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老丞相的嘴皮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颜玉点头,拉开门,让他的三个儿子儿媳一起进去。
等门外的一群人一窝蜂走了,颜玉抬眼望望蓝如碧海的水天,肩头耸了耸,然后踩着石子路离开,还没几步,她就听见身后响起鬼哭狼嚎的叫声。
老丞相——去了。
回到客栈,颜玉开始麻利地收拾包袱。
天医放下咬了一半的紫瓜,不解,“师傅,我们去哪?钱拿到了?”
颜玉瞥他一眼,继续手中的动作,“逃命去,我把那老家伙医死了。”
天医登时瞪大眼睛,只剩个脑袋柄的紫瓜掉到地上滚了半圈,他用袖子撸一把嘴巴,呆呆然道,“怎、怎、怎么、可能……”
“少废话,走了。”
“我的东西!东西!”天医被颜玉一把拽得踉跄,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那你慢慢收拾吧,我先走了。”颜玉把包往后一搭,果真松开手,头也不回地从后窗跳出去。
天医傻眼了,眼角不住抽搐,这是三楼啊!他可不会轻功!
鸟人!鸟人!
这是天医常常在心里骂颜玉的脏话。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古人诚不欺我!
老丞相亡故,大儿子扑到他身上哭得凄惨,脸上的鼻涕眼泪都糊了那他一身。
老丞相的头被晃得一偏,看起来嫌弃极了。
还是二儿子理智,抹了两把眼泪,揪揪老大的衣角,“大哥,你要保重,父亲去了,咱家还指着你当家呢?”
原本哭得正起劲的三儿媳妇一听不乐意了,擦眼泪的帕子一收,连妆都没花半分,“二哥这话可不对,什么大哥当家,不是都说好了要分家么?怎么还要反悔不成!我们三房可不依!”
三儿子哼了一声,很显然是和媳妇一条心的。
二儿子面色为难,“我……唉……这事还是听听大哥怎么说吧。”
老大瞪一眼他,就知道这个老二没憋什么好心眼,明明是自己想分家,非来挑拨别人!让人看着就窝火。
老大青着脸色教训,“现在父亲刚刚去,就躺在旁边,你们怎么有脸面提这事?一切等发完丧再说。”
“那传家玉总得大家一起看着吧。”三媳妇快言快语道。
这回连老大媳妇都听不下去了,她是个很端庄恪礼的少妇,做不来老三媳妇的泼辣,只红着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大房会私吞不成?”
“这可不一定,谁让那传家玉是先皇御赐,可免死呢!公公一生清贫,最有用的不就是那块玉嘛?我就不信你们大房不眼馋!”老三媳妇说得毫不客气。
“你……”老大媳妇半天没说出话,显然被气得不轻。
老二的七窍玲珑心动了动,又假好心地出来劝架,“嫂嫂,弟媳,你们莫要吵了,如今不知父亲把玉放哪了,我们应该找出来妥善保管才是。”
这时候一直默默无语的老三开口了,“父亲一直都是贴身保管的。”还没等他说完,老三媳妇就插嘴,“是啊,生怕别人偷了抢了去,宝贝得不行。”
“老三,管好你媳妇!”老大呵斥道,她这一番话实在是不中听。父亲虽然严厉偏心四弟,却也不成苛待过他们。
老三看着媳妇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什么,他是典型的妻管严,媳妇一瞪眼,就缩得跟乌龟似的。说到底,也是三媳妇有本事,连府里下人没有一个不是服服帖帖的。
老三媳妇冷哼一声,“你们还是先找到再说吧,父亲那么宝贝老四,说不定早给他了。”
老大脸色一变,“不可能,老四人还在东营。”
老三媳妇原也就是那么一说,气气大房,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老大把老丞相上下摸了个遍,都没有发现传家玉,立刻急急忙忙和众兄弟在他房间里翻起来。
没有——
没有——
没有——
每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踪。这下连二房三房也免不得急起来。
忽然老二一拍脑瓜,“我知道了,除了我们,最后在父亲身边的是那个女大夫。”
“也就是说,可能是她偷了?”有人这样接。
老大面色沉重,“不管是不是,先把人带来再说,来人。”
半晌,派出去的人回来通报,祥和客栈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下他们是彻底确信了,又增派五倍人手去抓人,要不是因为还要办丧事,恐怕还会倾巢出动。
东营位置实在有些偏远,要先坐马车到青城,再乘船顺流到骅乡,骅乡有个与无牙毗邻的小镇,那镇上就是东营的驻扎地。
如今道陌正因为土地归属问题和无牙有争议,前两日由曲靖大人出面的谈判才刚刚破裂,骅乡被分裂成南骅乡和北骅乡,如今北骅乡正是被道陌占领,由东营派兵镇压。总而言之,两方各执一词,都说骅乡在历史上是属于己国的,分毫不退步,局势紧张,大国之战,一触即发。
天医再见到颜玉的时候已经是驻着拐杖拿着破碗的狼狈扮相。他是被丞相府的人一路撵着出城的,也不知道老丞相的三个儿子许了他们什么,一群人跟狼狗似的追着他屁股后面跑。
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理不错,但不是还有一说冤有头债有主嘛!追着他一个小徒弟算什么回事!
