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功扎实后,便要开始练新东西—眼神。
练眼神的方式有很多,不同的人,办法自然不同,但目的毫无二致,都是使眼睛变得更传神。
无声十四岁时,利用狗尾巴草来练眼神,那时也曾遇见一位小书生。
将狗尾巴草拈在手上,然后比在正前方,用眼睛牢牢盯着,悠悠用力摇晃,眼珠随着它的摆动而转。倘若,单往一物体上看,不动眼珠,极易造成斗鸡眼,便不好判断人或物的远近程度。
对门是一家私塾,教书先生脖子上总挂着一副铜框老花镜,戴着一顶乌毡帽。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云昃,辰宿列张……”私塾常常传来朗朗读书声。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诗》啊,以及那些四书五经,老先生都会恰逢时宜地教给学生。
一个小书生向窗外看,一眼望见对面练功的无声。看得有些入迷,老先生一戒尺打来,他才回过神来。
放堂后,无声拿着狗尾草练眼神,小书生直奔上去,开口问道:“你拿着它做什么?”
无声只抬头看一眼,小书生见没有理会他,又说:“你知道狗尾草代表什么吗?”
无声摆摆头,小书生欣喜道:“它代表坚韧不拔的意志力,不被世俗所认同。”
这不正如自己一般嘛,说实话,无声出生便不能说话,致使她很自卑。那种自卑感是印在骨子里的,但她并没为此气馁过,依旧坚韧。
小书生见无声发呆,想然是说中心事,将话锋一转:“它终会被发现,只要曾努力过,不枉世上走一遭。对了,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马承义走过来,笑呵呵开口说:“秦淮啊,她叫济无声,是老夫的徒弟,也是济府的小姐。”
“她是济老板的女儿?”秦淮大吃一惊,试问泗水城谁不知晓“花梨”的名号。又张口问道:“可她为何不理我,为何不应我?”
马承义无奈摇摇头:“这丫头生来便不能说话。”
“那她能上台唱戏吗?”秦淮心生疑惑。
“唱戏的行当有很多,没嗓子一样能演好戏,先天缺陷后天弥补。”马承义眼角泛起泪花,无声上台唱戏,是他余生的心愿。
看着眼前的济无声,秦淮心里五味杂陈。他从小在南京出生,后随父母做生意来了泗水,虽说背井离乡,可日子也算过得安安稳稳。反观无声,生于大户,依旧苦命。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学艺最讲究勤加苦练,从头到脚,一颦一笑一回眸,一悲一喜一抖袖,每一个动作都环环相扣。这些道理,是马承义师傅曾经传给他的,如今他又一点点灌输给无声。
初识无声后,秦淮是常常跑去找无声的,他最爱念诗给无声听,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又譬如杜甫先生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秦淮心中饱含满腔热血,誓要为国富民强献一份力,不久后毅然决然弃文从武,参军报国。
自打秦淮走后,无声时不时会想起他,对她来说,千万万语抵不过陪伴二字。
“天灵灵地灵灵,姻缘观相风水命数,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准不收钱啊。”无游自打拜张二爷为师后,学得倒也有模有样,手里抄着铜铃铛摇来晃去,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一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子出言讽刺道:“哟,现在毛头小子都敢出来算命忽悠人了,这老百姓的钱实是好赚得很嘛,赶明儿大爷我也出来摆摊算命。”
在场人接而讥笑,无游并不想与这男子纠缠,便想打发他走:“大爷您到底算不算命?不算的话别打搅我做生意。”
“算,当然算,我倒要看看你这毛头小子能编出什么花儿来。”男子脱下瓜皮帽,一屁股坐在算命摊前,伸出双掌,满脸不屑。
此时,张二爷也混在人堆后面看热闹,无游注意到他,冲男子摆摆手说:“哎,用不着看手相,只观您面相即可。”
男子退回双手,把脑袋伸了过去,头上是一圈盘着的头发。
“您印堂发黑,今日必遭血光之灾。”
无游细声说道,男子一听这话,立马拍桌子骂:“好小子,存心诅咒我是吧,真当大爷好戏耍吗!看我不砸烂你这破摊子。”
男子扶住桌子便要掀,二爷已在身后,举起手狠狠去拽男子的头发,男子疼得直骂娘:“哪个乌龟王八蛋?不想要自个儿的狗命了。”
扭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张二爷,再没了威风。二爷狠狠揪住他的辫子问道:“砸啊,怎么不砸啦?”
