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来到寒山寺旁边,笑呵呵地帮他披上那大白袄袍。应该是觉得寒山寺疑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自顾自地解释道:
“陛下,奴才刚才路过殿门外,听两位尚书大人说殿里就剩陛下一人了,于是就贸然进来了,陛下可不能治我的罪啊!”
而事实上,高让自从天色暗下来,就已经站在殿门外安稳地等着寒山寺。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殷萧和徐抗出来。
高让知道里面的事情谈完了,再加之思主心切,所以未经同意就来到殿内。
“陛下,出征几个月,又瘦了啊!这回回来可要好好补补。”高让将寒山寺身上的白袄紧了紧,发现寒山寺身子骨已经没有出征前硬朗了,又自顾自小声说道:“奴才已经叫人做好燕参汤了,要不要去现在去端。”
高让这老宦官自从当年寒山寺诛神峰兵变,就跟了他身旁了,大概算一算,也约莫有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不长,但也不短。
这些时间,足够老奴才将寒山寺衣食起居的习惯都记得默诵能背了。
“不,去朝臣殿看看吧!”
寒山寺随口回绝了老宦官的请求,掠起衣诀向外走去,老宦官提着灯笼急忙跟在身后。
对寒山寺最重要的,除了季舒云,应该就是大秦和他的三个儿子了吧!
朝臣殿和芸天殿虽都在皇城内,但距离相隔甚远。一路上,都可以看到有身着银甲的皇家卫队提着长枪,像石像一样挺立在道路两旁,古老漆黑的城墙上头插了许多火把,将这一条条大道照的通明。
每当寒山寺经过附近的皇家卫队身旁时,他们都会微微低头以表忠畏。
“涟漪,天色不早了,跟我一起会朝臣殿吧!”
一间面馆里,寒惜狼吞虎咽掉最后一碗饭后,发现外面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打消了接着玩下去的兴致。
“呃,二皇子,不是说还要找人看看的你的枪吗?”
涟漪身上原来不合身的大袄不知哪去,一身精美的蓝色衣袍使得女子在夜色中很迷人。
“算了算了,这么晚了,估计人家都关门睡觉了,明天再去也不迟。”
寒惜丝毫不在乎这些琐碎细节,他有时候都觉得好奇,这涟漪听话怎么就听的这么好呢!
有时候自己都记不得自己说过的话,她却在心里记得牢牢的。
关于枪的事,寒惜本来是要去那醉春楼请教一番云裳的。
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他一个大男人出现醉春楼里面,不合礼仪,他一贯的行事虽然不羁张狂,却也没有寒澈那样放荡。
“老板,这出门慌张,没带银子,记在账上,下回来了一起结。”寒惜冲着这面馆老板咧嘴一笑,拍拍涟漪的肩膀,示意可以离开了。
“二皇子客气了。”那面馆老板憨笑一声,接着收拾着后厨里的碗筷。
“走吧!”
