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眼下并非出门的好时机,无奈有约在先,南宫奕只得起身赴宴。
尹长风此次以私人名义相邀,因此并不适合在东宫设席。为方便姐弟两人相聚,就选在了离东宫不远的鸣鸢台。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鸣鸢二字,为先帝所赐,取自《诗经·大雅》,借以警醒后人。
不同于之前宫宴上的歌舞升平,今日席间静悄悄的,空旷的高台上,只见两人寂寥地坐着,来者也仅有他一人。
稍稍走进,便可认出那位身怀六甲的妇人,梳着沧溟特有的朝云近香髻。可他却毫无波澜,反而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两人相见这般结果也不足为奇。毕竟,除了骨子里有着半分相同的血脉,他对这个远嫁别国,素未谋面的长姐,并无太多情感。所以此刻的久别重逢,少了那么几分温情,就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可能是多日未见母妃,待看清妇人的容貌后,南宫奕觉得,自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母妃早些年时的模样。等他回过神来,心里却是五味陈杂,久久不能平静。
南宫敏见堂下之人面色瞬息忽变,心下一片了然。但并未当面戳穿,而是起身相迎,想要转移他的注意。一想到她行动不便,此时身边又没有宫女搀扶,尹长风生怕她摔着,见状赶紧快步追上,跟在其身后。
“你慢点,人又跑不了。”
可是南宫敏根本没理他,心想就算如今稍上了些年纪,此前她也怀过两胎,哪用得着这么娇贵。而且,自己娘家的那点陈年旧事,也没必要和他细说。所以,只是递了个眼色让他闭嘴,随即转身继续向前。
“多年未见,这孩子都长大了。
你离开金陵也有些日子了吧,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想家了没有?一路上吃住都还习惯吗。”
虽说两人初次见面,可大姐姐这么热情,他也不好过于客气。于是,尽管不太适应,南宫奕依旧尽量亲近地答着:
“在外一切都好。只是姐姐被这么一说,有点想家了。”
南宫敏本就不是健谈之人,刚才只不过一时心急,一时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怎么说两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眼下尹长风还能看不出她的窘况吗。
只见他偏头一笑,好叫身边人安心,接着立刻上前打圆场。
“做了娘亲之后,敏敏越发心细,把谁都当成小孩子,你这个当弟弟的别见怪!”
南宫奕也不善应酬,尤其这种涉及孩子的事,他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笑着颔首,以免尴尬。
三人之中有两个不开口说话,接下来就自然成了尹长风的专场。于是他便开启了花式秀恩爱的模式,傻笑、夹菜、披衣服轮番上阵。看得南宫奕是脸红心跳,只顾着闷头用膳,拼命地想要掩饰此时波涛汹涌的内心。
花开半夏,酒醉微醺,三人在这种奇怪而又微妙的气氛下,火速终结了这场私宴。
南宫敏身子不便,只叮嘱他照顾好自己,便被尹长风亲自扶回了寝宫。未免旁人生疑,南宫奕也未敢在宫内逗留,送走夫妇二人,就直接快步往宫门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多少远,无意间听到角落里传来一阵嘈杂。他本以为是碰到了私会这样的腌臜事,不想理会。可哪有人私会,还敢闹出出这么大动静的,生怕巡夜的御林军抓不到呀。
越往深处想,他越觉得不对——天色已晚,宫内各处都有侍卫巡守。那边闹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被发觉,除非他们便是御林军中的人。可就算是禁卫中的将领,巡逻期间玩忽职守,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扰了哪个宫的贵人,不是他们能担当的起的。
带着万般疑惑,转身循声而去,想要一探究竟。
越往前四周越荒凉,地上积有不少没来得及清理的残枝落叶。再加上晋宁最近天干物燥,他不小心踩上了一截枯枝,只听清脆一响。必定惊动了对方,谈话声戛然而止。
来不及后悔自责,南宫奕即刻加速上前,生怕生事之人逃跑。也幸亏来得及时,两人还未逃出多远就被他追上了。
“大半夜的不巡逻,跑到这偏僻的对方,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马上跳出来打圆场:“人有三急,忍不到茅房,就跑这来了。还请公子恕罪。”
“休得狡辩!方才你们二人分明是起了争执,还不老实交代!”
“公子饶命,刚刚是我和这位兄弟在拌嘴,小的断不敢做出什么有违宫规的事啊!”
虽说他并不像在演戏,但南宫奕可能是比上次被尹长赢整怕了,心有余悸,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又偏偏说不出有哪里不对。不过生在帝王家,南宫奕见识过太多因大意丢了性命的,所以尽管不便插手此事,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亲自拘着两人前去东宫,交给了尹长风身边的亲信。
当天夜里,童家来了位不速之客。派人通传后,就见童大少爷亲自出门迎接,将人毕恭毕敬地请到了父亲的书房。
”今晚有两个的羽林卫弟兄,被沧溟的皇子给抓了。眼下人已经交到了太子手上,恐怕对方很快就能发现端倪,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此事早已准备多时,白统领无需担心。既然对方有所察觉,那就鼓动雍王那个草包,提前起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此次事关重大,童兄你看。”
”唉,白老弟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功劳。只要你到时候,按原计划接应起义军入宫,除了加官进爵,晋宁附近的交易也全都交由你管。“
“小弟在此先谢过兄长。不过亲兄弟也得明算账,眼下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岂不安心。”
童老爷忌惮白家手中的兵权,过些时日,还用得上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
于是,十分爽快地立下了字据,盖上了童家商铺和自己的私戳后,一脸真诚地交到他手中。
”童兄深明大义,果真是人中龙凤,此次大业定能一举功成。“
只见老东西并未多言,只是讪讪一笑,然后给先前沉默不语的儿子递了个眼色。
”那就借白统领吉言。时候不早了,晚辈去前面送送您。”
待他回来,书房只剩下父子二人,一旁的年轻人不由得开口问道:
“父亲,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祖业,您怎能这般轻易地让给那个姓白的?”
