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三岁。山区孩子。随父母到城里打工,在一家废品仓库锤铁丝。每天,要将堆积如山的废旧的铁丝锤直。废品仓库在铁路边。他们的工棚也在铁路边。炎热的夏天,工棚内闷热无比,他和小伙伴们晚上就在铁轨旁乘凉睡觉。
……是南方潮湿而闷热的夏夜。
……没有风。树梢也没有一片叶子摆动。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即使躺着,也会像蒸桑拿一样,浑身大汗淋漓。
从早上天刚亮,一直到晚上十一点,他在充满铁锈味的废品仓库里,整整锤了十几个小时的铁丝。一收工,他连饭都不想吃,澡也不想洗,将破凉席在铁路边一铺,倒头就睡了。
那是铁路边的一块水泥地。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此刻,虽然是半夜,但是仍然像一块热铁一样。工人们开玩笑,睡在那里,就像是在烤肉。
但是,有时会有风。不是自然吹来的风,是列车经过的时候,挟带而来的风。火车轰隆轰隆地飞快驶过。空隆隆,空隆隆,铁轨震动,路基震动,大地震动。呼啸而过的列车,挟带着热风,扑了过来。风中带着钢铁碰撞的铁腥味,扬起路基旁的沙砾,扑了过来。这时,他才能享受到风吹过来的爽快。虽然,这只是挟带着铁腥味和沙砾的热风。
他太累了,睡得很沉,睡得很香。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不用抬头,这个时候,肯定是一列运煤的货车。
热风挟带着煤屑吹了过来,与空气中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
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热风,习惯了火车呼啸而来,大地震动,空气也在漾动。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坐在钢轨上痴痴地遐想,要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铁丝,好像一辈子也锤不完的铁丝,让火车轰隆轰隆地一压,一下就压直了,那该有多好!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火车好像停了下来,他听见了火车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有人在远处呼喊着他的小名:嘿!狗子!狗子!
是谁在喊我的小名呢?自从进城后,就没有人用乡音呼喊过他在家乡的小名了。山里的孩子难养,父母生下他,就进城打工了。爷爷奶奶就喊他狗子。山里的习俗,名字贱一些,好养,阎王爷不收的。
他一下就惊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抬头一看,只见铁路上停着一辆火车,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射向远方。
一个黑影跳下车,朝他走来。
嘿,狗子!快起来呀!
黑影好像很熟悉。像家乡的三毛?又好像和自己一起打工的石头?不对呀。三毛早就跟着父母到深圳去了。石头去年在铁路上捡啤酒罐,一不小心,被火车轧死了。怎么就开起火车来了呢?
黑影拉起他,兴奋地对他说,快走哇!
他跌跌撞撞地跟着黑影,登上了火车头。
黑影指着前面黑乎乎的一座小山说,开过去!
他有些害怕:那,那是山啊!
黑影笑了起来:咳,那不是山,那是你明天要锤的铁丝!告诉你啊,这也不是火车,这是压丝车!
压丝车?
对!就是专门压铁丝的火车。你想想,那么硬的钢轨,都被火车压得直直的,平平的,崭新的,那些锈铁丝,不是小菜一碟吗?
噢!还真的有压丝车呀?
黑影要他坐好,随后,就开动了高大威猛的压丝车。
呜——
空隆,呼哧!空隆,呼哧!
空隆,呼哧!空隆,呼哧!
压丝车像一头猛兽,瞪着雪亮的大眼睛,朝着眼前的“猎物”——那座小山一样的锈铁丝堆,冲了过去!
呜——
空隆!空隆!
空隆!空隆!
压丝车一头闯进了乱麻一样的铁丝堆,犹如一头猛虎闯进了一片铁网,凶狠地咆哮着,吼叫着,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
谁知那铁丝网也毫不示弱,好像一头海中的巨鲸,张开大口,一口将压丝车吞了进去。然后,横七竖八的铁丝,又像千万条巨蟒,仿佛要将压丝车缠死。
压丝车开始顶不住了,开不动了。
黑影也开始慌张起来:哎哎!狗子!你,你来开!你来开!
我?我不会开火车啊!
黑影着急了:狗急了还跳墙呢!你是狗子!你张口咬啊!
噢!我?我是狗子?我要张口咬铁丝?
这时,铁丝已经一圈一圈地缠绕过来,就像缠粽子一样,要将他们和压丝车一起缠死。
好闷。好热。他浑身大汗,热得喘不过气来。
不行!我要出去!我还要打工!我还要赚钱!爷爷奶奶还在老家的破房子里病着呢!
