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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沐兰旧事

当他拼命赶到的时候,遍地都是尸首。

血流成河,血泊让路都没法走,人们死前的神情都是恐惧,眼球突出,血丝密布。成堆的尸体中间,他潦草看去,不像有哥哥的影子。

但他错了,当他往前走过楼角,就看到在更多聚集的尸体中间,玖宗仁静静站立着,手里拿着一块白布。

那是哥哥衣服的碎片,上面还有半月状的纹章,是沐兰家的家徽。

“你竟敢······你竟敢杀了兄长,我要你偿命!”他怒不可遏,拔剑就刺。弥刹家臭名昭著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他们连天下第一名医沐兰鹤都敢杀死。

玖宗仁动也不动,一个他的女侍在旁边数米开外甩出十字链刃挡开了他的剑,然后十字刃反弹至空中,她熟练地稳稳接住。那一挡的气力大得惊人,他竟被推开跌坐在地上,剑也落在一边。

玖宗仁似乎示意她暂停动手,然后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沐兰鹤不是我杀的,他死于你面前看到的这群人。”

“你胡说!兄长救了他们!弥刹家试毒失败,就杀人灭口!”他年少气盛,也不管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抬头恶狠狠看着玖宗仁,眼里满是杀意。

玖宗仁像可怜一般看着他,慢慢说:“信不信随你吧,他们缺药,鹤老先生的血与药草同效,他们就伤了鹤老先生,我赶到的时候血都被喝干了,被吃得连骨头都找不全了,所以我杀了他们。”

“你胡说!”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你就是不想背负骂名!何必找借口!”

“忘恩负义的人们,不值得被拯救。”玖宗仁好像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随处可见的死亡,“鹤老先生死于他的善良,也死于对人性的高估。”

“我不杀你,你回去好好安葬鹤老先生,他是这乱世里,唯一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玖宗仁说完了,就转身要走,他瞅准机会,捡起自己的剑,冲上去就要从背后捅死玖宗仁。那女侍看到了,十字刃再次出手,但他没有退避,义无反顾往玖宗仁撞去。

玖宗仁反手一掌正中他心口,打得他倒退好几步,喉咙一腥,吐出几口血来。剑也脱了手,他捂住心口倒地不起,但十字刃也没能够到他。

玖宗仁回头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充满了可悲的怜悯。玖宗仁带着女侍走了,只留下他蜷缩在原地抽搐。

那一掌震断了几处骨头,破了几处血管,内伤很重。不知道过了多久,沐兰家的人赶到,七手八脚抬他回去治疗。暮雪虽然治好了他的内伤,却也无法恢复他的健康,他终生再也无法习武,甚至无法自由行动。他腿脚不便,身体孱弱了,整个人迅速苍老下来。

但他的仇恨并没有因此衰退。暮雪当上继任家主时他曾反对,因为暮雪声称短期内她不会与弥刹家为敌。他组建了地兵卫,找到并训练了百檀木、苍良久、以痕天。他还暗中与闵家、山藏家、东度野家有所联络,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亲手复仇,杀了玖宗仁,灭了弥刹家。他始终坚信鹤就是死在玖宗仁手里,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在推卸责任。

从那天起至今已经整整一十七年,他终于看到了弥刹家颓败的端倪,弥刹家主死了,四恶灵只剩其一,两宗门又有所不和,他如今的愿望,就是玖宗仁能死在他面前。

二爷死死握着手中的檀木拐杖,听见通报说玖宗仁到了府门外时,他的手因握得太紧而剧烈抖动。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终于还是出来了啊,这就是沐兰家待客的礼节吗?”玖宗仁仍戴着白色面具,他悠哉悠哉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左手边是弥刹堕,小男孩颔首低沉,额头的黑色印记很显眼。

“沐兰晟。”玖宗仁喊着他名字朝他招手,好像熟人见面打招呼一般,看得他气血翻涌。

“二爷,只有玖宗仁与那孩子,恐怕有诈,二爷别激动才是。”苍良久在他耳边低语,他才渐渐平复下来一些,只问道:“【苍凉】都按计划安置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二爷放心。”苍良久拱手行礼。

沐兰晟上前与玖宗仁对峙,说道:“你闭关了这么些年,竟也还能认得出我。”

玖宗仁面具下的脸似乎在笑,他轻松地说:“没办法,你眼里的杀气还是和那年一模一样。”

