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纱幔在最典雅的圆形高台出静静的垂着,前曲刚闭,乐堂里的烛火便尽数熄灭,众人屏住了呼吸。
微弱的烛光从舞台的四周缓缓亮起,照亮了中间的圆台,纵有白色的轻纱帐围着,也依旧能够看到圆台之上女子的剪影。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轮廓,修长的脖颈,高挺的鼻梁,如瀑般的长发。众人惊叹于她惊艳绝伦的脱俗气质,更未曾想到的,竟是那少女的手抱着的,使得她演奏出行云流水般作品的,竟不是她这么多年来最拿手,最让人惊艳的那只白玉琵琶,而是一只早已在这个时代失传了几十年的古乐箜篌。
“哒”的一声,如同清风拂过的柳梢,又是连续“当当当”的几声,如同长风划过了河水,激起层层涟漪。
刚刚的一曲《秋风引》,已将秋月之下人面桃花的感情表现到了极致,听不到丝毫的漏洞,如今这一曲《西山惊鸟》,却好似那月下的湖水结成了薄冰,啪嗒一声被一个小小的石子打碎,留下轻轻的回想。
这里的常客此刻已各个都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生怕错过每一串音节,而刚来的人也终于明白的为什么人们会不惜花那么大的价钱那么多的经历也要去听这落音坊行首的一两首曲子,便是这几十年来鲜少有人再听过的箜篌,也能弹奏的这么美妙,轻柔的如云下的月光。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便是当年的李贺先生,听到了如今秦南斋这般精妙绝伦的演奏,也会给出同样的赞誉吧。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幕布的缓缓拉开,那人的真正面目终于彻彻底底呈现在了众人面前,高台缓缓降落,那女子就如同画中的仙子一般,平静的跪坐在圆台上面,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她的目光平静,身子微微前倾,轻轻的拨弄着面前琴弦,纤长的双臂如同在与之共舞。鹅黄色宽大的裙摆平整的铺在圆台之上,她就如同一朵盛开的荷花。
琴声未绝,惊鸟已飞,余下的只是平静的林中静静的风,拨弄着冬日里零碎的枝条。短短的几分钟,众人几乎都看到了,冬日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了雪山上,童子嬉戏时扔下了一块石头,惊奇了林中的一片飞鸟,童子先是惊吓,随后一阵大笑,上坡之上一阵接一阵地传来他们清脆的回音……
到了最后,烛光尽亮。全场的灯火已与刚开场时并无两样,只是这偌大的前厅,二十几间厢房里,竟无一人发出丝毫的声响。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再然后,如暴风雨般的掌声,便顺着那离乐台最近的地方,一点点向外蔓延,向上蔓延,惊起了房梁上的飞鸟。
南斋也渐渐从刚刚的沉浸当中回过神来,她缓缓起身,点头微笑,发现后背手心竟都是汗。
多少年的,这箜篌放在仓库里最隐蔽的地方已经多少年了。
她竟然……都还记得吗?
“秦行首果然是秦行首啊。”缓缓地,有人站起了身,“这已经是我几年来,听过您弹奏第六样乐器了。”
“过奖。”她静静回应,就如同她记忆中自己还有的样子一样。
“只是不知,今时今刻,我是否有幸,再听到您当年弹过的那曲《清河调》?”
清河调?南斋顿时一慌,她已经看过了自己这些年谱过和弹过的乐谱,唯独没有这首《清河调》啊。
南斋故作镇定,抬起头,望着那位绿衣公子真诚的双眼,想着随便说两句话搪塞过去便好。
“我说陈公子啊,您怕是记错了不是。”一位身穿布艺的中年雅客站起了身,笑道:“这么多年了,老夫可是一首秦行首的曲子都没有落下,便是大多数人不知道的小众曲目,老夫也全都听过,谱子也记下来了。就是这首《清河调》,老夫可是听都没有听过。”
这人说完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众人跟着符合,个个都声称是那陈公子记错了曲目。那一刻,南斋真想好好谢过他八辈子祖宗。
“陈公子若是想听别的什么,小女子倒愿意弹奏。”南斋记住了他的形式,回应起来倒也顺口了许多,“不过您刚刚说的那曲,小女子是真的记不大清了。”
“你真的……记不清了?”
