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回忆,终是不可被遇见。
1.
夏日的余热浮在黏腻慵懒的空气中,远方的天空氤氲紫雾般的云絮,周围沉沉的浸在嫣红的暮色里,苏晓搀扶爷爷顺着马路缓缓前行,身子镀上一层梦幻的霞光,与飘散于空中的袅袅炊烟融成一片,又消散了。
今天是村上庙里唱戏的第一天,因为苏晓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爷爷说无论如何必须去庙里还愿,并且还要请唱戏的人在庙里唱上三天三夜。
于苏晓而言,她其实无所谓,也不信什么神佛,由于老一辈的固执与坚定,自身也不会有什么抵触。毕竟,一生之中拥有一场难得的信仰,也是十分精诚可贵的。在这片暮色的缭绕中,路上三三两两出现了老人家,他们摇着蒲扇,走在温热的夏日傍晚,看见苏晓和爷爷,热烈地打招呼,结成一队慢悠悠地向庙里走去。
“今天,真是不同往日的热闹啊!”春愿趴在苏晓头上兴奋地说。
苏晓笑着,没有回应春愿。她不想平白无故地对别人看不见的春愿说话,只默默伸出手挠了挠春愿的翅膀,示意它注意场合。
苏晓搀着爷爷走到庙前的戏台前边的座位上坐下,身着姹紫嫣红戏服的人在戏台后面隐隐约约显现着,戏台边两个大音响“噔噔呛呛”地爆发声音,炒热整个戏场的氛围,合着来来往往鼎沸的人声,拉开盛夏傍晚的第一场戏。
对于在台上咿咿呀呀半天也唱不完一句的花鼓戏,苏晓颇为头疼,她看着爷爷黑暗中映照的灿烂笑容,悄悄离开了坐席。苏晓这个年纪,正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她既不能像老人家一样坐在椅子上陶醉于喧闹的戏剧里,也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嘻嘻哈哈偷偷溜进戏台的后面,偷窥浓妆艳抹的戏子。她只能悄悄瞥着这与她毫不相关的热闹,钻进前面晃着烛光,供着神像的寺庙里,坐在远离尘嚣的偏僻台阶上,面对门外缥缈阴森的黑暗,默默享受着夏日带来的不合时宜的寂静与忧伤。
2.
烛光在苏晓身后跳动,映照出的影子笼罩于前方扑在地上,与门槛外昏暗的树影交叠。苏晓瞟了瞟身后的观音像,又将视线投入面前无穷的黑暗中,心中自嘲,恐怕到这儿来的也只有我一个了吧。
这时苏晓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整整三年没有联系的人,一个熟悉到陌生的人。
她掏出手机,打开QQ,翻到了他的信息,踌躇了很久,终于将“在干嘛?”三个字发送出去。盯了手机好一阵,发现没什么动静,心中的期待慢慢沉溺下去,她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在一旁的台阶上。
“春愿。”苏晓喊住在黑夜的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春愿,“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的,春大人!”春愿抖动翅膀飞到苏晓的腿上,兴奋地摇头晃脑,“春大人,啥事?啥事?”
“春愿,你有没有,有没有做过一件不可挽回的事?”
“没有,没有。”春愿飞速摇头,连连否认:“在遇见春大人之前我都是没有任何记忆的,所以……”
“真好。”苏晓伸手摸着春愿的翅膀,看着它慌乱的样子,不禁失笑,“春愿,我最近怎么发现你长大了一点?”
