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七尺男儿,跪倒尘埃,仰天大哭,旁边卧榻之上瀛铁梅的尸体已无余温,地下沙流枫吐血昏厥仍未苏醒。饶是龙王宾加斯里巴也不禁有些心内哀伤,手足无措。
几十年来瀛铁梅孤身一人留在江洲,背后承担了整个清州的命运。饶是老龙王素来高傲,想到此处,也对瀛铁梅心生佩服。更由于二人相处长久,瀛铁梅性格又十分爽朗,言谈和宾加斯里巴十分切合,几十年下来,两人已经是老朋友了。
如今一封书信便要了瀛铁梅的性命,龙王先悲后怒,竟然指向廖阳子破口大骂道:“你们青云阁这帮卑鄙小人,从一开始就打了我江洲血珊瑚的主意,豪夺不成,便要巧取,将种种卑鄙无耻计划利用一个无辜的女人,当真枉为仙人。”
“你们是不是和铁梅说了什么,名义上是封为圣女,实则要逼她自尽,你们的圣女死在江洲,我们便也没有理由再要回血珊瑚。你们好卑鄙的手段!好阴险的计谋!好无耻的心思!”
“廖阳子,你赶紧给我滚回清洲,我江洲水族向来愿与豪杰之士打交道,你们清洲这帮无耻之人,以后再不要踏上我江洲国土。放心吧,等我们老天尊回来,定然会查清此事,再找你们讨个公道。”
宾加斯里巴越说越气,老泪纵横,只把廖阳子骂的面红耳赤,悲愤交加又无言以对。
廖阳子悲在爱徒殒命,又见沙千里一家如此悲伤之场面,不免让周遭人也心生怜悯。更何况廖阳子素来爱护这个女徒弟,也心疼她远离家国万里,自己自然也心中有愧。
愤则愤在宾加斯里巴一口一个无耻,一口一个小人,骂的廖阳子内心实在是不受用。
从头至尾,他只知道借血珊瑚的来龙去脉,却对瀛铁梅在获封圣女前得到一封王宫和青云阁双加封的书信一无所知。他只是奉命代表青云阁来参加圣女获封仪式,如今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廖阳子内心对自己师尊未来突破始胜地境界深信不疑,更加坚信自己师尊的人品,即使为了清州大义,也断不会做出让无辜人牺牲殒命这等事情来。
沙千里一家都已经是修行途中的仙人,几十年岁月对他们而言其实并不怎么难熬,更何况整个云仙大陆仙界都以修天补地大道为己任。因而这个女徒弟被困江洲,是为了清州苍穹,但也实则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如今又获封圣女,廖阳子认为这是无上的荣光,怎会想到爱徒会自戕于此。
廖阳子想到此处,内心难免不平,但如今场面,哪能发作,因此憋得一张脸面色涨红,表情悲伤加之愤慨,原来古井无波一副仙人之姿,现在却如同被捏皱的茄子一般难看。
不过宾加斯里巴的话,到是点醒了沙千里。此时沙刘枫也已经醒来,在一旁扶着母亲默默流泪。二人听了老龙王的话,不由得以奇怪的神情望向廖阳子,眼神中满是责问。
廖阳子眼看得如此,待要解释,却也实在无从解释,只好说:“孩子,如今铁梅殒命,非为师所愿所为,我们还是把铁梅的后事料理,一起返回清州问个究竟吧。”众人也只好如此。
宾加斯里巴此刻也冷静下来,自己身为江洲泽国之主,还是要从大局考虑。如今清州圣女殒命在泽国,自然不能仓促料理。至于铁梅到底如何自戕于此,自己刚才也只是简单猜测,到底真情如何,也只好这边后事料理完毕之后再慢慢梳理。
想到此处,便一面吩咐底下人按照两国日常交往礼仪,写一封诚恳的信件,以青鸟转送玄帝国而去,一面让下面人赶紧料理起圣女的后事来。
第二天,泽国海底天空,慢慢洒洒的飘起雪花,海魂兽呜咽之声悠扬哀伤,不一会,整个桃花海海底,往常粉红温暖的色调便变的灰茫茫一片,海天飘雪,是泽国国丧之礼。
龙王谴内廷发布文告:
泽国玄帝国友好使者,清州圣女瀛铁梅,修炼突破离垢地金仙之际,忽发暴疾,与某年某日殒命于泽国某地。瀛铁梅长期旅居泽国,与泽国水族结下了深厚友谊,更兼清州圣女背负家国重任,是为两洲信使,泽国对瀛铁梅一直以来为清州所做之贡献深表敬佩,也为其维护两洲之友谊心怀敬仰。如今不幸身逝,哀伤无际,谨对清洲并青云阁痛失圣女感怀身受,并戚闵同哀!
