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亦道：“我娘常常说，福自心田间，为人处世，不能少了那一点良善。素日里袭人姐姐处处教导下面的丫头，总说宝姑娘心地宽大为人宽厚，又常常说林姑娘尖酸刻薄，不是当家主母的胚子。可是据我冷眼瞧来，倒是恰恰相反的，因此才不忍林姑娘竟白白受了她们的算计。”
紫鹃思索了一会子，心中已有计较，道：“小红，这件事情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这里自然有防备的。”
小红点点头，笑道：“我自然是晓得这个道理的，姐姐放心，我连我爹娘都不会说的，不然从嗓子里长出疮来烂化成酱！”
正月里繁华未尽，依旧处处锦绣灿烂，东西二府里锣鼓声天，舞出天魔之态，在黛玉耳中，却似隐隐金石之音。
贾家里如今还未收拾完毕，只凤姐儿带着人到处收拾，黛玉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身子没歇过来，胃口也不好。
紫鹃因拍手叹息道：“北方里过年，年三十里必定是要吃一顿团圆饺子的，正月初一还要吃素饺子呢！偏生今年忙着娘娘省亲的事情，竟连饺子也不曾好好做一顿给姑娘吃，姑娘且歇歇，我去做饺子去！”
黛玉歪在床上懒懒地道：“罢了，忙得什么？再者左右不过一些油腻东西，我也不想吃！”
紫鹃笑道：“昨儿一大早，王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特特到了城郊外的庄稼田里剜了些野荠菜，水灵灵葱绿绿的叫人好不爱见，那股清香也不是咱们这里人到市井上买回来的荠菜能比的。因此今儿的饺子馅儿，是将野荠菜洗干净切碎了，只加了一点点热炒出来的鸡蛋丝，又加了一点切碎的红薯粉条，闻着十分清香吃着更清爽。”
黛玉听是王嬷嬷亲自去剜来的野荠菜，一点温润的感动荡漾在胸中，不在东西多少好坏，唯独这极大的关怀让她动容让她感激，因此点头道：“少下些饺子，我只尝尝味道罢，多了也白糟蹋！”
紫鹃听了答应一声，便和雪雁一同去厨房料理。
黛玉也披了一件桃红缕花的大衣裳，到案前挥笔写了些诗词，想了一会，又都抹了。
正在这时候，偏听外面有人通报道：“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云姑娘和宝姑娘过来瞧姑娘！”
黛玉听了那小丫头通报的声音不禁失笑道：“真真一张什么嘴？竟说得一字不错，倒也和念儿相提并论了！”
敞开的玻璃窗，透着竹影摇曳，架子上的念儿立即扑棱着翅膀叫道：“念儿给姑娘请安！念儿给姑娘请安！”
迎春听了先笑道：“都说林妹妹人伶俐，连鸟儿也这样淘气，由此可见了，只有主子的一点灵气，才有这样通灵的鸟儿！”
喜得念儿在迎春头顶盘旋，叫道：“给二姑娘请安，给二姑娘请安！”
惜春哈的一声笑，正好手里拿着一个卷轴，就挥了过去，道：“夸赞你两句，你就上天了！”
念儿振翅几声，飞到了梁上停住，伸嘴啄着羽毛，斜睨着一对豆大的小眼珠儿瞪着惜春。
惜春只在下面指手画脚仰着脖子道：“瞪着我做什么？瞧你这么一副小模小样，一双眼珠子，还没豆粒大呢，便是撑破了眼皮子，也瞪不出牛眼来！”
惹得黛玉笑得伏在案上，道：“瞧你倒和这畜生一般见识什么？你说话，十句里倒是有五句它不得听懂呢！”
惜春坐到贵妃躺椅上，趴在虎头上，眼珠还是盯着梁上念儿，也不理黛玉，更不曾给宝钗湘云等半分眼色。
黛玉也不在意，只笑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我没歇过来，想来你们也是一样的。”
探春拿着黛玉案上的诗词瞧了一眼，赞了几句，才笑道：“我们身子骨倒是硬的，素日里也操心惯了，也没什么不自在，左右如今上下都忙着收拾，竟没好去处，没奈何，只好来姐姐这里打搅姐姐罢了。”
黛玉吩咐春纤沏上茶来，又摆了四色果品，才笑道：“你们今儿来，也不敢给你们什么好茶喝，茶虽好，多了却不使得，因此才得了一些玫瑰花茶，里面又加了点枸杞和冰糖，既不甜腻，却有益气补血的效验，都喝些这个罢。”
迎春瞧着杯里的玫瑰花苞儿慢慢在开水中展开，一层一层，娇红芳香，别有一番滋味。
