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玥莞醒来得很迟,直到小店家提着热水过来,她才起床开门。小店家将水撂下让她洗漱,没过一会儿,便又走了进来,这回手中却捧着盏热腾腾的汤药,向玥莞笑回道:“隔壁客房的公子见娘子昨儿咳了一夜,所以特让小的给娘子抓了剂驱寒的方子过来,娘子趁热吃了吧。”玥莞蹙了蹙眉,只觉那青袍公子不怀好意。小店家想必拿了他的好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只管将药一撂,不等她答话就退出了。
玥莞终究没理睬那汤药,也不想在此地节外生枝。她下了楼来,找到掌柜的向他求取昨日兑换的那匹老马,将马牵出驿站,方独自继续赶路。本来她打算去往玉门关投靠欧阳老将军,但是不过转瞬的一念,知道前行艰难,也没太当回事。因为她觉着照她眼下这样子,恐怕最多也支撑不了三五日。
西去的陌上古道烟尘稀绝,举目荒凉,这时节沿途尚有未溶化的残雪斑斑点点映在鸟无人烟的日头下,旷野山脉皆一抹苍茫,终究没什么风光景致可言。她赶了一天的路,囊中羞涩,身上也没无首饰可以兑换的了,于是滴米未进,一口吃食也没吃。
她身上发着寒热,身心俱疲,几次都差点从那马背上跌下来。幸而那马老骥伏枥,虽然走得慢,却也十分平稳。只觉着天黑得特别快,行至马嵬坡时山野四周已然浮起摇曳的灯光。路过驿站也没停下。周遭越来越黑,荒山野岭,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远远有夜莺偶尔凄厉地一声哀鸣。她在路边一座山丘脚下停下来小憩,将马的缰绳任由丢在地上,也不去管它。脑中恍恍惚惚,只觉全身森冷,靠在青石上便盹着了。
这一睡却如同进了鬼门关一样,再也不想醒来。仿佛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回到她极小的时候,那时也不过三四岁吧。在母后的寝殿里,皇兄和她玩“捉放”戏,皇兄力气很大,一直追着她跑,可是无论她藏在寝殿的哪个角落,最后总被皇兄逮个正着。
母后躺在美人榻上,看着他俩在自己的膝下玩耍,脸上难得露出一股慈祥温和的笑容..。
春日的午后,她立在太液池梨花树下看水里的仙鹤拍翅膀,看得正起兴,这时也不知是哪个淘气鬼,忽然从她背后丢过来一片飞石。那飞石跌进水里,仙鹤吓跑了,水面上登时一阵梨花带雨。她一回过头便看见一位眉目清秀的小公子,似乎是哪位大臣家的少公子进宫面圣的,擅闯到这里来。
他的眼睛里仿佛泛着春日的幽光,那样清澈干净,却一向她笑起来,显得十分放肆大胆,说道:“早听闻咱们三公主生得美,可比汉宫飞燕,今日一睹芳容,在下真是不枉此生。”她立在梨花树下,背过身去,已然微微着怒,不由道:“哪里来的轻狂小子,满口淫词艳语,你好大的胆子,擅闯太液池乃是死罪。”
那清脆的声音回道:“我乃奉旨随父进宫何罪之有,还不知公主芳名如何称呼?”
她随道:“纵然你是臣子也应该晓得避讳,后宫寝殿岂可轻易踏足。今日我不跟你计较,劝你速速退去,否则若被母后发觉,连皇兄也护不了你。”她说完拂袖而去。他在后面望着她摇曳的背影,朗声只问:“明日梨花树下,公主可否出来一见?——”
那转瞬即逝的一瞥。也许从此各为路人,她也再没想起这一幕来..梦里的时光被明亮的日头照着,恍恍惚惚,梦又进一重,仿佛回到太乙峰下的落英山庄。天空簌簌下着鹅毛大雪,整个山庄白皑皑的银装素裹。白羽披风衣袂飘飘,雪中一位少年公子霎时跑到了她跟前,她一看梦见了戎玉,登时只感满腹辛酸,喉咙哽咽,低低地唤了他一声,道:“玉郎——你为何来得这样晚——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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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一样的白纱帐幔,帐外有个年青公子的声音在唤醒她,她一睁开眼恍惚还在那个悠长的梦境里,残冬的日光照着床帐朦朦胧胧。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处松软的床榻上,身上的寒热竟然已经退了,也不在感到那病痛的折磨。只听帐外的声音朗声一笑,这才说道:“娘子?娘子终于醒了。”
这下玥莞才清醒过来,猛然心口一紧,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道:“娘子不必害怕。此处乃是马嵬驿站,是在下救了你,娘子已经昏迷了两日,幸好身子并无大碍。”兴许见她刚刚醒,不易太过劳神,他在桌案上撂下一样东西,开了屋门就走出去了。
玥莞强撑着走下床榻,一看屋中四壁,疏疏落落毫无陈设,方知他所言非虚,此处果真是驿站客房。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只记着之前自己昏迷在山脚下,后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刚刚在梦里梦见戎玉,当初戎玉将她救下太乙峰,在落英山庄时,戎玉也是这般隔着床帐与她“初见”。以致于让她恍惚,仿佛适才的那情景似曾相识。然而她知道刚才的那个人绝非戎玉。
窗外日光高高的,映衬得屋里十分明亮,桌案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药香扑鼻而苦涩,玥莞也懒得去喝它。旁侧的小几长丢着把极长的佩剑,大概是那位公子忘了这里的,她拿起来瞧了瞧,只见那剑鞘斑驳,竟有多处刀痕刮伤,密密麻麻的,竟不是普通的佩剑,似乎是常年用于沙场厮杀。剑鞘的一面刻着一行小字,上写道:“长风几万里”,翻到另一面还有一行同样遒劲的小字,则是:“吹度玉门关!”
