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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除夕夜

天边,最后一抹阳光隐退,华灯处上,万家灯火。

风中裹着雪花,夹杂着烟火的味道,拂到人脸上,带来除夕夜特有的喜庆。

炮竹声零星响起,因为还不到时辰,显得有些突兀,像按捺不住率先冒头的调皮孩子,但是唐亦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声音就会连绵起来,成为天地间最热闹灿烂的福音。

最后一箱礼品抬进府门,除夕夜最后的忙碌终于结束了,他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混杂着烟花炮竹味道的夜风,笑容中多了几分惬意与淡淡的倦怠。

“大总管,你说今天来给王爷送礼的有没有百八十个啊?”门口站岗的是两个新兵,标杆笔挺地站了一天,这会儿见没有外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当休息。

“两百二十九个。”唐亦刚刚看完登记的册子,记得很清楚。

士兵咋舌:“这么多啊!”

“这算什么,明天来拜年的会更多。”唐亦轻描淡写,“王爷是当朝首辅,各级官员趁着这个时间前来拜谒自不必说,一些商贾富户也会来拜谒,明天可有得忙呢。”

士兵看他的样子是准备回去,不由道:“大总管不再等等了,要是还有人登门呢?”

唐亦笑了,“听,炮竹都响了,要送礼的早就送来了,这会儿是吃团圆饭的时间,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刻,不会有人这么不知趣的——两位兄弟,换岗的时间也到了,走,我请你们喝酒去。”

两个士兵天寒地冻地吹了一天风,听到有酒喝自然喜不自禁,正好交接的士兵也来了。换好岗,正要随唐亦往里走,一个士兵眼尖,指着远处风雪之中,“大总管你看,好像还有人来咱们王府。”

唐亦眉头微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确实影影绰绰的一人骑在马上,不消片刻,便穿透风雪,来到眼前。

骑士疾拉缰绳,骏马扬蹄长嘶,身形骤停,落地之时,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热气。

马上骑士看起来风尘仆仆,灰袍暗淡,发髻肩头落雪凝冰,然而脸上并无倦色,反而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他抱拳拱手,“请问,这里可是北靖王府?”

唐亦含笑还礼,“正是,不过今天是除夕夜,我家王爷不见客,这位公子要想拜会我家王爷,须等明日。”

骑士翻身下马,朗声笑道:“我不见你家王爷,我来见你家小郡主宁净雪,烦请通传。”

唐亦面不改色,“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家小郡主也吩咐过了,不见客。”

骑士大咧咧地一拍马背,“那她是不知道是我,这位兄弟,你且去通传,就说封天涯到她家门口了,叫她出门迎接,她若不肯来,我把这马送你。”

唐亦哑然失笑,“这倒不用,只是……好吧,我就去试试,封公子稍候。”

他转身刚走了两步,身后的男子又开口道:“兄弟,若贵府还有个叫沈星河的算命先生,让他一并出来接我。”

唐亦微笑点头,并不多话,然而心中却忍不住惊诧——好大的口气啊,竟敢指名道姓要王府郡主与天衣神相亲自迎接,就不知是何等人物?

但愿他没看走了眼,到小郡主面前惹一顿臭骂。

天香苑的厅中,晚宴还没开始。北靖王宁天策与沈星河、宁净雪在品茶聊天。

宁净雪今晚难得乖巧,早早地就打扮妥当,还剪了一束梅花摆在厅中,带来满室清香。此时,她一张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逗得身旁的两个男子笑声不断。

借着这一喜庆的日子,笼罩在北靖王府上空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北靖王甚感欣慰,原本还担心宁净雪使性子,不肯吃这一顿团圆饭呢。

自从那一****哭着从上官云端的房中跑出去,便把自己关在听月小筑里不肯出来,也不让任何人进去——沈星河除外。他的小女儿长大了,心中有了比父亲更亲近的男子。而沈星河待她,也自是与别不同。那么清冷淡漠的男子,看向宁净雪时候,眼神深湛温柔,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倍觉安心。

