

白昼正在离开。

拖拉机停息。没有歌声,没有镰刀响。

在流浪的路上有一团黏稠的黑泥……

孩子们在温暖的门槛旁玩耍,

打着哆嗦的

公狗在狂吠。

祖国!祖国!你的秋天多么寒冷——

沿着空旷大道穿过村庄,漫无目的,

在十月早来的雪暴的飞絮中凝固……

我孤独,

恰似你也孤独。

1937

致被捕时遗失的玩具熊

我爱它,经常摇晃它,

它悲伤,我就给它安慰;

它全身白,当它仰面

四脚朝天,就会咕噜叫。

白天,它长时间地坐

在地毯上,纹丝儿不动,

凝视窗外的飞絮

和农舍积雪覆盖的屋顶。

戴着珠串,显出一丝惊恐,

轻微的莫名其妙,

倘若它突然置身

在一个陌生、无形的村庄。

只要我一出门——它呢,

就带着野兽灵敏的狡黠,

时而透过小窗呼吸新空气,

时而悄悄地盯着门外。

当小白床上的网格蚊帐

从两个方向把我们俩隔开,

它就蜷曲地靠着我,突然

透过梦幻悄悄抖动温暖的身体。

我呢,也缩作一团,

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

“喏,怎么啦,米申卡[16]?想什么?

睡吧。是时间了。晚安。”

我精心照料自己的信仰,

就像积雪屋顶下的火苗,

在未来的天堂,

我和米沙一定能相会。

1951

阿·塔尔科夫斯基

(Арсени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Тарковский,1907-1989)

20世纪俄罗斯哲理诗的重要代表。出身在叶利扎维塔格勒一个进步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位民意党人,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1925-1929年,他在诗人协会下属的高级文学进修班学习。在此期间,他为《汽笛报》撰写政论、杂文和讽刺短诗。1931年,进入苏联国家电台工作,开始写作长诗《玻璃》,其后曾在多家报刊担任编辑工作。1989年5月27日,诗人在莫斯科逝世。在具体的诗歌写作中,塔尔科夫斯基自觉地激发自己童真的天性,“从一个小小的花盆中看到天空”,凭借诗性的逻辑去超越理性的逻辑,以灵感的火焰去点燃生命的经验和生命的智慧,学会“聆听圆润苹果那圆润的语言”和“聆听白云的白色演说”;而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他的思考也极富启迪性:“只要我还没死,我便是不朽。”

死亡她什么都不是

死亡她什么都不是,小办事员,傻女人,

女骗子,又脏又破的裙摆,

她的宫殿——就是挂号处,

办公的椅子——是她的王位。

倘若死亡,伊万诺夫的同志

翻转了计算器,

单词就在客户的嘴唇上凝固,

仿佛鱼儿张大了嘴巴。

肉体的火焰叫着号码吞噬着

灵魂为之痛苦的一切,

挥动蓝色的铅笔

以最后一画把白痴勾去。

1947

蜂鸣器

我不朽,只要我还没死,

对那些尚未出生的人而言,

我撕裂空间,仿佛撕裂

未来电话的蜂鸣器。

最后一个接线员冒着枪林弹雨,

从大路闪到一旁,

以中弹的身体掩护

军用皮带上的工具盒。

雪地上,穿着僵硬的军大衣,

拳头支撑着下颌,

他躺着,像摇篮里的孩子,

正确着无可比拟的正确性。

在那我们曾经遭遇过战争的地方,

从大路闪到一旁,

酸涩的声音不可重复,

在巨浪之上使劲奔跑起来。

这是古老的战争荣誉

说道:

“我是土地。我是土地。”

在土地之下舒展开电话线,

轻轻翻动燕麦的根茎。

1961

最初的相遇

我们相遇的每一个瞬间,

都是节日,仿佛上帝的显现,

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你

比小鸟的翅膀更勇敢、更轻盈,

沿着楼梯疾奔而下,令人晕眩,

从玻璃镜子的那一个方向,

穿过潮湿的丁香,进入你的领地。

夜幕降临,我蒙受着天惠,

祭坛的大门敞开,在黑暗中,

赤裸的胴体在闪光,

缓缓地倒下去,

兴奋地说:“我要让你幸福!”

一经说出,我便明白,这祝福

是多么地狂妄:你躺着,

桌子上的丁香花向你绽放,

以宇宙的蓝色轻触你的眼帘,

而你那被蓝色触及的眼帘

是那么安谧,手掌是那么温暖。

河流在水晶球中搏动,

群山如雾,海波粼粼,

而你的双手紧捧水晶球,

依然在宝座上沉睡,

呵——上帝是公正的——你属于我。

你醒来,并改变了

人类日常的词汇,

话语也充满了铿锵的力量,

“你”这个单词开启了

它的新意,意味着“王”。

一旦坚定而分层的水,

像哨兵一样横亘在我们中间,

世间一切变幻无常,哪怕

最普通的物件——坛坛罐罐。

我们被引领到人所不知的地方。

像海市蜃楼一般,在我们面前

一座座城市神秘地崩塌,

薄荷爬满了我们的脚,

鸟儿伴随着我们沿途飞翔,

鱼儿不时地冒出水面

天空在我们面前展开……

命运尾随着我们的行踪,

仿佛一个疯子,手中握着一把剃刀。

1962

夏日就这样倏忽即逝

夏日就这样倏忽即逝,

仿佛从来不曾驻留,

太阳底下尚存一丝暖意,

但仅此显然不够。

一切转为现实的可能,

恰似一枚五瓣的树叶,

坦然躺在我的掌心,

但仅此显然不够。

恶欲不灭自是徒劳,

善的存在也不能永久,

一切明亮地闪耀,

但仅此显然不够。

生命展翅予以庇佑,

悉心呵护,竭力拯救,

我确乎能赢得一线侥幸,

但仅此显然不够。

树叶并不曾被燃起,

枝干也不可能被折断……

日子被拭净,犹如玻璃,

但仅此显然不够。

1967

特瓦尔多夫斯基

(Александр Трифонович Твардовский,1910-1971)

苏联时代出色的叙事诗人。出生于斯摩棱斯克乡村,父亲是一名铁匠。少年早慧,曾得到著名诗人伊萨科夫斯基的指点与提携,在家乡的一些报刊上发表诗文。卫国战争期间,作为随军记者奔赴前线,创作了长诗《瓦西里·焦尔金》,以流畅的语言塑造了一名勇敢、风趣,充满乐观精神的普通战士形象,一举成名。曾两度担任苏联作协的机关刊物《新世界》的主编。在文学导向上,他主张“写真实”“写普通人”,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中关注“小人物”的传统,在诗歌界赢得了较好的口碑。本人的创作也多倾向于哲理的思考,善于提炼口语,在朴素的词语中发掘生活的真义。

我知道,我没有一丁点过错

我知道,我没有一丁点过错,

其他人不曾从战场回来,

不论他们比我年长或年轻——

留在了那里,也不是因为

我可以救护他们,而未能,

确实不是这样,但毕竟呀,毕竟……

子夜进入我城市的窗口

子夜进入我城市的窗口,

它带着黑夜的赠礼:

深夜的天空充满、充满了

各种星星与天体。

还在童年时代,每当夜晚

我站在祖辈的田野上仰望天空,

群星闪耀,犹如寒冷的火焰,

仿佛直接敲打我的颅顶。

星空以甜蜜的失眠

让我的青春受尽磨难:

无论我去到任何地方,

我都置身在宇宙的中心。

成年以后,宇宙遥远的

星光不再能扰乱我的内心,

恰似我不再理会小小的地球上

那些蝼蚁般凶险的阴谋。

贝莱列申

(Валерий Перелешин,1913-1992)

哈尔滨俄侨诗人最杰出的代表。原名瓦莱里·弗朗采维奇·萨拉特卡-贝特里希。出身于伊尔库茨克一个铁路职员的家庭。七岁时被母亲送到哈尔滨,在那里接受了中等和高等教育。1939年,从哈尔滨来到北京,在一个宗教机构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曾任苏联“塔斯社”驻上海记者。1950年,企图移民美国,被遣送回中国。1952年,经由香港偷渡到巴西,此后,便一直生活在里约热内卢,直至逝世。作为侨民诗人,“乡愁”是其贯穿一生的主题,他宣称热爱“整个世界”、“拥抱一切”,愿意敞开胸怀接纳世间万物和所有的“遗训”;但无法忘却血脉中流淌着的俄罗斯故乡,置身异域所面对的“风”“晚霞”“夕阳”等景物,激发的是对“北方”的向往。

乡愁

我无法把心掰成一瓣瓣碎片,

俄罗斯,俄罗斯,金色的祖国!

我以宽广的胸怀热爱整个世界,

可唯独只有俄罗斯高过中国。

在温柔的继母(这黄色的国家)这里,

温和的黄种人是我的兄弟:

我在此地仿佛看到不可重复的童话,

夏夜的星星为我而开放。

只是到了晚秋,十月的上旬,

北风开始哭泣——亲近而压抑——

晚霞在夕阳的余晖中燃烧,

我越来越经常,越来越长久地望着北方。

自那里,自那个被遗忘的故国,

如梦似的被遗忘,却永难忘却的国家,

没有声音,没有语言——唯有缓缓飞行的白鹤

张开疲倦的翅膀,带来珍贵的问候。

突然坠落,仿佛折叠起来的扇子,

微笑和松树,还有穹顶……俄罗斯,俄罗斯!

