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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在很多方面成了新生

第二天早饭之后,我又一次开始了学校生活。我在威克菲尔德先生的陪同下,到了自己未来读书求学的场所——这是一幢院落中的庄严肃穆的建筑,笼罩在学术的氛围之中。这种氛围似乎很适合从大教堂尖顶上飞下来的离群的秃鼻乌鸦和寒鸦,它们一派学者风度,在草地上漫步——然后,威克菲尔德先生把我介绍给我的新校长斯特朗博士。

我觉得,斯特朗博士看上去就跟校舍外面的那些高高的铁栅栏和大铁门一样陈旧、迂腐,身段僵直、体形肥硕,几乎就像是大门两侧的大石瓮。石瓮立在绕着院落的红砖墙头下,两个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宛若被升华为撞柱游戏的木柱,等待着时间老人来把玩。他在自己的图书室里(我指的是斯特朗博士),衣服没有刻意弄整洁,头发也没有刻意梳理,紧身齐膝裤索带松着,长黑绑腿的纽扣没有扣上,鞋子放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张着大嘴,像两个大洞。他转过身看着我,目光黯淡无神。这让我想起了一匹久已忘却的老瞎马,老马曾常在布兰德斯通的墓地里吃草,但是总被坟墓绊倒。斯特朗博士说很高兴见到我,然后向我伸出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手伸出后,他没有了任何话语。

但是,在斯特朗博士的不远处,有位女士在坐着干针线活儿,她风姿绰约、青春靓丽——他叫她安妮,我以为是他女儿——她帮我摆脱了窘境,因为她跪下帮斯特朗博士穿上鞋子,扣上了绑腿上的扣子。她做这些事时,兴高采烈,动作利索。她完成这些事情之后,我们正要到教室去,令我感到惊讶不已的是,我听到威克菲尔德先生向她问好时,称她为“斯特朗夫人”。我寻思着,她是斯特朗博士儿子的夫人呢,还是斯特朗博士夫人,突然,无意中,斯特朗博士本人帮我释疑解惑了。

“顺便问一句,威克菲尔德,”斯特朗博士说,他在一段过道上停住脚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您还没有给我夫人的表兄找到合适的职位吗?”

“没有,”威克菲尔德先生说,“没有,还没有。”

“我希望这事尽快有个着落,威克菲尔德,”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杰克·马尔登贫困潦倒,游手好闲,有时候,这两件坏事当中还会滋生出更坏的事情来。瓦茨博士[107]怎么说来着,”他补充说,眼睛看着我,摇头晃脑地和着所引诗句的节律,“‘魔鬼撒旦把坏事找,让游手好闲者不停手’。”

“天哪,博士,”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如果瓦茨博士了解人类,他也会同样实事求是地写着,‘魔鬼撒旦把坏事找,让忙忙碌碌者不停手’。忙忙碌碌的人在世界上干的坏事够多了,您可以相信这一点。这一两个世纪以来,人们都在忙些什么,谁最最热衷于敛钱,揽权?没有干坏事吗?”

“我看,杰克·马尔登不可能忙着去敛钱,也不会忙着去揽权。”斯特朗博士说,搓着下巴颏,若有所思。

“或许不可能,”威克菲尔德先生说,“您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要回到正题上,我打岔了,得向您道歉。没有,我还没能替杰克·马尔登先生安排好。我相信,”他说到这儿,犹豫不决起来,“我猜透了您的动机,所以事情就更加难办。”

“我的动机,”斯特朗博士说,“就是为安妮的表兄找一个合适的职位,他过去是安妮的玩伴。”

“是的,我知道,”威克菲尔德先生说,“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行。”

“对啊!”博士回答,显然纳闷儿他为何要这么强调这句话,“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行。”

“您可知道,这是您自己说的,”威克菲尔德先生说,“或者国外也可以。”

“当然!”博士回答,“当然,国内或者国外。”

“国内或者国外?你没有选择吗?”威克菲尔德先生问。

“没有。”博士回答。

“没有?”威克菲尔德先生惊讶不已。

“一点儿也没有。”

“您难道就没有,”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希望在国外而不是国内的动机吗?明确地希望替他在国外找到一个谋生的手段,而不是在国内吗?”

“没有。”博士回答。

“我应该相信您,我当然相信您,”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如果我先前知道这一点,那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我得承认,自己先前有点儿别的想法。”

斯特朗博士看着他,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但立刻就转换成了微笑,这使我颇受鼓舞。因为那笑容充满了友善和温情,而透过那层勤学深思的冰霜,他的微笑,确实在他的整个神情举止中,蕴含着一种质朴,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学生来说,这充满魅力、充满希望。斯特朗博士反复说着“没有”“一点也没有”这类简短的语句,表示出坚定的意志,他走在我们前面,不停地步履奇特、蹒跚前行,我们一路跟着。我发现,威克菲尔德先生神情严肃,一边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在看他。

教室是一个挺大的厅堂,处在房舍最僻静的一侧,前面有五六个巨大的石瓮庄严无比地正对着。从教室还可以俯瞰到博士的私人花园,僻静优雅、古色古香,向阳的南面墙头一边,桃子成熟了。窗户外的草坪上,摆着两盆龙舌兰,叶子宽大挺拔(看上去就像是白铁皮涂上颜料似的),从那时起,在我想象中,这些东西就成了寂静无声和清闲雅致的象征。我们走进教室时,里面大约有二十五个学生正专心致志地埋头于书本。他们站起身向斯特朗博士问早安,当看到我和威克菲尔德先生时,仍然站立着不动。

