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此时已是到了晚上。禁制隔绝了各属性灵气,阁楼范围内当然也就无风无浪,更没有所有书阁中最大的敌人:火灾。如此一来楼阁才得以装盛门派内无数代门人的思想,一直绵延以到今日。
走在青石路面上,这条路同样也被无数门人踢踏过,石板光滑如镜。
少年的体内已不存在一丝灵力,这是他离凡人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离自然最近的一次。
他抬头望向皎皎明月,突然记起很久之前读过的《东坡志林》里的一篇文章: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可扪心问一问,自己已经多少天没有抬起过头看一眼天边的月亮了?
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解释。现实的引力太重,生活的重压下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只顾得低头看路,哪有时间偷眼去看天边的月亮呢!
可是这样真的能够说服自己吗?应该还是会有一些不甘心吧。夜晚的天空星汉灿烂,是那么深邃,又那么壮美。这样的星空仿佛永远只存在于童年的旧梦中,现实已是太久没有见到了。好像远在眼前,却又近在天边。
……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望月总是和怀远联系在一起,人间万姓仰头看到的,都是同一爿月亮。
当我想你时,你是不是也在想我?少年举头望月,心中撒满了白月光。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他想柔儿了。
———————————————
望月不可久,仰望星空后亦要脚踏实地。辛玉衡重回原位,再次拿起了那本《陶庵梦忆》。
说来也怪,文字还是那些文字,再次读来,少年的观感却有些变了。
这一次阅读他好像从中咂摸出了一点味道,这倒不是说他在书中找到了神秘功法的线索,这些人间文字即使只是记录些日常杂事,也是充满了纯真隽永的生活味道。
辛玉衡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将大量时间都花在体味书中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上。他渐渐体会到了老人所说那句话的意思,读书眼到口到还是不够,最重要的是心到。心到之后,才能有自己的理解。
尽信书不如无书,死记硬背可以说毫无用处,如果不能学以致用,那么读再多书也是空中楼阁。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这就是书籍真正的作用吧!辛玉衡的思想仿佛与古人的灵魂相接,他的内心升起了一段明悟……
有感于此,老人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里有着掩饰不住的赞赏之意。不过他并没有出声打扰如此状态下的辛玉衡。老人继续低下了头,安静看着手中的书。
时间的针脚细密如织,待到少年再一次颌上书页时,时间已经到了第四天。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这几天的昏天黑地中,他从书中汲取了从未有过的见闻。
他虽然没有经历过鲜衣怒马,又国破家亡的事情,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少年似乎能够触摸到张陶庵为自己写下墓志铭时当时的心境。
他忍不住废书而叹,就像经历了一次漫长旅行,他的精神需要一次必要的休息。
他走上楼梯,一直爬到顶层,却对满楼的珍贵藏书视而不见。
当一个人的心灵被一样事物全部占据时,其余的任何东西就再也装不下了。
他纵身一跃坐在了塔尖的琉璃瓦上,体内的灵力虽然消失了,但经过灵气淬炼的身体仍是十分强健。
百米多高的塔楼将四野景象尽收眼底,阁楼范围内少有草木,可少年的着眼点并不限于此。
举目四望,禁制外的世界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就像现在少年的心境,明媚且开阔。即使禁制内部无风无浪,他也似乎感受到了自然的律动。
天地悠悠,少年的内心仿佛超脱了樊笼。他从未如此的接近自然,甚至已经化为了自然的一部分。
少年这才感觉到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他兴尽悲来,认识到盈虚有数。
大音希声,四野里万籁无声。少年闭上眼睛,此刻的他内心里无悲无喜。
他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到,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确说出自己究竟感受到了什么。这可能就是「道」的本真吧。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
从楼顶下来,缓了好久,辛玉衡才再次拿起第二本书,可他翻了没几页,七天时间就已经到了。
这一天,老人拿着一本书来到他面前:
“出去吧,掌门已经在联系我了,是时候去参加门派内的大比了。”
“你真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真是看不出来。当我向你这样年纪的时候,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毛头小子呢。”
“我这里有一本辑录,是我看书时有感而发的一些心得,现在就交予你了。其实你对自然真的很有感受,即使没有我这本册子,你也能够领悟到这些真谛的。”
老人将那本书交给少年,封面上随意写着书籍的名字:《鸥鹭辑》。
如老人的气质一致,这本书装订草草外貌平凡,谁又能想到这本书却是不世出的绝世秘籍呢?
这本书的名字似乎和老人所讲的寓言故事有所关联,可那个寓言故事中究竟有何秘密,少年还是有些不解其意。
少年珍而重之接过此书,放入怀中什袭珍藏。比书本价值更为贵重的,是老者的拳拳心意。
“走吧,我送你出去。此地禁制只有破界石才能打得开。”
老人蹒跚走在前面,少年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的情景和七日前完全一样。
不过少年的心态却不一样了,看着老人削瘦的背影,即使以普通人的眼光,他也已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老人腰间的酒葫芦随着步伐不时闷响几声,看样子里面的酒液一直满到了葫芦口,五百年来葫芦里装的酒他竟是一口都没喝过。
为何如此老人甘居此地五百年?辛玉衡心绪难平,他的内心异常不解,又替老人感到不甘。
这种感觉就好像卡在喉头的鱼刺,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的内心一千次想要冲上前去询问五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一千零一次打消了这个想法。
有些事情你问了别人也不会说,当别人想说时,你却已经不用问了。
老人有酒,看来也有故事……少年在身后默默叹到。
他赢下大比的理由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