在这些清凉、沉思的夜晚,我的

乡愁升起,如同悲伤的星星。

爱情湖

古老的湖,隐藏在山谷中,

甚至英雄们也不能抵达!

你的深渊比大地上的浅水湖

更对我产生甜蜜、美好的诱惑。

伴随轻率的脚步,越来越近地

我陷入你那捕兽器的魔力。

我像梦呓一般低语:“我渴,我饿!”

你应声说道:“沉没吧,沉没!”

奇怪的是,你的回答如此温柔而迅速,

你的渴望多么可怕——仍然没有揭开秘密,

你与我们的湖泊完全不同:

只有那沉到湖底的人才不会牺牲。

离别

一夜三秋[17]——(离别中的)一个夜晚(漫长得像)三个秋天。这是一句中国俗语。在“商籁”的最后,我反其意用之:“三个秋天(飞逝,如)一个夜晚。”

一夜三秋。仅仅离别一个夜晚——

三个秋天。它们的长度相等。

那么,春天这个活宝为什么

把雪花莲塞进我的手心?

我不会放开心灵去作担保。

让它痛苦地呻吟到天黑:

透过花瓣我可以看见雾凇。

鸫鸟的鸣叫赶不走无聊。

莫非夜——是一个?老实告诉我,

每一个夜——相当九十天。

但只要相见——就会重新评价痛苦:

我们痛哭——生活圈合拢。

而判定了秋天的永恒,

闪现,如那一个夜晚。三秋一夜。

西蒙诺夫

(Константин Михайлович Симонов,1915-1980)

苏联时代杰出的抒情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身于彼得堡一个军官家庭。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卫国战争期间,担任《红星报》记者。20世纪40年代起,担任苏联作协的主要领导。他的代表作《等着我》因在必胜的信念中传达了悱恻缠绵的柔情而在战士中间广泛流传,成为战争诗中的名篇。

等着我

等着我,我必将回来。

只是要耐心地等,

等到那黄浊的雨滴

勾起了一腔愁绪,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暑热来袭,

等到昨日已被遗忘,

旁人不再被等待,

等到不再有书信

来自遥远的地方,

等到与你一起等待的人

已厌倦了这等待。

等着我,我必将回来,

不用给那些人祝福,

他们心照不宣,

已经到了忘却的时辰。

哪怕儿子与母亲都相信,

我已不在人世,

哪怕朋友们也倦于等待,

围坐在火堆旁,

痛饮一杯苦酒,

以此追荐我的亡灵……

等着。你不要慌忙地

与他们共同举杯。

等着我,我必将回来,

与所有死神对着干。

且让不曾等我的人

去议论,说我侥幸。

不曾等待的人不会明白,

在纷飞的战火中,

正是你的等待

让我获得拯救。

我是如何得以幸存,

只有我俩才会明白,

你善于等待的本领,

其他所有人都不会有。

1941

叶拉金

(Иван Венедиктович Елагин,1918-1987)

俄罗斯侨民诗歌“第二浪潮”最重要的诗人。原姓马特维耶夫,出生于海参崴。父亲是一名未来派诗人,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枪杀。曾经在基辅医学院学习,后因战争爆发而中断了学业。40年代侨居德国慕尼黑。1950年迁居美国纽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学习,最后,因翻译斯蒂芬·文森特·贝内的长诗《约翰·布劳恩的躯体》获博士学位。晚年在米德尔斯布勒学院和匹茨堡大学担任教职。关于自己的创作特点,在回答爱荷华《现代俄苏文学百科全书》编辑部的问卷时,叶拉金本人进行了这样的概括:“1.公民性;2.流民主题(战争);3.阿赫玛托娃式的挽歌主题;4.对机械文明的恐惧主题;5.(部分的)超现实主义意味,城市幻想;6.避世主义;7.同一心灵在双重世界中的分裂主题;8.艺术的透射性主题;9.叙事情节向抒情结构的转换”。

这乡愁的痛苦我很陌生

这乡愁的痛苦我很陌生,

我已喜欢上他乡异国。

自那久已离弃的整个俄罗斯,

我只缺一扇俄罗斯的窗户。

迄今,每当心情抑郁,

我便会想起那一扇窗户,

中间一个大十字的窗户,

晚霞熊熊燃烧的窗户。

我在20世纪的橡树下站立

我在20世纪的橡树下站立。

这是时间最忠实的标记。

你看,树枝挪动着覆盖我,

比19世纪更加生机蓬勃。

它们在我头顶打着如此疯狂的呼哨,

犹如橡树吵吵嚷嚷为我叹息,

仿佛橡树它知道:对橡树和诗人而言,

那个时辰已经来临——斧子的时辰。

仿佛橡树它知道:我们的命运是黑色,

因为我们俩将被连根铲除,

因为人们要在壁炉里点燃木柴,

因为人们要在坑道里发掘词语。

我站在这里——无法克制住忧伤,

金色的碎片在我头顶呼啸。

我和树枝一起把手臂伸向河流,

我向它送去一封桦树皮的信件。

干枯的树皮将忠实地叙述

我、白桦和斧子挥动的故事。

雨水踮起足尖沿着大街奔跑

雨水踮起足尖沿着大街奔跑,

雨水的奔跑时而轻悄,时而喧响,

雨水奔跑,火光运用油画的色料

点染了黄昏的沥青人行道。

在脚下,仿佛在黑色的湖水中,

红宝石将交通信号灯点燃。

在沥青马路的黑暗深处,

霓虹灯的反光不停地徘徊。

在雨水数不胜数的缝隙里,

仿佛所有的人间灯火在哀哭。

黑夜把火炬带到了地底下,

随身携带了所有的街衢。

这就是它,我陌生的城市,

我石头命运的城市,

灯柱在你下面移动,

仿佛一根根橘黄色的木桩。

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在喧嚣的城市把什么寻觅,

我将什么样的反光跟踪,

我在什么样的空间里挪移。

我甚至都感觉不到

飘飞的雨水歪斜的抽打。

在平行的一个垂直平面中,

平坦的我平稳地滑下。

或许,挣脱出所有的容积,

又陷入了另一种衡量,

在沥青人行道上,我仰面跌倒,

流成黑夜反光中的一道反光。

奥库扎瓦

(Булат Шалвович Окуджава,1924-1997)

苏联时代吟唱诗歌最著名的诗人。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来自格鲁吉亚的党务活动家,母亲是亚美尼亚人。1937年,父亲被认为是托洛茨基分子而遭到清洗。不久,母亲也被捕。这种特殊的经历对奥库扎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养成了他叛逆的性格。卫国战争期间,应征入伍。战后进入第比利斯大学语文系。奥库扎瓦的巨大声誉来自于他抱着吉他在街头弹唱自己诗歌的行动,他吟唱爱情、友谊,针砭时弊,其自如随意的风格给人平民式的亲切感,赢得了大量的听众和追随者。

阿尔巴特街小调

你尽情流淌,犹如一条长河。一个奇特的称谓!

这沥青多么透明,仿佛河流里的清水。

啊,阿尔巴特,我的阿尔巴特,

你是我天赋的使命。

你啊——既带给我欢乐,又会令我心碎。

在你身上过往的行人——都是普通的平凡人,

脚后跟蹬得响亮——在为生计日夜奔忙。

啊,阿尔巴特,我的阿尔巴特,

你是我信仰的宗教,

你的路基就在我的脚下安静地卧躺。

一旦染上你的爱情绝症啊就根本无法医治,

哪怕另有四万个其他的路基让人嫉恨。

啊,阿尔巴特,我的阿尔巴特,

你是生养我的祖国,

我永远无法将你走尽,哪怕耗尽我的一生。

1959

英娜·丽斯年斯卡娅

(ИннаЛьвовнаЛиснянская,1928-2014)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阿塞拜疆的巴库,父亲是一名医生,在卫国战争中牺牲;母亲是一名工程师。20世纪70年代,参与编辑著名的地下刊物《大都会》,在该杂志被查禁和主要负责人维·叶罗菲耶夫和叶·波波夫被开除出作协时,她与自己的丈夫谢苗·利普金宣布自愿退出作协以示抗议。此后,她的作品主要在境外发表。她的写作风格接续了“白银时代”的传统,情感饱满,语句典雅,在浓重的宗教感中散发出现代的气息,显示了“柔弱的力量”。

我热切而急促地喘息

我热切而急促地喘息:

