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编号:0001
姓名:黄之望
性别:男
罪名:贩卖人口(嫌疑),谋杀(嫌疑)
疑似症状:妄想,狂躁,轻度癫痫
备注:情绪起伏较大,注意看护
一、
我在把玩一张小纸条,桌子对面,黄先生正一脸兴奋地盯着我。
“虽然很简单,不过是很神奇的东西吧?”
他兴奋地说,脸上痉挛似的表情显得更加疯狂了。
“这才是我们世界的本质啊!简单却自洽的模型,多么美!”
盯着原本平平无奇的纸带,这一点我倒是不得不承认。
“简单而自洽……吗?”
二、
黄先生是一位建筑设计师,蜚声海内全球知名,在业界是极为受人敬仰的。
啊,我的意思是,在锒铛入狱前,他“曾经”是。
这也是我在607监狱附属医院内第一个挑中他作为取材对象的原因,社会影响力越大,新闻效果肯定越好。
但当我真的见到他真人,却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在所有被收治的患者中,我没想到他会是最像疯子的一个。
这和我原本的判断恰恰相反。
我才坐定,他就急切的抬起眼盯着我,强迫症似的吓人。
“哈哈哈!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看他大笑的模样,我情不自禁地往椅子靠背缩了缩,额头上有点儿出汗。
“这个……何以见得?”
然后他就把那张不知在手里折腾过多久的破纸条,从桌上扔给了我。
“因为我早就见过你啊——在背面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总会来到正面的,就好像一笔画。如此简单的事,为什么不可以‘见得’?”
虽然我知道和疯子打交道会很困难,但真的没想到,第一个就如此困难,几乎要让我对以后的计划打起退堂鼓。
“请……具体的说一下?”
无论如何我还是摊开了笔记本,总之先记下再说吧。
“有什么好记的?只要仔细看我给你的东西,这种简单的事情,任何人——甚至包括你,都可以做到啊!”
黄先生笑得更大声了,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我不得不放下笔,专心观察起了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纸条。
真的是很平平无奇啊,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纸条,首尾粘接在一起罢了,小孩子的手工都不止做得这么简单。
只不过是在粘接的时候,调换了其中一个方向的正反而已。
所以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
三、
莫比乌斯环。
公元1858年,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和约翰·李斯丁发现,把一张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具有魔术般的性质。普通纸条具有两个面,即双侧曲面,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两个面可以涂成不同的颜色;而这样的纸条只有一个单侧曲面,一只小虫可以爬遍整个曲面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这就是“莫比乌斯环”。
“很有趣,所以?”我知道它是什么,但无法理解黄先生之前的疯言疯语。
我非常确信,自己和他是第一次见面,他不可能见过我——就算我的记忆会出错,我的笔记本和记录一切的职业习惯也不可能骗我。
但黄先生却如此笃定的嘲笑道:“是吗?你真的相信,自己不会被眼前所见的表象所骗吗?”
他轻咳了一声,开始说话。
“在背面的时候,你也这么自信。”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些厌倦这些不知所谓的哑谜了,果然跟疯子打交道叫人不开心。
“千与千寻……还有她的神隐。”
又搞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电影?