“年轻的先生们,这是一位新来的同学,”博士说,“叫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

这时候,一个叫亚当斯的班长从座位处走了出来,对我表示欢迎。他系了个白色领结,看上去像个年轻的牧师,不过非常友好,态度和蔼。他把我领到我的座位边,还向别的教师介绍了我,如果说当时有什么能让我态度坦然的话,那就是他彬彬有礼的举止。

然而,对我来说,除了米克·沃克和粉斑土豆之外,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跟这样的学生,或者说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在一起了,所以,我现在体会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生疏感。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而他们一无所知,混迹于他们当中,但经历的事情同自己的年龄、外表和条件极不相称。因此,我几乎感觉,自己作为一名普通的小学生来到这儿,简直就是一场骗局。我待在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那段时间,无论长还是短,让自己对那些学生进行的运动和游戏项目都已经不习惯了。我知道,就连那些他们做的最最普通的动作,我都显得笨手笨脚、毫无经验。我从前学到的那点知识,也因为自己从早到晚专心地干着那些脏活累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此,现如今,当我面临知识测试时,竟然一无所知,于是被分在一个学校里知识水平最低的班级。尽管由于自己缺乏一个学生具备的技能,同时也缺乏书本知识,心里已经感到很烦恼,但是想到自己在知道的方面比不知道的方面更让我与同学们拉开了距离,就更使我痛苦不已。我心里想着,如果他们知道我熟悉王座法院监狱的情况,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尽管我恪守秘密,但会不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让他们知道我同米考伯一家交往的经历——帮助他们当物品,卖东西,同他们共进晚餐?假如学生当中的某个人曾经看到我走过坎特伯雷城,疲惫不堪、衣衫褴褛,那会不会认出我来?他们用钱潇洒自如,而如果他们了解到,我曾经半个便士半个便士地攒着钱,为的是每天买到那点儿萨维罗干熏肠和啤酒,或者几片布丁,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对伦敦的生活和伦敦的街道一无所知,而一旦发现我对上述两方面一些最最肮脏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连我自己都感到无地自容),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凡此种种,在我到斯特朗博士的学校的第一天,就不停地在我的头脑中出现,因此弄得自己举手投足都疑虑重重。无论何时,只要某个新同学向我走过来,我就会退缩不前。学校刚一放学,我就匆匆离去,生怕有人友好地关注我、主动同我打招呼而得应答,露出破绽。

但是,威克菲尔德先生旧宅邸里的气氛不一样,我把学校里发的新课本夹在腋下,敲门,这时候,我就开始感觉到,紧张不安的情绪慢慢缓解了。我上楼走向我那间通风透气而又古色古香的卧室时,楼梯上庄严肃穆的幽暗似乎冲击了我的重重疑虑和种种担心,使过去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我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着,专心致志地啃着书本,直到晚饭时间(我们下午三点钟放学)才下楼去,心里满怀着希望,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过得去的学生。

阿格尼斯在客厅里等着父亲,有人在他办公室,耽搁了吃晚饭。她心情愉快,对我笑脸相迎,询问我对学校的感觉如何。我告诉她,希望自己会喜欢上学校,不过刚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儿生疏。

“你从来没有上过学,”我说,“对不对?”

“哦,上过!我天天都在上学。”

“啊!但你是说,在你自己这个家里吗?”

“爸爸不想让我去什么别的地方,”她回答,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管家一定得待在家里,这你是知道的。”

“我肯定,他非常疼爱你。”

阿格尼斯点了点头,表示“说得对”,然后走向门口,听听他来了没有,以便到楼梯去迎他。但是,没有见他来,便又回到原地。

“我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说着,语气平静,“我只是从楼下的画像上认识她。我昨天见你看着那幅肖像。当时你想到那是谁的肖像了吗?”

我告诉她,我想到了,因为同她很相像。

“爸爸也这么说来着,”阿格尼斯说着,心情很愉快,“听!这次是爸爸来了!”

她去迎接父亲,而当他们手挽着手走进客厅时,她那清丽水灵而又沉静淑雅的脸庞洋溢着喜悦的神情。威克菲尔德先生热情洋溢地同我打招呼,还对我说,斯特朗博士是谦谦君子,风雅韵致,我在他的学校里求学,肯定会过得舒适愉快。

“或许有些人——我说不准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人——会滥用博士的仁慈友善,”威克菲尔德先生说,“特罗特伍德,以后在任何事情上,都绝不要做那样的人。斯特朗博士对别人从来都不存有戒心,不管这是优点还是瑕疵,与博士相处,不论大事还是小事,都得注意这一点。”

我觉得,他说话时的状态看上去意气消沉,或者对什么事情不满意。不过,我没有去深究这个问题,因为刚好这个时候通报吃饭了,于是,我们下楼,还和先前一样坐在原位上。

我们刚坐定,尤赖亚·希普便探进了他那红头发的脑袋,瘦长的手握住门把,并说:“先生,马尔登先生请求同您说句话。”

“我刚把马尔登先生打发走啊!”主人说。

“是这样,先生,”尤赖亚回答,“但马尔登先生又回来了,他请求同您说句话。”

尤赖亚用手把门撑开着的当儿,我觉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格尼斯,看了看碟子,看了看盘子,看了看室内所有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一样。因为整个这期间,他都一直把目光毕恭毕敬地集中在主人的身上。

“对不起,想了一下,只想说一句,”尤赖亚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尤赖亚的脑袋被推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说话人的脑袋,“打搅了,请原谅——因为这件事情我看起来别无选择,我要到国外去,越早越好。我和表妹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确实说了,她希望亲朋好友离得近一些,而不是像流放似的处在天涯海角,但老博士……”

