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娜在药房的冷饮柜台找了份工作。先前,她烤制的泡芙令顾客号啕大哭,咸涩的泪水毁掉了整整一周的面包,母亲别无选择,只好再次禁止她踏入烘焙坊。在冷饮柜台,薇薇安娜守着黏糊糊的玻璃杯,负责提供奶油冰激凌和樱桃可乐。康丝坦斯·夸肯布什不怀好意地询问,现在杰克·格里菲斯即将迎娶劳拉·拉夫劳恩了,那她该怎么办呢?薇薇安娜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会自由自在地飞翔。”
空运伤兵的机组急需护士,许多女乘务员都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薇薇安娜也曾考虑过要贡献一己之力。街坊邻居家的几个少年在高中毕业之际纷纷参军入伍,才过了短短数月,其中两人便躺在深色的木头盒子里重返故乡,伤心欲绝的父母摘下挂在窗前的服役旗帜[88],把蓝星改成了金星。薇薇安娜认识他们俩,华莱士·齐默是德蕾拉·齐默的哥哥,而丁奇·菲尔兹在英语课上坐在薇薇安娜后面。
得知珍珠港遭到偷袭,她真诚地祈祷,恳求神明保佑那些被困在“亚利桑那”号[89]战舰上的少年。此外,她还为欧洲大陆的士兵编织手套,希望他们能抵御严寒,顺利地向敌人扣动扳机。薇薇安娜常常沉浸在白日梦里,幻想着自己能够照顾伤员恢复健康,在枪林弹雨中高喊“快取绷带来”,洁白的制服短裙随风飘扬。可是,薇薇安娜从未接受过医护培训,所以在展望空中生活的时候,她很少描绘飞越敌占区的情景。归根结底,薇薇安娜不适合涉足战场,她讨厌响亮的声音,就连听到茶壶烧开的呼啸都会大惊失色。而且,她肯定无法忍受血腥的气味。
在薇薇安娜勾勒的画面中,她看到自己端着粉红色的餐盘,动作优雅地在机上穿梭,向大家分发食物和饮料。她要让雪白的皮鞋始终闪闪发亮,给双腿涂抹遮瑕的化妆品。她会面带微笑,跟头等舱的乘客调情,在候机室里喝着鸡尾酒跳舞,偶尔回到飞行员的宾馆房间里休息。次日清晨,她将忽略洗手池旁的婚戒,捏起发卡,把小巧的圆盒帽固定在蓬松的卷发上。
有一天,时间过得十分缓慢,薇薇安娜正在冷饮柜台等待顾客光临,无意中瞧见一张陈旧的报纸塞在盛满热巧克力的容器背后。在关于冥王星的新闻旁边,印着一篇简短的文章,记叙了一架飞机的冒险。它耗尽燃料,迫降在怀俄明州切罗基驿道[90]附近的麦田里。在场的空姐声称,众人骑马坐车,从数十里之外赶来,围观陌生的庞然大物。他们认为,那位美丽的空姐就是“误落凡尘的天使”。薇薇安娜很喜欢这个故事,第二天,她便向美国联合航空公司递交申请,应聘乘务员的岗位。
面试官拿着硬邦邦的书写板,厚厚的下嘴唇犹如自行车的轮胎。他要求薇薇安娜掀起裙子,在屋里来回走动,方便他观察她的腿部线条。接着,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的手掌、指甲、头发和牙齿。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丝毫不觉得尴尬。前一天晚上,她小心翼翼地夹起头发,让一缕缕纤细的波浪拂过肩膀。而且,她还认真挑选,保证口红的色号准确无误。最后,面试官满意地笑了,鼓鼓囊囊的下嘴唇格外凸出。他告诉我的母亲,她长得如此漂亮,实在是非常幸运。她却暗暗思忖,不知相貌平庸的男人是否都这样讲话。
在等待通知的过程中,薇薇安娜依然去药房上班,漫不经心地给滴滴答答的冰激凌添加过量的奶油,或者往装满可乐的玻璃杯里继续放大樱桃。她在脑海中设计着崭新的蓝图,跟过去的规划截然不同。她想,如果这就是没有杰克的生活,那么没有杰克的生活倒也不错。很快,她便告诉自己,她要成为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乘务员了,将在整齐的小圆领底下佩戴金色翅膀[91]的胸针,迎接美妙的未来。
可是,在8月下旬,薇薇安娜走进药房的洗手间上厕所,忽然想起了刚满13岁的那一天。她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感到小腹隐隐作痛,立即悄悄地打起了如意算盘,虽然肚子疼得不厉害,但是足以让母亲允许她不去学校。她走下楼梯,决定装病逃课,却发现母亲已经知道了。