“是部好片子,我看过。So?”我的耐心在一点一滴流逝,黄先生自在的伸了个懒腰。
“千寻穿过一座普通的隧道来到了新世界,但那座隧道是现代的人工造物,它本身并非‘边缘’,然而从结果上说,她却来到了另一个背面——如同前述的那只蚂蚁。”
“你不会想用虚构的动画电影来支撑自己的观点吧?”我说,“这可实在太没说服力了。”
“电影是艺术,建筑也是艺术。身为建筑师的我,本身也是艺术家。用这种方式,不过是让你更容易理解罢了——至少,你知道了名为‘神隐’的传说。”
神隐。
通常形容孩童神秘的消失踪迹,莫名其妙的音讯全无。但那不过是生产力不发达的旧时代托词罢了,失踪通常意味着意外和死亡,仅此而已。
“大部分时候,你说的没错。”黄先生点头,“但哪怕在如今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它也终究未能全然绝迹。当远行的人们消失在目送的视线中,谁也无从猜测他们下一刻会前往何方。”
说到这里,黄先生显出一丝意兴萧索。
“三年以前,我曾目送即将毕业的几个学生前往拉萨旅行,但他们一去不返。行李、衣物和其他杂碎被发现遗弃在戈壁滩的营地上,连接着蓄电池的电脑甚至还未曾关机,屏幕上是写了一半的游记文档。如果他们真的死了,那我至少可以安心悲恸,但截至到今天为止,他们仍然只是失踪——没有任何征兆的离奇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往了哪里。他们是我最青睐的人,自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思索他们失踪的缘由。这令我陷入无比的苦闷,但突然有一天,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不,不止是答案而已……我发现了世界的真理竟然如此简单!”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静静放着的小纸条。
没来由的,想起了前些年的一桩飞机失事,我的心情不由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该以这种纯主观的幸存企盼而对黄先生的歪理邪说妥协吗?
该幻想那些神秘消失踪迹的人们,其实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活着。就像那只懵头懵脑,在莫比乌斯环上悄然跨过无形边缘,在正面与背面之间轻松爬行的小虫?
我感到自己的头脑开始混乱,而黄先生,正微笑着看我。
“给你表演个小魔术吧。”
黄先生看着我的脸,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再说一次——‘是吗?你真的相信,自己不会被眼前所见的表象所骗吗?’”
真是够了,把我当傻瓜么你这疯子!寻开心就到此为止了吧!
正要开口,黄先生却已经抢在我前面。
“‘我当然不会被骗,因为我会记下一切经历作为日后提炼素材的资源。’”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说?’”
“‘可别告诉我,你又每句话都听过了?!’”
——这三句话都是黄先生说的,可明明每一句都在我脑海中酝酿,等待开口!
第一句被他说出时,我尚且冷静,正准备说第二句;
第二句被他抢先说出时,我极力保持冷静,虽然已经感觉不可思议;
紧接着,第三句映入耳帘,我终于无法再安慰自己。
——语境上合理就算了,总不至于连想法都一个字不差吧?
但还没完,远远……没完。
之后,黄先生还在笑着。
一边笑,一边说话。
第四句。
第五句。
第六句。
之后的话在我耳中已经尽是一片模糊的回音,听不清了——毕竟,此刻我的脸已经煞白,更糟糕的是,因为他的话和我脑中的想法混淆了起来,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太能分辨客观现实和主观想法。
朦胧中我依稀记得自己从座椅上滑落下去,身后的大门轰然洞开,医生们冲进来扶起我,三步两步便将我拽了出去,而房间里,黄先生的大笑却越来越刺耳。
四、
我醒来了。
大汗淋漓,额头发冷。
“你没事吧?”联系我采访这里的医生朋友坐在床边,担心的说:“我开始觉得自己答应你的请求帮你协调这件事是个错误了。”
“不,不……没有这样的事。”我摇头,“只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你平时打交道的这些家伙会如此有趣罢了。”
“希望你不要逞强。”
临去之前,朋友告诫我。
暗暗伸手攥紧裤兜里那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的纸条,我摇了摇头,示意朋友放心。
“我没事……我是说,我没疯。”
回去之后的几天里,除了思索这条小纸条的秘密,我还调查了大量关于黄先生的资料。
作为一位前著名建筑设计师,他的公开资料还是非常多的。
从业数十年来,虽然他的地位和声誉稳步提高,不过真正一鸣惊人引起艺术界的注意,要从三年前的一件作品说起。
那是一座从美学角度和实用角度上来看都非常奇妙的大厦,充斥着循环往复不知所谓的曲面变换,虽然我不太懂这个,但连外行人都能看出“不明觉厉”,能借此出名想来也是意料中的事。
自此以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将这种混沌扭曲的风格发扬光大,卓然而成大家。
至此为止,我都像在看一份成功人士的光辉简历——和精神病患者的发病没有任何关联。
而足堪讽刺的是,他的陨落,也同样来自于最让他声名鹊起的那一座建筑。
在这座建筑中发生了离奇的失踪案,一而再,再而三。
这些毫无头绪的案件搅得警方焦头烂额,失踪的人从国籍到性别乃至社会关系,都毫无交集。事情查来查去,除了唯一的共同点——最后一次有人见过他们都是在这座大厦内,再没有其他破案方向。
当然,黄先生只是个设计师,原本就算在他设计的楼宇内发生了案件,跟他也不会有任何关系——就好像杀人砍人总不能追究菜刀制造商的责任一样。
但问题在于,警方的传讯中,他的表现不寻常。
“那么,究竟有多不寻常?”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和我的医生朋友喝咖啡——网络并非万能,很多事还是要亲身采访当事人才行,尤其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幕消息。
“本来嘛他只要提供一些建筑图纸啊、设计理念啊之类的基础信息就行,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医生朋友耸耸肩,似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你猜他老人家说啥?”