“是指斯特朗博士吗?”威克菲尔德先生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严肃。

“当然是指斯特朗博士,”那人回答,“我叫他老博士——是同一个意思,您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威克菲尔德先生回答。

“好吧,斯特朗博士,”那人说,“我本来认为,斯特朗博士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根据您对我的态度,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有越早离开越好。因此,我得回来,说上一声,我离开得越早越好。当打定了主意要一头往水里跳的时候,老在岸上磨磨蹭蹭,是无济于事的。”

“你放心好啦,马尔登先生,在你的这件事情上,会尽可能不磨蹭的,”威克菲尔德先生说。

“谢谢您,”那人说,“感激不尽啊。我可不会对人家的礼物还挑三拣四,这样做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否则,我敢说,安妮表妹很容易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安排。我认为,安妮只需要对老博士说一声……”

“你的意思是说,斯特朗夫人只需要对她丈夫说一声——我这样理解没错吧?”威克菲尔德先生说。

“是这么回事,”那人回答,“——只需要说,她想要某某事情如此这般地办,理所当然,那事就会如此这般地办成。”

“为什么会是理所当然呢,马尔登先生?”威克菲尔德先生问,神情严肃地吃着饭。

“啊,因为安妮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而老博士——我是指斯特朗博士——并不是什么风度翩翩的年轻小伙子,”杰克·马尔登说,哈哈笑了起来,“我不是要开罪什么人,威克菲尔德先生。我只是想说,自己觉得,在这桩婚姻中得享受点儿补偿,才算公平合理啊。”

“给那位夫人补偿吗,先生?”威克菲尔德先生问,神情严肃。

“给那位夫人,先生,”杰克·马尔登先生回答,哈哈笑了起来。但是,似乎注意到,威克菲尔德先生还和刚才的神态一样不动声色,仍然吃着他的饭,看起来要使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毫无希望,于是补充说:“然而,我返回来,想要说的话已经说了。因为打搅了您,我再次致歉,我这就告辞。当然,考虑到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安排的,我会遵循您的吩咐,在博士的府上,只字也不会提及。”

“你吃过饭了吗?”威克菲尔德先生问着,一边用手指了指餐桌。

“谢谢,我这就去吃饭,”马尔登先生说,“同安妮表妹一道。再会!”

马尔登先生出去时,威克菲尔德先生没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在他后面看着。我认为,马尔登先生属于那种浅薄的年轻绅士,相貌英俊,谈吐自如,看那样子,自信自负,无所顾忌。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杰克·马尔登先生,那天早上听到博士说到他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我们吃过饭之后,又回到了楼上,一切活动都和头一天一模一样。阿格尼斯在同一角落里摆上酒杯和酒瓶。威克菲尔德先生坐下来喝酒,喝了很多。阿格尼斯弹钢琴给他听,然后做针线活儿、说说话,还和我玩了多米诺骨牌。她准时沏好茶,随后,我把课本从楼上拿了下来,她看了看,指给我看,哪些内容是她熟悉的(这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尽管她说很简单),还说了学习和理解的最佳途径。此时此刻,我写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仿佛又看见了她谦和内敛、有条不紊、温和文静的神态,听见了悦耳动听而又沉静优雅的声音。还有后来她对我的一切良好影响,此时已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坎上。我爱小埃米莉,不爱阿格尼斯——所谓不爱,不是爱埃米莉的那种爱——但是我觉得,阿格尼斯到了哪里,哪里就有善良友爱、平静祥和、诚实正直。而且,很久以前看到过的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柔和光线,永远都洒落在她的身上,而当我靠近她时,也洒在我的身上,洒落在她周围的一切事物上。

阿格尼斯睡觉的时间到了。等她离开我们之后,我便把手伸给威克菲尔德先生,也打算离开,可是他留住了我,对我说:“特罗特伍德,你想待在我们这儿,还是想搬到别处去?”

“待在这儿。”我立即回答。

“确定吗?”

“只要您允许,我就可以确定!”

“行啊,孩子,我只是担心这儿的生活过于单调沉闷了。”威克菲尔德先生说。

“阿格尼斯都不觉得沉闷,我怎么会呢?先生,一点儿都不觉得沉闷啊!”

“阿格尼斯不觉得,”他重复了一声,缓步走到大壁炉架旁,身子倚靠在上面,“阿格尼斯不觉得!”

他那天晚上喝酒(也许是我想象的)喝得眼睛都红了。不是说我那时还看见了他的眼睛(因为他往下看着,而且用手挡住),而是在那一会儿之前看到的。

“现在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我的阿格尼斯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我是不是什么时候也会厌烦她啊!那可不一样——对,那可不一样啊。”

他在喃喃自语——不是冲着我,所以我没有吭声。

“这是一幢沉闷而又古老的宅邸,”威克菲尔德先生说,“这儿的生活单调乏味,可我一定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一定要她待在自己身边。如果有那么一种想法像幽灵似的搅乱我最最幸福美满的时光,即自己可能会死去,离开我的心肝宝贝儿,或者我的心肝宝贝儿可能死去,离开了我,那么这种想法就只有淹没在……”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而是缓步走回到他先前坐的地方,机械地做着从空酒瓶里倒酒的动作,放下酒瓶,又慢慢重复。

“如果说她在我身边时都痛苦伤心得受不了,”威克菲尔德先生说,“那她离开了,该怎么办?不,不,不。我不能那样想。”

他倚靠在壁炉架上,久久沉思,而我手足无措,不知是该离开,冒险惊扰他呢,还是静静地待着不动,等着他从冥想苦思中醒过来。最后,他终于醒了过来,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最后目光同我的相遇。