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沈星河比他想的更有办法,不仅哄得了执拗任性的宁净雪,还劝得了清冷孤傲的上官云端。他一直不知道那天沈星河同上官云端谈了什么,只是明显地感觉到妻子对女儿不再那么排斥。当他试探着提出除夕夜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妻子竟然一口答应,这是许多年都不曾有的事,以至于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不过,现在,他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了。

女儿已经打扮得俏丽喜人地坐在他旁边,看她这身穿着打扮,分明还是有讨好她母妃的意思;而妻子因为心痨之症,整日都在卧床休息,不过因为吃了沈星河的药,身体较之以前好了一些,刚刚侍女来回禀,说王妃已经在梳洗打扮了,待会儿就过来。

看来今年的除夕夜,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三人正说笑着,唐亦从外走来,躬身回禀:“启禀王爷郡主,外面来了一个自称封天涯的人,要见小郡主。”

北靖王还没说话,宁净雪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喜道:“你说谁?封天涯?”

“是。”唐亦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他没看走眼,不会被骂了。

宁净雪提起裙裾就要往外跑,然而才跨一步又想起什么,折回身,期待地看着北靖王,“父王,天涯哥哥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可以请他和我们一起吃团圆饭?”

北靖王点点头,笑道:“父王当然没意见,不过,女儿,你是不是也该征求征求沈先生的意见。”

宁净雪一愣,继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俏脸一红,瞥了沈星河一眼,然而后者并未注意她这个小动作,反而眉头微蹙,心思不知跑到了哪里。

“星河?”

沈星河回过神来,起身,“我和你一起去。”他很清楚,封天涯此时登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带来的不会是好消息。

宁净雪却想不到这么多,只是欢呼一声,上前拉住沈星河的手就往外跑,留下唐亦错愕在原地——这个封天涯,还真是人物啊。

宁净雪拉着沈星河来到门口,一眼看到牵着马站在门外的封天涯,惊喜万分地冲上前,“天涯哥哥,我想死你了……”

夹冰带雪的男子抱住她转了个圈,俊脸上绽出一个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天涯哥哥也想死我的净雪妹妹了,我这不就骑着天马飞过来了。”

宁净雪被他逗得格格娇笑,在那轻舞飞扬中旋转落地,犹娇嗔着,“你才不想我,你要是想我早就来找我了,你只想阿钺——咦,阿钺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她印象中,秦钺不是该和封天涯在一起吗?

封天涯明朗灿烂的笑容中闪过一抹痛楚,仍然笑着,却不是那个味道了,“我现在也找不到阿钺了,我不知道她是出了事,还是因为我害她伤心所以躲起来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站在大门灯烛火光处的沈星河——他看起来那么淡漠遥远,如在云端,然而,封天涯知道,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么,就是沈星河。

可是这一次,他心中的朋友没有上前,远远站着,凉薄地笑,“封天涯,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强调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有些刻意地嘲讽。

“因为……”夹冰带雪的男子哑然——是啊,青崖和星河是朋友,可是封天涯和沈星河呢?他们之间又有多少联系?

“因为……因为你是算命的啊,我请你帮忙找个人,你若找不到,岂不砸了金字招牌?”

在姑射山缥缈峰学艺,他处处压星河一头,不是他比星河本事大,而是他比星河脸皮厚。

俊逸出尘的男子看起来有几分恼火,“天衣神相开口便是天价,我怕你出不起!”

封天涯搂住宁净雪,“我出不起,还有我净雪妹子呢,堂堂的晶华郡主,家财万贯,你还怕少了你那点卦金——是不是,净雪妹子?”

宁净雪拼命点头,哀求地看着沈星河,“你帮帮天涯哥哥吧,我也真的好担心阿钺。”

沈星河几步跨过来,把宁净雪拉在身后,一脸愠色地瞪着封天涯——厚脸皮就算了,还无耻地利用别人的同情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封天涯,你听着,我不要钱,你也休想打净雪的主意。”

“那你要什么?”

“二选一——要么,胜过我;要么,承认自己是青崖少君!”

