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的孩子呢?”
床上传来刘芝微弱的声音,一旁的济清泉从摇篮中抱起无声,放在她枕旁,刘芝脸上露出欣然的笑容。
“张舟为咱女儿取名叫:无声。”济清泉推着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道。
刘芝向济清泉身后的张舟笑着点点头说:“既是张二哥取的名,定是错不了。”
张舟是常常替人取名的,只要告知生辰八字,他准能取出好名。不过他这人特讲究“眼缘”二字,不合他意的,总是胡乱编造一通,别人偏也稀里糊涂地信了。吴天师生前,留下过两本书,一本《八字算命术》,一本《奇门遁甲》。张舟靠这前一本维持生计,后一本只是略懂皮毛,没来得及等吴天师传授,吴天师便一命呜呼了。
刘芝并未询问取名“无声”的缘由,她心知肚明,自己女儿料定这般苦命了。
济无声挥舞着双手,刘芝看状是饿了,解开上衣准备喂奶。张舟提言告辞,济清泉想送送他,他拍拍济清泉肩膀:
“弟妹,好生休养,济老弟,跟我就不必客套了,多陪陪妻儿吧。”
说罢,张舟背着双手,悠哉悠哉离去。
刘芝喂起奶,可她这身子哪有什么奶水啊,济无声在怀中,挣得更厉害了。
幸好济清泉吩咐阿辉去请了奶娘回来,奶娘是个地道的泗水人,姓王,别个儿都叫她王嫂,操着一口浓厚的方言,若不是济家在这泗水呆久了,或许听不懂几句。王嫂奶起了无声,不一会儿,无声吃足了奶,在王嫂怀中睡熟了。
霜红看见济无游在厢房里站着,便趴在门口小声呼喊:“少爷,少爷,夫人到处找您呐!”
济清泉听见动静,转身一脸严肃问:“什么事?”
霜红被吓得一下直起腰:“老爷,那个……那个大夫人吩咐我找少爷过去。”
“去吧。”济清泉摆摆手。
霜红拉着无游,李玉环依旧在那里坐着,看见济无游,一下站了起来:“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无游躲到霜红身后,生怕他娘来揪住他的耳朵。李玉环没有理会他,只是问:“霜红,二夫人生的小子还是丫头?”
霜红正要开口,无游一下从身后蹦出来:“娘,是妹妹,是妹妹!”李玉环先是白了他一眼,而后长舒一口气。
“爹说妹妹是个哑巴,张二伯还给妹妹取名无声。娘,哑巴是什么意思?”无游从未听过“哑巴”这词,头回在他爹口中听得,可他又不敢当面问自个儿爹,这才跑来问李玉环。
李玉环有些吃惊,并没有立即回答无游的问题,站在那里思索好一会儿。
“你无需知晓是什么意思?今后对你二娘和妹妹好一些。”
夕阳洒在三人身上,无游忽觉眼前的娘有些高大,觉得以前那位斤斤计较的娘像是消失了。其实,李玉环一是觉得一个丫头,还是哑巴,必然是撼动不了无游继承者身份的;二是怕被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咕,咕,咕……”无游肚子直打鼓。李玉环和霜红不禁笑了,无游摸着小肚子有些尴尬,便转身往厨房跑,霜红在后面跟着,李玉环笑着摇摇头:“这臭小子。”
刘芝自从生了无声后,一直没下过地。这天便想下床走走,两条瘦削的胳膊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扶着床柱缓缓站起来,两条腿也是直颤,晃晃悠悠没走几步,便摔倒在地,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呼呼喘着气。王嫂正抱着哄孩子,一进门瞅见地上的刘芝,口中喊:“儿的也,这是干熊?你白先,俺去喊老爷。”
她忙把孩子放进篮中,扶起刘芝坐到床上,接着又跑去告知济老爷。刘芝望着篮中的无声,想要伸手去摸摸她,可那触手可及的摇篮仿佛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再怎么用力往前伸,也是摸不着。刘芝有些绝望,忽得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晕厥过去。
济清泉正在书房里,钻研一出戏,手中舞着剑,听见王嫂在外面喊他,拉开门出去,一听是刘芝摔倒,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慌不择路,几次险些摔倒,一来到西厢房中,看见倒在床上的刘芝,嘴角还有清晰的血痕。济清泉一把过去抱住她,口中吼着:“阿辉!阿辉!快去请郎中,把城里有名的郎中全都请来!”那吼声,仿佛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阿辉跑去请郎中了,府中的仆人们听到动静都在厢房外侯着,就连李玉环也来了,她看着泣不成声的济清泉,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想要劝他冷静些。济清泉一把甩开她的手,继续抱着刘芝哭,她只得呆呆站在一旁。
阿辉带着一群郎中,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都来了,就连李怀仁也来了,大概有十来个郎中,在厢房内站满了。他们轮流替刘夫人瞧病,最后围成一圈,在那里嘀嘀咕咕。
济清泉有些不耐烦了,“究竟是什么病?”
