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大龙接到电话，刷一下子出了身冷汗，知道是自己惹祸了。因为父子俩见面时，父亲还好好的，没有任何有病的兆头。肯定是自己满腹牢骚的发泄，使父亲不入心不入耳，受了刺激。廖大龙三步并作两步走，心急如焚的赶到了医院时，抢救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明如镜看见欧阳秋童摘下口罩出了抢救室，忙迎过去问：“童儿啊，你爸怎么样了？不会有危险吧。”欧阳秋童扫视一下家里人，说：“爸平时脾气不好，加上血压高，冠心病，都是不能动辄生气发怒的病，弄不好就会出大毛病的。爸是急性心肌梗塞，已经给他注射了最好的进口药，很快就会化开的。估计不会有太大危险，大家都放心好了。”明如镜拍着自己的前胸，上下来回拨拉几下：“哎哟我的娘啊，可把我给吓死了。”一抬头，发现寥大龙泪眼汪汪的，又说：“大龙啊，你今后能不能说出来的话好听些，别动不动跟吃冲药似的，几句话能把活人给噎死。他是你父亲啊，怎么能把他气成这个样子呢？你都不看看你父亲都一大把年纪了，让着他点不行吗？干嘛跟你父亲之间也要争个你高我低，互不相让呢。万一要是把你父亲气出个好歹来，后悔都来不及啊！你懂不懂啊，我的傻儿子。”两行清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股脑儿滑落下来。
三天以后，廖天伦度过了危险期。王灵丫说他经险历险，有惊无险，必有后福啊。明如镜怎么听都觉得这话说得舒心。
武秘书再三说糜书记身体不好，暂时不能见客，可张志林死磨硬缠还是进家来了。这回，张志林的打扮普普通通，不像个暴发户，一没有戴宝石钻戒，二没有把头发梳理得溜光，米色纱洗布裤子，最常见的一脚蹬黑色皮鞋，再普通不过了。只是那件花花公子T恤衫和腰间皮带价格不菲。他意识到廖家老小在打量自己，弄得挺不好意思的。忙说：“听说廖书记病了，怎么着我也得过来看看。念不念亲戚不重要，作为一个下级来看望上级领导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带的，随便捎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他说话时手不离包，落座后把包放在眼前地下。明如镜和王灵丫交换了眼色，都觉得张志林挺有意思的。不打扰客人谈话，婆媳俩各忙各的事。武秘书陪着招呼客人。
廖天伦穿着宽大的毛巾布睡衣，半躺半靠在躺椅上，肚子上搭了条大浴巾。轻轻地几声咳嗽，武秘书让他喝口水压一压，好多了。张志林说是不是拿个软垫放在背后垫一垫，兴许会舒服些。廖天伦点了点头。张志林便帮着垫了个软垫，一脸真诚的说：“廖书记，您太累了，也该好好地在家歇一歇了。”廖天伦说他没有多大问题，马克思说了，还要让他继续工作，还没有到可以告老还家的年龄。张志林不自在地讲：“廖书记还挺幽默的。您现在是正当年，经验丰富，精力充沛，有权力，有威望，好多工作还真的离不开您呢。”武秘书在一旁好笑。怎么连马屁也拍不到正地方呢，还指望提拔，回去歇着去好了。只见廖天伦把脸一沉：“你这个人还是有能力有办法的，工作成绩也很突出，只是太世故，过于圆滑。不瞒你说，这也是常委们对你的评价。”张志林连声讲：“批评得好，批评得好。”廖天伦和蔼地笑了笑说：“别害怕，批评你也是为了帮助你，提醒你。你还年轻，回去好好工作，组织上不会埋没你的功劳。”
张志林小心翼翼地问：“廖书记您说，我这次到市里任职，还应该有希望吧？前一批没有赶上，这一批应该有我吧？”廖天伦讲：“有希望不一定就行。我只能这么说。”张志林又格外谨慎地问：“廖书记，您看我还需要做哪方面的工作？用不用再找上边的领导打个招呼？”廖天伦收回了笑容，说：“找上边领导打招呼？看样子你是要将我的军呐，上边？哪上边？是中组部，还是国务院？你搞起关系网来本事挺大的嘛。我没有小看你吧？”直把张志林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坐在那里左右不是，没势拉塌的，逮着开水猛喝，一杯接一杯。稍稍平静平静，张志林满脸堆笑，眉毛往上挑了挑说：“廖书记啊，我哪里敢来将你的军呐。