胜他,不可能,唯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乘人之危也好,落井下石也罢,他就是要逼他!

封天涯玩世不恭的笑容僵在脸上,唇角微微抽搐,清亮的眸子慢慢写满穷途末路的怆然。这样的封天涯,让宁净雪看得好难受,她真想拉住沈星河,求他别再这么逼天涯哥哥了——可是,沈星河琥珀似的眸子中,也是同样的决绝凄怆。

他背负着那个神秘世界中无数人的渴望与期盼。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绝望,那样的心路历程,她只想一想,都觉得一颗心仿佛在烈火油锅上烹煎,痛苦得浑身打颤——天涯哥哥,你为什么就不肯给那些人希望呢?

真的不知道该帮谁,焦急地看看这个,又心疼地望望那个,空气越来越寒,几乎把人冻僵。

封天涯抽搐的唇角抿了抿,终于开口,眼神幽暗,“是不是我承认我是青崖少君,你就肯帮我找秦钺?”

“是。”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好,那我承认我就是‘青崖少君’。”封天涯忽然绽出一抹大大的笑容,十足的灿烂,也透着奸诈,从阴暗的地方射出来,晃得人眼晕。

沈星河愣了一下,才明白那笑容的含义——他确实承认了他是“青崖少君”,只是这四个字而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发怒,“封天涯,你太卑鄙了。”

“这叫兵不厌诈。”封天涯一扬眉,“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务请做到,别忘了你说过‘驷马难追’。”

沈星河气极反笑,“好,你既然‘言出必行’,我也不会言而无信,只是我说过帮你找人,却没说过……什么时候帮你找。”

看着封天涯从错愕到愤怒的眼神,沈星河无比快意——终于扳回了一局。

唇边一抹冷笑,他拉着宁净雪转身往里走。忽然,身后人带起一道劲风,穿门而过,拦在他面前——这一瞬间,玩世不恭的男子忽然变成了暴怒的狮子,眼中是置之生死不顾一切的疯狂。

沈星河一愣——看惯了他的玩世不恭,这种决绝惨烈的气势让他不敢碰触。原以为逼他到尽头可以逼出一个真相,现在看来,尽头处,他也许不惜粉身碎骨、玉石俱焚,也要守护他的秘密。

为什么?

宁净雪再也忍不住,拉住沈星河,“星河,你就帮天涯哥哥找秦钺,好不好?求你了。天涯哥哥找不到秦钺,多伤心多难过啊。你想想,就好像哪天,我也突然不见了,你怎么找也找不到我,你就不难受吗?”

“别胡说!”

沈星河低斥,搂住她,她的假设让他心慌意乱。然而,他依然在犹豫——从没见过青崖少君比在乎秦钺更在乎其他什么了,这是天赐良机,错过了,可能再也没有办法逼他承认身份。

宁净雪见他迟迟不语,有些发急,“你怎么不想想,天涯哥哥被你逼成这样都不肯承认,那自然是有苦衷的。秦钺,或者是你口中的那个神秘世界,选择其中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另外一个,这个选择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你怎么还忍心逼他?如果有一天,要你在我和云溟沧海中二择其一,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一天!”沈星河厉喝,忽然又搂紧她,因无措而低柔,“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还有云溟沧海,都是我要守护的东西。上元节那天,我会在你父王为你安排的选婿大会上向你求婚,然后你和我一起回云溟沧海,好不好?我们一起带着如意镜、彼岸花、幻瞳之泪、天心明月回去,让云溟沧海恢复曾经的澄碧祥和,好不好?”