他突然狂怒起来。
啊——他张开了大口,抓住一束铁丝,用牙拼命地咬去!
咔咔!咔咔!
他的牙好像锋利的铁钳一样,一下就将铁丝切断了。他跳上了压丝车的车头,站在雪亮的车灯的光柱中,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勇士,张开大口,哇哇地大叫!
啊——我要吃你——
巨大的光柱中,黑色的铁丝团纷纷退却。他顺手抓住一把铁丝,像吃方便面一样,扔进口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是的,他就是这样吃方便面的。第一次见到方便面,是爸爸妈妈回老家的时候。他看见爸爸带回家的方便面,以为是饼干,偷偷地拆了一包,躲在厢房里,就这样干嚼了起来。
爸爸发现了。爸爸说,你真的是个土娃子啊!这是要开水泡着吃的!爸爸用开水泡了一包,送给爷爷吃。爷爷不吃,推给奶奶吃。
奶奶也不吃,说软不拉唧的,不好吃,推给他吃。
他尝了一口,嗯,真的是软不拉唧的,真的不如干嚼着吃。
从此以后,他就这么嚼着吃方便面。
现在,他抓住那些逃跑的铁丝,大口大口地嚼着。
他的肚子饿了。从早到晚,他只吃了一点点盒饭。饭好像没有蒸熟。他吃了两口,就吐了。水倒是喝了不少。废品仓库的外面有水龙头,他常常用嘴对着水龙头咕噜咕噜地喝,一口气喝饱离开。然后,用水冲冲头,或者,跳进水池里,用水冲冲凉。这样,可以喘口气,去去疲劳,再进去抡起铁锤,锤那些永远也锤不完的锈铁丝。
他那肮脏的小肚子圆鼓鼓的,里面全都是凉水,走起路来,晃荡晃荡着,像一个水壶。
好热啊!汗湿的背心和短裤绑在身上,就像铁丝缠在身上一样,不舒服。他四处看了看,没有人。他干脆将汗湿的背心和短裤褪了下来,站在水池里,赤裸裸地冲着凉。
砰!身后传来瓷坛破碎的声音。
他急忙扭头一看,只见身后木板钉成的隔栏中,有一双惊惶的眼睛。发现他回头,急忙逃跑,一不小心,撞倒了堆在木板隔栏上的瓷坛。
那是隔壁的一个小姑娘。和他一样,也是童工,专门洗那些废旧的玻璃瓶、瓷坛瓦罐。
他看见小姑娘倒在地上,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抓住她的辫子,将她拖起来,顺手就是一巴掌。小姑娘被打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他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偷偷地捡了一块石头,朝着男人的后脑勺扔了过去。
砰!男人被狠狠击了一下。
小姑娘趁机逃跑了。
那个小姑娘,叫兰兰。真巧,兰兰也是他的老乡。兰兰的老家与他的老家,只有一山之隔,就像现在隔着一道木隔栏。
兰兰的爸爸前年在建筑工地上摔下来,死了。打她的那个男人,是爸爸建筑工地的工头。后来来这里也开了一家废品店,将她的妈妈,还有她,也带来了。兰兰不愿意叫他叔叔,更不愿意叫他爸爸。兰兰说,“猪头”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欺负她妈妈,还想欺负她。
兰兰偷偷地喊他哥。他很高兴。
我叫狗子。
不,你是哥。
我在家里都这么叫的,爷爷奶奶都这么叫的。
不,你不是狗子,你是我哥。
嘿嘿!今后有谁欺负你,告诉哥!哥帮你出气!
哥,有没有软和一点的铁丝啊?
软和一点的铁丝?干什么?
兰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哥别问!我,我有用嘛!
他在废品仓库找了一节新的细细的铁丝,用铁锤锤得绵绵的,偷偷地塞给了兰兰。
兰兰咧嘴冲着他笑了。兰兰的眼睛好大好亮,像天上的星星。
好热好热的夏夜,没有一丝的风。
半夜的时候,兰兰偷偷地跑到水池边来了。
哥啊,我好热,好想也冲个凉。
好,你冲吧。
那你不准看。
好,我帮你放哨。
那你不准回头。
好。他就转身面对着铁路,真的像狗子一样,守护着这个老家的小妹妹。
他听见了水龙头拧开了。水哗哗哗地响。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铁轨震动,路基震动,大地震动。呼啸而过的列车,挟带着热风,扑了过来。风中带着钢铁碰撞的铁腥味,扬起路基旁的沙砾,扑了过来。巨大的轰隆声盖住了哗哗的水声。他面对着铁路,张开双臂,好像要用瘦弱的胸膛与臂膀,挡住风沙,挡住粗犷的铁腥味,保护兰兰。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火车远去了。四周一片寂静。
他突然发现,哗哗的水声也消失了。
咦,兰兰,你洗完了吗?