过去的时间已不复存在。

今天在尼禄[18]的眼睛里,

倒映出行将焚毁的罗马。

世界站在大灾难的边缘,

笼罩在霓虹灯的光影中。

这就意味,他的各个黑夜

已经延伸了数千年,

这就意味,存在着希望之光,

复活——依然在前方,

在我灼烤过的胸膛上,

鼠疫病的衣服正在腐烂。

1962

不存在甜蜜的遗忘

不存在甜蜜的遗忘,

胸中的遗忘是苦涩的,

我期待的佑护来自弱者,

并不期待强者的佑护。

那种地狱般的时间

正肆虐于当今的罗西[19]——

我乞求来自穷人的布施,

我不接受富豪的恩赐。

一切视域有目可睹,

一切真理都朴素浑厚,

我不寻求圣者的宽恕,

我祈求罪人的原宥。

1967

秋天是这般茂密扶疏

秋天是这般茂密扶疏,以至于

我们与树叶和鸟群一起翻飞,

在人群的领悟和传闻之上,

那里的每一朵火焰正化作烟灰。

树叶的边缘——取代了婚戒——

烟火为我们画完不错的主题:

我记得你,如同盲者铭记一本书,

你记得我,犹如聋人记得小提琴。

困难就在这里,作为一种抵押,

我们的相遇只能在梦里。

而没有我们,飞驰的道路上

鸟群与树叶在金色之窗上多么惬意。

1999

罗·曼德尔施塔姆

(Роальд Чарльсович Мандельштам,1932-1961)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列宁格勒。父亲是一个美国人,出身于富裕的犹太家庭,信奉马克思主义而来到苏联,却在1937年被逮捕。母亲是一名化学工程师。曾就读于列宁格勒大学东方系,由于肺结核病未能完成学业。生前没能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过一行诗歌,他的作品主要在熟人和朋友中间以抄写和背诵的方式传播。罗阿尔特善于把粗鲁与温柔、讥讽和赞美结合在一起,创造出某种貌似不适宜或不协调的精确与妥帖。他的诗句想象丰富,比喻奇特,常在神秘的思考中掺入较多生活的黑色素,显得阴郁、焦虑和不确定。

红色电车

梦猝然中断,可并未结束。

轰隆声和石头的吠叫。

一辆红色电车被抛进

深夜星光的雾凇。

两列空荡荡的走廊

一个接一个疾驰而过。

每列走廊——指挥的同貌人——

都有花岗岩脚髁的冰凉。

“这是谁?”

“坟墓的售票员!”

目光的闪电漆黑。

金色的羊毛锁链

勒住了蓝色的喉咙。

“我在哪里?”(售票员大笑)

“这是什么?地狱还是天堂?”

“一辆红色电车被抛进——

深夜星光的雾凇!”

是谁停住了车厢?

终点站包围了我们。

风像一只铁铸的死乌鸦

击打我们的脸庞。

天空燃烧的边际迸裂,

像一只铜铸的圆桶。

一辆红色电车被抛进

深夜星光的雾凇!

1955

秋天

1

夜凝固在黑色的水洼里,

把月亮钉子似的楔入天空,

光秃的花园仿佛患了重感冒——

树枝被扫进迷雾。

树叶沙沙响得那么奇怪、奇怪,

苦恼的寒冷渗透了灵魂,

石头徒然地试图说出

上千个像伤口般疼痛的单词。

多么希望能回忆点什么,

或者,也许是忘掉一切。

在月光下的花园里——金色的瞌睡——

树叶已经倦于生活和发出声响。

2

你们?最终——哦——只是太迟了,

你们看不到灰色的影子,

星星穿过我把你们照亮,

沉默,黯淡,须知很快就是白昼。

沃兹涅先斯基

(Андрей Андреевич Вознесенский,1933-2010)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高声派”诗歌的重要代表。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名水利专家。14岁时,将习作寄给帕斯捷尔纳克,得到了老诗人的表扬与鼓励。1957年毕业于莫斯科建筑学院。沃兹涅先斯基是苏联时代最具艺术探索性、极富争议的诗人之一。他推崇隐喻,认为它是“形式的马达”,同时重视韵律及其背后所衍射的意义,其创作风格复杂多变,诗中多奇诡的想象和怪诞的比喻,较为贴切地展示了现代人繁复的心理感受。

戈雅

我——是戈雅!

乌鸦[20]飞到光秃的田野,

将我的眼窝啄出两个弹坑。

我——是痛苦。

我——是战争的

声音,许多城市焦炭的声音,

在一九四一年的雪地上。

我——是饥饿。

我——是被绞杀的

女人的喉咙,她的身体像一口钟

敲响在光秃的广场上空……

我——是戈雅!

哦,一把复仇的

藤蔓!我是不速之客的灰烬——

卷起齐鸣的枪弹旋风射向西方!

将一把坚硬如钉子的星星钉入——

纪念册的天空。

我——是戈雅。

1959

枞树

窗外是一根女像柱,

室内——是鞋跟的嘎嘎声……

枞树

火箭似的

尖翅

扎穿了天花板!

这奇景向我们预示什么?

在这火红的球体,

在这针叶树的贞洁中,

会是怎样一种字谜?

哦,演奏曼陀林的小姑娘!

晃动着额际褐色的发丝,

仿佛一只柑橘的果皮,

轻轻地嗔怨,令人眩迷!

忘乎所以地淘气,就像

一名女中学生,嚼着针叶……

等到下一个年度,

只要她愿意,

就可以用它们来扎人?

世纪,高脚杯,月亮……

“熄灯!熄灯!”

爱情——

永远是节日的前夕。

这爱情蕴含

灵魂的

新年。

而枞树的恣意横行,

恰似一个女人置身于黑暗——

全身心投入未来,

仿佛被锁进珠链,

一根根针叶含在唇间!

1959

反世界

我们有一位邻居叫布加什金,

他穿着吸墨纸颜色的长衬裤。

但是,在他的头顶上空,

反世界闪耀着,

仿佛一只只气球!

有一位反布加什金,一名院士,

像魔鬼一样精通各种法术,

横卧其间,控制着宇宙,

卢洛布里吉达[21]也在其中寻索。

但是,反布加什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吸墨纸颜色的幻影。

万岁,万万岁,反世界!

胡思乱想中的幻想家。

没有笨伯也就没有聪明人,

没有沙漠也谈不上绿洲。

没有女人——却有反男人,

反汽车在森林中怒吼。

有大地之盐,也有垃圾。

但没有蛇,鹰就变得消瘦。

我喜欢我的批评者,

其中一位的脖子上,

闪烁着一颗反脑袋,

光秃而散发着芬芳。

……我敞开窗户睡觉,

某处有颗陨星发出呼啸,

摩天大楼像一截截钟乳石,

悬挂在地球仪的肚皮上。

在我的脑袋下面,

像一把叉子扎进地球,

卑微而亲爱的蛾子,

你还活着,小小的反世界!

为何在这深夜的时刻,

反世界要相互会面?

为何要成双成对地坐着,

一起在那里看电视?

那些句子它们并不明白。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坐着,忘掉了文雅的风度,

要知道日后会为此痛苦!

红色的耳朵正在燃烧,

仿佛一只只蝴蝶端坐着……

……昨天,一名相熟的讲演者

对我说道:“反世界?那是垃圾!”

我睡得半梦半醒,辗转反侧,

或许,怨天尤人的学者说得对。

我的猫,就像一台收音机,

正用绿色的眼睛在领悟世界。

1961

寂静

我希望寂静,寂静……

莫不是神经已被烤坏?

寂静……

为的是松树的影子,

一边移动,一边胳肢我们,

仿佛一股淘气的清凉,

沿着背脊,直到小脚趾,

寂静……

声响似乎已被切断。

怎么称呼你微曲的眉毛?

理解就是——

默不作声。

寂静。

声音永远赶不上光速。

我们过于频繁摇动嘴唇。

现实——无法被命名。

生活必须凭借感觉与色彩。

要知道皮肤就是人本身,

它也有印象,也有声音。

它懂得合乐的触摸,

仿佛听觉聆听夜莺的歌声。

饶舌者啊,你们一边喝茶,

一边暗地里使劲传八卦?

大嗓门的家伙还没有嚷个够?

寂静……

我们正在忙乎别的事情。

探究大自然隐秘的进程,

根据气味呛人的烟雾,

我们知道来了一群牧羊人。

这意味黄昏已来临。预备晚餐。

他们吸烟,就像安静的影子。

而牧羊犬安静地伸出亮闪闪的舌头,

如同点燃一只只打火机。

1964

我与你再一次相逢,

一辆大货车载上我们。

我俩啊——无数次陷入爱河。

但你依然不能将我认出。

你总是把我护送到家。

你爱我,给我柔情蜜意。

我与你相伴多少岁月,

但你依然不能将我认出。

1974

爱情

我的爱情,我多么爱你!

尤其在我描画你的时候。

莫非我突然由你爱上了另一个?

莫非你的美出自突然的虚构?

为什么我要因你去嫉妒友人?

去嫉妒煤炭,去嫉妒大理石?

塑造你时——我双倍地爱你,

三倍地爱你,——当我吟诗寻韵。

我见识了真切的美,

我看到了生命中的存在,

它们被大多数人忽略。

我像林中猎人一样瞄准。

唯有艺术的多棱镜

才能让神圣之物赋有神性!

1975

早晨

当鲜花插进你的鬓发之间,

嘴唇就可以经常与它们相会。

你温柔地抚爱它们,转动茎干。

我多么嫉妒你们的相会!