“星河……”宁净雪瞪大眼睛望着,那黑亮的眸子在烟火的映衬下璀璨晶莹,那么惊喜,那么甜蜜。然后,那一张娇美的容颜就酡红起来。

她埋首在他怀中,娇嗔着,声音在轻轻颤抖:“你……你怎么偏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天寒地冻的,你让人家,你让人家怎么答应你嘛……哎呀,还在天涯哥哥面前,羞死人了……”

还有比这更醉心的嗔怪吗?那娇声软语的埋怨下分明许着白首之盟。

沈星河略嫌冰冷的唇形上便绽出一抹极欢喜、极温柔的笑容。

抬头看着仍拦在面前的男子,见他脸色竟是说不出的阴沉,盯着他们两人的目光晦涩难辨。沈星河心中一沉——这样的表情分明不仅仅是担心秦钺而已。

怀中的女孩儿又在拉着他,柔声哀求:“星河,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帮帮天涯哥哥嘛……”

沈星河暂时压下心中疑惑,看着封天涯,冷冷道:“我只能借助幻视之瞳帮你寻找秦钺,不过,云溟沧海的大司命可没有青崖少君那种随心所欲的力量,必须借助守护星才能打开幻视之瞳,所以要等到雪停,守护星出现的夜晚。”

封天涯还没开口,宁净雪先一迭声地问着:“你这就是答应了是吗?只要天晴了,星星出来,你就帮天涯哥哥寻找阿钺,是吗?”

沈星河点点头。

“哇,你太好了!”宁净雪欢呼起来,一手挽住沈星河,一手挽住封天涯,“天涯哥哥,你不用太担心了,你看,星河已经答应帮忙了,阿钺一定会没事的。”

封天涯只是默然,并不见喜色。

不过,这对宁净雪影响不大,她一向是那种只要自己开心就逼着别人都开心的人。

“哎呀,团圆饭的时间到了,星河,天涯哥哥,去吃团圆饭喽,今年的团圆饭好热闹呀。”她雀跃着,欢呼着,拉着两个相视无语的男子向天香苑走去。

一路上,她嘴里的笑话不断,逗得沈星河都忍不住笑出声,然而封天涯——这个一向爱说爱闹的男子,自始至终阴沉不语,似乎从见到沈星河与宁净雪亲密相依的那一刻起,那份轻松率性就从他身上剥离了。

垂花门旁树影扶疏下,上官云端看着相伴过去的三个人,轻浅的笑容蓦然僵在脸上,一把扶住身旁的梧桐才没摔倒,脸色是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惨白——

是他!

十六年前的那个孩子!

他高了,壮了,然而那眉眼却没怎么变,以至于时隔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犹记得他当年的样子,小小年纪,冷凝严肃,气势惊人,他临别的话成为她十六年来梦魇的根源——但愿我们不要再相逢,相逢日就是断命时……

“娘娘……”身旁的侍女见她这副样子,吓坏了,遮雪的伞丢在一旁,赶忙上前搀扶,“娘娘,您怎么了?”

她推开侍女,失魂落魄道:“去告诉王爷,说我不太舒服,今晚的团圆饭不吃了。”

她转身,拒绝侍女的跟随,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无比虚弱,却又无比坚强。

她在怕什么?她根本不必害怕!

她还有一步险棋,兵行险招,招招夺命。

相逢日断命时——就算真的是断命时,断的也不会是她女儿的命。

既然命中注定,逃也逃不开,那么,就别怪她心狠手辣——恩人变成仇人,血溅轩辕,她在所不惜!

风疾雪紧,炮竹声催。

炉火旺烧的屋内,唐亦与不当值的王府家将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酒饮正酣之际,门被霍然推开,狂风卷着疾雪比人更先抢进屋内,一屋子的人大叫:“关门,关门,李彻你小子该当值不当值,是不是来偷酒喝?”

叫李彻的士兵啐了一口:“老子喝酒还用偷?等后半夜换了岗,我把你们一个个撂倒。”

一屋子的人借着酒性又叫又闹的,唐亦摆摆手,“李彻,是不是有事?”

李彻正抢了一个人的酒喝,赶紧一口灌下去,回话:“门外又有人来,说是要送东西给小郡主,大总管您瞅瞅去。”

“又是憋着劲要做王爷女婿的人吧,这年一过,上元节马上就到了,这些天抢着给小郡主送东西的人都快送疯了。”

家将们有人说笑,李彻又夹了口菜塞嘴里,含含糊糊道:“我瞅不像,四个人黑漆麻乌的,抬一顶肩舆从风雪里冒出来,跟鬼影子似的,往那一站看着都瘆得慌。”

“哎呀,该不会是阴曹地府的小鬼儿也看上咱们貌美如花的小郡主了吧?”