这一日,瀛铁梅被重新素裹淡妆,一副银白装殓,整个别馆张挂白幔。沙千里与沙刘枫一身白衣,守在灵旁,二人一副悲戚面容,沙刘枫满眼泪痕,沙千里则如同一副枯木,一脸死灰。
待到午时一过,便要举火焚灵了。一众人等纵然是不舍,也只好在一一与瀛铁梅做最后的告别,众人便一一洒泪拜别,无可奈何。
丧礼一过,沙千里、沙刘枫、廖阳子便是要离开泽国了。老龙王对沙千里说:“铁梅与我老龙缘分非潜,以后这别馆就当做纪念一直留下去,你们也可以常回来看看,睹物思人,寄托哀思罢了。”
说罢,便将瀛铁梅的一瓮骨灰交给沙流枫。
沙流枫将眼前陈放母亲骨灰的瓷坛接到手中,触手冰凉,继而温暖。他自己内心仿佛再一次握住了母亲的手,片刻才又想到,这已经是母亲身体留在这世间唯一的痕迹了。
龙王也因为赢铁梅的缘故,对沙流枫十分温柔。望着沙流枫说:“你母亲生前常听你她讲起过你。当初你父母也是为了救你才冒险从我泽国盗取血珊瑚,我还与他们交过手。铁梅她刚烈神勇,如今看你玉树临风,是个潇洒少年,将来也要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方才对得起你的母亲。“
沙流枫听得龙王此言,不免眼眶温柔湿润,郑重的点了点头。
事后,廖阳子、沙千里、沙流枫便一起回到清洲。回到清洲紫薇城,便已见满城挂白,连路旁的流苏树都已经用白幔围了起来。
三人到了王宫,早有瀛伯在大殿等候。方才从瀛伯口中得到消息,明天玄帝国要为圣女举行国丧。
三人回到紫薇城时候,天色已晚,廖阳子便直接返回青云阁。沙千里、沙流枫一对父子,由一干侍卫仪仗护送,踉踉跄跄,抱着瀛铁梅的骨灰,魂不守舍返回自己的家中。
进得自己家门,虽然奴仆上百,除了府中布置这一众丧礼仪仗,其他一切和往常并无异样。但沙千里眼前却似乎无人一般,满目萧然。亭台楼馆,都是旧榭,可如今以往一家四口,却只剩下父子二人孑然相对而已。
沙千里从泽国启程开始,双拳便是一直紧握,如今只握的青筋暴起,沙千里面目仍同死灰一般,双眼毫无神采,双唇紧抿。
与廖阳子分别时候,廖阳子便对沙流枫说过:“你父亲和你母亲伉俪情深,曾经共同出生入死,感情远胜过一般夫妻,如今你母亲猝然而逝,这几天你千万看护你的父亲,别处什么意外才好。”
沙流枫心内悲伤自不必言,可如今母亲既已失去,更不能让自己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再出什么意外,心内更想到父母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便自己将心内悲伤强自压下了三分,化出几分勇气责任来。
沙流枫自己也恍惚觉得,这一连串打击而来,短短几日,忽然间长大了不少,今天更是第一次以一个成年男性的视角第一次看着自己憔悴苍然的父亲。他心内默默发誓,日后一定保护好自己的父亲,不能让他再受到伤害。
想到此处,沙刘枫便用自己还略显单薄的肩膀紧紧的搂了搂父亲。坚强温柔的眼神注视的父亲,原来一直给自己依靠的父亲,无比伟岸的父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变的如此脆弱。他知道此时他应该给父亲支持和力量。
沙千里原本麻木的身体,感受到儿子眼神和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如同寒冰遇到暖流,几天以来抑制的情感才再次缓缓流动起来,先是双眼默默留下眼泪,继而紧紧搂住沙流枫,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两人倾撒热泪,抱着瀛铁梅骨灰痛哭哀嚎,直将整个公主府内所有人带的一起悲泣了好一阵。直到夜深人静,哀哭之声才渐渐降下去。
寒夜冷馆,月孤心稀,公主府邸白番素裹,好不凄然。
第二天,是清州玄帝国为圣女举行的国丧,青云阁除了天尊没有来之外,敬阳子也没有来。但廖阳子带了元阳子,麻姑和成阳子,作为清州仙界,青云阁代表,已经是哀荣备至了。
清州凡界自王室成员以下,以瀛伯为首,全部举灵至哀。一众人又于午时之前将瀛铁梅骨灰护送并撒至清州照星河中。早之前照星河畔的圣女碑记和圣祠堂便已经布置妥当,石碑上记录了圣女一生英伟事迹,圣祠堂挂了瀛铁梅的素描画像,并塑了等身金像,以为后来人哀思及纪念表率之意。
下午一众人回到紫薇城的王宫之中,还没有开口,瀛伯便知道沙千里有心要问个明白,便直接将沙千里并廖阳子一块带到养心殿。进入大殿,瀛伯首先开口道:“千里,我知道你心内悲愤,铁梅是我的亲妹妹,我内心痛苦实则和你一样,你要尽快振作起来才好。”
说话间,瀛伯坚毅刚强的眼睛望向沙千里。沙千里抬头,四目相对,便见到瀛伯苍老倦怠的面容。瀛伯没有修仙的根基,虽然日常练些功法以作延年益寿之用,但岁月的痕迹还是冰冷无情的雕刻在他的脸上。
瀛伯双眼米黄浑浊,两鬓苍白,早已不复几十年前英姿勃发的身影。沙千里也不免心生怜悯,可是一想到妻子的死,必定和眼前这个男人有关,便又怒从心起,冷冷的问道:“陛下,铁梅是你的亲妹妹,我打死都不会相信是你,亲手将她推上绝路。可如果不是你,她在圣女典礼前一晚收到你和青云阁的青鸟传信,第二天便撒手人寰。你们到底在信中和铁梅他说了什么!”说罢,也目光冷冷的盯着廖阳子。
廖阳子则说道:“为师之前确实不知道还有青鸟传信这一档子事情,我昨夜回到青云阁,也问过了师尊和师兄,还是瀛伯你来说吧。”
瀛伯站起来身来,来回踱步,几番开口,欲言又止。终于是缓缓的吐出几个字:“铁梅死的其所!”