还好以前因为颜玉的不靠谱,有过好几次的追杀经历,才让天医练就了这一身虎口脱险的本领。
这个不靠谱自然不是她医术不靠谱,而是人不靠谱。有些身患绝症的人,用重金聘请颜玉救治,结果都快治好了,却被她发现那人曾欺霸多名少女,二话不说,一把药把人毒死了。恶人周围自然都是恶人多,为了报仇,两人已经被追杀了许久。现在似乎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死在谁手中不是死。
天医曾吐槽她没有医德,别人行医都是普度众生,不论好坏。颜玉却不以为然,敲敲他的脑瓜,理直气壮道,“你师傅我,只渡自己!”
郊外有一处歇脚的茶舍,天医颤颤巍巍地上去想讨杯茶喝,一下子就被掌柜的轰了出来。正气恼,耳边响起熟悉的令人咬牙切齿的笑声。
“小乞丐。”
天医寻声转过头,却见那捧腹大笑的人不是颜玉却是哪个?
他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被颜玉一瞪,还是乖乖移过去。
“我要喝水。”天医一屁股坐下,不看她,仍闹点小脾气。
颜玉徒手从桌上的盆子里抓起一整只鸭,撕下一只鸭腿大嚼特嚼起来。那色那味,那模样,真真让人口齿生津。
天医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为什么茶舍里竟然会有鸭肉?想来不是茶舍卖鸭吧。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这师傅就是能在各种地方弄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比起狼肉虎肉啥的,鸭肉不就是小儿科嘛。
颜玉丝毫不在意周围茶客的目光,口齿不清到,“我还以为你会想吃肉。”
天医一喜,刚想说,想吃,就听见颜玉斜乜他一眼后,继续道,“管本神医什么事,不管是水还是肉,自己弄去。以后我还要靠你养呢。难不成要我养你一辈子。我手下可从没过这么没出息的人。”
天医翻个白眼,就知道他师傅不是什么好心人,看着她满脸油津幽幽道,“你手下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当然,”颜玉噎了一下,用手掌使劲拍拍胸口,好不容易缓过来,“……有的。”
天医惊了一下,打量着眼前二十六七岁的雪梨脸女子,他还真不知道,于是讶然道,“那我怎么不知道,在你身边那么久,也没见过别人啊?”
颜玉眨眨眼睛,放下手中的鸭屁股,颇为悲伤道,“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死的?”
“为了我。”颜玉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大师兄为我挡刀死的,你二师兄为我掩护死的,你三师姐……被自己蠢死的。”
天医,“……”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他们悲伤,但为自己悲伤是少不了的。怎么那么惨,呜呜……
“我可能会是饿死的……”天医幽怨地补一句,“我死后你再收几个徒弟,死法就足了。”
颜玉噎住,好一会才道,“你吃吧,这个死法不够光彩,我觉得跳崖壮烈些,你考虑考虑。”
天医伸出的手一抖,然后缓缓道,“行,我考虑考虑,如果是和你一起。”
颜玉嘬嘬手油,眉毛一挑,笑意吟吟,“和我一起,殉情吗?”
“……”,天医,“算了,我还是一个人跳吧,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而且,我们看起来更像母子……”
等天医终于茶足饭饱出来,颜玉已经在不远处一颗树上睡着了。天医颇欠地爬上去用叶子挠她的鼻尖,被颜玉一巴掌呼过去,直挺挺砸到地面,简直摔得五脏六腑都碎了。
颜玉轻轻一跃,从树上翻下来,俯视着龇牙咧嘴的他笑得恶意,“小屁孩,幼稚!”
“混蛋……”天医疼得眼泪直流。
“快起来我们要走了。”颜玉翘首,看见远远驶来一列车队,好像押着许多的货物。
天医躺在地上眨眨眼睛,意思是,怎么走?
颜玉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站直甩了甩手臂,活动筋骨,“有人护送。”
车队的领头人是个满脸黑络腮胡的粗糙大汉。大汉一见到颜玉也露出一口白牙,显得又惊讶,又兴奋,几步跨到她面前。
颜玉瞥一眼地上装死的人,伸脚踢了几下,那力道可一点没省着。
天医一吃痛,委委屈屈凄凄惨惨戚戚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简直是乞丐中的乞丐。
“阿玉!”大汉哈哈地笑,他是颜玉的其中一位救命恩人。那时候天医还不知道在哪呢。
“大叔。”颜玉看起来没了平常的戾,只剩下乖。
“这是?”大汉目光炯炯,定在天医身上。
颜玉一拍天医的小身板,没想到用力过度,又把他拍到地上,讪讪笑笑把他扶起来,“这是我弟弟,弟弟,刚刚找到。原来一直在这一带当乞丐,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天医脸上已经乌青紫黑了好大一块,感觉像被虐待过一般。他瞪着颜玉,眼泪又疼得掉下来,正想控告,“你……”
颜玉警告得眯起眼睛,他立马改口,“姐姐……”眼泪汪汪汪汪,扑簌簌扑簌簌落下,怎么抹都抹不掉。真像极了姐弟相认的感人场景。
大汉伸出大手掌,在天医的发窝撸了两把,教育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轻易掉眼泪,”然后又问,“你们这是打算到哪去?”
“去骅乡。父母都葬在哪里,打算带医医认祖归宗。”
天医被这一声医医唤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勉强泪眼朦胧地笑了一下。
“哦!”大汉看起来很惊讶,指着后面的马车队道,“巧了,我们正要往骅乡送物资。可以带你们一起。”
“这样真是太好了,我们正苦恼两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要怎么去呢。”颜玉嘴角扬起一抹弧度,眸光闪闪闪闪闪,像极了得逞的老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