“鹤老先生的孙女呢?好像是叫沐兰暮雪吧。沐兰家屠杀弥刹家众,暗算弥刹家主一事,她身为家主,总该知情才是。”玖宗仁提起暮雪,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

“此事我一手谋划,家主并不知情。”沐兰晟不紧不慢地说,“家主因故,昨日前去京都,看不到仇人的死,甚是可惜。”

“哦?”玖宗仁别有意味地拖长了音调,“那可真是不巧,月无夕前日也去了京都,若是碰到,希望沐兰家主她,能安然无恙才好。”

晟眉头微锁,月无夕不在此处?玖宗仁竟然如此大胆,只带一个没见过的孩子前来?但月无夕的可怕他略有领教,何况这些年过去月无夕也随玖宗仁闭关修炼,少卿与暮雪恐怕都不是对手。

晟转身对苍良久说:“你转告山藏家,得派人前去京都······”话音未完,就被一枚钉入府上门匾的小骨刃打断,玖宗仁把玩着几片同样的小骨刃,冷冷地说:“跟我聊天的时候最好专心一点,你可是杀死了我最好的侄子!”

看来得先解决他······沐兰晟眼神一凛,作了个指向心口的手势,这是约定好动手的暗号。

百檀木从地下钻出,带着参天的树木藤蔓缠绕而上,地面都裂开三尺宽的缝隙。百檀木先用藤蔓制住了小孩子,再缠绕上玖宗仁的腿。但玖宗仁从他一出现就连连跃起躲闪,竟然以惊人的弹跳力逃出了他预先埋设的根须范围。

“动作好快······”晟眉峰紧绷。眼看那小孩子被百檀木的木灵缠绕住动弹不得,玖宗仁似乎并不紧张,他站在远处静静等候着,看着参天树木上站立的百檀木。

“这孩子是你什么人?若你不救他,我可就顺手杀掉了。”百檀木笑着对玖宗仁讲,慢慢握紧拳头,藤蔓越缠越紧,孩子脸上已经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孩子是我另一个侄子,名字叫弥刹堕。”玖宗仁不慌不忙地说,“他是彻的弟弟。”

“弥刹彻的弟弟?”苍良久手里握着【苍凉】,却看着那孩子迟疑了。

“怎么了?”晟催促着看着他,“还等什么?”

“据记载弥刹彻只有一个弟弟,在十一年前就死了。”苍良久扔出【苍凉】,冰笼打开,像一张网把弥刹堕笼罩住。百檀木将他松绑,树木根须都退出来,完成了预计中的封印计划。

“灭罗尊本来打算放弃这孩子了。”像是听到了苍良久的话,玖宗仁一边抬头欣赏着苍凉阵法一边说道,“对弥刹家的人来说,浸毒后出现血疾是无法接受的。但我看中了这孩子,他对于死亡的抗拒,执着得可怕。”

【苍凉】正在苍良久的手里运转,冰铸的笼子正在收缩,压在孩子身上的时候他痛苦地挣扎,但无济于事。孩子身上都因巨大的压力和寒冷的棱角而出血,眼睛里都流下血痕来。苍良久一直警惕地死死盯着弥刹堕,但这孩子身上既没有灵力波动,也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已经要接近尾声了,这孩子将会在阵中四分五裂。即使玖宗仁此时出手也已经来不及救他了。

但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弥刹堕的血流下来落在冰笼上时,冰笼竟然激起了强烈的反应,像滴了一滴油在烧红的铁上,冰笼整个撕扯沸腾起来。很快血就把冰笼整个染成红色,然后,就在苍良久、百檀木和晟惊讶的目光里,冰笼碎裂坍塌,【苍凉】自行解体了!

弥刹堕满脸是血,空洞的眼睛看起来分外瘆人,他跌落在地,一地的血泊,但他还是支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除了衣服破碎不堪皮肤上满是伤痕,他的眼神跟刚才不一样了,有了一种贪婪的渴望,一种满是恶意的仇恨感。

玖宗仁在弥刹堕后面笑着看向晟,说道:“怎么,这就是你准备好要关押我的笼子?看样子不太结实啊。”

【苍凉】自诞生之时起从未失过手,就连【释】状态的珏都能控制住,晟一度以为,这会是无解的封印术。晟强压震惊,看了看血泊中的弥刹堕,那孩子额角的黑色咒印好像扩散了,一直蔓延到他眼角下,看起来鬼魅而邪异。

晟低声问苍良久:“现在能感知到了吗?那孩子的能力?”

