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走后,夜琼才从树后出来,眼底晦暗,只匆匆看了一眼坟前的酸果就移开了,坟前的青草堆在地上,月光将木块上的名字照的亮了些——叶清妍。
树影下纤细的身影靠着树干,天空灰暗,久久未回神。
娘?爹?
呵呵,扯出一抹冷笑,夜琼的思绪飘远。
当年,那场婚宴轰动京城,两边的街道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宾客满满的院子里,她一袭嫁衣,一步步走向堂上的父母,侧目撇一眼他垂下的红衣,巧笑嫣然。
可他步子慢悠悠的停了,从人群里牵出一位姑娘,宾客喧哗。那姑娘面颊侧有与她相同的花纹胎记。
她掀开红盖头,露出精致的妆容,静静看着。被他牵着的那位姑娘,不及她貌美,没她一身武功才情。
纵使在场宾客或惊艳或嫉妒于她的容颜,可她,还是输了。
那个姑娘,只站在他身边,挽着他衣袖,眉眼含笑。
那一刻,她拂过自己精心修饰的墨黛,经络分明,她的眉眼,即使含笑,也还带着浅淡悲伤。
红盖头被风吹落在地,纸条紧握手中,字迹模糊不清:停手,在众人面前配合我,你假死脱身。
她冷笑,梳妆前,她对镜含笑,那时她还在想,她当真如此幸运?能嫁与他。之后,一丫鬟塞来纸条,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塞进衣袖里,若无其事修饰眉宇。她暗自舒了口气,像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就该丢了才是。
她早知,他说的停手,应当是这个意思。毕竟,她曾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满心唯有复仇,世事于他,不过一场戏。演了这么多年,可他,偏不愿做这场戏,偏……不愿娶她。
大婚当场,新郎牵着另一位姑娘,宾客议论纷纷。他向堂上人做辑,徐徐开口,一字一句,又给她编了另一个身份——多年前被叶老爷揭穿罪证其后遭灭门的凉氏孤女。
他身旁的那位姑娘,才是真正的叶家四小姐。而她,只想报仇,趁叶四小姐入京,雇人杀其,取而代之。却未曾想,被他所救,如今才恢复记忆,想起身世。
她一介弱女子,如此计划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祸头便被他安在了他的死对头安大将军头上。
人证,物证,事无巨细,找不出纰漏。
她的主上,好生谋划。
宾客喧哗,耳边嘈杂,她只看到,他的唇一张一闭。
他做了个手势,她配合着,像极了恼羞成怒,持剑刺向那四小姐,众人惊呼,她听见人群里有一妇人大喊:妍儿!
娘?她真的侧目看向那妇人。
可那妇人,已等到她真正的女儿。
只一瞬,他一剑刺进她心窝,她倒落在地。闭眼前,她看见,侯老爷也来了,他们夫妻握住那个姑娘的手,泪流不止,原来,他们早就来了,埋在人群里,自始至终,也未替她辩驳一句。哪怕说一句,她并未害我一家,罪不至死。
而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将一切还还给那个姑娘。
她是假死,却是真的怒极了。自始至终,她都输得透彻。
原是他看上叶家小姐身份,坐一场大戏英勇救美,他本就生得貌美,又满腹才略,叶家小姐芳心暗许,甘愿待在他身边。他安排好一切,她顺势取而代之。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如若不是这场婚约,他还是会欺骗那个姑娘。他原只是不愿她做他的新娘。
一同做的一场大戏,落幕的却只她一人。她躺在冰凉的地上,也只有个四岁男孩,红了眼眶。
原先,她不懂,他想让她做叶家四小姐,只需杀了真身罢了,为何会把那个姑娘留在身边。
如今,她终懂了——临时起意而已。
她的尸体被扔到乱葬岗,那两个小厮,不敢违命,只给她盖上了几件旧衣服。
说起来,这乱葬岗后的坟还是她自己挖的,她清楚记得,那晚风格外冷冽,她胸口还在滴血,手上满是污泥,在木块上一笔一画的刻上——叶清妍之墓。
而两日后,她便成了珞昕园的花魁。
汇散的眸子越发清楚,妇人已走远,夜琼转身离开,在叶家的许多事,朦朦胧胧,早已记不清了。
夜琼离去,寒月自暗夜出,注视夜琼的背影,不自觉就弯了眉眼。快要成婚,主上突然让他送个东西给叶四小姐,不经意间瞧见侯夫人深夜独自外出。不曾想跟着来,还能碰到她。
为了掩盖他自身气息,他可是累个半死。
那年,她假死被扔乱葬岗,世人忙着嚼舌根,叶家人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主上夸她任务做的极好。
可她并非天生的戏子。那个演的极好的肆意随和的叶小姐,原是被她藏起来了,如今,真的死在了乱葬岗。
可让那藏起来的叶小姐重见天日之人,却不曾理会过,所以,她才如此难过。
那时,寒月善后好一切,急匆匆赶来时,就只留下这一座坟。
她消失了几天,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回到落府,次日就去了珞昕园。
说起来,那几天,叶侯夫人偷偷派人在乱葬岗寻尸体,还是他引那两小厮发现后山的这座坟。
至今,叶侯夫人也不知,那两个小厮口中的黑影便是寒月,还一直心存感激,以为是那黑影为夜琼做了座坟。
夜琼走远,寒月轻笑离去。
——
次日,年少英勇的落将军娶妻,满京城都多有小儿郎晃晃悠悠,望见识这浩大的婚宴。也有人提起那假四小姐,感慨道,这两场极其相似的婚礼,还真是今日更胜一筹!只是嫁妆便比那年多了一大截,最主要的,里面还有皇家赏赐的不少东西,可谓是名头场面都赚尽了。
侯府早早便开始收拾,大红的绸缎铺满府邸,阳光明媚,丫鬟小厮嬉笑忙碌着,风都轻柔了些,迎亲的队伍在来的路上,新娘子屋里多有祝贺之人。新娘子要赶着吉时梳妆,这些人便陆续散了。
丫鬟忙了一阵,叶清妍独自望着镜中妆颜精致的女子,两颊泛起淡淡红晕,只勾起的浅笑略显迟钝。
一双手搭上新娘子的肩头,镜中多了一张慈祥的脸——母亲,叶清妍想笑,可瞧到了母亲身后的李妈妈,一双清明的眸子逐渐有些浑浊,喉咙生涩:“母亲?”
