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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世纪20年代,在朝气蓬勃的华盛顿州西雅图市,有一片狭窄的街区,跟博勒加尔·胡的“曼哈屯”相距约3000英里[33],至20世纪60年代成为波西米亚人的聚居地。那片街区之所以闻名于世,主要是因为我曾经住在巅峰巷尽头的小山上。记忆中的童年故居刷着淡淡的雪青色油漆,门前环绕着洁白的弧形走廊,塔楼的穹顶呈洋葱状,二层的几间卧室都镶嵌着硕大的飘窗,顶部的天台面朝繁忙的鲑鱼湾[34]。

19世纪末,一位葡萄牙船长建造了这栋梦幻般的房子,他的设计灵感源自妹妹法蒂玛·伊妮兹·德铎瑞斯最心爱的玩偶屋。在双亲去世以后,法蒂玛·伊妮兹便被遣送到西雅图,跟着哥哥继续生活。

岁月流逝,街坊邻居依然记得她刚搬来时的模样——脸庞十分小巧,嘴唇干裂,浓眉在绿斗篷的兜帽中若隐若现。他们还会厌恶地想起,在扶着妹妹迈下马车的瞬间,船长激动得面红耳赤,强烈的欲望在体内燃烧,就连指尖也跳动着灼热的火苗。

在哥哥出海的数月里,法蒂玛·伊妮兹过得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守候丈夫或恋人的女子。她从不踏出家门,拒绝跟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去学校念书,宁肯整日都待在屋顶,与自己饲养的鸽群为伍。她总是披着碧绿的斗篷,在天台上凭栏眺望,直到皮肤黝黑的女佣领她进屋吃饭或睡觉。

冬季渐渐远去,漫长的航行终于结束,船长给妹妹带回了不少精致的礼物:意大利的手工牵线木偶,穿着真皮靴子,佩着金属宝剑;由象牙和檀木制成的多米诺骨牌;用货物跟因纽特人交换的克里比奇牌戏[35]计分板,密密麻麻的孔洞凿在海象的尖牙上;以及一束永不缺席的紫丁香。在他逗留期间,风中始终充斥着浓郁的芬芳,令人意乱情迷,据说兄妹俩的房子在夜里还会散发出诡异的金光。多年以后,虽然船长和法蒂玛已经不住在巅峰巷了,但是紫丁香的气味仍旧挥之不去,常常飘过街区,掀起亵渎神明的浪潮。

于是,每逢春暖花开,教堂便人满为患。

整片街区的建设全都受到了法蒂玛·伊妮兹的影响。德铎瑞斯船长是邮局背后的金主,因为他要从世界各地的港口给妹妹邮寄包裹。而且,他还资助了小学,尽管法蒂玛不愿去上课。

不久,一件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附近天主教教区的神父也牵涉其中,结果法蒂玛·伊妮兹又成了他们修筑路德宗[36]教堂的原因。在妹妹的请求下,德铎瑞斯船长安排了一位神父来主持她的首次圣餐礼[37],并命令本地的女裁缝制作她的服饰——后背点缀着小纽扣的白色曳地长裙和珍珠镶边的轻薄面纱。他派人在房子里摆满了白玫瑰,法蒂玛缓步而行,蕾丝衣料钩住柔嫩的花瓣。

神父把麦面饼放在法蒂玛·伊妮兹的舌尖上,可是圣餐却化作了熊熊烈焰。

至少传闻如此。

那位神父再也不肯去巅峰巷尽头的房子了。几个月后,一座崭新的路德宗教堂顺利竣工。

德铎瑞斯船长宣布,倘若街区里的居民想要继续享受各种恩惠,唯一的条件就是在每年的夏至日公开庆祝法蒂玛的生辰。

起初,大家都不明白“公开庆祝”是什么意思。接着,镀满黄金浮雕的七彩马车陆陆续续地出现在通往巅峰巷的土路上。头戴蓝色绸缎礼帽的侏儒负责驾驶,通体遍布斑点花纹的小马高视阔步,车身封闭得严严实实,唯独最后一辆敞着窗户。街坊邻居纷纷踮脚张望,瞥见马戏团的指挥和新斯科舍[38]的柔术[39]双胞胎。姐妹俩展示的夸张姿势可谓全场议论的焦点,甚至比迟到的大象还要引人注目。