“同我们待在一起,特罗特伍德,呃?”威克菲尔德先生说,语气跟平常一样,好像在回答我先前问过的什么问题,“我是求之不得的,你是我们两个人的伴儿,很欢迎你住在这儿。对我是好事,对阿格尼斯是好事,或许,对我们大家都是好事。”

“我肯定对我是好事,先生,”我说,“我也十分乐意住在这儿。”

“是个好孩子!”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只要你乐意待在这儿,那就待下去吧。”他说完,便同我握手,又拍拍我的后背,同时告诉我说,夜间阿格尼斯离开后,我需要做什么事,或者想要读书消遣,如果他在房间里,并且想要有个伴儿,我尽可以下楼到他房间,同他一道坐着。我对他这番好意表示了感谢。过后不久,他下楼去了,我觉得还不累,既然得到了他的允诺,我便拿着书也下了楼,准备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时。

可是,我看到那间圆形小办公室里有亮光,立刻就感到被尤赖亚·希普吸引了(因为对我来说,他具有一种魅力),于是改去了他那儿。我看到尤赖亚正在专心致志读一本大部头的书,瘦长的手指跟随着他阅读的每一行,在书页上留下湿腻腻的印记,就像是蜗牛爬过的(我完全相信是这样)。

“你这么晚还在工作呢,尤赖亚?”我说。

“是啊,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回答。

我在他正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为的是方便同他交谈。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身上不存在笑容这个东西,若要表示笑容,他只能咧着大嘴,使劲在腮帮子上挤出两道纹路,一边一道。

“我不是在干事务所的工作,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

“那你在干什么工作啊?”我问。

“我在充实自己的法律知识,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正在看蒂德的《审理规程》[108]。哦,蒂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法学家,科波菲尔少爷!”我坐的凳子就像个塔台,居高临下。在他一阵如痴如醉的赞美之后,我见他又看起书来,手指还是一行行地跟随下去,我这时注意到,他的鼻孔又薄又塌,上面色调鲜明,一张一合的样子,形状古怪,令人看了很不舒服——他的眼睛几乎不曾眨过,而由鼻孔来代行职责。

“我想,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律师吧?”我端详了他一会儿后说。

“我,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哦,不!我是个地位卑微的人。”

我发现,自己对他那双手的印象可不是主观臆断出来的,因为除了常常会悄悄地用手帕擦拭之外,两只手掌还时不时地相互搓着,好像是为了使劲搓干搓热。

“我很清楚,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的人,”尤赖亚·希普说着,态度谦卑,“别人怎么样,我可管不了。我母亲同样也是一个卑微低下的人。我们住着简陋的房子,科波菲尔少爷,但还是心怀感激之情。我父亲先前的职业也很卑微,他在教堂打杂。”

“他现在干什么啦?”我问。

“他现在到天堂里享受荣耀去了,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希普说,“但是,我们心怀感激之情。我能跟威克菲尔德先生相处在一起,真是感激不尽啊!”

我问尤赖亚,他是不是和威克菲尔德先生相处很长时间了。

“我和他相处快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在书本刚才看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做上记号后,合上了书,“那是在我父亲故去的第二年。对此,我真的心怀感激之情!威克菲尔德先生胸襟开阔,对我关怀备至,收留我做了徒弟,我真的心怀感激之情!要不然,我和母亲这样卑微的人可花不起这个钱!”

“那么,我想,等你学徒期满了之后,你就正式成为律师了吧?”我说。

“愿上帝保佑,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回答。

“说不定你将来有一天还会成为威克菲尔德先生的合作人呢,”我说着,在他面前显得乖巧,“那名称就是威克菲尔德—希普律师事务所了,或者希普即原威克菲尔德律师事务所。”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回答,一边摇着头,“我微不足道,成不了那样的事啊!”

他坐在那儿,一副谦卑内敛的样子。他斜着眼睛看我,嘴巴张开,腮帮上露着皱纹,同椽木末端的那些雕像面孔简直出奇的相像。

“威克菲尔德先生是个最最卓越的人,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如果您同他相处久了,我相信,您一定会比我告诉您的还了解得全面。”

我回答,我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尽管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他是我姨奶奶的朋友。

“哦,说的是,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您姨奶奶是位和蔼慈祥的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他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热情时,便会扭动一下身子,丑陋不堪。结果把我的注意力由听他恭维我的亲戚,转移到看他脖子和身子像蛇一样扭动的动作上。

“一位和蔼慈祥的小姐,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希普说,“我相信,她非常欣赏阿格尼斯小姐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大着胆子说了一声“对”,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上帝宽恕我!

“我希望您也欣赏她,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不过,我肯定您一定会欣赏她。”

“所有人都肯定欣赏她。”我回答。

“哦,谢谢您,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希普说,“谢谢您这么说!您这话说得在理!我虽然很卑微,但我知道,这话说得很在理啊!哦,谢谢您,科波菲尔少爷!”

他情绪激动,一个劲儿地扭动着身子,都从凳子上滑了下来。由于身子离开了座位,他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母亲在等着我呢,”他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色泽暗淡、表面模糊的怀表,“会等得焦躁不安的。因为虽然我们地位卑微,科波菲尔少爷,但我们彼此关爱。如果您哪天下午去家里看看,到寒舍喝杯茶,母亲一定会跟我一样,为您来做客而感到自豪。”

我说很乐意前往。

“谢谢您,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回答,一边把书放回书架,“我估计,您会在这儿待一些时间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说,我相信只要我待在学校里,自己就会在这儿被抚养长大的。

“哦,可不是嘛!”尤赖亚激动地说,“我觉得,您最终会干上这一行的,科波菲尔少爷!”