我只是想请您帮我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办才能尽快来市里任职嘛。”廖天伦说：“能怎么办？回去好好工作，接受组织考验。等到你的条件各方面都成熟了，自然而然地会考虑你的升迁任职。要相信组织嘛。”张志林直点头，可心里讲，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嘛，条件成熟的标准是什么呀，心里没底。反正水是喝不下去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回格外小心。他试试探探把包打开，拿出挺大盒的地地道道的长白山野人参和鹿葺，可是花了不少钞票的。他肥头大耳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心里却忐忑不安：不会再被轰出去吧？搞不准这些东西廖天伦会不会让留下。假如不让留下，那不是白忙活了嘛。又是多方打听，又是托人去东北弄最好的来。干什么？不就是专程给廖天伦弄来的嘛。还在盘算着对策，怎么才能把东西留下，就听见廖天伦不容分说，要武秘书带上东西送客。
张志林尴尴尬尬地笑出来的样子，比哭还难看，心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但信念依然牢不可破，不达目的誓不为人。
武秘书送客去了。
明如镜终于憋不住说：“你个老头子啊，人家张志林煞费苦心来看望你，可你怎么一点也不领情啊。”廖天伦说：“你以为他是来看我吗，他是来看我的权力。你没看他那个滑头滑脑的样子，我要是手中无权，会来看我吗？”明如镜说：“你呀，就是死脑筋，来看你也好，来看你的权力也好，能够截然分开吗？谁又能分得开呢？”廖天伦说：“哦，照你这么说，只要是来看我的，不管什么理由，也不管什么目的，我都得把他带来的乱七八糟东西收下是吧？那我成何体统，离贪官污吏还有多远？我混了大半辈子，洁身自好，为官清廉。谁个能在我身上找个污点？哦，老了老了，我就不严格要求自己了？”明如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就不相信，人家张志林给你那点儿人参鹿茸，能给你身上抹多少污点。要我说啊，你是不近人情，早晚得让你把人都给得罪完。”廖天伦情绪激动，咳嗽了几声，慌得王灵丫忙端水捶背。她说：“爸，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是不能激动的。”廖天伦说知道。王灵丫一边给公公拍背，一边说：“妈，我爸说的是对的。他一辈子为官清廉，口碑很好。绝不会为了那么点儿蝇头小利毁了他名声的。这个啊，您老得理解他支持他。”廖天伦已经完全不咳嗽了，抬手示意让王灵丫停下来。他说：“如镜啊，你跟我生活了大半辈子，该懂得我的啊！一个人不论官职大小，只要管住自己没有贪欲，你就不会留骂名，你心里就会舒坦得多啊！刚才你们俩都讲张志林带的那点东西，似乎很不起眼。你们知道吗，他那包东西少说也值个十万八万的。我要是收下来，你们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往火坑里跳嘛。”明如镜和王灵丫相视一惊，都啊呀哟呀的，说她们不识货。心里说，张志林这小子可真是有钱啊。
武秘书送客回来，廖天伦劈头就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啊，我可跟你说，你少在我面前替张志林求情，我心里自有分寸，不会埋没一个好干部，也不会任用一个势利眼的。”几句话，弄得武秘书失光落彩。廖天伦说他累了，想回屋躺一会儿，叫武秘书扶他上楼去。
