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天明。
楼外雨势未停,而楼内气氛,亦是躁动不安。
纵一弦似乎未察觉气氛的不安定,缓缓为众人倒了茶,脸上笑意一如平常的温柔。
而在一旁,公子靛羽看着病兰亭接过了昴弦君递茶,目光一瞬不离病兰亭面容。
病兰亭轻抿一口茶,眉目舒展,含笑问道:“羽公子看了许久,可曾看出什么来?”
公子靛羽声音淡淡:“临江仙病兰亭,儒海四公子之一。”
病兰亭依然含笑:“嗯。”
“这是世人皆知的身份了。”公子靛羽说着,观察着病兰亭的神色,见他并无所动,目光微露了冷,“但不知,世人是否还知你的另一个身份?”
纵一弦闻言,不由自主地看向病兰亭,目露担忧。一旁昴弦君拿着糕点逗引异兽,闻言神色冰冷,异兽顿时发出了低吟。然而病兰亭却抬手安抚地拍了拍昴弦君的手臂,昴弦君垂眸,异兽亦安静下来。
病兰亭看向公子靛羽,含笑神情不变,和风细雨地道:“另一个身份?羽公子所指,莫非是吾为魔之身么?”
见病兰亭竟无避讳,公子靛羽亦有几分惊讶。微顿之后却未接下病兰亭的问话,而是话锋陡转:“近日武林‘魔祸天下,劫化凡尘’之言甚嚣尘上,投入湖心的石子,引起不安的波澜。”
病兰亭眉头轻动,饶有兴趣似的,“哦?已安分多年的魔,又要为祸人间了么?”
公子靛羽道:“此言是真,或只是有心人的故意挑事,吾亦不清楚。不过……”
他只是一停顿,病兰亭已接上了话头:“不过,魔总是耐不住杀戮的本性。是吧?”
“是啊。”一声低叹之后,公子靛羽已收敛了先前审视的态度,用平铺直叙的语气道:“所以,无论如何,吾绝不会让任何魔族再度侵害阆境。对你,也一样。”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病兰亭轻笑一声,“哈,吾如此病身,就算有心,也无力啊。所以吾还是好好在十步轩养花好了。”
这番对话,病兰亭每说一句,昴弦君便轻哼一声,是以此表示不满。只是对话两人都默契地暂时忽视了。
公子靛羽见他表态,便也信了。毕竟眼前之人乃临江仙,是儒海名传天下的四公子之一,他之品性,即使不曾深交,只从他人口中听闻,公子靛羽也愿信。
他深深看着病兰亭,说:“如此也好。吾也不愿太多人牵扯进这江湖风波。”
心中却叹:只怕是风尘自染人啊。
不过一叹之后,公子靛羽便收敛心绪,放下茶杯,起身。暮色中他一身衣衫胜雪,面容一如以往神逸,告辞道:“好了。吾此来已是不速之客,也打扰几位多时,如今该说的已说完,吾便先告辞了。”
一开始从纵一弦的态度来看,他就知道自己来得太突然,但他时间不多,所以这回也只有冒犯。
听他告辞,几人异口同声道了一句“请”,好像等不及他走似的。公子脸上浮起几分笑,没再耽搁,干脆地转身离开。
时已进夜,点滴天明内亮起了灯,楼外疏雨依旧,楼内却自有一股温馨。
纵一弦看看病兰亭,又看看昴弦君,突然轻笑。
病兰亭含笑问:“一弦君笑什么?”
纵一弦摇摇头,仍旧忍俊不禁:“没事。只是吾看昴弦刚才的反应,实在是有趣。”
昴弦君困惑状:“哈?我有做什么吗?”
只是他虽迷惑,病兰亭却已是领会了,同样笑道:“哈~说起来,吾毛会有这样的反应,吾也始料未及。”
昴弦君看着纵一弦捂着嘴巴,拼命忍笑的样子,十分辛苦,只好问病兰亭:“我兰,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病兰亭摇头,一本正经地道:“无。吾毛当然是最可爱,并无做错什么。”
昴弦君呆了一下,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才的情景,却是忽然就明白了纵一弦的笑点,语气忽然一变,“哼。公子的态度,吾很不喜欢。我兰什么都没做,怎能凭一些风言风语就来咄咄逼人。”
纵一弦仍是忍笑,未表看法。病兰亭则是在替公子靛羽说话,“耶~吾毛。羽公子是心系武林,而吾也确实是魔身,既然预言这样令人深思,他来询问一二也是该然,何来咄咄逼人。不过,这些流言,确实蹊跷。”
纵一弦赞同道:“是呀,看来武林风波又起了。”语气却好像并不怎么忧虑。
这并不是昴弦君在担心的,他只在乎一个人,“什么武林风波我才不管,我只要好好陪着我兰就好。”
病兰亭手摸着异兽头上的毛,笑而不语。
纵一弦抬手挡住眼睛,笑意盈盈,“哎呀哎呀。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一言不合就放闪,好好照顾一下吾的眼睛啊。吾要是瞎了,可是有人要伤心的哦。”
病兰亭完全意会,回以一声清笑。
一番对话,气氛又恢复了轻松悠闲,纵一弦拍拍手,“好,俏皮话就说到这。来来来,今天想听什么?”