“不敢了,不敢了,小的有眼无珠,望二爷见谅。”男子疼得呲牙咧嘴,口中不停求着饶。
二爷一下松开手,男子差点栽了跟头,又一脚朝屁股踢去:“去,给我徒弟道歉。”
男子一手捂着头,一手揉着屁股,走到无游面前:“小兄弟,小的眼拙,不小心冒犯了您,给您赔个不是。”
说完男子鞠了一躬,打算要走,二爷叫住他:“让你走了嘛?”
男子一下站住脚,不停哆嗦。二爷说道:“赶紧把你那辫子给剪喽,这都民国了,还留着它作甚?若是不舍得剪,下回给我看见,一把火给你烧了。”
“滚滚滚。”二爷头向左边指,男子顺着墙边溜走。
“大爷我算得准吧,下次再来啊。”无游不忘补上一句,男子加快脚步,几下没了影儿。
二爷拍拍褂子:“无游,我是让你凡事留一步,但面对此等泼皮无赖,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教你那几招恐怕没好好练吧,对付这种人足矣。”
无游挠挠头尴尬地笑:“这不您来了嘛。”
近来算命摊的生意愈发差了,城内也不可能有人见天算命。二爷打算领着无声去外面闯闯,顺便长长见识。
“小子,明个儿开始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一道儿告诉你爹娘。”
自打无游跟二爷学算命后,李玉环曾和济清泉商量过再添个儿子,可济清泉死活不肯。他是怕了,怕李玉环再像刘芝那样白白丢去性命。
李玉环觉得无声终究是个女子,加上又哑,济园的大旗靠她是挑不起来的,等济清泉老得唱不动的时候,园子也就该垮台了。
可济清泉不愿再添子嗣,她也无可奈何,只时不时在耳边提上几嘴:“园子以后该如何打理,你可思量出法子?”
听得多了,济清泉便不耐烦,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大不了祖业毁在我手里,济家罪人的名号落定在我身上了。”
气冲冲几步走出门去,李玉环唯有在霜红面前抱怨:“你瞅瞅这不讲理的,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
“夫人您莫要动气,老爷不是冲您,他是跟自己置气呢。”
霜红劝着李玉环,无游一头奔进屋里收拾东西,被李玉环瞧见,跟了上去。
“臭小子,收拾包袱又想往哪跑?”
又是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无游不停说:“哎呀,哎呀,干什么啊?娘,我都十九了,怎么还老揪我耳朵。”
李玉环把无游的耳朵提得更高了,指责道:“揪耳朵?这都算轻的,你好好的戏不学,跑去算什么命,等将来若是园子垮台了,一家就等着饿死吧。”
“园子要是垮台了,不还有外公的商会嘛,怎会饿死呢。”无游扯下他娘的手,继续理着包袱皮儿。
一听这话,李玉环更是生气:“商会的钱是外公自个儿的,与这济家有半毛钱干系?”
她举起手想打无游,无游背好包袱一下蹿出门外:“娘,您消消气儿,最近我要跟二伯出去段时间,走了啊。”
无游挥挥手,跑得跟兔子似的,留下李玉环不停叹气:“哎,臭小子,真是气得我头疼。”
“烧饼、糖葫芦、包菜、韭菜、辣青椒……”菜市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二爷带着无游往城外走去,没承想遇到昨日的泼皮,他头上没了瓜皮帽,辫子也给剪了。
“心恼怒圆睁杏眼立蛾眉,骂林冲休自逞能为,你看我扈家庄上兵将精奇,男兵能勇战,女将惯兴师。侬今日大发雌威,要把你梁山贼寇全除殛。试试我女将英豪朱缨金戟,定要论胜败高低。这扈家庄变作交锋地,杀你个全军尽没丧沟渠。”
这是无声第一次上台,由济清泉在侧边搭嗓,无声负责各个身段的表演。
她头戴红福巾,红帘红绒球,七星金额,雉翎狐尾,身穿红女甲,红绦带,红裤红裙,足登小脚红弓鞋木跷,一身的扮相让人眼前一亮。
虽说无声初次上台,可表演真是如鱼得水,引起台下人一阵叫好,马承义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自古留下的规矩:“戏一旦开演,就不可中途停下,八方听客,一方人,三方鬼,四方神。”
无声今后便要在这三尺戏台,看尽人间沧桑,演完世事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