沙千里听得这几个字,身体一震,心内道果然和你们有关,还不待开口,瀛伯忽然问道:“千里,你也是修仙之人。你们当初修仙目的难道只是为了长生不老么。”
沙千里悲愤道:“自然不是,清洲地处大陆西端,自万年前从大陆崩裂开来,便危机重重,整个云仙大陆修仙之人无不以匡扶天地为己任,更何况清洲是危中之危!”
瀛伯道:“答的好,可我如果告诉你,铁梅正是因为为了清洲安危而自愿赴死,你当如何。““我告诉你,铁梅对得起圣女的称号。”
沙千里道:“我和铁梅青梅竹马,她的秉性我再了解不过,如果清洲有难,我夫妻二人万死不辞,可如今清洲安然无恙,即便为了血珊瑚,铁梅留在江洲,也不至于赴死才可以保的清州安全,你这番说辞未免太冠冕堂皇,匪夷所思。”
瀛伯便望着廖阳子,说道:“廖阳子师傅,你对沙千里说罢。”
廖阳子已经不复前几日悲戚的神情,重新换回到了往昔风轻云淡的淡漠面庞,缓缓道:“千里,告诉你个秘密,你务必要保守机密,一旦泄露出去,必定会引起一番风波,此事,也是圣女必须赴死的原因所在。”
沙千里便不再言语,强忍心中悲愤,待要静静的听下去。廖阳子还要待沙千里如何反应,此刻一顿,整个屋子便陷入到一种无言无状的寂静当中,沙千里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忽然心跳呼吸都没有了,周围一片寂静。忽然,心又急促的跳起来,呼吸也跟着紧张,沙千里一双热目望向昔日慈祥的师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廖阳子的声音却不似往日那般对沙千里的温柔慈祥,而是以一种异常冷静的声调缓缓说道:“师尊冲关失败,受了重伤闭关休养,已然是破镜无望。我们这血珊瑚是还不回去了!”
沙千里听得此言,一时见热血翻涌,猛然间咳嗽起来,大声责问道:“所以你们!”
廖阳子不待他说完,继续用那种冷静却又不容置疑的声调说道:“所以青云阁和王室商议,需要瀛铁梅做出牺牲,永远留在江洲。虽然灵尊好说话,但至宝事非寻常,江洲亿万生灵总要给个交代。”
“永远留在江洲,就是要她去死么?”
沙千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瀛伯,狠狠说道。瀛伯待要解释,廖阳子继续说道:“瀛伯亲自休书,告诉铁梅要封她为圣女,并让她永远留在江洲,没有提半个死字,铁梅深明大义,自愿赴死,这等壮举,感天动地。”
瀛伯此时待要解释,却也心中有愧,自己是没有提过死这个字眼,可是当他寄出那一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这个妹子接下来的所为,因而此时并未答话,口中只吐出一个“哎”字,便也默不作声。两行热泪从双眼中留下来,一副刚毅男人的面庞此时变的分外内疚悲伤。
沙千里此刻心内终于全然明白了。
悲戚,为自己妻子为了清州安危而慷慨赴死,以后岁月再无铁梅陪伴而心生悲戚;愤恨,清州安危寄托于一女子肩头,且事先都未有半分说明。从始至终,自己一家人似乎都已经落入局中而无法回避,心内愤恨无从发泄。他们以此种方式,将江洲开天至宝纳为己有,即便为了清州天地安危,也实在非君子所为。而自己也是这一结局的始作俑着,因而又有一丝羞愧。
但种种情感,却最终落得一个无可奈何,谁让我们这一对夫妻是清州子民,是王室成员,是青云阁弟子!
种种滋味一时之间齐齐涌上心头,扶着桌子的拳头一挥,未曾使出丝毫真气,只是听咔嚓一声,只用肉拳便是将手下木桌锤的粉碎,而沙千里的拳头也顷刻间由红变紫,肿胀了起来。
沙千里奋而起身,出的院中,不顾身旁两人,陡然射像长空。半空中传来一声长啸,满含激愤委屈,只令听到这呼啸之声的人,无不双目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