“和弥刹家的恶灵不同,他伤口恢复的速度很慢,动作也不够灵敏迅速。”苍良久开启了全感知,观察着弥刹堕的灵力流动,“但他的血似乎毒性剧烈,那种毒瞬间强化了他的浸毒体质,让他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有了飞升般的增长。”

“鸩血,”沐兰晟愤怒地朝玖宗仁喊,“你竟然给一个孩子换鸩血!”

“若我不换,他当日便死了。”玖宗仁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愤怒。

鸩血是弥刹家前任家主弥刹灭罗尊在任时发现的一种血液,这种血液的剧毒超过了弥刹家当时研究的所有的毒。但没有人敢用鸩血来进行毒性吸收,试验全都已失败告终,死了很多人。鹤老先生死的当日,所救的那些村民们,就是染上了鸩血。鸩血进入血液循环,会破坏所有经络内脏,疼痛感如同碎骨,常人根本无法忍受。

“弥刹家以毒为尊,浸毒时使用的毒越烈,体质提升就会越多,鸩血简直是梦寐以求。”玖宗仁笑得很淡薄,“家族内尝试鸩血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堕被选中,是他的运气。”

弥刹堕的表情狰狞,大量失血已经让他脸色苍白,但似乎是因为疼痛,他并没有急于行动,只是站在血泊中等待。

“承受这种痛苦活下来······”沐兰晟看着那孩子身上若隐若现的血痕和淤青,内出血远比外伤来得严重,鸩血并没有加强他的血肉之躯,反而还每分每秒让他承受千刀万剐般的痛苦,若他忍受不住,鸩血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百檀木,制住他。”晟骤然发话,“让闵括结束他的痛苦,苍良久拦住玖宗仁。”

树木藤蔓应声而起,弥刹堕和玖宗仁都未躲闪,树木捆住堕的手脚,而【苍凉】罩住了玖宗仁,闵家老家主闵括蒙着眼睛扔出三枚短镖,如流星般迅捷划过半空,弥刹堕竟运作灵力,脚下的血泊升起化作一道幕,自行挡住了短镖,镖接触到血的瞬间就响起腐蚀的声音。

百檀木的藤蔓也被堕身上渗出的血迅速溶解,弥刹堕伸手沾了沾面前的血幕,往玖宗仁的方向一甩手,血滴溅到【苍凉】上,以同样的方式破坏了阵法。

玖宗仁走到堕身后数米,停下来跟堕说了句:“别怕,让他们看看你的力量吧。”

堕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地上的血泊都燃烧似的沸腾起来,他一伸手,血柱像长龙一般喷射而出,击中百檀木身下的树木躯干,参天大树被直接蚀出一个大洞来,洞的尺寸还在不断扩大,树木藤蔓整个都不稳定而坍塌下来,百檀木失去平衡跌落下来。

“百檀木!”沐兰晟喊出声,苍良久情急之下想要上前,却被弥刹堕一横手甩出的血柱隔开。地上全是堕的血,百檀木若是落入血泊,片刻之内就将一命呜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披金羽衣的身影一闪而过,抢在落地之前接住百檀木,用轻功在空中平步踏起,跳转出整个血泊之外才缓缓落地,扶着百檀木稳稳站立。

“吾至稍迟,请晟先生恕罪。”

那头夺目的金发和一身金羽衣相得益彰,戴着金属制的手套,仿佛不染尘世,礼貌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他是地兵卫统领,按晟的要求长年在外修行。

“终于回来了。”晟心下稍安,宽慰地笑了笑,“以痕天。”

“哦?”玖宗仁饶有兴致地看着以痕天的背影,不由得感叹,“看来为了杀我,还做了不少准备啊。”

弥刹堕挥血成刃,密密麻麻的血刃朝着以痕天和百檀木飞袭而来。百檀木双手触地唤出木盾抵挡,却轻而易举就被打穿。

以痕天一手按住百檀木的肩膀,一手张开手掌正对着弥刹堕的方向,血刃过时,两人身影都闪烁了一瞬,百檀木竟然跟弥刹堕互换了位置。百檀木反应很快,迅速召唤出根须铺在地面上,暂时做了个歇脚的地方,背过身正对着玖宗仁。而弥刹堕茫然抬头看着按住自己肩膀的以痕天,有些不知所措。