而你被衣衫裹紧的乳房,

圣洁而美丽,娇喘不已。

薄纱轻触脸颊,簌簌作响。

我多么嫉妒这每一下轻触!

我想起了敏感的春梦,

一条腰带勒紧你的娇躯,

完全控制了你的纤腰。

我知道生活中拥抱最温柔……

但我的手臂比它温柔一千倍。

1975

世纪的独白

我的世纪已经接近黄昏——

我的否定者,那也是你们的世纪。

到了摊牌的时辰!

你们也不会有另一个世纪。

当目击者还在那里寻思:

是接受它还是怎么地?

我的世纪实际已经来临,

像一块砖,砌进世纪队列。

你们尽可以叫它丑八怪。

也可以对造物主发出抱怨。

大街上已是20年代——

颠倒了顺序,由后向前。

历史的平衡与对称。

黎明的曦光——黄昏的雪地。

人类恭顺的命运——

要向世纪看齐。

我记得,穿过鸭群的飞扑,

一名俄罗斯工程师的儿子

走出了弗拉基米尔的金大门。

你们瞧,他发生了什么事。

请击打我身上世纪的恶习,

就像野蛮人,出于生存的痛苦,

使劲痛击上帝一样。

上帝专为击打而存在。

普希金和普契尼的世纪,

比起我的世纪不旧也不新。

而在柬埔寨,你们同样认为,

夜莺得到的痛苦更加沉重。

在世纪与黑暗的搏斗中,

怎样的世纪,就有怎样的诗人。

我亲爱的同时代人,

你们不会拥有另一个世纪……

……只要地球还是地球,

学校里还得研究我这世纪,

我当然不知道出什么样的结果,

但有一点很清楚——我的世纪。

1979

叶甫图申科

(Евгени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Евтушенко,1933-)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高声派”诗歌的重要代表。出身于伊尔库茨克地区一个地质工作者家庭,曾就读于高尔基文学院。在20世纪俄罗斯诗坛,叶甫图申科以机智、雄辩闻名,非常重视诗歌的轰动效应,曾说过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在俄罗斯,比诗人更多的——诗人。”除抒情诗以外,他的政论诗也别具特色,这些作品大多涉及历史事件与社会现实,用语夸张、新颖,极富感染力。《娘子谷》一诗在70年代被译成中文收入“黄皮书”后,在中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曾影响了包括北岛在内的“今天派”诗歌的创作。

你悄声细语地问道

你悄声细语地问道:

“那么,以后呢?

那么,以后呢?”

睡床已经铺就,

你有点惊惶失措……

你在城里四处游逛,

美丽的脑袋高高扬起,

栗色的刘海儿多么高傲,

鞋跟——就像两把小钩子。

你的眼睛——

满含着讥讽,

你的眼睛发布命令——

不要将你

混同于

那个过去的

女人,

她爱过

也曾被爱。

但是,这——

是徒劳的事情。

对我而言,你——

还是昨天的你,

不可救药地忘情的人,

你的神魂已经颠倒。

你怎么能让自己、

怎么能有这样的想象,

那里会有另外一个女人,

躺在我身边,悄声细语

低低地问道:

“那么,以后呢?

那么,以后呢?”

娘子谷

娘子谷[22]上空没有纪念碑。

陡峭的断崖,犹如粗陋的墓石。

我感到恐惧。

我活到今年的岁数,

恰好与犹太民族同龄。

此刻,我觉得——

我就是犹大。

我在古老的埃及游荡。

而我,也被钉上十字架,牺牲。

至今,我的身上存有钉子的痕迹。

我觉得,德莱福斯[23]——

就是我。

市侩的习气——

是我的告密者和法官。

我在铁窗背后。

我身陷囹圄。

遭受压迫、蹂躏、诽谤。

佩着布鲁塞尔彩带的贵夫人

高声尖叫,伞柄戳到我的脸上。

我仿佛觉得——

我就是别洛斯托克[24]的小男孩。

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首领们放肆如同小酒馆的支架,

伏特加与洋葱的气味不相上下。

我被一只皮靴踩倒,衰弱不堪。

我徒然地恳求大屠杀的刽子手。

却迎来一阵哈哈狂笑:

“揍死犹太鬼,拯救俄罗斯!”

下流胚暴虐了我的母亲。

哦,我的俄罗斯人民!

我知道——

你在骨子里具有国际主义精神。

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们,

经常假借你圣洁的名义狐假虎威。

我知道你这块土地的善良。

多么卑鄙呵,

反犹分子是冷血动物,

居然给自己取了一个华丽的

名字:“俄罗斯各民族联盟”!

我仿佛觉得:

我——就是那个安娜·弗兰克,

透明

犹如四月里的一株嫩枝。

我陡生爱意。

但我不需要词句。

我需要的是,

我们能够相互对视。

可瞧、可嗅的东西,

多么稀少!

我们触摸不到树枝,

我们无法见到天空。

但可以做很多事情——

例如温柔地

相互依偎在黑暗的房间。

有什么动静?

别害怕——这是春天

自己的喧响——

她向我们走来。

快来到我身边。

快给我你的唇吻。

房门被毁损?

不,——这是融化的流冰……

野草在娘子谷上飒飒作响。

树木威严地盯视,

像一个个法官。

这里的一切在沉默中呐喊,

于是,我摘下帽子,

我感觉,

头发逐渐变得灰白。

而我本人,

如同连成一片的无声呼喊,

萦绕在成千上万具枯骨的上空。

我——

是被枪杀在此的每一个老人。

我——

是被枪杀在此的每一个婴儿。

在我内心深处

永远不会忘却!

让《国际歌》的歌声

雷鸣般轰响起来,

直到在地球上彻底埋葬

最后一名反犹分子。

我的脉管里没有一滴犹太血液。

但我胸怀粗粝的憎恶,

痛恨所有的反犹分子,

如同一名犹太人,

因为啊——

我是一名真正的俄罗斯人!

在一棵欲哭无泪的柳树下

在一棵欲哭无泪的柳树下,

我伫立岸边,陷入沉思:

怎样让爱人过得幸福?

或许,我做不到这一点?

孩子,丰衣足食,郊游,

观赏电影,她都觉得太少,

她需要整个的我,毫无保留,

但整个我——早已没有残存。

我用两个肩膀扛起了时代,

它们已被枝杈刮得遍体鳞伤,

可我不曾为爱人留下一个肩膀,

让她能靠在上面痛哭一场。

她们得到的不是鲜花,只有皱纹,

让她们投入繁重的家务,

男人们偷摸地背叛了她们,

可爱人们——唯有抱怨而已。

我带点什么去到她的跟前?

如果带给她的是蛆虫的生活,

哪怕只是轻微的腐烂,

又怎能让爱人过得幸福?

如果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地

欺辱爱人,怎么谈得上快乐?

谁都知道怎样会让爱人不幸——

但怎样让她幸福——没人知道。

双城

我,就像一列火车,常年奔波

在是城和否城之间。

我的神经绷紧,就像电线,

在否城和是城之间。

在否城内,一切死寂,一切被吓倒。

犹如一间办公室充满了忧郁。

每个早晨,镶木地板都被愤怒所擦亮。

沙发由虚妄制成,墙壁是灾难砌就。

每一幅肖像都露出怀疑的目光。

每一件物体都封闭性地紧缩起来。

怎么可能?你在室内获取良好的建议,

或者如人们所称,获得敬意或一束白花:

“否否否……

否否否……

否否否……”

而等到所有的光亮完全熄灭的时候,

幽灵们开始跳起黑暗的芭蕾舞。

怎么可能,就此——倒毙?——

你即将得到车票离开黑色的否城……

但是,在是城内,

生活就像鸫鸟的歌声。

这座城市没有围墙——如同鸟巢。

每一颗星都在期盼你手掌的抚摸。

每一对嘴唇都祈求你毫无羞涩的亲吻,

并且低声地耳语:

“一切都是——荒谬。”

哞哞叫的牛群奉献着它们的牛奶,

其中不存在一丝可疑的痕迹,

无论你准备去向哪里,你顷刻抵达,

你随心所欲地坐火车,坐飞机,坐轮船,

水流恰似岁月,在淙淙地絮语:

“是是是……

是是是……

是是是……”

说实话,偶尔也有点为此而郁闷,

我毫不费力地拥有如此丰硕的收获,

在这座明亮而多彩的是城……

最好让我继续辗转于是城

与否城之间,

直到生命的终点。

且让神经绷紧,犹如电线,

在否城

与是城之间!

我爱你比自然更多一些

我爱你,比自然更多一些,

因为你,就如同自然本身。

我爱你,比自由更多一些——

没有你,自由——也只是监狱。

我爱你,那么漫不经意,

仿佛爱深渊,而不是车辙,

我爱你,比可能性更多一些,

也比不可能性更多一些。

我不倦地、无限地爱你,

哪怕已酒醉,受尽了蹂躏。

比自我更多,确切地说,

甚至比纯粹的你更多一些。

我爱你,比莎士比亚更多一些,

比尘世间一切的美更多一些,

甚至比世间的音乐更多一些,

因为,你——就是书籍和音乐。

我爱你,比荣誉更多一些,

要比整个星球的光彩更多一些,

我爱你,就像对俄罗斯的爱,

因为,祖国——那就是你。

你不幸吗?你在祈求获得怜悯?