明如镜目送他们上楼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个老头子认死理，一根筋啊。”王灵丫亲昵地扶婆婆坐下说：“妈，谁也抵不过您了解我爸爸的。他的确落得口碑很好，是廉政楷模，勤政榜样，反腐败的先锋。有时候我会想，我爸这辈子为共产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出生人死，勤勤恳恳，棘競业业。您说他为了什么图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落下个好名声？您说他值吗？”明如镜先是愣住了。她没有想到王灵丫会突然冒出这些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王灵丫似乎看透了婆婆的内心世界，笑得甜美，笑得自然。她说：“妈，其实这些问题您也想到过。只是不敢往深处想，您害怕往深处想。您怕您最终的答案，跟廖家这个家庭格格不人；您怕您最钟爱的丈夫的信仰，会因为您的结论受到影响；您怕您全心全意支持了大半生丈夫的工作会因为您的结论而感到后悔莫及；你还怕您谆谆教诲孩子们的惯用手段，会因为您的结论而发现是天大的错误；您怕您为之奋斗了半辈子的目标，会因为您的结论而不值一提。这所有的怕字，都源于太精神化了。不实际，不顶吃，不顶穿，不顶用。您看到了吧，虽说张志林是农村出来的，人家就因为有实实在在的妙票，就可以买通方方面面弄个县长干干，还想再弄个什么大官干干，最起码人家敢想。现在这个社会，是金钱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不是光说说的。您刚才听见了吧，人家张志林还能磨得动上头中央哪个部门为他讲情呢。靠的是什么，不会是靠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吧。靠的是实实在在的这个。”她做了一个点钞票的动作。又说：“我老爸也好，你也好，说是想干出一番事业，为党争光，也为您自己争光。不过，我这个人比较实际，非常能够面对现实，您就是为党争了光也好，为您自己的脸面争了光也罢，都挡不住您光荣退休之后，得去菜市场为少掏块儿八角的钞票磨嘴皮子。我想，到那会儿，您也许已经不再顾及为谁争光，为谁争面子的事了，会发觉只有钞票越花越少，而您的年岁越来越老，需要花销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她看婆婆阴沉着脸，显然对这些话很在心，接着说：“其实呢，现在逮个好机会不容易，人家谁还看中你和我爸都是快退休的人呢？你想想，还有几个买你们账的？现在的人眼势头儿活，培植势力，拉关系网，也都找那年富力强，有望升大官的人。你和我爸还有几天风光的日子啊？你们都干板直正，两袖清风了大半辈子了，不就落了个名声不错嘛。我问你，是能顶吃，还是能顶喝啊？”
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明如镜叹了口气说：“灵丫啊，你讲的这些话可千万不敢让你爸知道啊。要是被你爸知道了，不定会怎么样呢。”王灵丫莞尔而笑：“妈，这不是咱娘儿俩掏心窝子嘛。别说我爸了，任何人我也不敢乱说啊。不是咱娘俩亲得无话不说的嘛。我今天跟您讲这些，可都是实话实说。您可能也听说过，原副省长某某去国外考察，回来后在家人面前失声痛哭，说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目标是错误的。某某市长去国外观光，竟再也没有回国。这都是为了什么？难道不值得人们反思吗？虽说不是普遍现象，但人们的信仰危机已经不是个别现象。人们越来越实在，向往权力，向往富足，向往享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人类共性。您想过没有，我老爸还能再风光几年，眼看着就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往后，顶好的安排，会让他再去人大弄几年，或者政协什么的弄几年。在台上时，为官清政廉洁。下了台，他想不清廉估计都没有机会。您呢，顶多再干一两年，就会被无情地抛弃，告老回家，您不想颐养天年都不行。可想颐养天年呢，是得靠物质条件保障的。假如说，我们这些当儿女的都不孝顺您的话，您不会没有后顾之忧吧。当然，我们都不会不孝顺。再回过头来想一想，您和我爸这辈子值得吗？”
此时，明如镜心情的沉重，是平生从未有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