年复一年,庆典活动变得越发铺张奢华。在法蒂玛的10岁生日上,中国的杂技演员坐船前来献艺;11岁,吉卜赛女人用皱巴巴的双手捧起水晶球;12岁,雪白的老虎乖乖地舔净巨碗里的奶油。夏至日很快便成了万众期待的佳节,完全不亚于圣诞节或独立日[40]。许多外地人不远千里赶到现场,将纯洁的雏菊插在发丝间,簇拥着篝火跳舞。

法蒂玛从未亲自参与其中。偶尔会冒出几个醉汉,喝多了甘醇的蜂蜜酒,沉浸在虚幻的遐想里。他们赌咒发誓,声称看到了披着斗篷的少女,她率领鸽群,站在屋顶上,兴致盎然地俯瞰着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

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阴荏苒,春季再次降临,船长却没有从海上归来。众人依然热情洋溢地庆祝夏至日,只是不见了雪白的老虎、神秘的占卜和高超的柔术。

而且,法蒂玛·伊妮兹也已经数月不曾露面了。

当她终于离开家门时,树下的阴影显得极为幽暗,仿佛有某种诡异的力量在阳光无法企及的地方徘徊。好奇的街坊邻居站在路边围观,法蒂玛·伊妮兹被人从巅峰巷尽头的房子里带出来。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裙,双足赤裸,浑身都沾满了鸟粪和羽毛。

他们为眼前的少女庆祝了九年的生日,可她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丝毫未变,仍旧停留在抵达西雅图的第一天。正是那一天,在她的触碰下,船长的指尖燃起了鲜红的火焰。

法蒂玛·伊妮兹饲养的鸽群冲破了屋顶上的牢笼,跟当地的乌鸦杂交。它们繁殖的后代半黑半白,颇为丑陋,四处惹是生非,昼夜哀鸣不断。

法蒂玛的结局无人知晓,大家都认为,她住进了位于斯泰拉库姆[41]的精神病院。

“否则,”左邻右舍互相询问,“还能拿她怎么办呢?”

在这片狭窄的街区里,夏至日的庆祝活动延续了许多年,德铎瑞斯的旧宅也接纳了少数过客——1910年秋天,一家流浪的吉卜赛人曾经在此歇脚;后来,贵格会[42]的教徒又将其用作临时的集会地点——但是总体而言,那栋房子基本保持着空空荡荡的状态,直到我的外祖父康纳·拉文德仰望西雅图的天空。

在弟弟妹妹去世以后,伊米莲扔掉了时髦的钟形女帽,故意把头发留得很长,在颈窝盘起保守的圆髻,拼命隐藏自己的美丽。可惜,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而已。她整日哭泣,泪如泉涌,脸上烙印着擦不掉的痕迹,只能用淡淡的脂粉来掩盖。妈妈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心脏变得支离破碎。很快,妈妈便彻底消失了,仅仅在被单之间留下一小撮幽蓝的灰烬,被伊米莲装进润喉片的空铁盒里。

1924年8月,天气炎热,伊米莲正在药房排队,打算购买脂粉。忽然,她瞧见了身后的男人,他拄着一根深色的木拐杖,站得歪歪扭扭。

他名叫康纳·拉文德,31岁,在7岁那年患过严重的小儿麻痹症。虽然他卧床静养了八个多月,外敷了数不清的洋甘菊[43],但是病毒依然侵蚀了左腿,他必须借助拐杖才能行走。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康纳·拉文德免服兵役,始终倚着拐杖在街角的烘焙坊工作,从未在残酷的一战中遭遇枪林弹雨的考验。我的外祖母之所以愿意嫁给他,也是因为他的残疾。

伊米莲盯着他萎缩的坏腿和桃木的拐杖,心里暗暗思忖,这样的男人应该很难离开任何地方或者任何人。随着体温上升,汗水渐渐在膝弯和腋下聚集,她打定主意,要跟康纳·拉文德共度余生。如果他能够带她离开曼哈顿,她就给他生一个孩子作为报答。当他们同房时,她会闭上眼睛,不去看那条畸形的左腿。