请不要用乞求来激怒上帝。

我爱你,比幸福更多一些。

我爱你,比爱情还更多一些。

艾基

(Геннадий Николаевич Айги,1934-2006)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楚瓦什自治州的沙姆尔季诺村。曾进入高尔基文学院学习,与帕斯捷尔纳克有较密切的来往。1958年,因“创作反动诗歌,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式的墙脚”的罪名而被开除。他的诗歌有很强的先锋性,经常出现大量的省略号与破折号。此外,对虚词的运用别出心裁,有时它们甚至起到了某种“兴”的意味,在诗歌中构成一种缀连和停顿,为人们的想象力提供一个站台似的空白。为了表达自己对世界那种最细微的感受,艾基有时还使用连字符,试图兼容其中的双重含义,有时则自造单词,如“中光”“初光”等,用以传达全新的意义指向。

让我出现在你们中间

如同一枚肮脏的硬币

置身光滑的绸袋,

混迹于窸窣作响的纸币:

它希望放开喉咙振响,

并且是没有任何摩擦地撞响。

当低音提琴鸣响

而记忆随即浮现了

童年时代,风在秋天的早晨

如何雾化成丝丝细雨——

且让我成为

一杆伫立的挂衣架,

挂衣架上不仅可以悬挂雨衣,

而且能够垂挂比雨衣更沉重的

某种东西

而倘若我对自己失去了信任,

且让脉管的记忆

归还我一份紧张

以便我在脸上重新感知

眼部肌肉的压力

1954

来自附近的雪

窗台上一束奇异的花

你对我微笑,尽管

只是因为我不说

自己也永远不懂的词。

一切我能向你说的只是:

椅子,雪,眼睫,灯。

而我的手

普通而偏远。

那些窗框

仿佛用白纸剪裁而成,

但在那里,这些物的背后,

环绕着路灯,

雪在旋转

来自我们最初的童年。

一直旋转,直到大地上的

人们记起你并与你交谈。

我曾经亲眼目睹

这些雪的碎絮,

我闭上眼睛,却无能打开它们,

白色的火花在旋转,

我不可能

去阻止它们。

1959-1960

寂静

仿佛

你透过染血的树枝

迎着光攀爬

这里甚至连梦也如同

肌腱的网

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大地上

混在人群中玩耍

而那里——

有云彩的庇护所,

神衹之梦的

隔离间,

和被我们打破的、我们的寂静,

由此,在某个底层

我们使它变得

可见可闻

我们在这里大嗓门说话

可以被颜色的明暗所觉察

但是无人能够听到

我们真正的嗓音,

而正在变成最纯洁的一种颜色,

我们不可能相互了解。

1960

梦:田野的路

为什么你——这近乎不存在的人

要寻找另一个——

不是骨灰的拥有者?

从这条路你将获得什么?它的影子

保存着某些东西……

非人间的食物:

它不在那里……你发现不了

它的踪迹——

从前有人造访过……

1967

关于K的对话——致奥尔加·玛什科娃

大地不过是思想——可以自由拜访——

变化着:

有时是我所知道的

思想那就是——布拉格:

那时我看见

城市中的一座坟墓——

它——就像忧伤-思想

大地是痛苦……他的——仿佛那思想

而今是如此地持续不断!

我要说出那坟墓“梦”:

唉——受创的我们怎么也不相信现实——

他——看起来就像做着

别人的梦:

似乎没有终结——

我的

1967

卢勃佐夫

(Никола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Рубцов,1936-1971)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细语派”诗歌的重要代表。出生于阿尔汉格尔斯克地区的乡村。父亲在卫国战争中阵亡,母亲也在战时病逝。青少年时代曾流浪各地,做过水手和工人。1962年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他的作品以乡村生活为主要题材,用语朴实自然,音韵轻柔和谐,大多弥漫着某种淡淡的忧伤,似乎在凸显万物有灵的思想,在当时曾引来众多的模仿者。

田野之星

在冷冽的薄雾中,有一颗田野之星,

它凝然不动,注视着一个冰窟窿。

时钟已敲响了十二下,

我的故乡已彻底沉入了睡梦。

田野之星!在令人震撼的时刻,

我回想起来,在丘陵的背后,

它如何安静地照耀秋天的金子,

它如何将冬日的白银护佑……

一颗田野之星,永不熄灭,

为大地上所有惊惶的居民而闪烁,

它以自己和蔼可亲的光线

去抚触所有耸立在远方的城市。

但唯有这里,在冷冽的薄雾中,

它才更为明亮、更为丰润地升起,

只要我的田野之星闪烁,闪烁

在白色的世界,我就感到幸福不已……

阿赫玛杜琳娜

(Белла Ахатовна Ахмадулина,1937-2010)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个鞑靼人,母亲有意大利血统。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通常,她被看作阿赫玛托娃与茨维塔耶娃诗歌的传人,但布罗茨基认为她“无疑是莱蒙托夫和帕斯捷尔纳克这一传统的继承者”。显然,这些评价都着眼于她对传统诗歌的学习和效仿,前者意味着其诗歌的细腻、诚挚,后者则揭示了她诗歌探索上的深度。阿赫玛杜琳娜肯定“自我表现”,追求个性解放,早年呼应“高声派”诗歌的写作风格,晚期则反对宏大叙事,致力于哲理、宗教层面的语言探索,努力开掘人性的深井。其诗歌节奏鲜明,注重细节刻画,具有印象派绘画的特征。

别了!别了!

别了!别了!我要从额际拭去

记忆:在美中深陷的花园,

温柔、潮湿的花园,

仿佛履行一项重大的职责。

别了!一切将消失:花园与房屋,

两颗灵魂隐秘的内讧,

阳台下一朵忍冬花

徐徐吐出的爱之叹息。

花园、室内和屋外

被灌溉了意味深长的忧伤,

我凝神聆听忍冬花传递

普鲁斯特模糊的意图。

人们看到,篝火的焰舌

直抵眼底的梦,直抵烟雾,

而灌木丛的审视

如同野性之书的阅读。

我们两颗心之间——迷雾

袅袅窜升!忍冬花与湿气,

还有彩图、花园与斯旺——

都在面临同一个痛苦。

我时而看见花园,时而看见斯旺,

我看见绿色衬里的

高筒帽,贡布雷的夕阳

和挚爱的奶奶的嗓音。

别了!有多少书、多少树

被委托给我们收藏,

以使我们告别的愤怒

把它们推进死亡与窒息。

别了!那些扼杀书籍

和森林的人,或许就有我们。

我们将忍受我俩的毁灭,

无趣,并且无情。

1968

过路人

过路人,小男孩,你怎么啦?从我

身边走过,却不瞧我一眼。

一个为我所爱也爱我的人!

你难道不知:我已年轻不再。

请稍迟一些,再用忧郁的

眸子灼热地盯视我:

那时,爱的讥笑掠过如青春,

将给我的容貌涂上金彩。

走啊走……二月以寒冷治疗

脸颊的燥热……积雪可真不少,

那么厚实……我的面庞

骄傲地闪烁爱情的美光。

1971

弗·维索茨基

(Владимир Семёнович Высоцкий,1938-1980)

俄罗斯当代著名的弹唱诗人。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名军人。曾就读于莫斯科建筑工程学院,后退学转入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员训练班。先后在普希金剧院和塔甘卡剧院担任演员,成功扮演哈姆雷特一角达数百次。他的作品在题材上十分贴近日常生活,在针砭时弊中显示了深刻的批判性,其语言通俗易懂,幽默诙谐,吸收了不少民间俗语、俚语,乃至市井黑话,并以具有流畅的节奏而得以广泛流传。

大地之歌

谁在说:一切已烧个精光?

你们不必再抛撒种子。

谁在说:土地已经死亡?

不,她只是暂时隐藏。

大地的母性不可消除,

不可剥夺,就像海洋取之不竭。

谁会相信,土地被彻底烧毁?

不,她只是因痛苦而焦黑。

四下躺着开裂的堑壕,

弹坑,就像伤口在闪光,

土地裸露的神经

熟悉非同寻常的痛创。

她忍受一切,盼望一切都会过去,

不要把大地归入残疾者,

谁说过:大地不再歌唱,

她将永远、永远沉默?

不,她抑制住呻吟,铮铮作响,

从所有伤口、出气孔发出声音,

要知道,大地——这是我们的灵魂,

绝不能让皮靴践踏灵魂。

谁会相信:大地被彻底烧光?