没有回音。
兰兰,兰兰,你洗好了吗?我可回头了啊?
没有回音。
他双手蒙住眼睛,但是,张开指缝,慢慢转过身来。
水池里,没有人。
兰兰走了。
咦,奇怪呀。兰兰怎么会不打招呼,就这么走了呢?
他急忙跑到木板隔栏边,朝里面张望。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异样的声音。
咦,奇怪啊。兰兰怎么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呢?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吗?哼,好哇,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火车开来了。
火车远去了。
整整一天,兰兰都没有出现。到了傍晚,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跑到隔壁的废品仓库,去寻找兰兰。
兰兰不见了,“猪头”也不见了。还有兰兰的妈妈,也不见了。
在铁路沿线,到处都是铁丝网和木板隔栏围成的废品仓库、建筑材料仓库、修路的大型机械基地。到处都是简易的工棚,用帆布或者铁皮、石棉瓦搭盖的临时住所。到处都是垃圾、死猫死狗。谁来了,谁走了,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在乎。
兰兰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不见了。
但是,就在兰兰住的棚子里,在一大堆空酒瓶的中间,他看见了一根细细的铁丝。那是他寻找的,用铁锤认真锤打的,又结实又软和的铁丝。
还有一本脏兮兮的作业本。上面写了许多的铅笔字。有一面纸上,画了一座山、一个太阳,还有一只狗。还画了两个小人,手牵着手,眼弯弯的,好像在笑着,好像要跑回山里去。
大山的旁边,写着两个歪歪斜斜的字:哥哥。
他突然觉得肚子好疼。
他捂住肚子,蹲了下来,捡起作业本,捡起铁丝,呜呜地哭了起来。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铁轨震动,路基震动,大地震动。呼啸而过的列车,挟带着热风,扑了过来。风中带着钢铁碰撞的铁腥味,扬起路基旁的沙砾,扑了过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呼啸的火车,狂怒地骂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哭,一边骂。
他不知道究竟是在骂火车,还是在骂自己。
然后,他就用那根铁丝,做了自己的裤腰带。
他其实心里明白,兰兰要铁丝,也是要做裤腰带。
呜——
空隆!空隆!
空隆!空隆!
压丝车像一头猛兽,瞪着雪亮的大眼睛,凶狠地咆哮着,吼叫着,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眼前的黑乎乎的铁丝山慌慌张张地退却了。压丝车吼叫着,咆哮着,将一团乱麻的锈铁丝,轧成了崭新的笔笔直直的新铁丝。
崭新的笔笔直直的新铁丝,一下子变成了笔笔直直的亮铮铮的钢轨,飞快地伸向远方。
压丝车突然变成了火车,呼啸着,飞驰着。
他突然看见大山了。淡蓝色的群山,像一片彩色的轻烟,在远方飘动。
是老家,我的老家。我开着火车,回老家啦!
一座座大山迎面扑来。一片片森林迎面扑来。火车钻进大山的肚子里了。火车又从大山的肚子里冲出来了。眼前一片白云飘过。他看见远处的山腰上,长满了绿色的玉米。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哦,那是我家的狗呢。再往上走,就是我的家啦!
火车飞快地跑着。他突然看见一个小姑娘,手挽着一个竹篮,朝着他挥手。
啊!是兰兰!是兰兰呢!
哎!兰兰!我在这里!
哥!哥啊!
兰兰甩下了竹篮,朝着火车跑来。
他拼命地挥手,然后大声喊着:停车!停车!
火车飞驰,没有停留。他回头一看,那个黑影也不见了。
兰兰朝着火车,朝着他,跑了过来。
兰兰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哥!哥啊!
他跳进了火车的驾驶室。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将火车停下来。他发现有一捆锈铁丝,嘿嘿地笑着,将他捆在了飞驰的火车上。
放开我!浑蛋!放开我啊!
他拼命地挣扎着。
他要回家。
他要去看望爷爷奶奶。
他要和兰兰手牵手,回家去……
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
仍然是闷热的夏夜。没有一丝风。他浑身大汗淋漓,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空隆隆。
铁轨震动,路基震动,大地震动,呼啸而过的列车,挟带着热风,扑了过来。风中带着钢铁碰撞的铁腥味,扬起路基旁的沙砾,扑了过来。
他翻过身,望着那道木板隔栏,抽泣起来。
他的哭声,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