侧过头,漫天血刃映入弥刹堕眼帘,他连忙驱动灵力想要召唤血幕抵挡,但脚下并无血泊,身上新流的血太少还不足够动用。

以痕天在血刃到达的前一刻抬起了按住弥刹堕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身形一闪,再出现时已经是在百檀木对面,玖宗仁竟然被置换到了弥刹堕旁边。

“太厉害了以痕天将军。”百檀木被震撼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拍手叫好。

血刃纷乱,玖宗仁却似乎并不慌乱,堕手忙脚乱地用手在自己手背上撕口子,试图短时间内创造出更多的血,但血刃已近在迟尺根本来不及了。

就在血刃即将划破堕的身体的那一霎那,一个人影瞬间出现又消失,带着那枚血刃一起。那身影就这样闪烁着带着血刃不断消失,直到把飞来的血刃全都清理干净。

“那是什么?”沐兰晟被那种速度震惊了,但即使快到那种程度,徒手怎么可能接住鸩血的刃呢?不会连手一起腐蚀掉吗?

苍良久的眼睛里,蓝色的瞳孔正在放大,他肃然道:“是明不喜,用高强度的身体挡下血刃,每一刃都扎进他身体里了。”

“用身体挡住鸩血?他疯了吗?”晟有些不解,“鸩血会腐蚀肌体,即使伤口可以愈合,腐蚀是无法轻易治愈的啊!”

但名为明不喜的男子最终落在玖宗仁旁边,明不喜头上戴着骷髅,背后的灰色袍子上写着“明”。身上都是骨头做的铠甲,被血刃打断破碎,缺口还因腐蚀冒着气。明不喜落地后脱下骨甲,骨甲很快就融化成一滩血水。

“用铠甲挡住了吗······”苍良久紧盯着明不喜,跟晟说,“明不喜的灵力流动和记录中有所不同,肌体恢复的速度可能会超过想象,要小心。”

沐兰晟下令:“用苍凉瞬杀阵,先杀掉明不喜。这人太碍事了。”然后他回头吩咐闵括:“用千叶莲花瀑牵制住玖宗仁,别让他出手。”

闵括收到指令微微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叠亮闪闪的千叶针,针流如同水瀑一般倾泻而出,在空中绕过一道弯弯的弧线,直接朝着玖宗仁去了。玖宗仁从怀中取出一块八棱镜,如同占卜一般双手合十,八棱镜悬空而上,将针流都折射出去,镜面似乎有奇异的力量,针流无法触及到,而被排斥开去。

“【风水镜】,能折射朝向镜面的所有力量,很棘手。”苍良久拿出【苍凉】作准备,“但使用的时候,玖宗仁应该动不了。”

弥刹堕回过头发现玖宗仁被压制住,想动用鸩血攻击闵括,但百檀木的藤蔓迅速缠住了他,百檀木用尽全力用树木根须覆盖了他身上的伤口,血液都在树木上发生腐蚀,无法聚集,弥刹堕一时也难以动弹。

百檀木驾驭树木根茎,长驱直入扑向明不喜,手上幻出坚硬的树木长锥,大吼着一刺。明不喜身形一斜就躲开来,反手就一掌打在百檀木胸口。奇怪的是,速度如此快的一掌却软绵绵的,百檀木并没有受伤,困惑地看了眼下方的明不喜。

明不喜抬头,骷髅头下方露出恶魔一般的笑容,从他手心突然往外突出一根骨刺,猝不及防“刺啦”一声直接贯穿了百檀木的身体。

“百檀木!”苍良久正在运行【苍凉】,焦急地大喊,却分不开身。【苍凉】之中,以痕天走了进去,等待着阵法收束,一言不发。

百檀木鲜血四溅,却还抬手想要刺明不喜一锥,明不喜用另一只手擒住百檀木的右手,同样的骨刺穿出手心,将百檀木的右手生生切断。

“啊!”百檀木捂住断臂向后仰倒,几乎昏死过去,胸口那个口子越撕越大,血潺潺流下,甚至染红了明不喜正面的灰色衣服。

“不!!!!!”

