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石磙打死了妙真,被“老锛头”拉上了三峰山。再说妙真就那么躺在地上,小姑娘见梁石磙已走,也不再哭泣。
她蹲下身子,从妙真僧袍里找出一个黄色的纸包,悉悉索索,捏了些黄色面末儿,倒在碗里,和了水,给妙真灌下。
不一会儿,妙真竟然悠悠醒来。小姑娘一见妙真醒来,又喜极而泣。妙真示意小姑娘扶自己坐起,靠在送子观音的腿上,半晌,说:“搀我一下,我要躺在床上。”
妙真和小姑娘就住在东边用垂布隔成的屋里,里面一张大床,一张小坐床。大床床头有一个黑色木箱子,上有一把铜锁。
妙真和衣躺下,感觉僧袍硌在身下,颇为难受,就以肩为支点,脑袋往上挪了一下。这一挪,将僧帽蹭掉,赫然,妙真头上竟然是一头青丝。
那青丝颇长,直盖了整张脸。小女孩视若不见,径直去厨房支锅烧水。看妙真也就三十出头,返回本真,却也是一个清秀的年轻女人。
那小女孩儿把水烧好,倒在一个瓷碗里,小心地,慢慢端过来,踮起脚,放到大床床头的箱子上,又返身坐在旁边的小床上。
那小床说是小床,其实就是一个贵妃榻,顶头一个堵板,榻上一个草垫,再上面是一个青灰色床单。
两人相对无语,只听妙真说道:“香珍,出去看看大门,赶紧锁上,免得闲人进来。”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看了妙真一眼。妙真点点头,小女孩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好的娘”,转身到了外面。刚才梁石磙抢了玉米,锤砸妙真,夺路而逃,大门依然开着。
此时,天色渐暗,但太阳依然挂在西山头上,迟迟不肯落下,落日余晖大概也不关心这世间发生的一切。
一股微风吹过,香珍感到一阵舒畅。小姑娘步子小,慢慢向大门走去。她不知道,院外的大路上影影绰绰一个人从县城方向走来,正逐渐靠近文峰塔。
大门虽然是木头的,但不经常打开,合起来,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来说,也颇不容易。正待关严,踮脚上锁,门外一个声音:等一下,香珍吓得手一抖,锁掉在地上,扭头就忘大殿方向跑。
妙真看香珍惊慌,也吓了一跳,忙问:“咋了?咋了?”话音未落,门外汉子已站到跟前。妙真抬头一看,原来是何水何老大。
何老大风尘仆仆,着黑色对襟夹袄,盘扣儿系得严谨,左肩右肋,一条麻袋样的褡裢挂在身上,腰间扎一条玄色腰巾,脚着千层底布鞋。
站在妙真面前,先是面有不悦,接着又现诧异,看见妙真头部受伤,又现紧张。嘴里说道:大妹子出了啥事?妙真想要撑起身子坐起,被何老大眼神阻止了。
何老大也不坐下,站直了身子说道:“本不该这个时候来,但去趟禹州,也没啥收获,粮食真是不好找啊,张彩答应再送二百斤玉米出来,左等右等再不见信。就只好回来了。看见大门没关,觉得事情有疑,就进来了。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咦,你的头咋了?”
妙真看见何老大进来,如同见到亲人一般,眼圈一红,泪就顺着脸腮留下来。香珍见妙真哭,也跟着抽泣。
妙真将事情原委说了一下。何老大顿了一下足,骂道,我早晚灭了这贼!一边说,一边将褡裢取下,从里面倒出一些炒豆子出来。说,香珍,你去给你娘再煮煮吧。
回过头来,对着床上的妙真说:“开粥棚的事,我再想想办法。过几天我再去找找张彩。”说完,转身就走。
妙真在后面问了句:“近来夫人和元鹏可好?”何老大听了,停下脚步,回答:“好着呢。几天后我会再来,你俩要注意安全,千万千万。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告官。切记切记。”说完大步迈出大殿。
文峰塔原本少有人来,灾年来人很少。何老大走后,妙真只将大门从里面紧锁了,不开。
偶有香客来拜菩萨,那妙真也只在里面找个托辞。诸如菩萨需塑金身等塘塞过去。如此几天,看看妙真头伤也要好了。
却说何老大回到小吕时,天近黄昏。象往常一样,站在张氏窗下,轻轻说道:“夫人我回来了。”里面传出一个声音,不大却清晰平和:“辛苦了你,张彩咋说的?”
何老大低声叹了口气,说:“粮食难弄,别说五百斤玉米,就是二百斤一下子也搞??出来。要不开粥棚的事再缓缓?”