不,她只是暂时隐藏。

库普里扬诺夫

(Вячеслав Глебович Куприянов,1939-)

俄罗斯当代自由体诗歌最重要的代表。出生于新西伯利亚。父亲是一名军医,在卫国战争中牺牲;母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早年曾求学于列宁格勒海军武器工程学院,后退学。最终毕业于莫斯科外语学院翻译系。库普里扬诺夫的写作题材广泛,不仅从现实生活中汲取大量的素材,而且还涉及神话、自然,以及对历史的体验和想象。他的诗歌篇幅一般都不长,用词大多简洁、明晰,非常接近口语,往往在短促的节奏里绽露璞玉一般的光芒,大多是抒情诗与哲学的有机结合,呈现了某种箴言学研究的智慧。这些哲理思考仿佛先天地携有内在的音乐性,从另一个侧面为脱去格律束缚的自由体诗增添了诗性呼吸的韵律。

雪被遣送到大地为的是让每个人不再以为

空气是无形的

为的是让每个人不再以为风是空的

雪让人相信

大地令人炫目就像天空

甚至更令人炫目

而尤其在溶溶月光下

那时就明白我们的大地是一块宝石

它会在每个人的眉毛上闪烁

雪催眠道路为的是让我们留下

我们与物和人同在

雪消融在我们的眼睛里

为的是我们不会忘记

短暂而美妙的一切

雪静躺在尚未读完的书籍之页边上

雪在宇宙的脚步下咯吱响

歌唱课

选择了笼子

翅膀之前

笼子里

有翅膀的

在歌唱

飞翔的自由

面对着笼子

没翅膀的

在歌唱

笼子的公正

布罗茨基

(Иосиф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родский,19401996)

俄罗斯当代最具世界性影响的诗人,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出身于列宁格勒一个犹太人家庭。父亲是一名摄影师,母亲是一名会计。布罗茨基不曾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在15岁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动退学,开始自谋生路。此后,他当过铳工、锅炉工、守门人、实验室的杂工、搬运工和地质队员。因此,他是在自学中大量地阅读,逐步建立了个人的“图书馆”与“词汇表”。由于酷爱写诗,曾被当局视为异端,在1964年被指控为“游手好闲罪”而判决流放,并于1972年驱逐出境,最后定居美国。1996年,因心肌梗塞与世长辞。布罗茨基相信“美学高于伦理学”,这使他重新接续了20世纪初“白银时代”的文化传统,恢复和树立了经典性的诗歌目标。他的诗歌带有一定的崇古特性,希冀向包括古希腊罗马文明在内的整个人类文化的结晶致敬,成为“文明之子”;同时,他十分注重诗歌的技巧,充分运用隐喻、暗示、跨行、反讽等现代手法来创造性地丰富传统,让整个创作显示出较强的综合性特征,并最终形成了一种冷静和沉思的风格。

泥土中的石头

这首诗涉及石头如何躺在泥土中,

普通的石头,有一半看不到太阳,

普通的石头,颜色灰白,

普通的石头——没有铭文的石头。

石头,接受过我们的脚步,

太阳下的白色,而黑夜的

石头,仿佛鱼儿巨大的眼睛,

石头,把我们的脚步碾成粉末——

永恒谷物之永恒的磨盘。

石头,接受过我们的脚步,

就像黑色的水——灰色的石头,

装饰过自杀者颈项的石头,

昂贵的石头,经过理智的打磨。

石头,人们曾经在上面写下:“自由”。

石头,人们曾经用来铺砌道路。

石头,人们曾经用来建造监狱,

或者是迄今岿然不动的石头,

石头,仿佛从不吁求联合。

就这样

石头平躺在泥土中,

石头,不可能从中挤榨水分,

普通的石头,令人想起后脑勺,

普通的石头——没有铭文的石头。

动词

沉默的动词包围着我,

就像一些陌生脑袋的

动词,

饥饿的动词,赤裸的动词,

没有名词的动词。动词——很普通。

动词——

生活在地下室,

述说——在地下室,诞生——在地下室

在普遍的乐观主义

数个楼层之下。

每一个早晨它们都去工作,

搅拌泥浆和拖拽石头,

但建造着城市,建造的并非城市,

而是为自身的孤独竖立一座纪念碑。

而且,恰似走进他人的记忆,

有节奏地从一个词走向另一个词,

以整个三重的时间

动词在某一天向上走到各他。

它们头顶的天空

就像乡村墓地之上的鸟,

而,仿佛站立

在紧锁的门前,

某个人在敲击,将钉子楔入

过去

现在

和未来的时间。

没有人到来,没有人能挖除。

锤子的敲击

将成为永恒的韵律。

夸张的大地躺在它们下面,

仿佛隐喻的天空在我们上空飘浮!

我总是在念叨,命运——是游戏——致列·利夫希茨

我总是念叨,命运——是游戏。

既然有了鱼子,我们还要鱼干什么?

哥特式风格终将胜利,将蔚然成风,

就能够躲开芒刺,高高地耸立。

我坐在窗前。窗外是一株山杨。

我爱得不多,但刻骨铭心。

我曾经以为,森林——只是劈柴的一部分。

既然拥有姑娘的膝盖,何必还要她的全身?

厌倦了世纪风暴掀起的灰尘,

俄罗斯的眼睛将在爱沙尼亚的尖顶小憩。

我坐在窗前。我洗刷好碗碟。

在此我曾有过幸福,但幸福不再。

我曾经写过,灯泡中有地板的惊恐。

爱情是一种缺少动词的行为。

欧几里得不知道,物体向锥形演变,

最终获得的不是零数,而是时间。

我坐在窗前。回忆青春的时光。

有时,我露出微笑;有时,我狠狠地唾骂。

我曾经说过,一片树叶就能摧毁幼芽。

一粒种子落进了贫瘠的土地,

就不可能萌芽;林中那一片空旷的草地

便是自然界手淫不育的范例。

我坐在窗前,双手抱住膝盖,

唯有沉重的影子与我相伴。

我的歌曲已经走调,不成旋律,

齐声合唱也无济于事。难怪

我这些话语得不到赞赏,

没有人会把双脚架上肩膀。

我坐窗旁的黑暗中;波状的窗帘外面,

大海在轰鸣,仿佛一列快车。

我是二流时代的公民,我骄傲地

承认,我最好的思想尽属二流,

我把它们呈献给未来的岁月,

作为与窒息进行斗争的经验。

我坐在黑暗中。房间里的黑暗

并不比室外的黑暗更糟。

残缺的雕像

倘若你不经意间走进石化的草地,

它们看起来比真正的草地更加葱绿,

或者你发现嬉戏中的仙女与牧神,

他俩置身青铜似乎比在梦中更加幸福,

就让手杖在你疲乏的手中滑落:

你走进了帝国,朋友。

空气、火焰、水、牧神、水妖,还有

取法于自然或纯粹出自虚构的狮子,——

上帝创造这一切,却倦于继续费神的

一切,逐渐转化成石头和金属。

这是万物的终点,这是道路的尽头

竖立的一面供人进入的镜子。

请你站在自由的壁龛里,翻动眼珠,

你看,岁月如何流逝,在拐角处

消失,苔藓怎样爬上雕像的双腿,

尘埃——这时代的黑点,在肩膀上降落。

有人折断了一只手臂,头颅

就从肩膀上轰然滚落。

遗留下这残缺的雕像,一团无名的肌肉。

一只断爪的老鼠在壁龛里居住了一千年,

无法凿穿坚硬的花岗岩,某个黄昏,

它吱吱叫着奔跑,越过了大道,

为的是不再返回那个洞穴,

无论是今夜,还是明日拂晓。

北方把金属撕裂成碎片

北方把金属撕裂成碎片,却宽容地对待玻璃。

教导着喉管说出“放我进来”。

寒冷对我加以训练,将一根羽毛

塞进手指,为的是温暖手掌。

冻彻骨髓,我看见,在大海的背后,

夕阳西沉,周围渺无人烟。

或许是鞋跟在冰上滑动,或许是地球自身

围绕着我的鞋跟在旋转。

我的喉管,原本塞满了笑声、

言辞,或者滚烫的茶水,

雪地的膨胀越来越明显,

告别的声音划出黑点,就像你斑白的头发。

……“未来”这个单词在俄语中一旦被说出

……“未来”这个单词在俄语中一旦被说出,

便有成群结队的老鼠和无赖

前来噬咬美味可口的记忆,

而记忆恰似你那块多孔的奶酪。

经过无数个冬天,已经不再理会

是谁站立在角落,在窗帘背后隐藏,

脑海中响起的并不是非人间的“哆”,

只是它的沙沙声。每一次相会,

生命就像人们不敢张望的深渊,

在每一次相会中露出牙齿。

整个人所留剩的不过是言辞的

片断。总之是言辞片断。言辞的片断。

致乌拉尼亚

万物都有极限:其中包括悲伤。

目光沦陷于窗框,恰似树叶——在篱笆内。

可以注水。钥匙哗啦响。

孤独就是方格中的一个人。

单峰驼也是这样皱眉,嗅着铁轨。

空虚敞开,仿佛一袭门帘。

通常也会有一个空间,如果

在身体的每个句点中并没有缺席?