我声称,自己压根儿没有那个想法,也没有哪个人替我这样打算来着,尽管我矢口否认,尤赖亚还是态度温和地坚持说:“哦,会的,科波菲尔少爷,我觉得您会的,肯定会的!”还有就是:“哦,说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觉得您会的,肯定会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一切收拾停当要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他便问我,如果把灯熄了会不会有什么不便。我回答了一声“没有关系”之后,他便立刻把灯熄了。他同我握了手之后(他那手在黑暗中就像是条鱼),便稍稍地打开了一点儿临街的门,侧着身子出去,随手又把门关上,撂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间,结果弄得我很不方便,还绊着了他的凳子。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梦见了他,梦了有大半夜的时间。除了其他情况之外,梦见他驾着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到海上干起了海盗的勾当,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黑旗,上面印有“蒂德的审理规程”的字样。在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标志下,他要把我和小埃米莉载到加勒比海[109]去,想把我们淹死在那儿。

第二天上学后,我忐忑不安的情绪有了些许缓和,又过了一天,情况好多了。就这样,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我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在新的伙伴们中间感到轻松愉快了。我在参加他们的游戏时,还显得笨手笨脚,学习上也还是很吃力,但是,我认为,游戏做多了就会习惯,努力学习会有长进。因此,刻苦努力了起来,在游戏和学习两方面都狠下功夫,得到了大家的赞许。结果,没有过多久,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生活变得陌生起来,我几乎都不相信曾经有过那种生活,而眼下的生活变得很熟悉了,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似的。

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办得很出色,与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相比,有如善与恶的区别。这所学校治学严谨,秩序井然,运行良好,在一切事情上,学校弘扬学生的荣誉感和责任心,并对他们的良好德行寄予厚望,除非他们自己辜负了这种信任。这样的办学宗旨产生了奇效。我们全都感觉到自己参与了学校的管理,维护了学校的品格与尊严。因此,我们很快就对学校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一分子,我在学校期间,从未听说有谁不是这样的——大家胸怀大志,刻苦求学,渴望为学校争光。除了上课之外,我们有大量高雅的娱乐活动,享有充分的自由时间。但是,我记得,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也备受城里人们的称赞,极少因为我们的仪表容貌和态度举止而给他们留下不良印象,有损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博士学校学生的名声。

一些高年级学生寄宿在斯特朗博士府上,我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博士身世的细节——诸如他娶那位我在图书室里看见的年轻漂亮的女士还不满十二个月,他是因为爱而娶她的。她身无分文,穷亲戚倒是有一大帮(我的同学们就是这么说来着),他们全都蜂拥而至,大有把斯特朗博士挤出家门的架势。还有,博士总是一副沉思冥想的样子,原因是他一直在留心寻找着希腊根,对此,我年幼无知,以为博士痴迷植物学,特别是以为他四处散步时,总该盯着地面上看——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搜寻希腊词根,在计划编纂一部词典。我们的班长亚当斯特别擅长数学,他告诉我,他根据博士做出的计划和编纂的速度,计算出了词典完成所需要的时间。他认为,从博士上一次过生日也就是六十二岁时算起,词典可能要花费上一千六百四十九年才能完成。

不过,博士本人是全校师生崇拜的偶像。他要不是这样的话,学校一定会一塌糊涂。他是个最最真挚善良的人,感情纯朴得连院墙上的大石瓮都会为之感动。他在校舍一侧的院子里来回踱着步时,那些离群的秃鼻乌鸦和寒鸦就会狡黠地侧着头从后面看他,好像心里清楚,论人情世故,它们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呢。如果某个流浪汉走到他咯吱作响的皮鞋附近,把一个凄苦悲伤的故事讲给他听,那这个流浪者接下来两天的生活便有了着落。在学校里,这种情况尽人皆知,结果,教师和班长们都煞费苦心,不等博士见到流浪汉们的踪影,就把在墙角处挡住他们的去路,或者从窗户里跳出来,把他们赶出院落。有时候,博士在前面来回溜达时,这种事碰巧就发生在几码远的地方,他竟然浑然不觉。一旦离开了自己的领地,没有人替他保驾护航,他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会把自己的绑腿解下来送给别人。实际上,我们中间就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去弄明白过这事是否可靠,但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相信,故事是真实的),说的是在冬天一个寒冷彻骨的日子里,他把自己的绑腿给了一个女乞丐,而女乞丐用那绑腿裹着一个健康的婴儿,在附近挨家挨户展示给别人。对于博士的绑腿,人们就像熟悉大教堂一样,于是全都认出来了,结果弄得谣言四起。故事还添油加醋,说只有一个人不认得那绑腿,那就是博士自己。因为过后不久,绑腿在一家名声欠佳的二手货商店门口摆了出来,在那样的地方,这种东西往往是拿来换酒喝的,结果不止一次被人看到:博士津津乐道地拿捏着,好像是欣赏某种款式新颖独特的奇物,认为比他自己的那一副还要胜过一筹。

看着博士和他那容貌俏丽的年轻夫人在一起,是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他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向她展示着自己的挚爱,这本身就说明他是个善良忠厚的人。我常常看见他们在种了桃树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候会在图书室或者客厅里,近距离地观察他们。尽管我认为,她对他的那部词典根本不感兴趣,但我觉得,她对他很关心、很喜欢。博士的衣服口袋里,还有帽子的里衬,总是装着词典的许多手稿纸片,他们共同散步时,他似乎总在解释给她听。