“那当然了。”春愿自豪地摆动触角,“我以后会变得更强,所以身体也会跟着长大啦。”
苏晓脑中不由浮现出和房子一样大,在空中挡住所有光芒,挥动着翅膀的超级大蝴蝶,心中毛毛地抖了一下,心想,还是现在这样小小的就很好。
手机“叮咚”一声突兀的在黑暗中响了起来,苏晓忙拿起手机看,原来是他回消息了。可是,看到消息的一瞬,心中藏着的话与热情迅速消灭殆尽。
他说,我要睡觉了,晚安。
睡觉了?苏晓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好一阵,九点半?这么早就睡了吗?还是,再也不想和我聊天了?或是说,我们之间,再也没什么可聊的吗?苏晓看了半晌,才回了个“晚安”。她苦笑地将手机放下,又拿起,最后默默地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
有些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无论是因为哪一方做的决定,一旦两人之间出现无法跨越的鸿沟,便再也无法弥补。
“春愿,我和你说说一个人吧。”淡淡的忧伤从中心弥漫开,春愿偏着头,安静地趴在腿上一动不动。
“他是我初中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那时的我以为我们的友情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五年、十年,甚至相扶到老。”
“我曾经是这么希望的,可惜,那时的我,开窍得太晚。在初中毕业后,他告诉我他喜欢我。当时,我记得我很慌乱,并且毫不留情地拒绝他。我以为,后来的我们,还可以是好朋友的。”
“高中三年,渐渐地不再和他联系。之间的友情,也只有我傻傻的相信着一直在那里,可如今才发现,我的想法,真的很幼稚。我想啊,是不是,当初根本没有遇见他,我的那些日子会不会又有所不同呢?”
“春大人,这些,其实我都知道。”春愿飞到苏晓的肩头停驻,“我在梦境森林里守护了你十几年,虽然,你们人类的情感我不太明白,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春大人就很好。”
莫名的暖流淌过苏晓略微疏冷的心,她怔了一下,浅笑道:“谢谢你,春愿。”她看向肩头发光的春愿,心中一直纠结的悲伤和无奈的情绪慢慢消失,钻进面前寂静地吞噬光芒的黑暗中。苏晓曾以为,有些事情,曾经有不如从未拥有;有些人,曾经遇见不如从未遇见,但在此刻,她恍然觉得,能在这场不受控制的青春里,遇见春愿,真是一件幸事。
苏晓捡起躺在地上的手机,下着绵绵细雨惆怅的青春感觉不再那么沉重,她笑着对春愿说:“我们回去吧。”
去那片无法理解的喧闹中,沉浸自己新的青春吧。
3.
夜色深重,戏台上的热烈仿佛像场梦般稀稀落落地结束了。苏晓扶着爷爷到家,爸爸妈妈在楼上看电视,幽暗中闪着的白光在窗外黝灰的夜色中若隐若现,爷爷一直笑呵呵地向苏晓讲述今晚的戏曲,苏晓打开门,看着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爷爷,轻声叮嘱:“爷爷,早点休息。”
她走上楼,回到房间,凝望窗外缀满星星的夜晚,心中又不知不觉想起了奶奶,她记得,奶奶最爱看戏了,每次庙里有花鼓戏,奶奶都会喊上邻居和苏晓兴冲冲地一起去,有时也会喊上爷爷。她记得爷爷其实对花鼓戏的兴致并没有那么高,总是会再三推搪。但是,如今的爷爷,不知为何,莫名的喜欢花鼓戏了?苏晓思绪万千,仔细一想,又发现奶奶的笑容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她心里升起一股忧伤和寒意,细细密密,将揪着的心包裹住。
看来,记忆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它存在于脑海里,却又像不存在一般。但当回忆袭来时,又猛地让人招架不住,陷入回忆的漩涡里。即便时光慢慢淡去,遗留地烙在心中的情感却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夏日的夜晚,好像再也看不见一只萤火虫了。”苏晓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叹息,繁杂的思绪浮动在星光摇曳的光海里,四周颤动喧嚣的虫鸣与聒噪的青蛙声此起彼伏,她在窗前停驻了良久,才默默然躺在床上入梦了。
春愿看着莫明被忧伤气息笼罩的苏晓,心中叹了口气,正准备化成星光引导入梦时,窗外掠过一片黑色阴影。
“谁?!”春愿警惕地趴在玻璃窗前,看着窗外寂寥的铺满星光的夜色,心里愤恨地瞪了空无一物的虚空。它返过身,沉思了一会,什么都没想到,郁闷地幻化成星星点点进入了苏晓的意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