“呵,不过是一张废纸。再说,就算为父真的拱手相送,他那蠢钝如猪的样,又吃得下吗,也不怕被活活撑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钰儿,你终究还是不够老道,做不到能屈能伸。”
“孩儿受教了。”
“无妨,日后历练的机会还多着呢,多用点心思就好。”
“好了,早些回房陪陪妻儿吧。小宛从云谷回来,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你明日一早就去城外接应,免得被城门那些不入流的人冲撞了。“
“父亲放心,钰儿一定将小妹毫发无损,体面地带回来。”
其实不用父亲嘱咐,昨日一听到消息,紧接着大姐就回了娘家。死缠烂打地要和他一同去城外,接自己的小心肝。
之前,小宛跟着师傅四处游历,有两三年没回来过了。他这个当大哥的,有时都忍不住想念,更何况嫁为人妇的阿姊呢。所以他并未推辞,一口便答应了。
“哎呀这臭小子,还不如他姐夫呢,一大早的,就知道催催催。
依我看,要不是咱家富足,他说不定连媳妇都讨不到。”
翌日清晨,童家大姐一边梳妆打扮,一边还不忘发着牢骚。
“大小姐说笑了,钰少爷俊美无双,以前在不知是多少丫头小姐眼中的如意郎君呢。到了家里,却叫你说的这样一文不值,老奴可不依。”
“奶娘偏心,打小就知道护着他。我这个能欺负他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许我说上两句了。
唉,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呸呸呸。你这人精,都做娘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成天净说些不着调的。”
“你老教训的是,来消消气,咱们还得去接小宛呢。”
“这个蠢丫头,自打被阿爹送去云谷之后,整日专研那些花花草草,怕不是又变傻了。要不然你说她这两年,怎么都不知道回家看看我们呢。”
一行人在城门口等了小半天,临近晌午,依旧未见到人影。
“钰儿,你要不派人去打听打听,近日晋宁周边有没有山匪,别让宛丫头教人给绑了。”
“阿爹给小宛身边派了不少自家护卫,在玹月境内不会出事的。”
“那就再等等,要过了午时,还接不到人,你立刻带人去寻。就算把晋宁翻个底朝天,你也得给我把小宛找回来,听见没。”
“大姐放心,若是再见不到小妹,我马上派人去找。“
一开始童钰并不担心,可大姐在他耳边念叨了半天,心里终究还是怕妹妹出事。
不曾想一抬眸,就见到不远处,一辆童府的马车缓缓驶来。
守城的士兵早已打点妥当,童钰很快便把人带了回来,起身回府。
一路上守在车旁,偷听里面许久未见的姊妹两说着悄悄话。
“这是哪家的小姐,怕是上错车辇了吧。”
“无心冒犯夫人,小女这就下去。”
“你个小没良心的,刚回来就想着跑,看阿姊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作势便要挠她痒痒。
马车太小,童宛躲避不开,只好反击回去,一时间两人乱作一团。
“小宛认输,保证这几日天天待在家里,阿姊就饶了妹妹吧。”
“算你识相。不过回来以后,休想闭门不出,整日侍弄家里的哪些花花草草。
你可得好好陪着阿姊去城中逛逛,家里那些男子,就没一个有你贴心的。
正好也给你挑些娇俏些的衣裙首饰,眼看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这打扮太素静了些。”
“我用不着那些,小宛要一辈子陪着阿姊,才不嫁人呢。”
“油嘴滑舌。我看你只有嫁了人,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再成天东奔西跑的。
天下那么多救死扶伤之人,反正也不差你这一个。”
“但外面那些所谓的杏林高手,不见得多少有真本事,有的人品都让人难以恭维。”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也不想想天下间,有几个像你这样家财万贯,还想不开跑去学医的。
阿爹常说技多不压身,我有了宝儿也没将名下的铺子假手于人,整日逍遥快活。
人为什么非得要有一技之长?不就是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本嘛。
如若全家老小都喂不饱,还谈什么悬虚济世,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那也不能弃别人的性命于不顾,实在是有违医德。”
“怎的还较上真了,好好好,你最厉害。阿姊方才是妇人之见,不识大义,别太往心里去啊。
瞧这发髻都歪了,来阿姊给小宛梳个新花样,就当是赔罪了。”
童宛并非刁蛮任性之人,只是从小被保护的太好,几经游历,初识世间人心险恶,一时不太能接受罢了。
看到阿姊还拿她当小孩哄,童宛只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没见过阿娘,但生在富贵人家,又有父兄,阿姊疼爱,仅这两点就让自己比其他人都强上许多。只要有他们在,余下的无论是泥泞还是坦途,结果总不会太差。
姐妹俩整理好仪容,一行人也到了童家。
阖府欢聚,其乐融融。至于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自己开心就好。
“小宛这次回来,阿姊真是太高兴了。今晚就让你姐夫带着宝儿独守空闺,换咱姊妹俩同衾而眠,可好?”
“额,那就难为姐夫了。”
“走去姐姐院子里,我得先把宝儿给哄睡了。你呢,就帮阿姊收拾套衣裳,带回你那。”
“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宝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