不等迎春称赞，宝钗已经笑道：“这却是好东西，在市面上，玫瑰花既可以制成花茶，在外国，还可以做成花露呢！那花露，极金贵的，又有活血平肝，散郁宽胸的效验，我倒是尝过一遭儿，咱们这里，也只有宫里才有罢，一般的人原也尝不到。”
探春听了一笑，道：“我当是什么金贵东西，却是玫瑰露这个劳什子！原是夏日里消散暑气的，这个时节哪里能有？原也香妙非常，好处竟是胜过那些新鲜花瓣的，咱们这样人家，本也不能经常吃用的，因此宝姐姐在这里没见过。”
黛玉听了暗笑，知道探春是告诉宝钗，这样东西，在贾家里原也司空见惯，算不得十分金贵。
果然宝钗脸色略略有些苍白，却依旧不改神色，口内只道：“原是我坐井观天了，这里哪里能少得这样东西！”
惜春扭着头过来道：“这话倒是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素日里只道这里的人是极好的，殊不知外头里还有更好的呢！”
便问宝钗道：“香菱姐姐近日可好？前儿我见她精神有些不济呢，还挣扎着出来。”
宝钗听惜春问香菱，虽心中纳罕，却忙笑道：“她好端端的，哪里有不好的？想是前儿做妈过年的衣裳，所以不听我话，自己赶了些时候，走了精神也是有的。”
说得惜春合十道：“到底是好姐姐，体贴怜下，只是香菱姐姐忒也不知道保养了，有这样的好姑娘，还累她做什么？”
湘云不知其中暗流，走过来只笑道：“自然宝姐姐是好的，那香菱若是不知道自己保养，回头我打发翠缕去夺了她的活计，瞧着她还怎么累着自己，有这样的好主子，自然是该享福的，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了湘云的话，宝钗只好笑道：“只是一个傻子一个呆子，瞧着你们凑在一处呆傻合璧，天下无敌。”
湘云不在意，探春笑道：“都说宝姐姐最是藏愚守拙，今儿才知道却也反应灵敏，说话极在点子上。”
湘云立刻按着探春，口里道：“让我掰开你的一张嘴里是什么牙舌，竟说这样的话来打趣我！”
探春本意是在提点湘云宝钗话里意思不好，不想她竟反说落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便给湘云压着掰嘴。
倒是惜春冷笑了一声，歪着头看湘云，道：“真真惟独你是个极没见识的，三姐姐说宝姐姐，关你什么事情？偏就只你多嘴，没的让人厌恶。”
湘云听了惜春的话心里虽怒，却不说话。
迎春秉性温柔厚道，恐惹是非，便道：“你们也温和些，瞧在宝姑娘份上，都放开手罢。”
湘云便笑着松手，卷了卷袖子，吓唬探春道：“今儿就饶了你，明儿里你若再这么说宝姐姐，瞧我不拔了你的舌头呢！”
探春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衣裳，抚平褶皱，笑道：“有你这么一尊护法神尊在跟前，我怎么敢呢？”
说着又对一旁神色自若的宝钗笑道：“真真该学着宝姐姐一些儿才是，有云丫头这么一个护法神尊处处替宝姐姐出头。”
湘云听了心中十分得意，抱着宝钗半条胳膊摇来晃去，道：“我们可是亲姐妹一样的呢，吃住都是在一处，自然是要疼姐姐一些儿的，姐姐也比被人分外疼我些，可不比别人，尽和我怄气，很是不自在的。”
说着，眼珠子似有意似无意地微微在黛玉身上一掠而过，目光中有些寒意，却又倏然消逝，让人不待看清。
黛玉心窍玲珑剔透，自然明白，只是有些好笑，却不说话。
不是无言对，只是不想和她一般见识。
正在静谧时，三春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头说，唯独惜春眉头一轩，正要开口讥讽湘云，就听雪雁朗朗的声音嚷道：“姑娘，热气腾腾的新鲜饺子出锅啦！”
小丫头子忙打起了帘笼，雪雁托着一个雕漆四龙献寿盘，果然热气腾腾放着两盘饺子，和一碟香醋。
见到姐妹都在，雪雁倒是一怔，随即堆了满满的笑意，一面将饺子端到桌子上，一面道：“姑娘们来得好，正好尝尝我们紫鹃大姑娘的手艺，包的饺子可好看不好看，调拌的饺子馅儿可好吃不好吃！”
黛玉瞧着盘子里的饺子都是一寸来大，饺子皮薄如蝉翼，十分精巧，透着荠菜青翠的颜色，一阵阵清香早已袭来。
不由自主地拿起筷子挟了一只小饺子托在镂刻芙蓉花的银勺子里，倒了点香醋，小小地咬了一口，果然清香满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