我看到斯特朗夫人的机会很多,一是因为我和博士见面的那天上午她对我有了好感,随后便一直对我很友好关心;二是因为她很喜爱阿格尼斯,于是常常出入于我们住的家里。但很奇怪,她和威克菲尔德先生之间的关系显得拘束紧张,我认为(她似乎惧怕他),这种拘束紧张感从来就没有消除过。她晚上到威克菲尔德先生家,总是害怕他送她回家,而是要我陪同她一道跑回家。有时候,我们一同兴高采烈地跑过教堂的院落,以为不会遇上任何人时,偏偏遇上杰克·马尔登先生,而他看见我们总会感到很吃惊。

我觉得斯特朗夫人的妈妈很有意思,她叫马克勒姆太太,但我们学生习惯管她叫老军事家,因为她具有统帅的素质,善于统率众亲戚向博士发起进攻。她个头不大,但目光锐利,穿戴打扮方面,总爱戴一顶一成不变的帽子,上面装饰着几朵假花,花朵上还悬着两只翩翩起舞的假蝴蝶。在我们中间,流行着一种迷信的说法,说那帽子是法国货,只有那个富有创造性的国度里的能工巧匠才能制作出来,但是,有关帽子的事,我能够确定的是,夜间,马克勒姆太太无论出现在哪儿,帽子都会在哪儿亮相。她参加亲友聚会时,帽子总是放在一只印度篮子里,那两只蝴蝶便有不停颤动的功能,它们像是忙碌的蜜蜂,占着博士的便宜,为快乐的时刻增光添彩。

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令我难以忘怀的事,成了我观察“老军事家”的好机会——我称她为“老军事家”,并没有不敬的意思。我来说说那件事吧。那天晚上,博士家举行了一个小型聚会,为的是给杰克·马尔登先生送行,因为他要远赴印度当军官候补生,或者担任诸如此类的职务,威克菲尔德先生总算把这事办妥了。那天正值斯特朗博士的生日,学校放假一天,上午我们给博士送了生日礼物,班长代表我们向他致祝词,然后大家向他欢呼,最后嗓子都沙哑了,博士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到了晚上,威克菲尔德先生、阿格尼斯,还有我,以私人身份去他家喝茶。

我们到达博士家时,杰克·马尔登先生已经到了。我们进门后,发现斯特朗夫人一身白色打扮,系着樱桃红缎带,正在弹钢琴,马尔登在她边上,俯着身子替她翻乐谱。她回过头来时,我觉得,她红白分明的肤色不像平时那样花朵般娇艳,不过容貌依旧美丽,惊艳夺目。

“我都忘了,博士。”我们坐定之后,斯特朗夫人的妈妈说,“今天要向你祝贺——不过你可以想得到,就我来说,就绝不是说一声祝贺了,我要祝你健康长寿。”

“谢谢您,夫人。”博士回答。

“健康长寿,健康长寿,健康长寿,”老军事家说,“这不仅为了你,也为了安妮和杰克·马尔登,还有其他许多人。约翰[110],记得你小时候,比科波菲尔少爷还矮一个头呢,跟安妮在后园里玩耍,躲在醋栗丛后面,亲爱的,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

“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夫人说,“别再说那件事了。”

“安妮,你可别犯傻,”她母亲回答,“听了这样的事竟然还脸红。可你现在已经是个结过婚的老女人了,到什么时候才会听了不脸红呢?”

“老了?”杰克·马尔登先生大声说,“说安妮吗?呃?”

“没错,约翰,”老军事家回答,“事实上,就是个结了婚的老女人。尽管年龄不算老——可你什么时候听见我说过,或者别的什么人听见我说过,二十岁的姑娘算是老了的?你表妹现在是博士的夫人了,而正因为她是博士夫人,我才这样说。这样对你有好处,约翰,你表妹做了博士的夫人。通过他,你便有了一个有影响力对人又友好的朋友,我敢说,如果你做出成绩来,今后还会更加热情友好呢。我并不是个爱虚荣的人,从来都态度坦率、毫不犹豫地承认,我们家里的一些人需要朋友。你自己就是一个,终于凭着你表妹的关系,攀上这么个朋友啦。”

斯特朗博士心地善良,连忙挥了挥手,好像说这事不值一提,免得杰克·马尔登先生还要听更多叮咛嘱咐的话。但是,马克勒姆太太把座位换到博士身边,把扇子搁在博士的衣袖上,并说:“没关系的,真的,亲爱的博士,你可要原谅,这事我得多唠叨几句,因为我心情很激动。我管这个叫作心病,就爱唠叨这件事。你让我们吉星高照。你知道的,你可是我们的大救星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博士说。

“不,不,请原谅,”老军事家反驳说,“没有别的人,除了我们亲爱的知心朋友威克菲尔德先生在场。要是阻拦我,我可不乐意。你如果还要这样,我可就要行使丈母娘的权利,斥责你了。我诚心诚意,实话实说。我现在要说的,还是你当初向安妮求婚,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时,我说过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吧,我当时有多吃惊啊?照理说,求婚这个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太可笑啦!——但是,由于你和她故去的父亲是老相识,从安妮六个月大时起,你看着她长大,我根本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过,更没有想到你要同她求婚——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知道的。”

“是啊,是啊,”博士说着,态度友好,“别提了。”