“行了,我随你去看看。”唐亦站起来,不让这帮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再口无遮拦地胡侃下去。

出得大门,唐亦心中一凛——难怪李彻会有那番描述。

风雪中寂然而立四个同样装束的高大男子,两前两后,全都是黑袍垂地,风帽遮脸,肩上抬着一顶比这夜色更阴沉的肩舆,黑色的华盖,黑色的帘,连装饰的流苏都是黑色的,蔓延开一种冷凝肃杀之气,看得人心头打颤。

唐亦压下心头的惶惑,打起笑脸上前,“在下北静王府总管唐亦,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你无需知道。”肩舆中传出来的声音淡漠得没有任何色彩,在这空旷的天地间传递过来,似乎带着空洞洞的回音,比风雪更寒。

“尊驾让在下如何回复?”

黑色的轿帘一动,一个器物射了出来,正撞入唐亦怀中,“把这个交给宁净雪,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唐亦吓了一跳,才发现怀中的是个紫檀木匣子,三寸见方,掂在手中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

他再抬头,见那四个黑衣人已抬着肩舆迅速向后退去,仿佛是影子没入黑暗中,转眼就消失在风雪里。

北靖王府大总管脸上那被宁净雪戏称为画上去的招牌笑容消失殆尽,目瞪口呆了好半天,才转身急匆匆向天香苑走去。

天香苑中,主人客人正在大厅用膳——并不是想象中的融洽热闹。尤其宁净雪因为上官云端的缺席闷闷不乐,狠狠凌虐着盘中的菜。

唐亦捧着木匣,叫了声王爷,又看看脸色不善的小郡主,表情是努力维持的平静。

“什么事?”北靖王放下筷子。

“方才府外来了一个人,说要把这个送给小郡主。”他端着木匣,迟疑地望着宁净雪,竟不知道是递还是不递。

“送给我?谁送的?是什么?”宁净雪好奇起来,难得有事情让她暂时忘掉不开心,“你快拿过来我看看。”

“净雪!”

北靖王喝止她,沈星河已劈手把匣子接过来——除了宁净雪,人人都看出了唐亦的不同寻常。

沈星河看了封天涯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他把檀木匣放在桌上,用筷子打掉搭扣,挑开盒盖——

盒子里很安静,没什么机关暗器,只一块铁牌躺在红色丝绒上。

“什么嘛,大惊小怪。”宁净雪看看人人如临大敌的样子,娇嗔着,伸手把铁牌拿在手中。

那是一面黑色玄铁令牌。

正面,云纹团绕六个大字:上元节,宁净雪。

背面,四行梅花小篆:轩辕铁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

除旧迎新的炮竹声突然响彻天地,像霹雳撕裂夜空,惊得宁净雪面色惨白,手一抖,铁牌掉在地上。

那是她的除夕夜礼物——轩辕绝杀令!

“你醒醒吧,傻丫头!”

封天涯再也忍不住,铁青着脸拍案而起,拎着宁净雪的耳朵大吼——整整四天,北靖王集结了大批军队,驻守王府周围,王府中人人枕戈待旦,只有这个傻丫头,在他把秦钺的话转述给她听后,依然冥顽不灵,三魂丢了七魄,死死攥着轩辕绝杀令,拒绝相信。

“他就是许言哥哥,不会错的。许言哥哥不会杀我,绝对不会,他只会保护我,一次又一次……”宁净雪蜷在椅子里,她想装得镇定平静,却控制不住心中惊涛骇浪,撞得她的头一波又一波地恍惚,“那次在荼蘼山……还有上次,上次在魂断崖,如果不是许言哥哥,我早就摔死了……还有,还有我手上扎着彼岸花时……”

“这是什么?”封天涯再也听不下去,把她手中的令牌夺过来,举在她眼前,“轩辕绝杀令!这上面写着什么——轩辕铁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他把刀都架你脖子上了,你******居然还相信他是许言!”

