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经纬此刻正想到,当年雪野郡主与金池渊的婚礼盛况空前却已然是到了皇宫。
他便与随从几人一起下了火马雕栏车,进入皇宫内院后改乘四人抬坐的小轿。觐见雪野女王是在明日早上,因此今日先暂栖于皇宫内的一处别馆。
此皇宫是在贞国成立之后在原有的南柱国府邸扩建而成,虽为新制,也是雕廊画栋,规模宏大。此刻凌经纬乘坐在软塌的坐垫之上,前方是漫长的甬道,四周整齐队列这威武的贞金武卫,寂静无声,便又续起了刚刚断掉的回忆。
那时节还是十八年前,那场婚礼盛况空前,紫薇城和灌阳城两地同时举办。玄帝国上下庆贺,一时间紫薇城内遍铺了彩段灯笼,翠缕金修。
金崖月三代老臣,迎娶皇家血脉,对于金家这等原本显赫的开国元勋来讲,是徒填的荣耀。外人看来,金家一门荣耀,好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
可是金崖月自己内心却清楚的很,瀛伯自有掌上明珠赢铁梅,不许配给自己的儿子,却把一个无父无母,从小寄养于皇宫的郡主给了金家,而且入门之时,虽是场面盛大,却最终也没有给雪野一个公主的名分。
成婚后不久,瀛伯陛下一道敕命下来,念在金崖月劳苦功高,又上了年岁,特准予辞去帝国大司徒的职务,仍然保留南柱国的职位和爵位,回到灌阳城安居养老,并且南柱国爵位世袭罔替,玄帝国君王对老臣如此厚爱赢得了朝堂一片赞叹。
从此雪野郡主便跟着金池渊到了灌阳城居住生活。
凌经纬记得成婚那日,几个伙伴去给原来的玩伴祝贺,却见雪野郡主梨花带雨,以泪洗面,那时也搞不清楚这眼泪是因为就要嫁做人妇有个依靠的缘故,还是感叹自己一个女子,又走了前人的老路,终究免不了成为帝国权力游戏纸牌的宿命。
不过好歹金池渊到时个憨厚纯直的青年,这点让沙千里、赢铁梅等几人感到安心一些。
随后过了几年,朝堂之上便渐渐听不到了金家的声音,更何况一个被帝国掌控命运的弱女子的消息。
又过了没多久,瀛伯提拔张巨鹿填补了当年金崖月离任留下的帝国大司徒的空缺,让朝堂议论纷纷的是这张巨鹿年岁可是比金崖月还大,更有深混宦海之人早知道两人素有不合。
张巨鹿当大司徒不久,朝堂便接到了三代老臣,开国元勋金崖月逝世的消息,当然,他的儿子,金池渊,继任为了帝国南柱国。
凌经纬坐在小骄之上,随从步行跟在左右。抬轿的人俱都是训练有素的皇宫内院伺候的老人,脚步轻粘。两旁一色的灰墙黄瓦沉闷的很,再加上一路行来,着实有些疲惫,因此凌经纬边想当年事,一边便有些迷瞪。
也不知转了几道弯,方停到一个红漆木门外。守门的侍卫们见贵客已到,便推开红门,吱呀一声,凌经纬听着声音方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顺着声音往里面一瞧,里面是一个院子,四周的灰墙灰瓦,与外面庄严辉煌的黄瓦有所不同,再外面包裹着各种绿植,尤其多的是流苏树。
伺臣们抬着轿子进入红门,便停下小轿,凌经纬下得轿子来。伺臣们对着凌经纬说道:“大人,女王安排您在此暂住。”
说罢,便打开了斑驳湿润,有着几分苔藓的落漆黄木门。此门此院凌经纬看到便觉眼熟,更有院外流苏树装点,凌经纬心中似乎是想到些什么。
待伺臣打开院门,跨步进去,着实一惊。原来此院落布局,俱与当年雪野尚为郡主之时,在紫薇城皇宫中的住所一模一样!
凌经纬随着伺臣安排好了随从住宿,伺臣又给了凌经纬一副腰牌,告知是进出皇宫的凭证,这几日凌经纬可以随意去灌阳城走动参观,便退了出来。
再进入院中,便只有凌经纬一人了。
凌经纬各屋随意转了一转,发现不仅小院格局建筑俱与当年一样,就连屋内陈设,使用器具,也如同当年。时光此刻仿佛回转,又回到了几人年轻时的岁月,凌经纬站在错乱时空的这处小院,仿佛就在等着那个寄居于皇宫的小女孩来找自己。
凌经纬进入给自己安排的正房卧室之中,心中不免思度起雪野此番安排的用意,道:看来雪野尚对故国念有旧情。
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凌经纬胡思乱想一通,再停坐斜卧稍事休息,便已经是掌灯时分。
不一时,便听到院门有敲门声,凌经纬说道:“进来!”