听着带着讯问的语气,两位妇人的眸子都红了,李妈妈低声喊了一句,眸色透着不忍:“夫人?”。
叶侯夫人不敢去看女儿期许的眼眸,移步到旁侧,李妈妈叹了口气,轻拾起新娘子的发枝,细细梳了起来: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李妈妈的嗓音慈祥温和,可清妍笑着笑着……便哭了。
母亲昨晚便告诉她,父亲不会送她出门,她也不会为她梳头。哥哥近日见她的眼神总是闪忽不定,小叶檀因小木鸟坏了而闷闷不乐,竟也生了她的气。
今日是她大喜之日,怎的得不到完整的祝福。
梳妆完,李妈妈为她盖上红盖头,遮住了她泛红的眼眸,丫鬟牵着她出门,一步一步走的很缓慢,走了许久,母亲也不曾喊她:母亲当真……不送她出嫁。
身体突然腾空,叶清妍已被哥哥背起,轻踏台阶的声音,一阶一阶。说实话,她从不曾怨恨过那个抢了她身份的姑娘,相反,觉得她甚是可怜。
她不曾怨过任何人,真心待人,可为何到最后却是她……像个陌生人。
叶大哥背着妹妹,瞧着落到鞋子上的几滴阴湿,还是忍不住开口:“妹妹……别怪爹娘,其实就连哥也……”
“爹娘愧疚,两年前,明明不至于夺了她的性命,却眼睁睁瞧着她被扔进乱葬岗。阿语说的对啊,说到底,她什么坏事都没做,她救过爹的性命,圆了我的姻缘,真心宠爱小叶檀,我们叶家……亏欠她啊。”
背上的人没有动静,哥哥顿了下,说出最想说的话:“她……也是爱落将军的啊。”
清妍终是愣住了
是她?抢了那女子的丈夫?!
这些事……她从不曾听家中人提起过。她看过她留下的房间,也瞧见小叶檀对木鸟的偏爱,她只是想,她必是个极温柔的女子。
不曾想:父亲被人陷害时,母亲四处碰壁,她只身一人入虎谭,将污证偷偷呈给官府。
也是在她死后,哥哥才得之,当年嫂子突然愿意接受他,是她设计让嫂子见到那伪君子的真面目,解除了两人之间的误会。
她暗自改奏章,暗自教训长舌妇人……一桩桩,才浮出水面。
这些事情,清妍在三日回门时央着哥哥才得之细委,现如今,她趴在趴在哥哥背上,失了思绪。
叶侯府院子里,外头奏起喜乐声,小叶檀头更低了几分,两腿晃悠着习惯性又拧了拧木鸟尾巴上的机关,小木鸟坏了好久了大抵是不会再飞了。身旁小厮正愁怎么让自家的小少爷开心,这再一看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少爷,少爷快看,木鸟木鸟。”
小叶檀觉得心烦刚想骂过去,一听扑哧扑哧的声音猛的跳了下来,突然想到什么,抓着正飞着的木鸟一溜烟就跑了,只留下小厮在那扯着嗓子喊:“少年,你干嘛去啊,跑慢点,别摔着了。”
喜娘扶着清妍上轿,恍惚身后传来小叶檀的声音:“姐姐,姐姐!”
清妍回眸,小家伙冲到门前,扭了几下小木鸟朝着她飞了过来,叶槛圈着手朝她喊:“姐姐,姐姐,你今个老漂亮了,是最美的新娘子!”
小家伙眼里闪着光,清妍皱着鼻子就哭了起来,门前,母亲,哥哥,嫂子,小叶檀站在一处。
至于她的父亲,怕是在哪躲着,偷偷送她出嫁。
“起骄!”
喜娘洪亮的声音响起,队伍启程,清妍瞧了一眼马背上那个她深爱的男人,一下就释怀了。她身后,她的亲人终归是在的,她身前,有那个她愿共度余生的人。
时日上,那女子才是她家人心中的亲人,她凭着血缘抢了她的亲人,甚至说,她还抢了她的丈夫。而她得到的惩罚——只是需要些时间适应这些短促的陌生,她又有什么可怨呢?
迎亲的队伍走远。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叶侯夫人在院中泣不成声,说到底,她的两个女儿都不该受此委屈,都怨她,丢了这个,离了这个。
鼓乐声消散,侯爷才从房中出来,叶家儿媳对着远处公公行了一礼,站到自家相公身侧,握住他紧握的手。
侯爷瞧着夫人,叹了口气,眉宇有些沧桑。
当年,夜琼化名叶清妍,一颗冰冷的心,竟开始习惯这个家的温度。
许多时候,夜琼在黑暗里擦拭满身污血,刀剑入骨,她却盯着一旁叶小姐的服饰,傻傻的笑。
——
可这一切,却是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