他狠狠地把绝杀令掷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净雪尖叫着跳起来,想捡,却被封天涯按回椅子上。

他指着她的鼻子低吼:“你给我听清楚,他做那些事,就是要让你相信他是许言——这就是绝杀令主人的高明之处,抓住你的死穴,攻心为上,让你困于自己的心中,无路可逃!”

“不是,不是,许言哥哥只是和我开玩笑呢。”宁净雪执拗地坚守,拼命想着幼稚到可笑的理由,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只为了压住心中涌起的那深深的绝望。

封天涯如何听不出来——八年的等待,承载了一个少女多少希冀与泪水,而当她追随那浮光幻影而去,等待她的却是前无去路的万丈深渊,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的猛兽,把诺言肢解得句句成碎屑,把柔情撕扯得片片含血,怎不让她九曲回肠,寸寸断尽!

不过,他没时间替她感伤,她更没时间为自己缅怀!

老天跟她开了个残忍的玩笑,却也赏了她小小的仁慈——她该庆幸,夜修罗不是许言。

封天涯把宁净雪挣扎着要站起来的身子又给按回椅子上,“我再告诉你一遍——许言八年前就死了,夜修罗不是许言!”

“他是!”

“他不是!”

“他是!”

“他不是!”

封天涯的声音与手掌一同用力,似乎要把宁净雪钉死在椅子上——他冷定与强势起来,不容任何人反抗。

宁净雪奋力挣扎扭动却毫无效果,身体被禁锢,恐惧被唤起,她几乎崩溃般地大喊:“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

“你必须信!那么多人宠着你,顺着你,为你造荼蘼山,陪你一起等许言,但是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

封天涯眼中的神色近乎冷酷,抓着宁净雪颤抖的身子逼她听下去,“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乱军之中能做什么?他能改变什么?除了用自己的生命拖延一点时间,让你跑得更远一些,他还能做什么?许言不是你的保护神,他只是一个和你一样需要别人去保护的孩子,那么,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他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活下来?”

“你胡说!”

“我没胡说!”

“你胡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封天涯寸步不让,无视她的惊惧与退缩,像最残忍的屠夫,用一把尖刀把温情的东西剔得体无完肤,逼她去看血淋淋的真相。

宁净雪拒绝去看,拒绝去听,她捂住耳朵,哭喊着:“我讨厌你,讨厌你!你放开我,星河,星河,救我——”

“沈星河救不了你!”封天涯的耐性告罄,猝然就爆发了,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把宁净雪拎起来又狠狠搡在椅子上,“你听清楚——沈星河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宁净雪被摔得失声痛呼,她惊恐地推拒着面前的男子——他身上陡然凝聚的力量疯狂而危险,她要被他撕成碎片了!

“天涯哥哥,你放开我,放开我!星河,沈星河——”

“放开她!”

一道力量突然插入两人中间,封天涯被撞退几步,宁净雪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她的力量柔和却坚定,像地狱中蓦然而至的阳光。

“星河,星河!”

惊恐万状的女孩儿在一片薄光水雾中看到那个俊逸出尘的身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依凭,“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我好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沈星河轻拍着她的后背,转头,看着双手握拳、僵直地站在身后的封天涯。

“你吓到她了。”

平静的语气中有淡淡的不悦,就算是出于关心,也不该有这般状若疯狂的举止。

封天涯霍然抬头,狠狠盯着沈星河,眼中布满血丝。沈星河一怔——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困兽的神色。

“青崖少君……”

“我不是!”封天涯怒吼着打断他,一脚踢翻身旁的椅子,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沈星河讶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清寒的眸子一层层暗下去——这般暴戾无常,完全不是封天涯的作风。

他本来极讨厌他这个封天涯的身份——散漫不羁,任性乖张,把别人的殷殷期盼弃之如敝屣,把本该承担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可是,他偏又看到了他此时的神情——如困兽一般暴躁狰狞,却又极力压制着某种痛苦。有一些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在噬咬撕扯着他,直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无计可施,无路可逃。

于是,他便知道,他并不像表面那般毫不在乎。

于是,他就在想,其实他做封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封天涯脸上不会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叫做——穷途末路!