“说啥?”我被他吊起了胃口。
“嘿,他说,他知道消失的那些人在哪儿,不但见过他们每一个,还是他亲手把那些人送到了现在待着的地方。你看,这明明没关系的事儿他偏要往自己身上揽。他既然硬是如此坚持,警方也实在没办法,只好以嫌疑人的身份逮捕他了。但那毕竟是疯话,也没多仔细审问,就直接送到了我们这儿——谁知道还能不能治好,照我看他那样儿,悬。”
顿了顿,朋友苦着脸笑道。
“——甭管怎么提问,丫除了摆弄那破纸条,硬是啥有用的也不告诉你。”
“啧……”我还有点儿不死心,“有用的不告诉,那没用的呢?”
“没用的?那可就多了,所以最后把他送我们这儿来了呗。”朋友的咖啡喝完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临走之前,他这么告诉我。
“那老疯子,说那些家伙去了‘背面’。”
“……背面?”
我轻抚着口袋中的纸条,若有所思。
五、
再次见到黄先生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不出意料的,他还是沉迷在自己可笑的剪纸游戏里。
但我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黄先生。”向他打招呼的时候,我决定单刀直入,不多费时间了,“我们现在,是在正面还是背面?”
蓦地,老人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我,癫狂的神态一扫而光,目中精芒爆射!
我被他看得害怕,却没想到他看着看着,忽然又笑起来。
“嘿……终于碰见了,聪明人吗?”
如此呢喃着,他舒缓着身体,慢慢靠在了椅背上:“那么,我或许也没更多必要……待在这里了。”
说着他就想走,但最终还是被我叫住。
“等等……哪怕一丁点也好,请再多告诉我一些!”
“真正的聪明人应该自己去思考领悟,你离答案已经很近了。”他笑着,“等你明白过来,我和我的学生们……不,应该说我们大家,许许多多你知晓或不曾知晓的人们,都会在‘背面’等着你。”
黄先生不再理会我,径直打开通向病房的门,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怔怔追上几步,病房中只有个陌生的医生靠在墙边,抬头瞟了我一眼。
“黄先生……他?”我感到有些不对。
“不是在屋里和你说话……不,‘取材’吗?”医生说。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了。
黄先生他不但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也同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仿佛蒸发于空气似的,又好像从一开始就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六、
“你在跟我开玩笑?!知道不知道为了你那愚蠢的取材,不光老子,连毫无干系只是刚好路过巡房的的老胡都吃了留用察看?!啊?!”
黄先生消失案惊起了监狱系统的轩然大波,我作为事件的肇始者当然也接受了反复严格的调查——但这真的和我没关系,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居中协调的朋友和这位适逢其会的倒霉蛋儿老胡不幸背了锅。
我对此十分歉疚,于是今天请他出来吃饭,顺便跟他扯扯黄先生这事。
当然,这事儿他一听就得炸毛。
好不容易安抚他坐下,我开始跟他解释我的猜想。
“我想,黄先生其实不是消失,他还在这个世上,只不过是在‘背面’。”我说。
“得,他大大咧咧的玩失踪,现在换你疯?想来我这儿长期住宿的话记得先犯罪被捕啊,监狱附属医院的位置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占的。”朋友没好气。
但我仍然没放弃,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朋友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得得,处分也背了,你就说说吧,好歹让我烦心也烦个明白。”他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
“你知不知道,莫比乌斯环?”