所以乌拉尼亚要比克利俄年龄稍长。

借助盲目小油灯的微光,白昼

你看见:她什么都没隐瞒,

你望着地球仪,像望着一个后脑勺。

就是这些:缀满黑果的森林,

一只手就可捕捉欧鳇的河流,

或者——你不在它电话号码本中的

一座城。再远一点,向南,

也就是向东南,群山涌动褐色,

普尔热瓦利的骏马在苔草中徘徊;

脸色发黄。而更远一点——战列舰在浮动,

大片水域蔚蓝着,仿佛缀有花边的床单。

叶莲娜·施瓦尔茨

(Елена Андреевна Шварц,1948-2010)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列宁格勒。母亲是著名的文学活动家。毕业于列宁格勒戏剧、电影与音乐学院戏剧系。20世纪90年代以前,未曾在国内公开报刊上发表过作品。其作品主要发表于“萨米兹达特”(自印出版物或地下刊物)和西方的一些报刊上。俄罗斯当代著名评论家舒宾斯基认为她的诗歌具有“儿童的天真、青年的激情和成年人的理性判断”。她执着于对人性的追问,其作品试图在戏谑式的语调中摧毁理解的惯性,颠覆传统的中心意义,于无意义中显示别样的意义,从而揭示生活的偶然、任意与荒诞的本质。

论感觉器官的不完善

哦,彩虹——有七十种色彩、光谱和大门,

在眼皮底下——我有所预感,

我揽镜自照——镜中有七十个孩子,

一大群影子闪现、消隐,迁徙。

在耳轮上嗡嗡响,发出叮当声,

而人也就是正午的蝙蝠。

幽深的水,我置身其间

如同被系在井链的一只高脚杯。

我们遭遇多么漫长的春天,

树叶尚未绽放,仍在做着努力。

哪怕长出第二个脑袋也好!

哪怕生出一对蝴蝶的翅膀也好!

死捆绑了

你将死去——莫非当真?

谁做出的诊断?

陌生的手将触碰

你的眼睛。

而从眼底流出的光

不再流回。

唯有你的血液与大地

在悄悄低语。

而死单腿下跪,抛出

一条面纱或者头巾,

就这样——将你浑身捆绑,

扎入一把钩子。

这时,你不再感到疼痛,

远处是受难地……

死抡动尖棒,不满地

嘟哝:以后的事就由蛾子来干。

生命是衣服的一个破洞

生命是衣服的一个破洞,

唯有一根金线才可以

标示灵魂的运动。

时而跳过地穴,

时而直接跌进深渊。

整个红色、锦缎的

命运多么富有,留下的

只是暗里挂在我们上空的

一个里衬——还有

一串无意义的金色小结。

总是能找到比下流更下流的

总是能找到比下流更下流的,

比狡猾者更狡猾,比恶更恶的,

但在世界上——也有比善更善的,

比聪明更聪明的,比神圣更神圣的。

为什么要去追求什么无限,

去超越高度与局限?

有的人比天使更明朗——

他们总是知道向前走。

他们绝迹,他们诞生,

一个老人将活下去——

人类倘若是跨越了界限,

上帝和他就是孪生子。

伊万·日丹诺夫

(Иван Фёдорович Жданов,1948-)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隐喻现实主义的重要代表。出身于阿尔泰山区的一个农民家庭,是家中的第十一个孩子。曾两度考入莫斯科大学新闻系学习,后因故两度被开除,最终毕业于巴尔瑙尔师范学院语文系。此后,他曾在钻井队短期工作过一段时间,先后当过钳工、装配工、机电机械师、剧院道具管理员等。1986年加入苏联作家协会。日丹诺夫善于在表层对立的事物中找到隐秘的内在关联,处理那些通常被人们忽略的事物,如:技术与自然、精神与物质,大地与天空、风与树叶,发现它们既是“舞台”又是“演员”。日丹诺夫渴望刷洗掉词语的日常惯性,返回到语言之树的根须,在逻辑和理性,甚至哲学之外建构一个新的诗性空间。这使得他的作品显得用语繁复、意象怪诞、寓意晦涩。

小鸟死去的时候

小鸟死去的时候,

疲倦的子弹也在它身上哭号,

这子弹全部的期望

也只是飞翔,正如那小鸟。

在语词之前

空寂的剧院,你——既是舞台又是演员。

你拉开大幕,表演日常的生活,

醉酒的忧伤,像钠一样燃烧,

沿着大厅在地狱般的黑暗中飞翔。

破布的花园被果实窒塞至死,

当话语折叠起你的喉咙,

残酷的大清洗在戏剧中把你高高抬起,

照亮、抢劫和烧毁各个角落。

可是,无人的圈椅之腐朽的坟墓

既不颤动,也不叹息,也不裂成两半,

并不向前挪动,那里你又一次传播

有斑驳暗记的混乱,被蛾子损毁的垃圾。

池座已经长得超过山的高度,

它以自己的基架搂住了半个舞台,

怀着这种沉默支持口角的进行,

你翻动一个永恒的独白,就像西西弗。

你——是夜莺那蹦跳着的啼鸣。

仿佛某人在安睡,做了一个梦,

你独自一人生活,看不到这一点,

日复一日,你等待这个梦的苏醒。

你的影子赤裸地在这个城市漫游,

去取悦蜂鸟,去尽情狂欢。

她从来不寂寞,她完全是另一模样,

她从来不和你吹奏同一把小号。

鸟,还有与它合为一体的飞翔,

那里,冰和冷举行热闹的婚礼,

那里,父亲和母亲等待沉默的儿子,

而他向窗外望去,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可在某个地方,来自冰凉的目光,

将你芥末的监狱捻进龙卷风,

一个词在黑暗中自行诞生,

向你靠近,而你也向它走去。

你降临,像一片被暑热蜇伤的草原,

骑士们成群地从乌云中腾跃而起,

用清新来砍伐可以折叠的旷野,

河岸的翅膀抓住了一朵朵乌云。

哦,只要给我一枚十字架!我痛苦地呻吟,

接续着河底,使河岸倾斜。

我扔弃临时木板房——而在那敞开的田野上……

可某人在做梦,梦比我活得更长久。

你和我有一段距离

你和我有一段距离——那就是你的存在,

你站在我的面前,评判这,评判那,

仿佛你用你沉默的余屑建造了我,

你在其中自我映照却看不到整个自己。

像一面贪婪的镜子把自己撕裂成碎片,

(这贪婪任命自己为密探窥伺一切)——

它就这样在倒霉的忧伤树的叶子里完成自己,

用众多的这一切来预测风的坡度。

为了歌唱、谈话、沉默和聆听众声,

像飞机逆风般在寂静的平面上滑翔——

一枚焦躁的苦杏仁在森林里徘徊,

仿佛它被失眠封砌入战争的迫近中。

他,窝棚的天堂,在某个窃贼那里燃尽,

对你而言,我是盲目的,尽管是因你手而盲:

不孕的水被山上的伊斯兰头巾缠绕,

腹内空空,如同在无风天气里的白帆。

像你的一部分,我嫉妒你,我在你身上

寻找复活,我担心——不能揪下头颅——

于是我看见,你举起妒意一样的投石器,

从可耻的树叶上击落火车头的头皮屑。

仿佛你在重复我转向你的动作,

在不朽的飞行中,一只无名的鸟

用翅膀抓住硕大的心脏,顺从自己的命运,

变成了天空,却不曾在其中溶化。

是的,距离将你我连在一起——这是法则,

它允许嫉妒作为真理和你的意志,

只要我顺从,我便不朽;但我却并不顺从,

因为我爱,因为我爱,因为我爱。

谢达科娃

(Ольг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Седакова,1949-)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名陆军工程师。先后毕业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和斯拉夫与巴尔干研究所。现为莫斯科大学世界文化理论与历史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她的作品致力于融合斯拉夫诗歌传统与欧洲新古典主义的成果,其作品富于哲理和宗教内涵,被译成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德语、希伯来语、希腊语等多种外语。曾应邀在欧、美多所大学教授俄罗斯文学,多次参加在欧洲、非洲等地区举行的世界诗歌节。

勇气与仁慈

太阳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地照耀,

而大地在任何地方都不比自己更糟:

愿意的话,去东方、去西方,

或者人们告知你的随便什么地方,

愿意的话——待在家里也好。

在浩瀚的大海上,

勇气驾驭着行驶的海船。

仁慈摇晃着理智,

仿佛破旧不堪的摇篮。

谁了解勇气,也就了解仁慈,

因为她们——就像姐妹:

勇气比世间的一切都更轻,

比所有事物更轻的是——仁慈心。

兰斯的天使——致弗朗索瓦·菲基耶

你准备好了吗?

这个天使正露出了笑容——

我发出询问,尽管我知道,

你无疑已做好了准备:

要知道我对之说话的不是任何别人,

而是你,

你就是那个人,他的心灵不曾体验过你的

对尘世国王的背叛,

那是全民共同加冕的国王,

还背叛了其他的君主,

天帝,我们温驯的羊羔

逐渐死去,却希望

你能再一次听见我的声音。

再一次,再一次,

就像每一个黄昏,

人们用铃声演奏我的名字。

在这里,在优质小麦的土地上,

在漂亮葡萄的土地上,

麦穗和葡萄串

吸进了我的声音。

尽管如此,

在这块玫瑰红的碎石里,

举起一只手臂,

它在世界大战中被截断,

尽管如此,请允许我提醒道:

你准备好了吗?

面对瘟疫、饥饿、地震、火灾,

外星人的袭击,被这些事物激发的愤怒?