那是一种出乎人意料的执着,南斋有些好奇的抬头无他对视,竟亲眼见证那人的神色变化之快,一开始是憧憬,然后是好奇与震惊,如今又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不解与悔恨。
仿佛是一片洪水般的波涛在他的心头激荡,他的表情几乎痛不欲生,可是南斋却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过去那个不争气的自己活生生的给现在的自己欠下了一段不小的风流债来。
“你究竟是真的忘了,还是压根就不想记得?”
“呃……这位公子……”
“我说陈公子今天这是怎么了。秦行首难得公开演奏,多好的日子,您这又是在追问什么?”
许是看出来了南斋的难堪,强大的“偶像效应”的带动下,明明心中委屈的一把火一把泪的陈公子甚至还遭到了平白无故的人身攻击。有些夸张的竟然连“怜香惜玉”这样的词都憋出来了,而不少戏多的甚至质问他是否曾经做错了什么辜负了南斋,如今又后悔了。
眼看着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南斋只觉得自己的头比刚才都大了一圈,急忙道:“若是各位不介意的话,我再来为各位谈一首曲子吧。”
“好啊好啊!”
众人连忙鼓掌,“秦行首多多的弹,弹得越多越好,弹到了明天天亮才好。”
“是呀,秦行首您尽管弹,不用理那些有的没的。”
一大波男粉好一番盛情,好的南斋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了。
“秦行首!”
人群之中突然想起一个清凉的女声,此声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了五分,“秦行首您自然弹什么都好,只是……今天这落音坊里来了这样多的贵客,您却连你最出色的琵琶都不拿出来给人听听,这样,多不好呀!”
起初众人未见那姑娘的样貌,此时,她却已从坐席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略带羞涩的女童。
一身妖艳紧身红衣,将她绝佳的身材展示的一览无遗,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眉目含情,举手投足都彰显说不出来的妩媚。
“这……这不是碎玉坊里的那位林善才吗?”
众人当中似乎有人将她认了出来,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叹。
这话一出,便是此刻正坐在台上的南斋也大概明白了几分。京城里的两大乐坊,落音坊和翠玉坊,都是这么多年来如日中天的乐坊。林善才今年虽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教习过不少官眷家的女子,甚至还几次去过宫里,也算是个技艺颇精的女子,翠玉坊的门面了。
“大人好眼色。”林善才十分优雅地做了个安,“小女正是翠玉坊的林沫儿。”
林……林沫儿……
众人的神色顿时大变,就连楼上厢房里的人都忍不住惊诧,能够在一个地方懂事见到秦行首和林善才两个京城里首屈一指的乐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到了节日,两个人的门券那可都是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如今,就这样让大家伙儿全见到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还有一些,却是站惯了队的,此刻的神情都是说不出的难看。他们会在每年京里最盛大的斗乐活动里押注,以此为乐。若是赢了,那剩下的一年里都不会再进对面那家,也不愿见到那边的任何一人,全力支持他们心中站在顶封出的乐娘。此时秦行首在这儿,偏偏那翠玉坊的也屁颠屁颠的跑来,他们顿时就有一种吃到了苍蝇的感觉,难受的不行。
“她怎么来了?”
站在太后面的小蝶发现到了这一状况,气得直跺脚,她还好意思在南斋的面前穿红衣服,南斋穿红衣服的时候可比你经验多了!
“林姐姐好啊。”
许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南斋的眉眼浮上了淡淡的笑意,丝毫没有台下别人的戏精。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小女子一向才疏,刚刚那两曲已是献丑,却没想到竟然连翠玉坊的林姐姐都来捧我的场子了。”南斋十分客气地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只是我不曾想林姐姐竟不喜欢听我弹的箜篌。”
“我哪里会不喜欢呢?”
未等台上的主人邀请,她便已经款款朝着乐台走去,身姿妖娆,便是广云台的花魁也未必能够展示她那样的妖媚。
“只是我许久未曾听到妹妹的琵琶,听说妹妹的琵琶,才真真是京城里一绝的。”
她缓缓地走到南斋身边,笑着望她。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穷追不舍了。南斋笑笑,眸光之中仿佛映着天上的星星,一颦一笑皆是淡然。纵然黄衣淡雅干净,此刻的她的周围,竟也没有了那林沫儿一丝的光辉。
她干净得像个孩子。
“我今日不弹琵琶。”南斋十分大方的笑笑,“姐姐若是想听,改日我必亲去翠玉坊里请教。”
“哦?”林沫儿挑眉笑笑,“若是我今日前来,便是专程与妹妹你来切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