里面的声音不大却坚决:“这事不能缓,你再去找张彩,就说是我的意思。再个,你去城东陈家坊街,找一个叫边丙申的,他家有存豆,一并拉去,和着玉米煮粥吧。能救几个算几个。豆皮过阵子再做吧。”说罢,再无言语。
何老大也不再问,轻声应了一句“中”,反身进了东厢房。
何老大进了自己房间,摸索着点着油灯,脱下外衣,一身短打。他两眼微闭,低头收拳,做了个马步,再两拳松开,五指并拢,翻手向前平推。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一天不练一阵子,就心里难受。
不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何老大看也不看,他知道是张元鹏进来了。
来这里两年,张元鹏并不肯出去找别家小孩儿玩耍,即便东头雷家三小子来找他,他也只隔了院门的柴禾空隙和那小孩说笑,并不肯打开柴门。
何老大想想,元鹏之所以如此,大概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张氏要求过严,他见过张氏用棍棒狠揍元鹏屁股的场景,那是真揍,前两年孩子还小,挨了打想哭被张氏一声吼住。
这两年张氏不咋打他了,但他在张氏跟前仍然不敢稍有放肆。另一方面,这孩子个性也稍显内向。平时没事只是捧了书坐在门口来看。遇有不懂的,那张氏倒也能教他一二。
所以,张元鹏并无什么课余时间,更无什么业余爱好。只是大多时间,在晚饭后会到何老大房间,坐在何老大的床沿上,缠着他讲故事。
何老大是个粗人,识字不多,只是喜欢舞枪弄棒。听见元鹏让他讲故事,何老大一脸蒙圈,不知道什么叫故事。那张元鹏也不强求,只是让何老大瞎说说,说啥都成。
人在成长过程中,大概必须经历一个极为孤独的阶段。这个阶段,人有时会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无助,因此心理上渴求和人交流。
有时不一定让你善解人意,迎合话头,只要你坐在那里,信口胡说都行。也许,这是人特有的,听见自己同类的声音,都是一种安慰。
目前,这是张元鹏的现实心理。张元鹏如此,何老大更是如此。
何老大这方面的愿望甚至更强烈,强烈到他有时想把被子蒙在头上,嚎啕大哭一场。他多么渴望有一个知道自己苦衷,理解自己行为的人。
嘉庆十八年(1813年)九月初一,滑县天理教决定在直隶、河南、山东同时起事,起义名号为“奉天开道”,暗号“得胜”,旗帜为白色,起义军一律以白布裹头,白布系腰。
何老大依然清楚记得,“大明天顺李真主”李文成坐在罗圈椅上宣布起事时,他和李文成手下第一悍将张天化就站在第一排。
李文成计划与在北京地区传教的八卦教中之坎卦首领林清(直隶大兴县人)于九月十五日,在直隶、河南、山东同时起事。届时,将由滑县义军中挑选精兵一千人,扮作商贩,先期陆续赴京助战。
一千精兵的领率者,正是张天化。
张天化是河南滑县东北十五里张家庄人,自小不仅聪颖过人,膂力更是惊人,十三岁和父亲随乡亲去山西贩药,回来走至王莽岭,突遇一只豹子。
那豹子卧在路中间,不肯挪动,众人见状,各自走散。
唯有张天化,毫不畏惧,还上前吼叫挑衅豹子,那豹子先是匍匐在地,然后一个猛蹿,朝张天化而来。
天化并不慌张,只是急忙一闪,躲过豹子一扑,随机反身抓住豹子后退,直挺挺抛了上去。众人见了,抛高足有一丈有余。
豹子落地,不待它站起,张天化冲上前去,又是一脚猛踹,豹子再次飞起,再落地时,腰脊已断,口里吐血,死掉了。
众人惊魂未定,看了这场景,视天化为神人,送他一个绰号“小孙策”。“小孙策”不仅勇猛,而且长得身材颀长,肩宽腰细,面如朱玉,齿白唇红。
他不仅功夫厉害,而且酷爱读书。家里贩卖中药,原本家底殷实,能文能武的张天化自此成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的名人。
及天化成年,娶滑县城关铁匠冉春秋女儿为妻。冉春秋一生以打铁为生,手艺高超,为官府打就兵器无数。
冉春秋闲来酷爱研究历代兵器,并小有成就。那冉氏自幼知书达理,嫁到张家后,和天化甚是恩爱,一年后,生下一子,取名元鹏。
张天化有一妹妹,长得也是面若桃花,眼若流波。自小不喜缠脚,喜欢执刀弄剑,跟着哥哥学了不少本事。
坊间有传,张天化某日夜里得到过一个过路僧人的赠物,那赠物据说是唐代流传下来,是名将李嗣业传下来的一把“陌刀”。
陌刀长啥样,没人见过,兄妹两人也很少对外人谈及。即便天化日常刷枪弄棒,也不曾将那兵器展示与人。
时间长了,大家几乎快要忘记了。但这时,却有一个人为这件兵器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