这一切无疑很重要,可我谈论的不是它们。

不,我没有必要去提醒这一切。

我受派遣并不是因为它们。

我想说的是:

是否已准备好

迎接不可思议的幸福?

铁木尔·吉比罗夫

(Тимур Юрьевич Кибиров,1955-)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原名铁木尔·尤利耶维奇·扎波耶夫。出生于赫密利尼茨克州,毕业于莫斯科州立大学历史语文系。担任过出版社和电台的编辑。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后现代主义特征,在戏仿、反讽、碎片的表象中传达深刻的悲剧意识。

仿尼·涅克拉索夫

子夜时分,搭乘出租车,

我来到了特维尔大街。

那里,我遇见一名卖淫女,

已经不算太年轻。

她耸起一对硕大的乳房,

一条窄小的短裙。

于是,我对缪斯说道:

“亲爱的,你瞧!识时务吧!”

1999

真是太美妙了,如果

真是太美妙了,如果

能够用纯粹的胡扯,

用极为空洞的词矿石,

用可笑的废话编造诗歌,

它们来自一连串裂缝,

来自虚无,来自马虎的

傻瓜们由舌底脱口吐出的

那些扬扬得意的夸口——

为了让诗句不会击穿玻璃,

惹怒了忧郁的哈尔姆斯,

而是像一缕光,一丝穿堂风,

那样简单地渗透进去,

如同黄昏中的一道夕光,

穿透低垂的酸性乌云,

洞穿,然后就离去,

恰似城市尘霾中的臭氧。

1999

维拉·巴甫洛娃

(Вера Анатольевна Павлова,1963-)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莫斯科。什尼特卡音乐学院和格涅西拿音乐科学院毕业。她擅长写作爱情诗,在作品中表达了强烈的女性主义意识,感情炽热、真挚,抒写细腻、大胆,拥有非常广泛的读者群。

而或许

而或许,我们肉体的搏动

孕育声音,这声音我们听不见,

却可以在九重天外听见,

但那些已经听不见日常声音的人

莫非能听见?……或许,他

希望我们信任听觉:没有缝隙的整体?

而或许,他击打男人和女人

为了这个?

孤独——这是一种病

孤独——这是一种病

通过性的途径传染。

我不攀爬,你也别攀爬,

最好只是我俩在一起,

东拉西扯地闲聊,

不让有片刻的沉默

我们都明白,我们都清楚:

孤独者无可救药。

我们能够爱的只有死者

我们能够爱的只有死者。

而我们大概没有能力去爱

生者。甚至亲近也教会

不了我们。长久的离别

教会不了我们。沉重的病痛

教会不了我们。衰老教会不了我们。

唯有死亡可以赐教。它呀,

在爱的事业中,是个高手。

关于爱情我又能知道些什么

关于爱情我又能知道些什么,

在我甚至还没领略过爱情?

据说在心里——而不是在血液里

(而有分寸的血液沉默),

据说在心里——而不是在肚脐下

(小女友——谦卑的处女),

他就这样进入,然后……

可是,甚至最初的吻

也已远去(零碎的薄膜)。

他只是进入——每个晚上。

作为他的姐妹,面对他

入睡,多么甜蜜!……

奥尔加·维诺格拉多娃

(Ольга Владимировна Виноградова1965-)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出身于莫斯科一个化学工程师家庭。1989年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1996年以《18世纪俄罗斯戏剧中的艺术模仿》为题获得副博士学位。曾在俄罗斯多所大学任教,担任文学沙龙“在翅影下”的主持人。出版诗集多种。她的作品继承了20世纪中期著名的“细语派”诗歌那种含蓄、轻柔的风格,注重以细节来凸显人的心理活动,同时又注意吸收了后现代主义文化中一些戏谑、幽默的元素,从而在俄罗斯女性诗歌的传统中别开了一个天地。

我生活在夜的墨汁中

我生活在夜的墨汁中,

我没有一点力气动弹,

我不是那么非常地爱你——

只不过是我无法醒来。

在黑夜泼出的墨汁之上,

光斑在跳跃,反光在散步……

甚至在浩渺的海面上,

生命在行走——更为简捷!

在这一片漆黑的水面,

我涉渡——朝着黎明的方向,

我迈步穿越这些岁月,

紧跟飞逝的夏日。

我内心希望离开你,

却怀揣那样一种忧愁,

但愿能够拒绝这个世界,

重新回到生命的源头。

又一次啊,在岁月的流逝中,

闭起了眼睛,向后退却,

面对坏天气,黑色的暴风雨,

如此猛烈,如同从前似的。

1994

丁香花必须自窃取而得

丁香花必须自窃取而得,

它不允许被买卖!

或许我可以打一个小盹,

而你——乘机揪下丁香花。

人们用长柄勺敲打你,

用扫帚狠狠地揍你,

直到将你打出门外,

并记录成违法的案底。

你携带一捧芬芳的鲜花,

越过所有警惕的守卫。

为了给我一个早晨的祝福,

你因此成为一名罪犯。

2010

一年的五个时间

夏天在奔跑。火焰一边退却,一边点燃

花园吞噬白桦林,火星溅向槭树,

我们因此无法相见。我们的夏天过去,

于是,我只能独自漫步在被燎焦的花园。

仁慈的太阳伫立于途中,为我穿上锦缎,

而每个黄昏,月亮翻滚在围墙的上空,

沁人心脾的风——依次地,

从四面八方吹来,仿佛一场大合唱。

我不再向你靠近哪怕一步,

我不愿交出在雾霭中冷却的太阳,

倘若你希望找到我,请踩踏出小路,

在被废弃的别墅之寒冷中寻觅。

倘若你希望发现,那就打着唿哨去寻觅,

歌唱或痛哭,骂娘和祷告,撒谎和信仰,

依旧数点秋夜里残忍的星星,

裹上雾幔的尸布,潮湿、灰白

而倘若你并不希望——另一个人会找到我

怀揣跳动的心脏,在星光下抓起我的手,

夏天在奔跑。我也即将奔窜,亲爱的,

或许有过,或许没有……寒冷,寒冷……够了。

2007

叶莲娜·伊莎耶娃

(Елена Валентиновна Исаева,1966-)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剧作家。出生于莫斯科。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出版有《在世界和自我之间》《年轻的和美丽的》《邂逅》《多余的泪水》《美好与普通》七部诗集。曾获得多种欧洲文学大奖。她的作品笔触细腻、婉约、真挚,善于在轻柔的节奏中表现一丝淡淡的忧伤。

这次相会纯属偶然

“这次相会纯属偶然……”,唱片

对我振振有词地教训道。

我躺在沙发床上,背对墙壁,

我的内心浮起一阵疼痛。

尽管你至死都在以音乐腐蚀灵魂,

此岸,任何人都不会预先做出决定。

上帝将帮助我们,让痛苦终结于爱情,

让哭泣的泪水终结于慰藉。

小小的飞机在天空飞翔

小小的飞机在天空飞翔,

在身后留下一道弧线。

我的小男孩仰望着天空,

没有了食欲,丧失了平静。

蔚蓝的平面被划出了口子。

“给我,妈妈,把它给我吧!”

如此孩子气,如此强烈地要求

我做我根本做不了的事。

忍受吧,奉迎吧,耍滑头吧,

只是别让一物沉底:

拿走一切吧,但把这些留下——

小飞机,小男孩,窗子。

儿子喝完了牛奶,在玩耍,

小小的飞机已飞得很远。

达·丹尼丽扬茨

(Татьяна Сергеевна Данильянц,1971-)

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电影导演。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巴特纳。毕业于苏利科夫美术学院艺术系。出版有诗集《威尼斯即景》《白色的》等。曾在1993年和1994年两度获得莫斯科自由体诗国际竞赛奖。2008年获得意大利诺西特国际诗歌奖。她的诗歌被译成英语、法语、波兰语、意大利语、塞尔维亚语、罗马尼亚语、亚美尼亚语和日语等。现在莫斯科居住和工作。她认为,诗歌与电影实际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它们都需要创造,需要激发人的“第六感”。

致尤·鲍里斯

“蒲公英,

没有死亡,

世界上没有死亡……”

秋天,

舒畅地呼吸。

空气——

是攥成一团的银子。

在秋天,

舒畅地呼吸。

请为我歌唱锋利,

托莱多[25]的刀子。

没有强权的力,

没有重叠的温柔,

我眼睛里的黄色,

风中的黄色。

蒲——公——英的讪笑。

没有强权的力,

没有缺陷的豪迈。

我以贪婪的喉咙

贪婪地呼吸

白雾蒸腾的

秋天的空气。

并不存在什么死亡。

沙粒

1

一张迎面走来的

正在哭泣的女人的脸……

沙粒抖落,通过

我钟表的时间。

沉默,仿佛遗忘。

小汽车,

火车,

起重机……

白色之沙在流淌

和迁延,

迁延。

…………

2

沙粒在戴墨镜的

女人的肩膀上。

沙粒,仿佛入睡的时间……

灵活、怕冷的肩膀,

皮肤下脉管的搏动。

…………

沙粒被某一只

手抖落。

时光的另一种流动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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