“星河……天涯哥哥他变得好可怕,他一直逼着我听那些话,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宁净雪缩在他怀中,逃避的姿态显而易见。

沈星河拉回他的思绪,眉头微蹙——比起封天涯那令人费解的神情,他更担心宁净雪此时的处境。

绝杀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宁净雪禁锢在心上的枷锁。

封天涯有一句话是对的,绝杀令主人的高明之处,是攻心为上,让你困于自己的心中,无路可逃。

他必须让她自己打开这道枷锁。

“净雪,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起身拾起地上的绝杀令,问和封天涯同样的话,却不带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力,反而循循善诱,让宁净雪不再想尖叫着逃开。

“是……是轩辕绝杀令。”

他的笑容有鼓励的味道,“那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它……意味着杀戮和死亡,可是——”

沈星河摆摆手,制止她那些幼稚的可笑的解释,“你现在很清楚这是轩辕绝杀令,你也清楚它一旦发出,就意味着不死不休,那么,你告诉我——你相信曾经舍命保护你的许言哥哥现在反过头来要杀你吗?”

“当然不信,所以——”

“所以,你有什么理由把要诛杀你的夜修罗和誓死保护你的许言当成一个人呢?”

“我……”宁净雪哑然,混乱的思维出现了一片空白。

“有人付出代价要你命,夜修罗是执行者,仅此而已,你该去纠缠的应该是谁付出绝顶代价要你的命。而夜修罗接近你,保护你,假扮成你心中最相信的人,让你把他和许言混淆,这就他执行绝杀令的手段——而许言,永远不会对你用这这样的手段,对吗?”

宁净雪瞠目结舌。

她哪还有力气去纠缠谁想要她的命?面前的人用她的思维与逻辑把她心中固守的东西层层肢解,尸骨无存,只剩下血淋淋的疼。那压抑着的痛苦与自责分外清晰起来,争先恐后地从心里涌出来,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淹没了。

沈星河把她搂在怀中,声音越发轻柔:“你只是不能接受许言死了,是吗?”

“许言没死……他没死啊……”

“是,许言没死,他还活着,一直活在天国……”沈星河的声音空灵遥远起来,仿佛带着无尽的魔力,一如多年前在石缝中的许言,向她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许言每天都在天国看着他心爱的净雪妹妹,她快乐他便也快乐,天空就是一片阳光;她难过他便也难过,天空就是密布乌云……冬天到了,他把天上最纯净的雪花洒落人间,送给他的净雪妹妹,因为他的净雪妹妹在他心中就是天上最纯净的雪花……”

“许言哥哥,许言哥哥……”宁净雪泣不成声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悲痛欲绝——未尝不是一种释怀。

沈星河柔软却犀利的话把她心中苦苦纠缠的东西干净利落地斩断,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她终于意识到——无论她做什么,坚持什么,许言都不会再回来,他死了,八年前为了救她而死了!

她还活着!

活着,不再是一个人,她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成全与希望。天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看尽她的软弱逃避,看尽她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醉生梦死——他会不会失望?

“星河,天堂里也有荼蘼花吗?”

“当然,而且是红色的,大片大片,像红色的海洋,也像天边的火烧云。”

“……谢谢你,星河。”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许言哥哥在天国的眼睛,他在看着我笑呢……”

“傻丫头……”

沈星河搂紧她,唇边一抹浅淡欣然的笑容,“和我回云溟沧海吧。”

“啊?”虽然早已倾心相许,但他提得如此突兀,宁净雪还是怔了怔。半晌,并无喜色,“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我现在是绝杀目标,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难。”

她看着屋外,眼里慢慢淌过哀伤,“我知道父王集结了军队,把王府保护得滴水不漏,可是,夜修罗一来,再怎么样这里也会血流成河……我到哪里,哪里就会血流成河。我不想,真的不想。我想离开家,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去云溟沧海。”沈星河又说了一遍,平静的表情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傲,“灵犀族人介于人神之间,所拥有的非凡灵力中洲人根本不能想象,那一片神秘的海域会让夜修罗知道他有多么微不足道——你方才不是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吗?我告诉你,我去见夜修罗。”

“什么?”宁净雪一愣,“你怎么会去见他?”

