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真是奇特,有人浪漫地连送99朵鲜花,有人只是送了个婚后实用的电饭煲。
在澳门采访,最困难的是语言,特别是老一代居民,那种原汁原浆的粤语,简直就是在说外语。有时,你甚至觉得你宁愿听外语。但采访年青人就轻松得多了,他们头脑聪慧,嘴巴灵巧,学习各种语言速度快。大陆这些年改革开放对澳门影响很大,年轻人都开始兴起学习普通话,与他们对话,半粤语半普通话搅合在一起,妙趣横生。澳门给我的基本印象是封建传统的道德观念很重,尽管澳门有赌场有妓女有色情场所,但澳门人在情感上似乎相当不解放。大陆一些开放的情感故事,有时他们听了吓得不敢相信。
然而年轻人却爽快得很。他们大都和新华社澳门分社搞青年和妇女工作的干部们关系密切,只要我们需要采访,新华社出面打一声招呼,立即就会来很多各行各业的青年。采访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能向你诉说他们的工作、学习和忙忙碌碌的生活;有的还能生动地向你叙述他(她)们关于爱的痛苦和甜蜜。有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甚至很忧伤地讲述了她失败的“拍拖”(谈恋爱)经历。还有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大学生,讲述一个葡萄牙男青年对她奇特的爱——经常通过寻呼台用葡语向她的BP机里传达爱情,那一串串外文字母弄得她莫名奇妙,只好去找翻译讲清什么意思。
有一个正在“拍拖”的女孩子很幸福,她说她的男朋友是一个认真却又温柔的医生,每天早晨到她的办公室给她送一束鲜花。一连送了99朵,终于感动了她。坐在她身旁的一个男青年听后不以为然,说纯属形式主义,99朵鲜花的钱能买很多有实用价值的生活用具。他和女朋友“拍拖”从不送几天后就枯萎的鲜花,而是送了一个电饭煲,结婚后会很有用的。这个男青年是个警察,他为此很有些自豪,听说我在大陆一个公安局挂职当副局长,竟和我辩论起澳门警察有水准,还是内地警察有水准。我当然不服气,就用在澳门听到的讽刺警察的小笑话来对应他。他说反正他决不胆小怕死,只要有案子,不管案犯多么凶恶,他也敢冲上去。他那并不张扬但坚定的口气,使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他似乎也听到不少关于大陆警察的笑话,咬住我不放。但我毕竟在公安局挂职两年了,也有点内行,能巧妙对答和有力地辩驳他。不过,这小伙子不知怎么对大陆汽车玻璃窗特别关注,说大陆交通规则明明规定,汽车玻璃窗不准贴暗色纸遮光。可几乎所有大陆的小车玻璃窗都是黑乎乎的,就像怕人看到里面搞啥勾当似的。他说全世界的汽车也没有敢这样干,这既不文明,又有碍于交通秩序云云。我立即哑口无言,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这样的禁令,我甚至觉得车窗玻璃变暗有点现代化的意味。后来我注意了一下澳门市街上跑的汽车,果然没有一辆车窗不透明的。
在采访中我才惊讶地得知,无论澳门大学生、中学教师、公务员还是群团组织的工作者,几乎下班和放学后一律打工。或去当家教,或去市场帮忙,或去什么单位干临时工。总之,你要是同他们约会采访时间,至少是晚上10时以后。这些热心帮助我们的男女青年,半夜12时以后离开我们,各自乘公共汽车回家,还有回较远的凼仔岛去,这往往使我们很感动。采访中,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女青年突然提出请我去吃饭。当着诸多作家的面单邀我自己,使我很是尴尬和兴奋了一阵。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她有难言之隐要说给我听。一面之交,语言半通,却会使一个女孩子对你产生如此之重要的信任,我心下挺有些自豪。
果然,在葡京酒店乘公共汽车等车的一点时间,以及从竖琴式的跨海大桥驶向凼仔岛的过程中,我感受到她沉默的紧张。当我们走进小而有情趣的官也街,又走进更小而更有情趣的意大利餐馆,才意识到彼此的陌生。一个素不相识的澳门女青年,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大陆中年作家说什么呢?在客套地谦让,谨慎地举筷之时,她突然而自然地说出了她的隐秘,隐秘到连自己的父母和亲友都不能说的隐秘。这种信任已使我越过自豪升腾到一种责任。原来天下青年的情感都是相通的,连同那种真诚那种浪漫那种愚蠢都是水乳交融。我已走过大半生了,她敢大胆地信任我,是她的幸运。因为我用不着听得太认真,就能准确断定她那近乎傻瓜般的爱最终会毁掉她一生的前程。这我听到的知道的和见到的太多太多了。那个异乡情调的晚上,我像面对一个看着长大的小外甥女那样,既理解又同情地斥责她,我认为那个晚上我说出了真正的关于爱的真谛。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家的书房响起她从澳门打来的电话。她说:谢谢你,帮我走出恶梦。我说:应该感谢你自己,如果你自己走不出来,谁帮也无用。
啊,澳门,本世纪末的最后一天,你就要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那时候再去看你,你还会认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