苍良久的呼喊振聋发聩,却停不了明不喜的动作,一个漂亮的上提手,百檀木被串在骨刺上抬离脚下的树木,树木瞬间枯死凋零,纷纷落地化为齑粉。明不喜冷漠地往地上一扔,骨刺被收回手心里,百檀木因疼痛失去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下去。

明不喜细心为他挑选了落地的地点,是一处弥刹堕的血泊。

【苍凉】已经开始收缩,以痕天表情越来越凝重,将手掌对着潇洒落地的明不喜。

再次使用了【置换】,闪烁的光芒明不喜也有些不适地闭眼,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在【苍凉】正中,而且巨大的压力已经加在了身上。

以痕天金色的身影在空中掠过,他赶在落地前接住了百檀木,但百檀木还在咳血,已然奄奄一息。

“以痕天将军······”百檀木笑得很勉强,瞳孔已经开始放大了,胸口的血窟窿看得人触目惊心,“按计划······你应该再等等的。”

以痕天抱着他的手臂不经意地抖了抖,还没等到他回答,百檀木停止了呼吸。死时他像落叶般枯萎化成了灰,从以痕天臂弯里散了。

“去死吧!去死吧!”苍良久全力驱动【苍凉】阵法,冰笼合拢的速度快得惊人,明不喜的衣服和皮肤被交错的冰棱划得千疮百孔,头上的骷髅也被打碎了,骷髅的天灵盖都裂开了缺口。

“杀了他!”晟看到阵法起了作用,催促道。

明不喜试图从还未完全闭合的缝隙里出来,但缝隙不够大,明不喜竟然被拦腰卡住收束在腰部。然后在苍良久布满血丝的目光中,明不喜被拦腰截断,被收束的巨大力量截开成了两半。

阵法结束,苍良久体力不支半跪在地上喘气。晟欣慰地抚摸着他的肩膀,看着明不喜的残骸说:“你做得很好,百檀木的死是值得的。”

但明不喜的身体却在碎落出了【苍凉】之后,重新拼接在了一起,像黏土一般,聚集回完好无缺的模样,连骨甲都重新从身体里长了出来,头顶的骷髅也被修补完整。

“怎么可能······”苍良久额头冷汗涔涔,被苍凉撕碎,居然还活着,通过可怕的自愈能力修复损伤,简直就像死不了一样。

沐兰晟沉默了,鬼的成长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在极限的自愈能力面前,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无能。

百檀木已死,阻碍弥刹堕的树木藤蔓也都松散断裂,堕驱动地上的血,化为一只血做的飞鸟,是他的术【杜鹃啼血】。血鸟优美地划过长空,直扑向闵括。以痕天将欲出手相救,明不喜欺近身来,用骨刃连刺打断了他的施法动作,以痕天退开几步,但已经来不及施展【置换】了。

血杜鹃正中闵括,闵老先生手里还有一把飞针没能释放出去,就脱力从手中滑落。鲜血四溅,整个人被红色的液体包围吞噬。针瀑一断,玖宗仁也收了【风水镜】,走上前来看着沐兰晟,居高临下般笑说:“看来你准备了这些年,也没多少让我惊讶的地方啊。”

连闵括也······沐兰晟来不及悲悯,苍良久灵力几乎耗尽,以痕天被明不喜牵制,弥刹堕看着他的目光里已经有杀气了,而玖宗仁直到现在也没有出过手。他没有退路了。

沐兰晟做了个双手交叠相扣的手势,玖宗仁猛然回头,感受到后方传来的三个灵力波动。

“现在就让你看看吧,玖宗仁。”晟目光如铁,冷得坚不可摧,“我为你准备的葬礼。”

后方包围过来的三人分别是山藏寺守、山藏沿川、山藏为吾尽。这三人都来自世代镇守佛门的山藏家。

“没想到,你还跟佛门山藏家有联络。”玖宗仁点头称道,“但即使小小的山藏家全部到场,局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山藏家虽与世无争,沉寂多年,但在除鬼斩恶之事上,他们具有独特的力量。”晟看着玖宗仁,眉宇间决然坚毅,“你害我兄长、滥杀无辜的仇,我今日就要得报!”

“怒目金刚·山藏寺守,”玖宗仁斜着头打量着高大魁梧的寺守,“山藏家主的名号我还是听过的。据说你的力量来自对敌人位置的确定,是依靠······视力吗?”

