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元功听毛氏如此说,连问也不问,一口答应下来。待毛氏说出理由,宋元功先是面有难色,最后咬咬牙,答应下来。
那就是过河后,把两个孩子送到封丘县成,找一个刘展锋的人,把孩子交给他即可。看宋元功答应,毛天成想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就把两个孩子叫出来,谢了宋元功。
转身再谢过艄公,又搀着姐姐返回县衙。不说宋元功信守承诺,护送两个小孩到了封丘,也不说宋元功之后奔赴禹州,寻找张彩,单说毛天成领姐姐回屋,自己返身又去了城上。
只是那毛氏不知丈夫死活,现在又看看两个孩子走了,眼前空无一人,忍不住又嚎啕大哭一场。
毛天成赶回城上,看形势越发紧张,众教民已做了诸多简易的攻城器具,几次差点儿攀爬上来,只吓得守城兵丁拼了命挡住。
雷木滚石、箭簇已经不多,有几个兵丁已经受伤,看看城下喊声连天,只是喊着“放了李真主,杀了强克捷”,守城民壮眼中全是恐惧,那强克捷心中也是十二分紧张。
看见妻弟上来,稍微松了口气,听说妻子没走,又狠劲在地上顿足,嘴里连呼“糊涂!糊涂!让我死不安宁呀!”
天近四更,强克捷疲惫难耐,那脑袋不听使唤,垂下酣睡。正在这时,一个民壮惊慌失措,飞奔过来,大呼,强大人不好了,白腰贼上来了!说罢已奔跑下城。
那民壮一边跑,一边喊:“城破了,城破了!”毛天成拎刀上前迎战,口里说着:“姐夫快回去吧,带了姐姐出城逃命去吧!”
强克捷抬头一看,教众已从缺口处蜂拥而上,城上兵丁一哄而散。唯有毛天成逆势而行,举刀力战。
强克捷看大势已去,顾不得许多,只喊了内弟一声,毛天成早被李文成部下骁将刘国民砍翻在地,牛亮臣身旁一个壮汉,猛扑上去,对着毛天成脖子一刀挥去,毛天成身首早已分离,那脑袋在暗处滚到一边。
强克捷肝胆俱裂,连滚带爬,跑下城墙,向县衙方向跑去。
街上早已人跑豕奔,到处是哀嚎震天,各自逃命,强克捷未到县衙,那里早已浓焰滚滚,奔进大院,那火势正猛,只听得奔跑的一个男人说,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房顶,眼睁睁被火烧了。
说罢奔跑而过。强克捷万箭攒心,眼前一阵眩晕。定定神,扯下身上青袍,卷在腋下,露出一身短打,往城南夺路而走。
老人熟路,强克捷本打算从洞中钻出,无奈那洞口早已堵死,只好奔上南城门,城上早无一人。
强克捷把青袍扯下,试图绑在城垛上,顺着那城墙缒下,正待要绑,却见一条绳子绑在一个城垛上,另一头垂落在城墙上,原来有人正是利用绳子下去的。
强克捷原本身体强健,加之也会点功夫,再说那城墙也不算高,强克捷很快下了城墙,沿着城墙往西走,原本找那渡口,此时却没一个人影。
对岸却是人声鼎沸,东奔西走。当天理教教众打进滑县后,乱刀砍死了赵凤君。毛天成举家不降,合家死难,左邻右舍的居民四散逃命。
强克捷凫水过了河对岸,夹在人群中,往封丘而去。
封丘知县得知滑县已破,一边火急报与开封府,一边关紧了城门。
宋元功送克捷两子刚进城门交予刘展峰,出得城门,往后看,吊桥已然拉起,这边厢已有百姓只是对着护城河大喊开城救命。
那边死活再无动静。这也不怪封丘知县,一夜之间,附近的长垣、曹县、定陶诸县相继失守,天理教教民攻入县城,上述几个县令及官员悉被杀害。
此时,天已大亮,强克捷站在呼叫的人群中,精神恍惚,眼神游离。
兔起鹘落间,滑县城破,众衙役悉数战死,内弟身首异处,妻子纵火自焚,两个孩子下落不明,生死难料,百姓生灵涂炭,他万念俱灰。
想当年强克捷只身来豫,原本雄心壮志,希望博得功名,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曾几何时也曾克勤克俭,勉力为公。
虽然近几年少有懈怠,心思发生偏移,但自我检视,尚无构成大错。唯独忽视了李文成犯事,酿成难以弥补之大错。
看看百姓抢天呼地,四散逃命,强克捷那一刻万念俱灰:“我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黎民百姓啊。”
强克捷嘴里念叨着,神情木然,沿着封丘县的护城河河沿,跌跌撞撞地走着。
看到河沿上一棵槐树,秋风中,叶已枯黄,地上落了一地,随风起舞。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神情突然变得平静坦然。
