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灵前哭丧,高晞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跪在青樱身旁——若不是因为青樱怀孕,她定是要跪在前面的。富察氏一句言语都没有,反而待高氏比寻常更客气。殿中人最擅见风使舵,一时间也改了昨日惊诧之情,待高晞月更为恭敬。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一一入殿,与新帝的嫔妃们分列左右两侧,戚戚举哀。殿中人虽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银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
不过半个时辰,太后扶着福珈的手也过来了。因着连日举哀,太后的神色并不太好。整个人枯槁了许多。仿佛那红颜盛时,一朝就花叶零丁了。
琅嬅见太后进殿,忙领着众人行礼。太后微微颔首,“行了。都是为先帝尽心尽孝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多规矩了。”
琅嬅忙应了“是”,起身搀住太后。青樱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青樱顺势向后踉跄了两步,恰恰扶住了惢心才不至于摔倒。太后见她如此,念及皇嗣,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怀着皇嗣,也不小心些。”
“回太后的话,妾身无妨。”青樱定了定神,“高姐姐一心要为太后尽孝,难免迫切了些,是臣妾挡了姐姐的路。”
这样示于人前,太后亦不好不顾,看了她一眼,“你只需保养好身子,给皇上生下一位健康的皇子,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话虽是如此说的,到底也撂下了晞月的手。
青樱不觉含笑颔首。她随着太后与琅嬅跪在灵前,如众人一般凄凄然哀哭不已。
哭灵的日子虽然乏倦,但青樱在心底里回忆着前世如懿的种种,想着未来的计划,也就挨到了午膳时分。
因着苏绿筠诞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苏绿筠感激万分,立刻去了。余下几位格格位份低,且诸瑛格格本就体弱,便只由着琅嬅、晞月和青樱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寿康宫中用的。本朝的规矩,新帝不能与先帝嫔妃同居东西六宫。所以先帝过世,匆忙将六宫中一众遗妃都挪去了寿康宫中安置。太后也暂居在寿康宫正殿,并未搬去本应由太后独居的慈宁宫中。而这一日,本是为先帝举哀的最后一日,太后不愿车辇劳动,情愿多些时候为先帝尽哀,便嘱咐了御膳房将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嬅本打算着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一时间膳食上来,琅嬅添饭,晞月布菜,青樱舀汤,伺候的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琅嬅服侍在侧,不觉问:“二阿哥还年幼,怎么你不回宫照拂,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哀家?”
琅嬅温和舒雅拜道,“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按着祖宗规矩,已经将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嬷嬷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意外,“怎么?你不自己先照拂他两天,也不怕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嬅恬静道:“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大阿哥和二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缓声道:“那是难为你了。如此说来,苏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边教养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让她专心伺候皇帝。”
福珈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到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青樱想起前世那一番周旋,便选了一道不出错的菜式。
不过太后却看着一碗火腿鲜笋汤问道:“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你怎么却选了这个?”
伺候太后的福珈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在旁笑道:“太后一向是最喜欢火腿鲜笋汤的,每有此汤是必饮的。”
青樱恭身施礼,随份从时,“回太后,火腿鲜笋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妾身见太后连日来为先帝哀思伤神,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所以选了这一道。这不过是妾身愚见,只忧心太后当下的身子,而未顾及太后素日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
晞月看青樱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琅嬅亦想说些什么,却见太后摆了摆手。
之后琅嬅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这粥只用了新鲜菜蔬增味,清淡可口,太后便是为了先帝着想,进一碗粥吧。”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哀家没有胃口。”
福珈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子娘娘,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琅嬅并不气馁,笑吟吟道:“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宜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伤心先帝驾崩,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儿臣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该多多关心皇帝,免他操劳。”她顿一顿,“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伤心,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琅嬅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晞月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嬅方才露了几丝笑意,柔声道:“青樱妹妹的汤是清淡,但之后还有几个时辰的丧仪,太后总不能吃了这样寡淡的熬在那儿。”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事儿了。青樱眉目流转,如常接道:“所以,太后才更该多尝尝主子娘娘的粥呢,也算成全了妾身们的拳拳之心。”