三个月后,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结婚了。伊米莲穿着妈妈的婚纱走进教堂,仪式刚刚结束,她便瞥向镜子,眼中所见并非自己的映象,而是一个瘦长空虚的花瓶。

伊米莲觉得,没有爱情的结合是两人的最佳选择。毕竟,在遇到悲伤的伊米莲·胡小姐之前,康纳早就接受现实,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至于伊米莲,过去的痛苦经历告诉了她,不要爱上别人,否则对方将死亡或消失。在神父宣布他们成为夫妇的瞬间,伊米莲悄悄地发誓,她会善待丈夫,只要他不向她索取真心。

她已经没有可以付出的真心了。

康纳·拉文德严格遵守承诺,在结婚四个月后,带着新娘和几样行李——包括一只无比挑剔的金丝雀。伊米莲坚决不肯抛下它——登上了开往蒙大拿州[44]的火车。可是,在即将跟火车道别之际,康纳的妻子看了看旋转的风滚草[45]与单调的平原,干脆地说:“不行。”接着便转过身去,返回拥挤而闷热的卧铺车厢。

“不行?”康纳惊讶地问道,跟着她穿过人群。他发现其他乘客的妻子都很安静,并未拒绝下车,“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行。我不会住在这儿。”

在接下来的几百英里中,同样的对话反反复复,伊米莲先后否定了比林斯、科达伦、斯波坎[46]以及其间的众多城镇。康纳·拉文德感到非常恼怒,自从火车离开埃伦斯堡[47]以后,他就再也没搭理过妻子。伊米莲知道埃伦斯堡曾经被彻底烧毁,她瞥向窗外,喃喃地嘟囔,“他们何必要重建这种鬼地方呢?”

我估计,等到火车抵达西雅图的时候,外祖母明白她已经别无选择了。要么乖乖留下,要么独自前行。于是,在国王街车站[48],伊米莲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开了火车。

为了寻找住处,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首先来到瓦林福德[49],参观了工匠式[50]单层小屋。虽然房檐低矮,椽木暴露,地下室还被浣熊占领,但是价格却十分昂贵。接着,他们又去阿尔基角[51]看了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可是康纳担心海边的灯塔会在夜里扰人清梦。

最后,他们逛到了西雅图中部的狭窄街区,打量着房顶下沉、地基塌陷的都铎式[52]石屋。街道对面就是学校,康纳幻想着他们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念书,用掌心蘸着七彩的颜料,在玻璃上按出可爱的手印。雨滴开始坠落,康纳抬头仰望天空。真是奇怪,西雅图的雨水似乎跟曼哈顿截然不同。蒙蒙细雨犹如层层迷雾,紧密地笼罩着全身,浸湿了睫毛,钻进了鼻孔。正在此刻,康纳第一次见到了山上的那栋房子。

它孤零零地盘踞在街区主干道巅峰巷的尽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街区,脏兮兮的卵石土路直通门口。墙壁被刷成淡淡的雪青色,塔楼的穹顶呈洋葱状,二层的几间卧室都镶嵌着硕大的飘窗,顶部的天台面朝繁忙的鲑鱼湾。屋外长着一棵樱桃树,粉红的花朵随风起舞,纷纷扬扬,撒在洁白的弧形前廊上,卷起枯黄的边缘。

附近只有两栋房子,一栋属于名叫艾摩思·菲尔兹的男人,另一栋装着寡妇玛丽戈尔德·派的黑裙,二者都掩映在茂盛的杜鹃花和浓密的铅笔柏之中。

来往的旅客很少在这片小街区停留,他们都会直奔更加繁华的巴拉德[53]。在巅峰巷的右侧,依次为邮局、药房和砖砌的小学;左侧矗立着路德宗教堂,外表庄严朴素,里面全是僵硬的木制长凳。街边还坐落着一家废弃的商店,过去是出售结婚蛋糕的地方,不久以后将摆满康纳·拉文德亲手制作的松软面包,迎接饥肠辘辘的顾客。