便见是三个黄衫小童各拿一个食盒,鱼贯款款而入,为首的一个白面小童顿首叩拜说道:“大人,这是您今天的晚饭。”说着几人便把食盒放置在堂屋圆桌之上,又道:“如果大人无有吩咐,小的们就下去了。”
凌经纬心内道,玄帝国当年不是这等规矩,为何这边侍童不伺立左右,却显得急匆匆的,且现在还未掌灯,也不到用膳时间。
便开口问道:“怎么贞帝国用膳时间这般早么?”
刚才答话为首的小童便上前一步说话道:“大人有所不知,贞国上下信仰拜火神教,每天巳时到未时是全体臣民的礼拜时间,礼拜之后才可进食。这个时辰怕玄帝国来的贵客的觉得太晚,便安排我们现行给各位大人上膳,我们也好赶去参加礼拜。”
凌经纬没言语,摆了摆手,示意几个伺童可以离开,几个黄衣童子便又躬身鱼贯而出。
凌经纬想着自己何不出去游走一番,也看看这拜火神教在贞帝国如何如火如荼。便草草用食,正在吃饭,忽然听到半空中长号想起,此起彼伏。这种长调的声音,苍茫肃穆,让人不由得心生旷远荒芜之感,几乎要把自我都归入这份悠远神秘的荒野之中。
长号响过,四处便又安静下来,凌经纬神思恍惚,毫无胃口,索性便不吃饭了,停下手中碗筷,便出来院门,呼唤了两名随从,腰垮腰牌,出来皇宫来着灌阳城转上一转。
出来皇宫,便见灌阳城主路卞章街之上,各处楼台官榭掌灯结彩,大幅条幅悬挂左右,三火绕金屋的图案到处可见。
但大街之上,除了守卫外便不见一人走动。大量人群都一团一伙聚拢在一起,横更在大街中央,这些人都穿着红衣褐卦,于凌经纬今日刚来之时,路上偶见人民所穿,规格更为统一,也更为庄重。
人群都以圆圈围着中心匍匐跪倒,因此组成仿佛一朵朵诡异的红色花朵图案,有规律的铺叠在路上。在一团人群的中央,众人匍匐所向的位置,便都是一个巨鼎,中间燃烧着熊熊烈火,这火却与平日所见火焰不同,火焰大多呈现青白之色,看上去诡异异常。
凌经纬带着随从严肃的走过一个个人群,来回也有一个多时辰,穿过的拜火集众有十数个之多,每个拜火集众大约有百人左右,却是并未有一个人和他们打过招呼甚是眼神交流,众人表情沉默虔诚,除了个别巡查见到凌经纬所穿服饰与旁人不同,但看见凌经纬腰间所挂腰牌,便也默不作声。
因此凌经纬一行下来,这番冷漠孤独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直感觉从心底生出丝丝寒意与恐怖。
凌经纬带着随从折返,大约离开皇宫一半路程远近,便又听到长号声音传来,此刻听来,才知道这长号长啸之声原来正式来自皇宫内院。
这次声音与第一次听到又有不同,声音少了荒凉气息,却是有几分悦耳舒展,让人听来感觉温暖宁静。
长号声音一结束,周围人群便从一个个燃火鼎旁起来,渐渐散去,弥合成往日正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似大家看了一场演出散场一般。不过众人表情仍旧木讷沉默。凌经纬后面一个随从,名唤火惹的,忍不住胡乱从散去的人群中拉了一个人过来问话。
被拉过来的人一看凌经纬几个人身上装扮,并不是贞国之人,做势就要挣扎离开,却被火惹悄悄用刀柄顶在腰骨,此人也便不挣扎,随着凌经纬等人拐入卞章街旁边一条小巷子。进去之后又三拐五绕,竟然是出来城郭,到了一片田地之中,四维里俱是秋黄已经收割完的葵花杆子,是一处僻静的所在。几人拖着这个人进入田地,四周无人无声,方止住脚步,火惹便问说道:“不碍事,问你几句话而已。”
那人抬起头来,适才慌乱之中都不曾细看,如今站定,再以细细打量,那人竟然脱口而出道:“大司马?”