山藏寺守披着袈裟,双手合十行了礼,然后睁开眼睛。他脖子上戴着蓝色的念珠,一如他眼睛的颜色。那目光如同湖水一般平静,定定看着前方身形相较之下矮小的玖宗仁,回应道:“正是,老衲的法力都来自这双眼睛,即使是恶鬼,也无法在老衲眼中销声匿迹。”

“那边的是不动明王·山藏沿川吧。”玖宗仁看着那个火红袈裟的僧人,那人拿着一把半月戟,脚踩一双红云彩霞靴,眉毛都是淡红色,一脸的不耐,凶狠地看着弥刹堕和玖宗仁。玖宗仁正对着他说,“传闻说会用业火。”

“了解得倒很清楚。”山藏沿川冷哼一声。

“只是那边的又是何人?我却是没有听过。”玖宗仁对着山藏为吾尽的背影疑惑地问,这雪袍少年确也不似山藏家的装束。

寺守和气地答道:“为吾尽是山藏家的奇迹,佛听到了晟先生剿灭恶鬼的愿望,这才降下雪山童子山藏为吾尽。”

“雪山童子?”原本一直都轻松随意的玖宗仁突然语气变了,他向明不喜做了个手势。在柩魂宗的密语里,这个把左手食指和右手无名指挨在一起的动作代表着撤离。虽然明不喜痊愈极快,但毕竟恢复血肉之躯需要耗费大量灵力,而弥刹堕已经流了太多血,快要撑不住了。这个局面,新来的这个雪山童子是个很危险的变数。

“施主现在想回头已经太迟了。”山藏寺守和蔼的笑容从眼中退却,睁开眼时赤金色的瞳孔散发出无上的威严,空气中仿佛都有了巨大的压力,“佛祖已经无法原谅施主的罪恶。”

“罪恶?”玖宗仁面具下的脸似乎在发笑,“身在地狱里,又该怎么做一尘不染的鬼?”

明不喜骤然移动,以痕天猝不及防失去了目标,明不喜的身影就已经快到消失不见了。

“别乱来,”玖宗仁叹了口气道,“你赢不了。”

寺守一笑,两眼瞳孔像轮盘一样旋转打开,最后锁住在某个地方聚焦,在他视线的停留处,着骨衣的明不喜逐渐现形。

明不喜似乎在挣扎,但看上去又没有什么阻拦他的东西,他的手臂和腿都紧绷着,像被蛛网抓获的飞蛾。

“倒像是为了明不喜量身定做的一般。”玖宗仁嘲弄般看着沐兰晟,眼中似乎别有深意,但晟并未领会得到,反倒冷哼了两声。

“老衲的【视网】,对速度极快的鬼最为有效了。”寺守的笑容像刻在了脸上,给人一种无生气的恐怖感。

弥刹堕见势不妙,快步跑到最近的血泊处,低下身子用手去接触自己的血。但山藏沿川比他更快一步,沿川拿了一个火把,用嘴喷出熊熊烈火,直贯而来,把弥刹堕吞没在火海里。剧烈的高温瞬间蒸发了血,弥刹堕身上不断有新的烧伤,却没有血能落地,全都被蒸发了。堕疼得厉害,失声大喊,在火地里打滚,业火却也一时之间不能扑灭。

山藏家果然厉害,一出手就限制住了对方两人的能力。沐兰晟既觉得痛快,又庆幸于听从了那人的建议。想不到和山藏家的接触,最后成为了消灭恶鬼的制胜之道。

玖宗仁看起来已经孤立无援,沐兰晟站出来对他说:“你已无胜算,若你承认当年之事确你所为,我可以在祭奠兄长时留你全尸。”

玖宗仁抬头看他,眼里是冰冷的,来自恶鬼的寒意。他的话轻得很,传到晟的耳朵里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准备了不少礼物,我也有个惊喜要给你。”

只见得玖宗仁双手一开,【风水镜】旋转着飞出悬停在半空,投射的影像似乎变大了许多,地上也浮出与镜框边缘相同的纹理,在镜面的某一次旋转中,一道身影一闪而出,黑色如墨。