在拉文德夫妇看来,搬家是非常简单的事情,用不着兴师动众。说到底,他们真正需要的物件不过是康纳的拐杖而已。其次,便是装满蓝色灰烬的润喉片铁盒,以及盛着金丝雀尸体的鞋盒——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鸟,皮耶海特总是无法保持情绪稳定,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中,她折腾得筋疲力尽,终于撑不下去了。两个盒子都被埋在新家后院的泥土中,仅以一块巨型雨花石作为标记。

伊米莲在屋里穿行,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步履蹒跚,身体摇晃。她从未想过会如此迅速地怀孕——在离开曼哈顿之前,她只跟丈夫同房了一次,由于火车上空间局促,不能洗澡,两人便没再进行过任何的亲密接触。

直到他们抵达明尼苏达州[54],伊米莲才开始考虑怀孕的可能性。在穿过北达科他州的途中,伊米莲思索着能够表达心情的词语,比如“失望”“愤怒”或“束手无策”。等到火车行驶至科达伦和斯波坎之间,她把消息告诉了康纳,选择了不同于设想的措辞。结果,他喜极而泣。

伊米莲伸手抚过铸铁的水槽,接着迈进餐厅,打开橱柜的铅玻璃门。她从餐厅走向门厅,又从走廊踏上楼梯,侧耳倾听木地板的嘎吱声。羽管键琴站在客厅的一角,那是康纳花钱请人用轮船运来的。伊米莲打算置之不理,看着光洁的琴身落满灰尘,静待雪白的琴键被岁月染黄。可是,这架固执的乐器却拒绝接受命运的改造,漆面始终闪闪发亮,音调永远准确无误。

街坊邻居对待伊米莲的方式就像对待奇特的事物。平常,如果瞧见丑陋的胎记或者狰狞的伤疤,众人都会转移视线,刻意回避。当然,眼下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伊米莲·拉文德的一切都极为古怪。对于伊米莲而言,抬手指向月亮是在邀请灾难降临,不慎弄倒扫帚同样在召唤噩运到来。寡妇玛丽戈尔德·派刚刚开始遭受失眠的折磨,伊米莲便在次日清晨登门拜访,带着芍药编织的花环,坚称戴在头上可以彻夜安睡。很快,不管伊米莲走到哪里,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地说着“女巫”二字。他们认为,跟女巫扯上关联会招致祸患,比月亮和扫帚的诅咒还要严重。于是,左邻右舍便采取了唯一合适的对策——完全忽略伊米莲·拉文德的存在。

幸好,他们挑不出康纳的毛病,他那古怪的妻子很少去烘焙坊打扰,店铺的生意渐渐兴旺起来。烘焙坊的成功可以归因于许多方面,地理位置肯定是其中之一。从教堂回家的居民路过烘焙坊,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尤其是在特瑞思·格雷福斯牧师分发圣餐的礼拜日。整整一个早晨,众人都在高唱路德宗的赞美诗,吼得声嘶力竭,饿得两眼昏花。无论是不是耶稣基督的身体,一块干巴巴的陈面包根本无法满足食欲,反倒让新鲜出炉的糕点显得更加诱人,犹如陈列在橱窗里的珍贵宝石。

尽管大家不愿承认,但是伊米莲的幕后贡献确实难以磨灭。在设计、材料和色彩的问题上,她拥有绝佳的审美和独到的见解。毕竟,她是法国人。凭借天生的才能,她为烘焙坊的墙壁挑选了奶油黄的喷漆,又在窗前挂上了素雅的蕾丝帷幔。地板铺着黑白相间的油毡,店里摆着锻铁铸成的桌椅。顾客们随时都能坐下来休息,品尝热乎乎的黏面包,享受肉桂与香草的芬芳。然而,烘焙坊之所以大受欢迎,关键还是因为康纳的手艺十分高超。

他跟父亲学习过烘焙的技巧。拉文德老爷子不遗余力地指导瘸腿的儿子,教会他如何烤制纽约大众热爱的食物:巧克力曲奇、海绵松蛋糕以及朗姆馅儿泡芙。如今,康纳娶了伊米莲·胡,搬到遥远的西雅图,用同样的烘焙配方来招待巅峰巷的居民。他们欣喜若狂,声称自己从未吃过如此颓废的甜点。