凌经纬不由得一惊,此人怎会认得自己?待要答话,那人又说道:“大人自然认不得我,我却认得大人。当年随我家主人赴紫薇城,在大司马府上多有叨扰。”
凌经纬知道他说的主人自然便是当年的南柱国金池渊,那这个人是?当年随同金池渊赴帝都除了一头辟火金睛兽外,便有左右心腹两名,一老一少,那老者名唤雄伯,那少者,唤做……陡然之间,凌经纬眼前认出,却是忽然之间叫不出了姓名。
那人见凌经纬眼神之中是认出了自己,忙高兴的说道:“大人,在下朱雀郎啊!”
朱雀郎一说名字,凌经纬便全然想起了一年多前的往事,不过这朱雀郎是金池渊的心腹旧部,如何没有在王宫当值,却在大街上闲逛,难不成被冷落了不成。如此,却正好打探些消息。
凌经纬心里暗道,脸上便现出满脸的笑容来,嘴上说道:“哦,朱雀郎,想起来了。没想到遇到了旧相识。火惹,是老朋友,快快放了他。”
朱雀郎见凌经纬脸上表情变化,假意十分高兴一般,心中便也留了心眼,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了一僵,稍稍不自然的说道:“不知道大人到此何干?”
凌经纬见朱雀如此问,心道如今贞国玄国形势王朝内外,修真精灵无不知道,这朱雀郎见到自己却不知晓,里面定有隐情,便只是随口道:“不过是两国事务,我作为大使,才驻跸到贞国王宫,闲来无事出来转转,见到这拜火神教仪轨奇胜,特意想找个人来问询问询,到没想到遇见故人。”
朱雀郎久跟着金池渊,混迹于修真及朝堂之间,心思细腻,如何不知道凌经纬言语躲闪,有所猜忌,不过二人原本身份悬殊,有分属不同阵营,凌经纬这般也是自然。
不过今朝相遇对于自己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干脆给他露露底,即便不能成功,对方也不至于出卖自己一个小小的曾经的侍从,如此想毕,便对着凌经纬拱拳施礼而后说道:“柱国大人心内必定尚以为我是雪野的人。我已经久离中枢,苍穹事变有所耳闻,但如今两国来往我却是不知情。我如今散民一个,无所依傍,随时有生命危险,遇到大人,也算三生有幸,如果大人对于这贞国有何想知道的,朱雀郎定然知所不言,不过只求大人能将我带离这清洲贞国,还我自由之身。”
凌经纬心中确实纳罕,原本金池渊的随身侍从,一身本领的神兽朱雀郎,怎么会流落民间,如今听他这么一讲,似乎里面原委甚多。
便先问道:“哦,你且说说,你如何有了性命之忧,又为何非要离开这尚有苍穹覆盖的清洲玄国地界?”
朱雀郎噗通一声竟然跪下,然后脱去上身,只见虬结健壮的肌肉之上,布满道道血痕,其中胸口之上,神海穴的位置,有个窟窿,虽然无血肉外露,却似乎能看见里面晶莹涌动的灵力。如此精巧外伤,却不像是寻常武器法术所造成的。
朱雀郎接着说道:“大人,可否凝结个屏障说话。”
凌经纬听言,便拿出多宝道人临行相借的宝物玲珑罩施展开来。
原来凌经纬虽然也曾经是青云阁法系所处,但奈何资质有限,只学习到些延年益寿等的法术,飞偱地遁之术都不会,更何况空间凝结这种高深法术。他一旁的几个侍从有的是玄金武卫出身,打斗还行,其他法术却是远循修真。
考虑到凌经纬此行事关重大,多宝道人便将自己的护身法宝玲珑罩借给了凌经纬,一有不测,这玲珑罩施展开来便是开辟出了另外的空间,且来去自由,保他一命算是够了。
四五个人进入到玲珑罩开辟的空间之内,朱雀郎方慢慢说道:“贞国事变,前后因果说来话长。金柱国死于非命,且先不去管它,大人你只进入苍穹这几日,可见到过神兽及其他修真?”