那道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越而出。径直穿过了半空,像满弦箭一般势不可挡,寺守朝那边望去,动作已然很快,那身影在【视网】作用下隐隐显出轮廓,但完全看清的时候,已经映满了整个瞳孔。

太迟了。【视网】竟然没有追上他身形的速度。剑术有些凌厉,风声里都是杀意,寺守急退,但剑似乎根本不用出现在他视野里,寺守只觉得眼前一黑。

“【鬼斩】!是弥刹彻!”苍良久惊叫出声,尽管只有二阶,但那的的确确是弥刹彻的【鬼斩】,看不到的剑精确而致命,转瞬间划瞎了寺守的双眼,却又没要了他性命。

明不喜从【视网】里脱落下来,半跪着落地,起身时身上的伤口都在愈合。寺守看不见了,失去平衡向后仰倒下去,山藏沿川过去接住了家主,怒吼道:“你们这群恶鬼······竟敢如此放肆!”

玖宗仁笑道:“只是如此放肆吗?”

下一刻,沿川就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杀意,他转身都来不及,头转过去半侧着喷火,业火却扑了个空。那影子像谜一样从左方蹿到右方,横切开了他咽喉。

一口腥血,沿川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冰冷的身姿,黑衣橙甲,血色的纹理写着一个【辰】字,那双眼睛也是红色的,冷得令人战栗。

“不是弥刹彻······”沐兰晟目不转睛看着那个黑影,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是辰鬼吗。”

“你忽略了水妖付出生命救他回来的决心。”玖宗仁踱步上前,摇头叹息,“他是弥刹家最好的容器,是灭罗尊当年最得意的作品。”

“容器?”苍良久想起水妖参天的水幕,和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的辰鬼,当日分明奄奄一息,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快,甚至还······远胜之前。

“你一定在想,内脏都被雷震碎了,是怎么活下来的。”玖宗仁看着沐兰晟的眼睛,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思绪,“他可是自出生以来就从未接触过毒素的,最干净的人。在未取得毒抗性的情况下,仅凭剑术和身法,就已然达到了甚于普通鬼的身体强度。要知道,灭罗尊当年如此可怕,也不过是在毒抗性之前,达到了普通鬼的水平而已。这样的容器一旦遇毒,毒素会唤醒他体内沉睡积聚的本能,浸毒体质会得到可怕的提升。可惜他不是弥刹家的嫡属血脉,做不了家主。”

山藏沿川血流如注,不动明王总归还是倒下了,寺守虽失明,也感受到怀里的沿川已经死了。失去了【视网】的力量,他也不再具有斩杀恶鬼的能力,他叹息般看向山藏为吾尽的背影,然后取了沿川的半月戟,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山藏为吾尽的背影一动不动,不知何故他一直朝着另一个方向站立着,对背后的战斗不闻不问,白色的身影即使是在家主逝去之后,也毫无变化。

看来山藏家是指望不上了。以痕天努力地捕捉辰鬼的位置。但明不喜也随着辰鬼的消失而消失,两道影以不同的轨迹在半空中移动,连风声都是紊乱的,根本无法分辨。业火随沿川的死熄灭了,弥刹堕在血泊中站起来,血覆上他的身体,像穿着一层血做的铠甲。

苍良久竭力支撑着,拦在弥刹堕和沐兰晟之间。手里还有最后一个做好的【苍凉】,但在弥刹堕的血面前,这结界显得是那么的脆弱。

“老朋友也见了,我想我们该走了。”玖宗仁看向山藏为吾尽的背影,目光中有挥之不去的隐忧,“沐兰晟,你终有一日会明白,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恶鬼。”