天色很暗,街上远处晃荡着隐隐约约灯火,寒惜在前面孤身长枪开路,涟漪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
“走快点,走丢了我可不负责。”
身后传来阵阵喘息的声音,寒惜低头冷笑,埋汰了一句,放慢了步子。
朝臣殿里,寒澈府中。
屋内四人大眼瞪小眼。
“见了我爹放机灵点,他年纪大了,脑子都老糊涂了,有什么地方就顺着点他。”
“嗯。”
“对了,我爹要是问起我的读书读的怎么样了,你就说我整日埋头藏书阁,没有丝毫懈怠他布置的功课。”
“嗯。”
“还有还有……”
“嗯。”
寒澈爬在书桌上,时不时敲着木桌,认真地嘱咐着洛雪衣一些琐碎事情。
换来的却只有洛雪衣爱搭理不搭理的嗯嗯声,洛雪衣眼皮都快眯在一起了。
别看洛雪衣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她也有自己的烦恼。
一旦面对寒山寺这个男人了,她心中多了很多压抑,多了很多畏惧。
不知从何时起,洛雪衣觉得寒山寺看待她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被寒山寺盯着,就像是一头刚刚睡醒准备觅食的猛虎盯上了一只小羔羊。
“叫你平时不用功,现在着急了吧!”寒意没给寒澈好脸色,面色阴沉地坐在一旁,等待着他父皇的到来。
事实上,他的内心一点也不比寒澈轻松,监国半年来,毫无建树。再想起他父皇临行前向父亲那信誓旦旦的保证,心中一片羞愧难耐。
要说这四人中最轻松的,还要属那个在屋内挥着扇子,跺来跺去的文雅书生。
其他三人都个有所思,屋子里像是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雾霾,令人窒息。
然而,无论怎样的情况,殷若尘那副逍遥自在的笑意从不会褪去。
“哈哈哈……,澈哥儿放心,等陛下来了,我保证不会跟他说你在醉春楼过夜的事情。”
“什么?”寒澈顿时一惊,直接从桌上抬起头来,一脸奈何不得的凶狠样子,攥着拳头狠狠指向殷若尘,“好小子,算你狠。”
“哈哈哈……,说笑呢!说笑呢!”
殷若尘见自己的调侃起到作用,洋洋打打地继续扇着扇子,嘴角挂了几丝得意的邪笑。
“说什么笑话呢!也说给我听听。”
伴随着一声干脆的轻呼,寒山寺推开了屋门,后面的高让手中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父皇。”寒意躬身行礼,眼神内敛恭敬。
“陛下。”前一刻谈笑风生的殷若尘也立刻镇静下来,收起手中的扇子,抱拳行礼。
“主……,陛下。”谍影阁中的暗谍私底下都是称寒山寺为主人的,洛雪衣差点一不小心失口,惊出一身冷汗。
其他三人都在恭恭敬敬行礼,却见寒澈不为所动,低头叹了一口气。
“爹啊!你不能这样吓人啊!人吓人能吓死人啊!”
寒澈再抬头时,叮儿郎当地吐了吐舌头,一个扑子直接上去抱住了寒山寺,嘴里还不停地喃喃抱怨着什么。
寒澈将头贴在寒山寺的胸前,双手紧紧拥住寒山寺,用脸蹭着父亲坚实的臂膀。
突然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用手在寒山寺的身上比划了半天,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愤愤道:“军旅中是哪个家伙给父皇做的饭,怎么把我父皇饿瘦了这么多。”
“是我。”
门外一阵钢枪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寒惜酣畅淋漓地高呼声,又有两人进门。
“哈哈哈……,二哥,我早就听说你一进帝都就与父皇分开,为此我还满大街地找你来着,这么晚才回来,老实交代,你整晚都去干什么了。”
寒澈刚还为寒山寺抱怨路上的或是太差,下一刻就一个窜身来到寒惜身畔,有意没意地挖苦着他这好二哥。
来到寒惜身旁,才发现他身后站着的涟漪,涟漪躲在在寒惜身后,微微埋着头,生怕别人发现了一样。
寒澈看来涟漪好一会,才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么一道模糊的身影,疑惑道:“这小姑娘挺眼熟的,在哪见过呢!”
“三皇子好眼力,前年雪衣姑娘受伤的时候,我过来照顾过你一段时间。”涟漪的声音压的很低,却很柔顺,让人听了很舒服的感觉。
寒澈不记得她很正常,在涟漪看来,要是寒澈记得她,那才不正常呢!
这就是常言中的贵人多忘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寒澈尴尬地笑了笑,当时涟漪照看他时,他就记得这个小丫头话不多,经常埋头只顾干自己的事情。
没想到两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哦!我记起来了,我还带你去过靶场,当时你连弓都不会拿呢!”寒澈瞥了瞥眉,一副嫌弃的样子,随后地下身子嘿嘿一笑,“不过你做的饭挺好吃的。”
“是吗?这一路上可都是涟漪给我和父皇做饭呢!你觉得她能饿着父皇。”寒惜双手抱着枪杆,笔直的身躯高昂挺拔,盛气凌人,似笑非笑。
“当我没说。”
寒澈一副懒散的样子,自知犟不过这个哥哥,装作没有听到,也就随他去吧!