康纳一天到晚都待在烘焙坊,而伊米莲则守着寂静的大宅,无聊地消磨时光,抚摩着不安分的肚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等待丈夫回家,等待夜幕降临,等待分秒流逝。几个月过去了,伊米莲看着樱桃树的黄叶在秋雨中腐烂,看着母亲们送孩子去上学,看着自己的躯体发生变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抽象,再也不属于她。

怀孕期间,伊米莲感到十分寂寞,尽管她并非孤身一人。当她嫁给康纳·拉文德的时候,当她拒绝告别卧铺车厢的时候,当议论“女巫”的话语从街上飘进窗户的时候,他们始终都在。他,虽然脸颊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但是依然渴望开口说话;她,心脏曾经跳动的位置空空荡荡,腿上偶尔会坐着双眸异色的孩子;最后,便是那只小巧玲珑的金丝雀,蹦蹦跳跳,永不停歇。

唯有沉浸在白日梦里,重返博勒加尔的“曼哈屯”,走进破破烂烂的旧公寓——皮耶海特在走廊里大笑,雷尼仍旧俊美异常,玛尔格尚未背叛她——伊米莲才能试着理解他们。然而,她不愿追忆从前的生活,不愿想起沉重的痛苦。她背井离乡,搬到阴雨连绵的西雅图,就是为了摆脱过去。可是,他们竟然一路跟来,紧紧相随!这些不速之客根本无法提供安慰,只会令人陷入烦恼。她故意忽略弟弟妹妹的疯狂手势,也不肯思考幽灵吐露的无声言辞。他们拼命地挣扎,她却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日复一日,伊米莲在屋里探索,发现法蒂玛·伊妮兹·德铎瑞斯留下的东西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全是船长从海外带回的礼物:牵线木偶、国际象棋、玻璃弹珠、牛仔娃娃、剪纸娃娃、俄罗斯套娃和拉贾斯坦[55]娃娃。玩具长颈鹿的大小跟牧羊犬一样,陈旧的摇摆木马嘎吱作响。数以百计的陶瓷娃娃眨着闪闪发亮的眼睛,晃着关节灵活的四肢,头戴软帽,手拿扇子,身穿鲜艳的纱丽[56]或印着龙纹的和服。几十年来,谁也不敢丢掉它们。细看之下,每个娃娃都栩栩如生,目光敏锐,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或许正因如此,这栋房子总是无人问津。

倘若法蒂玛·伊妮兹的幽灵依然存在,伊米莲肯定会发现。毕竟,她能够跟花朵交谈,周围还环绕着三个不肯投胎转世的弟弟妹妹。可是伊米莲相信,所谓闹鬼,不过是街坊邻居的谣传而已。屋里只有沉默的娃娃,没有少女的魂魄。

某天,窗外飘来了比“女巫”更加糟糕的词语,雷尼锲而不舍地纠缠,非要跟姐姐交谈。伊米莲闷闷不乐地抱起古董玩具,走出前门,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扔向地面,摔得粉碎,直到走廊上铺满五颜六色的玻璃碴、破布头和陶瓷片。

尘归尘,土归土。

伊米莲履行誓言,尽职尽责地扮演合格的妻子,可惜还是跟街区里的其他太太相去甚远。嫁人以前,她们就在高中的课堂上练习书法,将自己的名字跟未来丈夫的姓氏写在一起。白天,她们打扫卫生,到市场买菜,为晚餐的交谈收集流言蜚语和花边新闻。傍晚,她们涂抹口红,在门口等待丈夫,怀揣着精心准备的话题,摆好了仔细烹制的佳肴。而且,在结婚的时候,她们并不是空虚的花瓶。

伊米莲努力保持房间干净整洁,每晚都给丈夫做土豆炖肉,还帮他熨烫裤线,打磨拐杖,让深色的桃木泛起暗红的光泽。但是,伊米莲和康纳都未曾考虑过,如果爱情出现在生活中,将会带来怎样的奇迹。康纳不懂爱情,所以无法去想,而伊米莲太懂爱情,所以不敢去想。

然后,我的母亲降生了。

她肤色红润,模样可爱,犹如吵闹的小仙女;除了后脑勺的一绺卷毛,头上全是浓密的黑色直发;湛蓝的眼睛会随着岁月流逝变成深邃的褐色,幽暗的阴影终将吞没整个虹膜。他们给她取名为“薇薇安娜”。