朱雀郎这么一说,凌经纬方回忆往来这几日,阡陌乡村人们俱是统一服饰,行动矜持有度,不像原先玄帝国居民,自在浪漫。
至于都城,则差别更大。
昔日玄帝国都城紫薇城外逍遥津之中,开辟有仙凡两界的交易场所,往来各洲人物,各色精灵修真,不一而足。现如今贞帝国这都城灌阳城,虽然也是热闹非凡,但却是色调单一,少了些琳琅满目。朱雀郎所说的其他派的修真,神兽却是没有见到过。这么一提,凌经纬方也感觉有些蹊跷。
朱雀郎见凌经纬似有所悟,便又说道:“哎,大人有所不知,如今这贞国覆盖在无穷山帮助凝结的苍穹之下,看起来天下承平,但对于我们这些异族修真来说,却不蒂于一座人间炼狱。”
“啊?你且慢慢讲来。”
凌经纬忙吩咐道,并且上前搀扶起了朱雀郎,让火惹替他披上衣裳。
朱雀郎便接着说道:“自从曾经的玄帝国南部,兴起了什么劳什子的拜火神教,形势便一天天开始了缓慢的变化。金柱国死后我逃了出来,方打探得如今的雪野女王和灵洲陈国的拜火神教总坛取得了联系,双方理应外和,弄死了她的夫君金池渊,这个女人着实可怕啊。摇身一变,便变成了玄帝国南部拜火神教的教主,并逐步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和信任。日后苍穹事变,她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贞帝国的开国女主。我从小跟在南柱国大人身边伺候,由于对他们的事情似有怀疑,自然不能再留我在皇宫内,便寻了个理由被打发了出来,本要路上要将我打死,也是小的命大方逃过一劫。”
“我原本想着既然贞帝国已别无依傍,又前几十年都混迹于此红尘之中,也算见过了荣华富贵,如今便不如离开此地,自由潇洒于天地之间即可。不曾想当年我虽是被金崖月老柱国所救,答应看护他们父子二人百年,却不知何时被谁下了血咒在身,和金池渊血脉绑定,血咒不解,便根本离不开这贞国苍穹覆盖之地。”
凌经纬插言道:“血咒这等恶毒邪咒,框定神兽生生世世,除非再和法阶高于原本施咒的主人缔结新的血咒,否则纵使肉身损毁,灵魂也仍然在拘禁之中。况且你这朱雀神兽,灵智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即使再卖身于人,也难保将来会还你自由,岂不是要生生世世为奴了。”
“是啊!”朱雀郎说道:“我除非遇到知心之人,否则岂会随便找人重新施展困身血咒。因此便也没有离开贞国。”
“原本自己也过得逍遥快活,却忽然发现某日这贞国境内的其他各洲各派修真都开始渐渐离开,我打听原因,才得知零星片语。似乎贞国联合拜火神教总教在这清洲贞国推行更为严格的新的教义和仪轨形式,使得在清洲生活而不信神教的其他各色精灵们生存愈加困难。我无法离开,便于几个精灵一起前行,送别他们,没想到半路却出了岔子,被一群拜火神教霹雳使所拦截,便就此囚禁与方海崖附近的一处所在。”
讲道这里,朱雀郎火红璀璨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丝惊恐,口述的声音也忽然顿了一顿,嘴里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怕啊!里面死伤各类精灵不计其数,我神海穴被利器凿出伤口,神体灵力被抽,我曾经的伙伴牺牲自己,我才侥幸逃了出来,便老老实实混迹于寻常教徒之中,不想今日又遇见了故人。”
朱雀郎后面讲述明显简略粗糙,凌经纬和火惹对了下眼神,情知他必有隐情,可就算这些消息也够惊人。
精灵能在苍穹之内行走,一般是修出人形神体,受到大陆兽仙法令的保护,二来修为一般都不低,在贞国境内却被所谓霹雳使粗暴拘禁,抽取灵力,只是不知道这霹雳使是何种势力,有如此大的胆子。
凌经纬便问道:“这霹雳使怎的如此无法无天。”
朱雀郎说道:“霹雳使是拜火神教总教的一支势力,其实却受无穷山天尊二徒弟霹雳真君的直接控制。”
“无穷山,又是无穷山!”凌经纬心道。
接着便听到朱雀郎继续说道:“这霹雳使,以拜火神教名义,纠察散居于苍穹之内的散修和精灵,在囚营之内,我见到的被杀害索取灵力的精灵,不下万千。如今的清灵二洲,没有兽尊立足于最顶尖势力,大陆兽仙保护法已经形同虚设,大部分精灵们都准备离开清灵二洲了,可是我被下了血咒,此刻在此地当真朝不保夕。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