其实,这并不意外。伊米莲总是能从莫名其妙的地方得到古怪的信息。梦见钥匙,代表着某种变化即将发生;梦见茶水,预示着不速之客马上登门。鸟鸣自北方传来,象征悲剧;自西方传来,象征好运;自东方传来,则象征真爱的降临。小时候,薇薇安娜怀疑母亲的天赋可以通灵——也许她能跟死人交流。然而,伊米莲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否认薇薇安娜的猜测。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鬼魂。”说着,她偷偷地瞥向客厅的角落。
伊米莲把月经带递给薇薇安娜,她乖乖地穿上,在腰间勒出了一圈红色的痕迹。当天,薇薇安娜不仅获准在家休息,而且还得到了母亲写的假条,使她在一周之内都免遭体育课的折磨。
此刻,薇薇安娜意识到,在夏至日庆典至今的两个月里,她再也没体会过那种熟悉的腹痛了。
高中期间,坐在薇薇安娜旁边的女生赌咒发誓,坚称自己的表姐通过打喷嚏解决了怀孕的问题。薇薇安娜曾经纳闷儿,这个女生为何要将表姐的故事告诉她。然而现在,她却直奔药房仓库,撕开一袋黑胡椒,用手抓起一撮,凑到鼻子底下。在第八次尝试以后,她终于明白,冲着胡椒打喷嚏只会把粉末吹到脸上,刺激脆弱的视网膜。
接着,薇薇安娜拼命地咳嗽,弄得喉咙火烧火燎。夜里,她辗转反侧,期待奇迹的出现,盼着疼痛的感觉能够重新占领肚子、后背和大腿根部。
在工作中,薇薇安娜每个小时要跑六趟厕所,烦恼越来越沉重,希望越来越渺茫。最后,她变得心灰意懒,无比沮丧地离开洗手间,回到冷饮柜台,正巧碰见杰克·格里菲斯踏入药房。
也许是出于矜持,也许是出于愧疚,整整一个夏天,杰克始终在逃避薇薇安娜。他在西雅图码头周围的军队补给仓库干活,其他同事全是四五十岁的女人,她们的儿子或丈夫都在外国的战场上打仗。在休息日里,杰克会开车带着未婚妻去海边兜风,为了跟他挨得更近,劳拉·拉夫劳恩主动留在西雅图过暑假。对于杰克而言,那年夏天的空气似乎一直都充斥着臭烘烘的鱼腥味儿,挥之不散。
杰克对薇薇安娜说劳拉·拉夫劳恩很善良,此话绝非虚言。她确实性格温和、通情达理,杰克知道自己应该爱她。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人人都喜欢劳拉·拉夫劳恩,她八面玲珑,能够满足大家的一切愿望。可是有时候,站在海边,杰克会遗忘她的存在,记起巅峰巷的夜晚,头顶的炎炎烈日瞬间化作莹莹明月,眼前的波涛汹涌突然变成风平浪静。他抬起双眸,瞧见劳拉·拉夫劳恩面带完美的微笑,将发丝缠绕在无名指的订婚戒上。他回过神来,心想,噢,对了。于是,生活继续。
杰克·格里菲斯和劳拉·拉夫劳恩在惠特曼学院的橄榄球比赛上初次相遇,两人同为一年级新生。对垒双方分别为惠特曼传教士队和连续九年取得胜利的威拉姆特[92]小熊猫队,世界大战的爆发导致联盟内部的学校纷纷取消橄榄球项目,结果这场比赛竟成了三年间的最后一场比赛。在跟随室友赶往体育场之前,杰克正在给薇薇安娜写信,那封始终无法完成的情书将会被尘封在桌子的顶层抽屉里,再也不见天日。他们穿着金色和蓝色的毛衣,高声唱着校队的加油歌,“惠特曼,献给你……”
在观众席上,杰克看到了飘扬的黄铜色长发,就在比自己矮三排的位置。随着悲惨的比赛的进行,惠特曼学院渐渐落败,杰克却望着那位姑娘,她为传教士队的艰难得分而欢呼雀跃,娇嫩的脸颊冻得通红。
杰克得知,劳拉·拉夫劳恩参加了爱心俱乐部,帮助年幼的孩子提高社会技能,而且,从胸口佩戴的白盾胸针能够推断,她也是三角伽马社团[93]的成员。每逢周五下午,她会贩卖美汁源[94]和战争邮票[95],把赚到的收入统统上交给军队。除此之外,她还是一名优秀的花样游泳运动员,技巧高超,编排新颖,足以令埃丝特·威廉斯[96]都相形见绌。劳拉的父亲是1920年的毕业生,他向惠特曼学院捐赠的款项远远超过了其他校友,包括声名显赫的公众人物。拉夫劳恩一家住在斯波坎市城郊的一栋英式都铎豪宅中,劳拉的父亲常常跟生意伙伴在书房里抽雪茄,而劳拉的母亲则在茶室里款待客人的太太,他们拥有一群荣获大奖的阿拉伯骏马和一座位于海边的度假别墅。最重要的是,杰克发现,拉夫劳恩一家十分正常,毫无古怪的嫌疑。谁也不敢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称作“巫婆”。
就连杰克的父亲都不会信口开河。
8月底,天气炎热。杰克走进药房里,坐在冷饮柜台前的金属凳子上,点了一杯香草味的汽水,薇薇安娜看着他用吸管喝掉浓稠甜腻的饮料。然后,杰克抬起头来,凝视着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那可怜的母亲弯下腰,躲在柜台后面,呕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