玥莞看到“长风”二字,便觉有些奇怪,心中忖度半晌,已然隐约猜到些什么。心想,等那公子再进来时,一定要向他问个明白。
一直到晌午,他都没有再进来。驿站的店家倒是出出进进,一会儿送来饭菜,一会儿送来汤药,想必也都是他吩咐好的。玥莞问了店家,见说他就住在隔壁的房间,于是便走出屋来,过去敲他的房门。谁知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稍后玥莞便下了楼,向驿站掌柜的打听,掌柜的描摹着那人的身形与打扮,说是穿着一身青袍,眉目俊朗,腰间还戴着一把极长的古剑,听口音倒像长安人士。玥莞也就知道了,在秦关驿与她搭讪的那位青袍公子,看来果真是他。当下一阵心惊,却亦不由觉着些许欣喜。
那掌柜的说,“长风”公子去了附近的马寨寻马,估计要到傍晚才能回来。玥莞只得再上了楼,回到客房继续等待。
这一等便等到日落西下。她的房间本在二楼紧邻天井,右手侧便是上楼来的漆木楼梯,听着楼廊上脚步声响,便打开了屋门。只见驿站内皆点上了灯笼,灰扑扑的灯影照着,她走出来凭阑而立,过不片刻,楼廊里一转,果然他便出现了。玥莞远远向他行了个礼,以谢他救命之恩,说道:“小女见过长风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他一听她叫他“长风”,到了跟前却不由怔住了,刚刚跑上楼来,眼下还有些气息急促,只诧异问道:“娘子如何得知在下的小字?本来还想跟娘子赌上一赌,看咱们到底谁先向对方吐露自己的名讳,结果倒让娘子捷足先登了。”
玥莞笑道:“看不出公子竟是个如此爱斗之人。这么点小事却也要分个高下。”她告诉他是他的那把佩剑暴露了他的身份。稍后二人走进屋里去,玥莞将佩剑还给他,方道:“先前我和兰儿路过落雁山时,曾在公子的别苑内借宿过一晚,见了苑内的老阿婆,所以已然知道公子的大名。听老阿婆说公子在上元节后回京,眼下日子刚刚对上。因此想要猜到公子的身份倒也不难。只是没想到竟有如此机缘,竟在这里与公子遇见。”他当下听了,这才晓得怎么回事。那山中的别苑乃是当年先帝赐给镇国将军府的,而他便是如今府里的少将军“长风”,复姓欧阳。
玥莞接着道:“欧阳老将军乃先帝的肱骨之臣,我在宫中时经常听母后和皇兄提起他老人家。今日虽是与公子初次见面,但咱们也算素有渊源。”他惊愕道:“莫非娘子便是圣上的嫡亲小妹,三公主?”直到此刻,他还不知她的真实身份,玥莞见他乃忠良之后,自然也不必再有任何隐瞒。便将当日宫中如何哗变,枢密院仇士良又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上元花灯夜她又是怎样中了仇士良的圈套,以致凤翔军数百名将士死伤惨重,尽皆吐露于他。
长风听完这些变故,神情未免有些黯淡,心中暗暗怜惜玥莞的遭遇,知道她必定吃了不少的苦楚。强打起精神改口唤了她一声“公主”,才向她宽慰道:“我的小字长风,公主的封号玥莞,看来我们亦是注定今生有缘。”玥莞伤怀道:“如今我哪还是什么公主,我已是死过不止一次的人了。”
他劝道:“公主莫要灰心,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岂可因一时失意而对自己妄自菲薄。上元夜之事依着我看,当中定有小人作梗,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决裂公主和凤翔节度使的联络,好让公主今后无所依傍,断了公主的后路。这一招奸计也实在阴狠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