那群郎中终于得出一致的结论,一个年岁较大的郎中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说:“呃,夫人这是寒气入体,加之气血攻心,俗称“月痨”,想必是分娩之时,内外空虚,风寒这才侵入体内……”
“无须和我讲这么多,有何医治之法。”济清泉皱紧眉头。
老郎中迟疑一下,才又开口:“这个若想根治怕是没法子,倘若早些日子,定是不难,可如今寒气已入五脏六腑,我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开些补虚化瘀,益气固表的方子暂缓病情。”
济清泉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恰巧一眼瞥见李怀仁,随即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口骂道:“娘的,你这庸医”,右手握紧拳头,用力挥在脸上,他被打懵了。阿辉和几个郎中忙去拉开两人,此时李怀仁脸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一边眼角也被开了个口子,血直往外流。他用手按住流血的地方,冲着济清泉也骂:“好啊你,姓济的,我早让你另请高明,你偏不听,反倒怪起我来了,你等着,我定要去县衙告你。”
“狗娘养的,你去,你快些去,你若不去就是王八犊子!”济清泉伸脚想去踢他,几个人险些没拽住,李怀仁见状,吓得从人群里挤出去,一溜烟儿跑了。
众人都劝济清泉,说他实不该去打李郎中,这事也怨不得人家。他当然知道这不应该,可他一时怒火难平,总得找个人撒气儿,说到底这事全怨自己,可他又不能自个儿抽自个儿大嘴巴,那样着实不好看。
“打便打了。”
济清泉自然是不怕李怀仁的,他心想事后多给他几块大洋便也无碍。可李怀仁是真生气了,他跑去县衙告了济清泉,县衙来人把济清泉带走了,说是要关上他一段日子。多亏李玉环去求他爹,他爹是万金商会会长,县衙那也得给几分薄面,她又私下给李怀仁塞了不少大洋,这才了结此事。
刘芝喝过那些郎中开的药后,几乎没什么好转,身子是一天比一天差了。济清泉想重新为她选个贴身丫鬟,之前的贴身丫鬟小月回乡下为娘亲送葬去了。可她不愿意,她说小月最近便要回来了,小月家中唯一的娘亲也没了,她不想小月一条活路也没有,在别家当丫鬟,难免被那些阔太太刁难打骂的。
可在她身边就不同了,刘芝是个善良的女人,即使嫁进济家,她也从未抬高自己身份。小月小她几岁的,她更像是把小月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对待,她常对小月说道:“我啊,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
刘芝向来身娇体弱,如今生下无声后,又患上“月痨”,她比谁都清楚,自个儿已是时日无多了,她唯独放心不下就是无声。
小月从乡下回来了,刘芝那天很是欣喜,仿佛看到了希望。
无声三岁时,刘芝让她认小月作了干娘,她也是在病病殃殃近三年后,终于快熬不住了。满身一副皮包骨的模样,脸色苍白憔悴,却依旧是留有几分风韵,说话是有气无力,倘若不说,谁人信她竟只是半老徐娘呢。
天色阴沉,空中的乌云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摸着似的。无声和无游在前院你追我赶,无声的耳朵是可以听见的,天空“轰”的一声闷雷,无游被吓了一跳,无声倒没反应,只是抬头望望天。霜红招呼两个孩子,说是快要下大雨了。
西厢房中,济清泉和小月在床前守着刘芝,刘芝紧握着济清泉的手,嘱托他们定要照顾好无声,两人点点头。小月哭得直抹眼泪,济清泉没在刘芝面前哭,他不想刘芝走得太凄凉。
“让-我-再-看-无-声……”小月知道姐姐的意思,跑去带无声过来。小月刚跨过门槛,刘芝断了最后一口气,济清泉低头不语。
小月抱着无声进来,刘芝一动不动,她最终还是没能看上无声最后一眼。小月放下无声,跪到床边,哭得比刚才更伤心了。无声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床上的娘亲。
雨落下来了,顺着房檐打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济家操办起刘芝的丧事,济清泉没敢告知岳丈刘芝的死讯。刘铁匠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闺女死了的话,准会跑来和他拼命,说不定也一下随闺女去了,那他罪过就更大了,可这事儿终究是瞒不住的。
府里不敢大肆宣扬,下葬的黄花梨棺椁是济清泉为自己百年后准备的,可没料想却先给自个儿夫人用上了,他觉得有几分可笑。他恨死的人为何不是他,若不是他自以为是,妻子便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张二爷知晓弟妹难逃此命数,可他不能违背天命,唯有替弟妹做场法事超度。
朦胧夜色中,济府的人冒着雨在城外下葬刘芝,济清泉李玉环跪在地上,济无游披着麻衣,看着阿辉等人一点一点掩土。
只见张二爷念道:“愿太上洞玄灵宝天尊接引,太乙救苦天尊接引,永离三涂苦,早登东极府,永脱生死轮回之苦,往生东方长生极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