七、
黄先生曾说过,世界就是个莫比乌斯环。
不知是肇始于何时,或许就是从三年多前他的学生们离奇失踪开始吧,他经过漫长痛苦的思索,终于像是顿悟了什么似的,开始在研究建筑学的过程中疯狂地痴迷这种结构,并将其运用到了自己的设计中。
循环往复、自然优雅的曲面结合,令人赞叹,他也由此一炮而红。
但这设计美则美矣,却只不过是他实践自己狂想理论的小小实验罢了。
其实从那时起,他已经相信着这个他口中如莫比乌斯环般的世界上,有某种方式能跨越原有的“边缘”。
而在边缘的另一端,便是世界的“背面”。
黄先生坚信着,自己能在那里和失去联系的学生重逢。
我随便拿了张餐巾纸撕下一条,向朋友讲解。
“你看,这张纸的正反两面是有边缘的,如果不通过边缘,用笔在其中一个面上无论怎么写写画画,也到不了它的反面。”
“嗯。”朋友点头。
“但如果这样呢?”我将纸条首尾对接,并将其中一面翻转,把笔交给朋友。
“在上面画一笔。”
他依言而行。
然后这一笔便画了下去,一直一直,一直一直,没有尽头,轻松的划过两面,却根本碰不到边缘。
“这……?”
朋友有些吃惊了。
“你可以想象,如果一只蚂蚁爬在纸条上,它只要如你的笔迹般在这个平面维度上不断爬下去,就可以在纸条的正面和反面来回穿梭且不穿过边缘的界限。如果蚂蚁都可以做到,我们人类凭什么不行呢?”
“黄先生觉得这是世界的真谛,于是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他所认为的真理。我们一直认为他是个疯子,可目前看来,他可能真的不是荒谬的疯子而是一个天才。”我顿了顿,对接下来要说的话,自己都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至于我们,只不过是无法理解天才的凡人。”
“这怎么可能……”朋友喃喃着,“难道真的如你所说,世界有正面和背面?”
“还不止如此。”我叹了口气,“黄先生认为,除了空间的连续性,时间也是连续的,就好像你刚才画在纸上的这条线,它流畅的从正面画到了背面,穿越了世界的两个面,然而它只是区区一笔。所以他知道我迟早会去找他,知道我会对他说什么——在它看来,时间和空间都是非线性联系的,更复杂的判断要求助拓扑理论和其他更深奥的知识了。但是很遗憾……在向我讲解他更多狂妄的思想之前,这位可能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先知已经独自离去,丢下了对此尚且茫然无知的我们。”
朋友看着我有些发愣,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头晕脑胀,毕竟这只是我从黄先生的言辞和行为中总结而来,并非自己的独创发现。
对视了良久,朋友终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听懂,但我不再认为你疯了。姑且就答应继续帮你联系监狱方面吧,或许世界真的很奇妙,那些疯子——好吧,说不定真的是一群先知——掌握的真理,可能比治疗他们的我还多。”
这正是我此次和他会面的目的,见他终于松口,我自然千恩万谢。
——我的事业才刚开头,不能因为一个黄先生的捣乱就因噎废食啊。
正庆幸着,一位漂亮的女服务员朝我们走来,在桌上放了一张便签纸。
我颇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清理留言箱的时候,发现了这份留言——虽然不知是多久以前留下的,但注明在今晚这个时间,交托给这张桌上的客人。”
女服务生有些紧张地摆摆手:“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内容我没偷看噢。”
我拿起对折的便签纸,展开。
里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你的医生朋友说得没错。黄之望”
我看了看医生朋友,他接过便签纸,同样回看了我一眼。
忽然之间,我们都没有了继续吃饭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