“夜修罗重金礼聘,请我给肖逝水医治寒毒。”

“肖逝水?”

“轩辕宫宫主。”

沈星河想起六天前,除夕夜前两夜,那张钉在他门上的字条——

闻君役使鬼神之能,精善歧黄之术,吾诚心相邀,肯盼君顾。君素妙手青囊,必不致令吾徒劳空等也。

落款:夜修罗于龙门客栈。

他本不屑一顾——用这样的方式请大夫,当真闻所未闻,而那彬彬有礼的字里行间所流露的傲慢与笃定更让他不以为然。可是,当看到宁净雪收到夜修罗的绝杀令,他改变主意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他去了龙门客栈。

在那里,他不仅见到了夜修罗,也见到了轩辕宫主肖逝水。

他没见过哪个病人病入膏肓还能如此风采卓然,那寒阴绝脉的玄冰掌没能让其形容枯槁,反而平添了一种笑傲生死的霸气。只第一眼,他便知道,肖逝水不是个能够谈价钱和被威胁的人。

于是,他放弃了让其收回绝杀令的意图,只谈病情,不论其他。他看得出来,他这么做,让守立一旁的夜修罗迷惑,那个冷酷肃杀的男子在碰到有关肖逝水的事时,并不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思绪——他对肖逝水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他知道怎样救宁净雪了。

他做得不显山不露水,自始至终,绝口不提有关宁净雪或是绝杀令,只是用一种繁复到让人眼花缭乱的方法治疗肖逝水。三天时间,肖逝水的伤势大有起色,这让夜修罗那双冰寒的眸子抑制不住地欣喜。

见时机成熟,他便对夜修罗说,现在采用的法子治标不治本,肖逝水若想痊愈,必须服用冰叶草、圣雪莲、紫丹萝熬成的药膏,在没找到这三味药之前,需要每日有人用极精纯的内功为其驱逐寒气,巩固疗效,不能有丝毫中断、半点疏忽,否则前功尽弃。然而这一切,他帮不了肖逝水,他没有那三味稀世罕见的名贵药材,也没有至精至纯的内功,对此他深表遗憾,却也无能为力。

这是他的手段——用攻心之术,让夜修罗自乱阵脚。

他用他精湛的医术使肖逝水大有起色,给了夜修罗无限希望,却又把这个希望放在一个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位置。这样的希望最让人发狂,仿佛唾手可得却又随时会烟消云散。再警醒的人也会麻痹,忘了去盘算筹划,唯有全力以赴狂热追逐。

如此,绝杀计划就会疏于部署,他便可以借机带宁净雪回云溟沧海。

夜修罗用许言的影子蛊惑宁净雪心神,而他用肖逝水的性命牵扯夜修罗的精力——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星河,我……真的可以逃过轩辕绝杀令吗?”

“当然。”

“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夜修罗是死神啊。”

沈星河轻抚着宁净雪光洁的额头,在她茫然的目光中绽出一个笃定从容的笑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夜修罗终究差了点火候。”

宁净雪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惆怅——理智上,她告诉自己夜修罗不是许言,心中却有一些牵扯不清的东西,做不到无动于衷。

“星河,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吗?你不是还没找齐四样幻象吗?”

沈星河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刹那间满室生辉,宁净雪下意识地遮了一下眼。

忽然又惊诧起来,“天心明月!”

“正是。”

“我母妃竟然肯给你……她,她连让我看看都不肯的。”宁净雪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诉,神情到最后沮丧而疼痛。

沈星河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上官云端把这颗稀世明珠给他,是祈求他一生守护她的女儿,让她的女儿幸福快乐,而她,再也没有这个力量了。

被埋藏了十六年的秘密,还将继续被埋藏下去,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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