回家以后,伊米莲愁眉苦脸地抱着她在屋里穿梭,丈夫热情洋溢地介绍每个角落,就像马戏团的表演指挥。快看左边,这片铺着地毯的室内空间是什么呢?哎呀,原来是二楼的走廊!他教薇薇安娜认识厨房的铸铁水槽,以及餐厅墙壁和炉子上方固定的铅玻璃门橱柜。他认真地观察薇薇安娜的表情,判断她是否跟自己一样喜欢木台阶的嘎吱声。走进卧室,他开心地指着藤条编织的摇篮,伊米莲将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夜夜晃动,哄她入眠,直到地板严重磨损。他带她游览后院,结实的雨花石标记着小小的坟墓。他领她参观客厅,闲置的羽管键琴仍旧音调精准。他给女儿展示了一切,却并未爬上三楼,因为那里素来无人涉足。

有时,伊米莲觉得自己可以爱上面前的烘焙师,欣赏沉稳的手掌,包容蹒跚的步伐。她感到心脏渐渐舒展,蜷缩的双腿跃跃欲试,准备迈向一段崭新的真爱之旅。她暗暗思忖,这次跟以前不同,这次能持续下去。也许她会获得长久而深刻的感情,跟踏实可靠的伴侣共同生活,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也许他会拥抱哭泣的她,用前胸贴着她的后背,酣然入眠。可是紧接着,伊米莲想到利瓦伊·布莱斯,记起萨汀·勒什,偷偷地瞥向房间的角落,扫过弟弟妹妹的身影。最后,她又把心脏埋回深处,并且再添几层泥土。

其实,作为丈夫,康纳已经尽力了。毕竟他毫无经验,实在难以理解妻子的柔肠百转。在遇到伊米莲·胡之前,康纳·拉文德是地地道道的单身汉,唯一见过的裸体女人印在破破烂烂的卡片上,藏在父亲的烘焙坊里。她黑发棕肤,摆出夸张的后仰姿势,腰肢弯折得非常厉害,肯定很不舒服。康纳对她的胸脯印象最深,乳头高耸挺拔,乳晕大如圆盘,仿佛在胸口摆着茶杯与茶碟。

晚上,当烘焙坊打烊时,康纳正惦记着这个女人。他擦完柜台,调整桌椅的位置,检查次日要用的酵母,完全跟平常一样。只是,今天——1925年12月22日——他刚刚锁好店门,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席卷左臂。

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转瞬即逝,康纳几乎没有留意。实际上,他仅仅分神了三秒钟,便继续思索更为重要的事情了。比如,他的女儿——她吃奶了吗?睡觉了吗?——以及永远忧伤的妻子。结果,康纳彻底忘记了左臂的问题,匆匆回家,亲自给宝宝洗澡,跟妻子进行艰难的交谈,然后关灯上床。夜里,他睡得很香,做着烘焙师的美梦,眼前飘过白花花的面粉和蛋清。第二天凌晨,他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在绝望与惊骇中,康纳·拉文德终于恍然大悟,他死了。

在12月23日的凌晨,伊米莲从沉沉的昏睡中睁开眼睛,觉得精疲力竭,唯有士兵、醉鬼和新生儿的母亲方能理解这种感受。起初,她以为是孩子的哭声打破了梦境,于是赶紧解开胸前睡衣松散的绳结,准备下床喂奶。可是,当双脚碰到湿冷的地板时,伊米莲却瞧见女儿仍在摇篮里安眠。她恍然大悟,原来是丈夫咽气的动静吵醒了自己。

伊米莲打电话叫救护车,悄悄地对接线员低语,“慢慢来,不必着急。”

她拽开衣柜,翻出丈夫最好的衣服,放在尸体旁边。一年前,他正是穿着这身行头,步入了举办婚礼的教堂。白色的棉布衬衫遍布着横七竖八的褶子,她动手上浆,熨烫平整;红色的丝绒马甲丢失了一颗漆黑的纽扣,她跪在地上,四处搜寻。接着,她给他更衣,过程非常复杂,裤子尤其难穿。她最后一次打磨拐杖。拿起丈夫留在浴室的铁罐,掏光里面的油脂,为他抹平发丝。直到此刻,她才心满意足。因为,她总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始终善待可怜的康纳·拉文德,即便对方死去,也依然坚定地恪守承诺。