房间里突然又安静下来。
“父皇。”
“陛下。”
寒惜和涟漪这才向寒山寺鞠躬行礼。
寒澈的寝殿很大,里面布置着三个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桌子。
一个小书桌上整齐放着厚厚一摞的古籍文献,都是寒山寺临行前给寒澈准备下的要读的书。
但直到现在,寒澈连那上面一共摆着几本书都不知道。
另一个上面摆着些各种新奇的玩意,有一把约有半臂长短的金色匕首,还有一瓶不知是什么用途的丹药,当时只是瓶子很精美,所以寒澈就将其买下来了。
还有一个大桌子,是平时寒澈用来和友人饮酒作乐用的。
“都过来坐吧!”
寒山寺随手在小书桌上拿了一本古籍,走到那大桌子上拉了一张凳子坐下,对后面的几人吩咐着。
寒惜,寒意,寒澈,殷若尘相继而来,围着寒山寺坐下。
“你们也来。”
看到高让提着个灯笼在门外纹丝不动,涟漪和洛雪衣也是呆若木鸡,寒山寺心中隐隐不悦,却依旧保持平静温和的话音。
“我吗!”
涟漪抬头有些吃惊地看了寒山寺一眼,顿时感觉受宠若惊,缓缓来到寒惜旁边坐下。
“过来啊!”寒澈又喊了洛雪衣一声,洛雪衣才姗姗来迟地坐到寒澈旁边。
“坐下。”
此刻,只有高让摆着拂尘立在寒山寺旁边,寒山寺别有深意地瞪了老宦官一眼。
高让笑着躬身挠了挠头,道:“老奴就这么个奴才命,一坐下就浑身难受。陛下有这句话,老奴就心满意足了。”
“上酒,今天我们这一家人也好好聚一聚。”寒山寺脸上的喜悦将面上的威严神色盖了下去,看起来很和蔼。
寒山寺口中的一家人,确确实实在他心中是“一家人”。
寒意,寒惜,寒澈是他的亲身骨肉毋庸置疑,殷若尘乃是殷萧之子。
殷萧与他先为兄弟,后为君臣,殷若尘也就是他半个亲人,加上与他的三个孩子都合得来,一心忠于大秦,也算的上是一家人。
虽然寒山寺很讨厌洛雪衣,但寒澈与洛雪衣从小到大青梅竹马,寒澈提起她心都能化了。她也勉强可以算半个家人。
回京的路上,寒惜对涟漪嘘寒问暖,身为人父,不难看出一些弊端,勉强可以算半个家人。
至于高让,跟在他身边大半辈子,舟车劳累,任劳任怨,在他身边待了也有二十多年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算半个家人。
寒山寺内心深处有些猝不及防,怎么感觉自己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或许是他真的老了吧!
“爹,别的不说,我这的酒,那是一个好,我这就……”
难得见寒山寺这么开心过,寒澈自告奋勇,将珍藏好几年的琼酿拿出酒窖,为父亲满上。
其他人亦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连从来没有喝过酒的涟漪,也难拒盛意。
寒山寺看着这一桌人,还有旁边站着的老宦官,心中平静地湖面就像落下一片鹅毛,溅起了几环波纹,一种说不出感觉在他的心中荡漾着。
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孩子们在他面前打打闹闹,互相开着玩笑。完全忘记了他的身份,仅仅是把他当做一个长辈,仅此而已。
夜风里,朝臣殿一片安宁,唯有寒澈的寝殿里面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
外人很难想象,寒山寺也有这么温和柔情的一面。
那一夜的时光,注定深深烙入在场的八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