太后回味片刻,点头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嬅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侍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青樱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叹一声,看了青樱一眼,目光落在肚子上,“你这也快四个月了,连日行丧礼可还舒坦?若是身子不适可别闷着,只管与哀家说,皇嗣上的事儿,先帝不会怪罪。”
“谢太后关怀,妾身并无大碍。”青樱垂首而立,婉声道,“丧仪上不光是妾身尽心尽孝,也是皇嗣为先帝尽心尽孝,妾身岂敢怠慢。”
太后打量她片刻,似乎别有用意,良久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哀家也不好勉强你。左右也就这几天,让太医多尽心吧。”
也许是因为如今她有了身孕,太后没有再难为她。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春白端安胎药过来放凉,一面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
“其他人都下去吧。惢心,你去取些蜜饯来,再好生看着炉子上的养身汤。”青樱看着她们只觉得心烦,这话是要与春白单独交谈的意思了。惢心知道轻重,应了声下去。
“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春白轻轻搅动着碗里苦涩的药汁,笑道,“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乾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你今天倒是只说让我开心的话。”青樱默默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了半碗,春白忙倒了杯水让她润喉,这才笑道:“前头月福晋一家刚抬了旗,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奴婢自然要说些轻松的话让小主舒心舒心。”
青樱摇了摇剩下的半碗药,凝神道“这几天你留心听各宫的奴才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春白轻轻一笑,如实娓娓道来:“先头他们都说小主有孕,必是贵妃的不二人选,只是今日高家抬旗的消息传来,却都有些举棋不定,猜测月福晋更有可能封贵妃。”
青樱摇头不语,又将余下的药喝尽,这才捧着茶盏仰头缓缓冲去了苦味。她看着春白,敛容道:“居然还有人敢说这样的是非,这不怕死的还真不少。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妄揣圣意,也不看看自己几条命?”
“不过是各人随着各人的主子罢了。现下宫里,主子娘娘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余者诸瑛格格有大阿哥,苏格格刚生了三阿哥,至多也不过赏个妃位。余下金格格、海格格、陈格格、黄格格都没有孩子,多半是贵人之下的位份。”春白掰着指头数给青樱听,“所以,这宫中最高的位份也就是小主与月福晋了。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大约皇上也在忧心这些事吧。”
青樱淡淡挑眉,不疾不徐道:“到此为止,春白你记着,皇上的心意永远不是任何人能探听的。我知道,最近咱们这里人心不安,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他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你为我留心听着,但凡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绝不留情。”
春白连忙应了声,“奴婢明白。”
按前世如懿的记忆来看,乌拉那拉青樱的日子过得应该都不算安稳。一路走来,她所靠的不过是弘历的喜爱。
突然外头吵闹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青樱一时没想起来,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春白已经推了门进来,沉声道:“小主,苏格格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
这种反应,是富察氏派人把三阿哥送去阿哥所了吧。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亲生二阿哥永琏已经在阿哥所抚养,那么身为小小一个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没有留在生母身边养育的理由了,春白话音未落,却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
青樱面色微冷,扬脸叱道:“惢心去找件外衫来给苏小主披着,春白把门关上,不许人乱说话!”
苏绿筠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青樱心中一叹,房门关上的一瞬,苏绿筠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青樱身前,放声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青樱耐心听她发完了牢骚,却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去扶。苏绿筠哭得头发都散了,不曾想青樱一点反应也没有,遂咬咬牙伏在地上磕头不已,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让她把永璋还给我,还给我!”
青樱淡淡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反应,绿筠只好继续哭诉哀求:“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只还肯听你几句,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可任凭她说得如何可怜兮兮,青樱还是淡定地在上首俯视着她,绿筠小心翼翼觑着青樱的面色,渐渐止了哭声,只是不住地低泣流泪。
“哭够了?够了就起来歇歇。”青樱使个眼色,惢心便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她起来坐定。春白捧着热茶推门进来,放在绿筠面前。
“我来猜猜,你今天来哭这一通,也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吧,你应该明白即使是主子娘娘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轻易带走永璋,你在府中比我待的时间长,祖宗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今日你来我这里哭闹舍不得永璋,除此也是看我心软,要去为你求一求皇上,要是皇上答应了,你也能如愿以偿,要是皇上拒绝了,你也没什么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