“可是,我就是要提,”老军事家说,一边用扇子挡住了博士的嘴,“我就是要提,说这些事情,要是有什么差错,你可及时纠正啊。行啦!后来我找安妮谈,告诉她是怎么回事。我说:‘亲爱的,斯特朗博士郑重其事向你求婚来了,把你赞扬得什么似的,还带来了厚礼。’我有半点儿强迫的意思吗?没有。我说:‘行啊,安妮,这会儿就把实话告诉我,你还没有心上人吧?’‘妈妈,’她哭着说,‘我还太年轻呢。’——这倒是确确实实的事——‘有没有心上人,我也说不准。’‘那么,亲爱的,’我说,‘你放心好啦,你还没有别的心上人。不管怎么说,宝贝儿,’我说,‘斯特朗博士心急火燎的,等着回话呢。一颗心老那么悬着,他可受不了啊。’‘妈妈,’安妮仍然哭着说,‘离开了我,他会感到痛苦吗?要是感到痛苦,那我就敬仰钦佩他,我觉得可以嫁给他。’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时候,只有到了这时候,我才对安妮说:‘安妮啊,斯特朗博士将不仅仅是你的丈夫,而且代表了你故去的父亲,他将代表着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家之长,代表了这个家庭的智慧和地位。我还可以说,是我们一家人生活的依靠,总之,他是这个家庭的救星。’我当时用了这个字眼,今天,我又用了。如果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始终如一。”

母亲在说这番话时,女儿坐着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眼睛盯着地面,表兄站在她身边,眼睛也看着地面。这时,她低声细语,声音颤抖:“妈妈,我希望您的话说完了。”

“没有,亲爱的安妮,”老军事家回答,“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宝贝儿,既然你问了我,那我就回答你吧,我还没把话说完呢。我还得抱怨一下,你对自己家里的人真的是有点儿不近人情啊。不过,由于向你抱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我还是向你丈夫抱怨吧。对啦,亲爱的博士,睁开眼睛看看你这位傻乎乎的夫人吧。”

博士转过他那张慈祥的脸庞,冲着夫人微笑着,神态天真纯朴,充满了柔情,而安妮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注意到,威克菲尔德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前几天,我碰巧跟这个不听话的孩子说来着,”她母亲接着说,一边摇了摇头,还闹着玩似的冲着她直摇扇子,“说有件家里的事,她可以在你面前提一提——说实在的,我觉得,她应该提出来——她说,一旦提出了就等于又要帮忙,而你慷慨大度,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所以她不肯在你面前说起。”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这就不对了,这把我的乐趣都给剥夺了。”

“我当时对她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她母亲情绪激动地说,“是啊,说真格的,下一回,她如果是有什么事要告诉你,而因为这个原因又没有对你说,亲爱的博士,那我就厚着脸皮,亲自告诉你好啦。”

“您如果亲自告诉我,那我会很高兴的。”博士回答。

“是吗?”

“毫无疑问。”

“啊,那么,我就亲自告诉你吧!”老军事家说,“一言为定。”我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用手上的扇子在博士手上轻轻拍了几下(先是在扇子上吻了吻),然后得意扬扬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来了更多的客人,其中有两个教师和亚当斯,这时话题便多了起来。大家自然要谈到杰克·马尔登先生,谈他的海上航行之旅,他要去的那个国家,还有他的种种计划和前景。他当天夜里就要起程,晚饭后就要搭乘邮政马车去格雷夫森德[111],他要乘的船就停泊在那儿。他这一去——除非休假或身体原因而回国——我不知道要待上多少年。我记得,大家当时都一致认为,印度其实是个被人们歪曲了的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有一两只老虎,白天有点儿炎热。而我则把杰克·马尔登先生看成是个现代的水手辛巴达[112],把他想象成所有东方王公贵族的挚友,坐在天篷华盖之下,抽着弯弯曲曲的金制烟斗——要是把烟斗拉直,有一英里长。

据我所知,斯特朗夫人很会唱歌,我时常听见她独自一人唱歌。但是,那天晚上,是羞于在众人面前唱,还是嗓子出了问题呢,很显然,她根本唱不出来。她和表兄马尔登试过一曲二重唱,但竟然张不开口。后来,她想来一曲独唱,尽管一开始嗓音甜润,但突然一下子又唱不出来了,弄得痛苦难堪,头低垂着,看着钢琴的键盘。善解人意的博士说她很紧张,为了使她松弛下来,提议大家玩一圈牌戏。其实,他的牌技跟吹长号的水平差不多。但我注意到,老军事家马上就把他抓住了,要他跟她搭档。作为教他的第一步,就是要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银币掏出来给她。

我们大家玩得很开心,尽管那两只蝴蝶一直盯着博士,但他还是频频出错惹得蝴蝶大为恼火,不过大家乐趣不减。斯特朗夫人由于感觉身体不大舒适,便没有参加玩牌。表兄马尔登借口说自己要打点行装,也没有参加。不过,行装打点停当之后,他又回来了。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着。斯特朗夫人时不时地跑过来,看着博士手中的牌,告诉他打哪一张。她俯在他身边时,脸色看上去很苍白,我觉得她在指点牌技时,连手都在发抖。博士有她的关照感到很高兴,即便情况如此,他也压根儿注意不到。

晚饭时,大家就不是那么兴致勃勃了。每个人都感觉到,离别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离别的时间越近,这种心情就越强烈。杰克·马尔登先生极力表现得谈笑风生,但就是不太自然,使场面显得更加尴尬。在我看来,老军事家出面,局面也还是没有得到改善,她喋喋不休地说些杰克·马尔登先生小时候的事情。

然而,我肯定,博士倒是觉得,他使得每个人都很开心,所以他自己也很开心,除了认为我们大家都开心开怀之外,对其他事情根本毫无觉察。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一边看了看表,把杯子斟满酒,“你表兄杰克动身的时间已到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他,因为时间和潮汐——这种情况,两者密切相关——那是不等人的。杰克·马尔登先生,你的面前是漫漫航程,要去的又是个陌生的国度,但是,许多人已经经历过这两种情况,还有许多人今生今世将要经历。你将乘风远航,那风将千千万万的人送上幸运之途,再把千千万万人幸福快乐地送回家。”