他走到树下,抬头看看,将青袍搭上,挽成一个活扣,站在树下的两截砖头上,把脑袋伸了进去。
他最后朝西北老家那个方向看看,潸然泪下:“愧对浩荡皇恩,愧对列祖列宗,愧对黎民百姓,今裂命于此,以谢天下。”
三个月后,天理教平息,嘉庆皇帝下诏:“克捷首先访获逆党,俾二逆失约败谋,后先授首,实属功在社稷。”并给与优恤,谥号“忠烈”,祀于京师昭忠祠。
今天,在陕西韩城,强克捷幕尚存,上面碑文清晰,字体遒劲有力。
“…轸念艰劳良深,悯恻超锡易名之制,荐加延世之恩:授次子以乙科,听从文武,建专祠于两地,用享春秋…”。(强克捷墓志铭,嘉庆二十年九月十二日,嘉庆皇帝亲自撰写碑文,林则徐书写。)
再说宋元功沿路向南走,过了新乡,到了郑州(乾隆之后郑州改为散州,和禹州一样,无下属县),继续往南走,他觉得走的越远越好。
沿途乞讨,一路无话,看看到了禹州城北,这里虽然也是万物萧条,但好在还风平浪静,不似滑县一带,早已沸反盈天,路边尸骨,随处可见。
他到了禹州,走到离县衙不远的地方,打算住下。
那是一个很窄的小巷,其中靠近巷尾有一家大户人家,从外往里看,院落整齐,东西南北各有三家瓦房。
北屋为上,主人住在里面,南屋为东边两间为仓库,西边一间主人,大概是个雇来的伙计。靠街面,也就是西墙处,盖了一间小屋,不知干啥用的。
在门口等了多时,一个外罩丝绸马褂,头戴无沿瓜皮小帽的人走了出来。
宋元功趋前,弯腰打拱,问道:“这位爷,敢问这户人家主人可愿租出这间房子给我?”
那人愣了一下,看宋元功虽然潦倒,但衣衫严整,说话很是得体,也就多了点好感。
他问:“你干什么用啊?”宋元功答道,“在下读得几本圣人之书,也还知道读书断句,想开一个私塾,招几个学生,一则传到授业解惑,二则…”故意收住不说。
那穿丝绸者,似乎来了兴趣,就追问道:“还有什么想法呀?”宋元功难为情地说:“二则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嗯,这个好说。”那人点了点头进了大门。随后大门合上。
宋元功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这时肚里又开始咕咕乱叫,饿劲儿上来了。他有点难受,看看日近中午,他打算迈步离开。
这时大门又“吱—”一声开了,探出一个脑袋,不是进去的那个。只见他朝宋元功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宋元功走进,那人说:“你运气不赖,我们东家答应你住这里,诺,这里还有几个玉面饽饽,拿去吃了。”
宋元功一激动,差点掉出泪来。接了饽饽,拿了钥匙,开了那间小屋,原来这屋子原来房门在里面,也许主人觉得风水不好,就将门的方向开在了外面。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木床,上面并没有什么。
第二天,宋元功到了集市,买了一套锅碗瓢盆回来,开始了新生活。
为招揽活计,他亲手书写招子一副“招学生”三个大字,看那字倒也工整有力。连回来的东家也叫一声好。
这条小巷往北走再往西拐个弯儿,就是县学黉学处。这里是一个全县知识分子最聚集的地方。
少不得也有学生报了宋元功的私塾。宋元功教起书来,自然十分用力,一心想把头炮打响,好闹出个名声。
一天,那东家闲来无事,竟然来到宋元功的屋里,和他攀谈起来。
聊天中,宋元功知道,他叫李文澜,家住文风里大吕村。家里是做生意的,现在只有和母亲在这里住。并未娶妻生子。
宋元功少不得把自己的经历也给李文澜说了一遍。只不过他省去了很多关键内容,算是删减版,外加演绎版,而且还缩了水的自传。
尤其,加入天理教一事,只字不提。那李文澜原是找人聊天打发时光,并不关心宋元功的故事是真是假。直说“得劲儿,和你聊天真得劲儿。”
聊天中,宋元功问李文澜认不认识一个叫张松伟的人。那李文澜嘿嘿一笑:“禹州这么小,怎么会不认识呢?”末了,又问一句:“是不是王知县王大人的内弟啊?”
那宋元功心中已经有数,但是表面不露声色。说了句:“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世易时移,转眼到了初冬。
一天,让学生在屋里朗读,自己走到小巷里,看李家青砖绿瓦的房子,这时,远远地,李文澜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