她用掌心触摸他的脸颊,感觉冰凉而僵硬,仿佛丈夫的皮肤包裹着一块岩石。

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她马不停蹄地忙碌,找到烘焙坊的钥匙,挂在颈间的皮制项链上。等到四点四十五分,伊米莲只当了不足一小时的寡妇,她仔细地将女儿包裹在厚厚的毯子中,带着她穿过三个半街区,来到烘焙坊。伊米莲摸黑走进店铺,鞋底摩擦着黑白相间的油毡地板,嘎吱作响。这时,薇薇安娜饿了。伊米莲抱起宝宝,靠近胸脯,由于没有乳汁,母女俩都吓了一跳。伊米莲猛然想到,作为烘焙坊仅剩的主人,她肩负着向大众提供食物的责任。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喂养,还怎么让顾客吃饱肚子呢?

伊米莲转向储藏室,拖出一大袋白糖,用勺子挖起少许,掺着碗里的温水,倒入薇薇安娜的橡皮奶嘴,塞到宝宝口中。然后,她在一个纸箱内铺上外套、围巾和毛衣,让女儿躺进去。她点燃柴火,抛弃了制作点心或其他甜品的念头,打算选择朴素的面包——外酥里嫩,热气腾腾,可以果腹。

不久,香甜的味道飘满店铺,各式各样的面包出炉:表皮松脆的酵母面包,浓郁厚实的干酪面包,适合蘸汤的乡村面包,日常必需的吐司面包。我的外祖母在橱窗里摆满新鲜的食物,擦掉玻璃上的污渍,敞开烘焙坊的店门,让微风把美妙的芬芳吹向街道。她后退一步,拍了拍沾着面粉的围裙。忽然,恐惧涌上心头,舌尖泛起金属的腥涩,她呆立在原地,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人会买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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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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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武林行镖行业的龙头,让平静多年的江湖再次汹涌澎湃,引发血雨腥风的江湖本色!江湖,注定了是追求热血的符号,也是荣耀与尊严的搏杀场。一场外甥与舅舅的对决好戏正在上演。
  • 八方有灵

    八方有灵

    这是一个充满灵气的世界,修炼者操控灵力上天入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一位少年立志成为一名修炼者。
  • 异星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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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在异星球上结识来自地球的土著人,带领他们对抗野蛮人的入侵,用科学启蒙思想带领他们脱离蒙昧时代。依靠火枪大炮变成列强,殖民和摧毁奴隶封建制国家。发明蒸汽机建立近代工业革命,通过大航海发现新大陆主导全世界政治格局。面对崛起的邪恶政权国家通过世界大战最终建立现代文明!
  • 魂魄之命

    魂魄之命

    “我没有任何天赋,所以,我很羡慕那些有天赋的人。”“来吧!其实你比其他人更有天赋!你!才是应该登顶的人!”哇……这算是作弊吧?经济无故提高,小兵跑的贼快、攻击速度贼快,还能绕过对面的兵直推水晶?怎么会是作弊呢?那……可是你的天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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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男主

    27世纪中叶,一名天才医生研发出高效抗癌药,不料这竟导致女婴出生率大幅度提升,直到28世纪,辉日之国的大部分政权已被女性掌握。适时人口大幅度流动,各地学校优劣差距过大,人才紧缺,危急之下,国家采取措施——发动最终男主计划!第一学院落成,千人精英集结,在众人之中,名叫星的少年被命运选为男主,接连不断的淘汰,最后只能剩下8人,男主是将一直更替,还是留至最后。竞争,为了充满光明的前程而起航。为了战胜无情的世界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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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毁灭火种

    当一个新的文明的开始不光象征着一段辉煌的传奇同样代表着一段文明的毁灭。。当一段文明毁灭时又该如何的面对。。是反抗,是面对,是争取拿渺茫的一丝生机。。。也许他们会留下一点东西来证明他们存在过、、、、欢迎喜欢《毁灭火种》的书友们加入137911853QQ群。。希望大家能够在群内给我更多的启发和需要修改的地方和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