【风水镜】随风而起,展开巨大的镜面落下,立在地面上。明不喜身形一闪,就从镜中穿过,镜面连涟漪都没有泛起,明不喜就已消失不见。

“是【镜迁】之术,不能让他们走!”苍良久奋声高呼,却因灵力耗尽而无法动身阻止他们。

以痕天将手掌对准浑身是血的弥刹堕,却在发动之前就被突然的力道打断了,那一剑无声无息划破他左肩衣羽,若不是他本能地退开一步,怕是横割了他脖颈。

【鬼斩】太快了,连风也听不到让人觉得窒息。辰鬼背剑而立在他面前显形,以痕天却不敢上前一步,眼睁睁看着弥刹堕也穿过镜面逃遁而去。

“辰鬼,走了。”玖宗仁的声音仍然低沉,却是带着催促意味,连他也感受到了,辰鬼涌动的杀意,从场上每个人身体穿过,汇集在沐兰晟的身上。

“沐兰晟今日命不该绝。”玖宗仁像是在读神谕。

但辰鬼置若罔闻,自顾自往前走着,朝沐兰府的大门越走越近。沐兰晟站立原地不动,左手紧紧攥着。

鬼斩凌空而过,溅起飞舞的一片血。

“二爷!”苍良久朝晟倒下的方向大喊着,他站不起来了,无法拦住辰鬼的剑。

“咳咳!”晟捂住肩上的伤口,那一剑斜斜地扑面而来,差点要了他的命。

一道蓝色的剑光快速地击打了一下辰鬼的剑,使得【鬼斩】偏了既定的轨道。

“看来珏的闪电还没有让你长记性啊。”沐兰陵照收剑回鞘,蓝色的【崇海之寒】表面冒着白气,有些不愠不火的冷。

“陵照······怎么会,”晟忽然才明白过来,陵照故意离府,是想要玖宗仁大意而来,然后要了他的命。

“天兵卫呢?”晟问背对着挡在他身前的陵照,声音略带沙哑,并无责怪,只像是一个老者对年轻人的垂询。

“我安排凤和凰都去了京都保护暮雪。二爷,你的用意,陵照都看到了。”

晟欣慰地笑了笑,他与陵照素来不睦,在暮雪继任那会就多有争执,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他身陷险境,还是陵照出手相救。

玖宗仁冷笑:“好一副慈爱的嘴脸。辰鬼,我们走了。”

辰鬼似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身影一斜就没入了风水镜中。玖宗仁入镜时回头看了沐兰晟和陵照一眼,说了一个预言:“若他日真相大白,你悔亦晚,今日护你的剑,反会赐你一死。”

以痕天迅速抬起手掌,朝向玖宗仁的方向,只要在他走进风水镜之前发动【置换】,玖宗仁就会被留住,到时候······

玖宗仁却盯了他一眼,那面具下的双瞳刹那间变成了红色,以痕天看到周遭的地面居然震裂开来,恶鬼从地下扑出,席天卷地,他被腥红的血海瞬间淹没,恶灵们黑色而孔武的手臂和骨节将他拉扯得四分五裂,他的疼痛和恐惧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就瞬间失重向后仰倒。

直到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完整的大地上喘着气,才明白是那双眼睛的幻术,他太大意了,竟然直视了【血眸】。

玖宗仁满意地点点头,临走时特意看了看背对着所有人的山藏为吾尽,退入了风水镜。

镜面随着他的走入而破碎,掉落,最后消失,像是一种羽化般的幻术,褪色般干干净净。

陵照没有出手留他,只回头对一旁的草丛说:“可以出来了,他们都走了。”

吉尔伽岚伸出了脑袋,观察了一下情况,才赶忙爬出来,听陵照的安排去扶苍良久和以痕天入府治疗。

“为什么不留他?”晟被陵照扶起时还是问了,“我以为你能杀了他。”

陵照替晟捂住肩头的伤口,那伤口因低温泛着白烟,血很快就止住了。

“我一早就埋伏在一旁,预测了辰鬼的剑,根据他的速度演算了剑的轨迹。”陵照的眼神里蒙着一层阴影,“但却只是击偏了他的剑气。甚至没能截住他鬼斩中的一斩。”

“风水镜并非单程,若留住玖宗仁,他会回来。若是辰鬼执意要以性命相搏杀了你,我没有把握能拦住他。”

晟低头惨然作叹,只说:“你到底还是如此,我已半入黄土,又有何惧。”

“二爷,可怕的并不是死。”陵照扶他跨过沐兰府的门槛,“是抱憾而终。”

“山藏家虚情假意,那边那人说什么为我而来,却袖手旁观,家主被杀仍不出手。”晟气得紧咬牙关,看着山藏为吾尽离去的背影。那雪袍少年仿若过客般事不关己地走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沐兰陵照也看着那身影决然地离去,稍有些疑虑,只说:“前家主因他而死,玖宗仁迟早会死于我沐兰家之手,二爷不必指望外人。”

沐兰晟枯槁的手握住了陵照坚实的手臂,轻轻地笑了笑,笑容仍不免有些沉重,说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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