“可这真是件令人伤心难受的事啊,”马克勒姆太太说,“眼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从娃娃时起就看着他长大,现在离开,到达世界的另一端,别下所有熟人,还不知道前景如何,这真是令人伤心难受啊!一个做出如此牺牲的年轻人,”说到这儿,她看了看博士,“真的值得别人不断的支持和资助。”

“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杰克·马尔登先生,”博士接着说,“我们大家的时间也都过得很快。按照自然规律,我们当中一些人恐怕很难在你返乡之日去迎接你。只有退而求其次,希望到时能够去欢迎你,我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我也不必对你絮叨,说些叮咛嘱咐的话,免得你心烦,多年来,你的眼前已经有了一个好的榜样,那就是你的表妹安妮。尽力学习她的美德吧。”

马克勒姆太太自顾自地打着扇子,摇了摇头。

“再见吧,杰克先生,”博士说着,站起身,我们大家也都跟着站了起来,“祝你一路顺风,在国外事业有成,将来高高兴兴地回来!”

我们大家都干了杯,然后都同杰克·马尔登先生握了手,这之后,他赶紧同在场的女士告别,快步走到了门口。上马车时,特意聚集在草坪上为他送行的同学们发出了响亮的欢呼声。我跑到他们中间,以便壮大声势,马车出发时,我离得很近,所以印象很深刻。声音噪杂,尘土飞扬,马车在我们的面前辘辘驶过,杰克·马尔登先生心情激动,手里拿着个樱桃色的东西。

学生对着博士一阵欢呼之后,又冲着博士夫人欢呼了一阵,接着散去了。我也进了屋,发现客人们全聚在一起,围住博士,谈论着杰克·马尔登离去的事,他要如何忍受那一切,他的感觉如何,还有其他事情。在这些议论声中,马克勒姆太太大声喊了起来:“安妮哪儿去了?”

安妮不在场,大家高声喊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安妮的回答。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挤着离开了房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开始,大家都惊恐不已,后来发现,她晕过去了。用普通的办法一处理,她就苏醒了过来。博士把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膝上,把她的头发用手撩到一边,看了看四周说:“可怜的安妮啊!她情感诚挚、温柔无比!她之所以晕过去,那是因为同自己小时候的玩伴和朋友——她最疼爱的表兄——离别了。啊,真是遗憾!我很难过!”

她睁开眼睛,明白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我们全都站在她的身旁,这时候,她在别人搀扶下站了起来。她转过脸,她这样做,是为了把头伏在博士的肩膀上,还是为了掩饰,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我们去了客厅,让她同博士和她母亲在一起。但她说,她现在好像比早晨以来更好受了,愿意同我们待在一起。于是,他们把她扶了进来,她一副苍白无力的样子,被安顿在沙发上。

“安妮,亲爱的,”她母亲说,一边帮她整了整衣服,“瞧你这儿!都掉了个饰物,请大家找找好吗,一条樱桃红缎带?”

是她戴在胸前的那一条。我们全都去寻找——我自己也到处找过了,这我可以肯定——但谁也没有找到。

“你还记得最后在哪儿看到的吗,安妮?”她母亲问。

她回答,刚才还好好地戴着呢,她觉得那东西不值得去找。这时候,我寻思着,自己怎么觉得她看上去脸色苍白,或者是那么个情况,反正看不出血色。

然而,大家还是又去找了,仍然没有找着。她恳请大家不要再找了,但大家还是漫无目标地乱找了一通,最后她感觉完全好了,人群这才离去。

我们缓步走着回家,我和威克菲尔德先生,阿格尼斯——我和阿格尼斯欣赏着月色,威克菲尔德先生则眼睛盯着地面,极少抬头仰望。我们最后到达家门口时,阿格尼斯发现,她把自己的小网格包落到博士家里了。我很乐意替她效力,便跑着回去取。

我走进餐厅(因为她的小网格包放在那儿),里面空无一人,一片黑暗。但是,餐厅有一扇门与博士的书房相通,那里还亮着灯,门是开着的,我便走了过去,说明来意,要点一支蜡烛。

博士坐在火炉边的安乐椅上,年轻的夫人坐在他跟前的凳子上。博士脸上挂着谦恭殷勤的微笑,手上拿着那部永不可能完成的词典文稿,大声朗读着对某一学说的解释或论断,夫人则抬头看着他。但是,我可从未见过这样一张面孔:脸形美丽优雅,脸色苍白暗淡,神情恍惚迷离、耽于幻想,像个梦游的人充满了狂乱和惊恐,至于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得而知。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棕色的头发往两边散在肩膀和白色衣裙上。衣裙由于没有了缎带而显得凌乱不堪。对于她那副音容相貌,我虽然记得真真切切,但说不清其中的含义。即便是现在,我已经具备了成年人的判断力,也说不清其含义。忏悔、耻辱、羞惭、骄傲、爱恋、忠心——我看见这一切全都交织在一起。但在这复杂的情感当中,我看到了自己不明究竟的恐惧感。

我走进去,说明事由,她清醒了过来。博士也受到了惊扰,因为当我返回去送还从桌上端走的蜡烛时,他正慈父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自己像只无情的蜜蜂,竟然让她引着自己一直读着文稿,其实他应该叫她去睡觉。

但是,她态度迫切、心急火燎地请求他允许自己留下来——让她确切地感觉到(我听见喃喃细语,说话的内容支离破碎),大意是,当晚她得到了他的信任。然而,我离开房间向门外走去,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再次转身向着他,这时候,我看见她双手交叠搁在他的膝上,同样的那张脸仰面看着他,表情平静了下来,博士继续朗读。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过了很久还停留在我的心中。后面我还有机会来叙述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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