————————
灯光幽微,月光清冷。夜晚的鹤亦道,清风暗送。道路上,如梦般轻柔行来的竟是熟悉的清瘦身影!
月下影重重,纵一弦行于阴影之下,月色在她素色衣裙上拢出淡淡的幽光,清婉声音轻念着诗号,“百年归真,梦夜独还,风亭曾许莲缘。寄素笺,纵一弦,秦淮岸。一曲简律,拂落衣上寒。”
而在鹤亦道尽头的太平坛上,一片的昏暗中,有一人独坐,见梦夜来到,目中微现柔光,他道:“你来了。”
纵一弦敛袖行礼,“是啊。纵一弦,见过教统。”
教统抬手示意免礼,“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早前所说之事,已有眉目了吗?”
他的直入主题,纵一弦早已习惯,当下答道:“当然。”
语气信誓旦旦,看来事情可成,教统悄然而笑,”嗯~好好发展,吾教大事不可轻忽。”
纵一弦回了一句“明白”,便听昏暗中的人拿起手边纸张,原先正经的语气也跟着一变:“好啦,正事说完。来来,一弦,看看我的最新作品!”
果然正经都是假的,纵一弦笑答曰:“好。”
————————
阆境有四域,在喧夷东域边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凰音谷,树木丛生,落英芳草,流水潺潺。而谷中深处,一株通体暗红,带着一丝灼热之气的万年枯树独自仃立。
一道身影似落叶般飘至树下,白衣翩然,俊飒飘逸之姿,恰如惊鸿影来。
“百年走踏尘世缘,淡听琴声恬梦然。谁道白羽成殊类,且待西樵落青天。”
落地之后,他转眼看了看周围,景物并无变化。眼中隐露无奈,仰头看着枯树一处,孔华翎出声询问,“凤凰,我难得前来,你当真不想出来一见吗?”
话音落地半晌,依旧无人应答。孔华翎暗自叹气,低声喃喃:“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要你动一下就这么难?”
话语落,孔华翎自怀中掏出一根凰翎,口中念诀,只见暗红枯树枝头满树银色的妖异花朵即开即谢,一阵清风吹过,凋谢的花朵如银羽飘散纷飞,形成登天之阶。孔华翎踏风登阶,信步而上。
天阶的尽头,破开迷雾,只见一妖娆女子卧在一张浮榻之上,怀中抱着一个黄叽形状的枕头,睡得不省人事。
看着榻上熟悉形影,孔华翎目光复杂,低低地道:“凤凰……”
这声音虽低,但本该沉睡的人却睁开了一双凤眸,眼中神色一如清冷月光,她翻身起来,“别叫我凤凰。”
下一瞬,月光破碎。女子眯眼把手中之黄叽扔向孔华翎,语气有些幽怨,“以前和人家花前月下时,叫人家阿凰,现在新人变旧人了,叫人家凤凰。”
孔华翎也不恼,轻易接住黄叽,“你不觉得‘阿黄’是叫二汪的吗?”
东凰骷木扭头,“我不管!你不是华羽智者吗?这么简单的事儿也想不出?”
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孔华翎暗笑,“那还是叫‘阿黄’吧,贱名好养活。”
说完无视榻上之人的怒视,他自顾自开口,“我还以为,你还在因我助大鹏族少主之事而生气……”
东凰骷木艳唇一勾,露出几分讽笑,“怎会。吾早已说过,那是你们的事,和吾无关。凰灵树心,非兽非精,在他们眼里吾是妖族异类,排挤我,否认我。如此我又何必对他们付出关心?”
她看着孔华翎,唇上依然噙着讽刺的笑,眼神却认真,“一如你天生白子,在你族中也是异类。但你心有所向,要相助于谁我不能左右。所以你离开风夷之时我已有言,吾不怪你离开,但卿心非吾愿。”
东凰语气坚决,孔华翎虽有心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片刻才答:“我知晓……”
东凰骷木:“哈。”
一声轻笑,只当前尘往事掲过,话题再起,亦不复提。
“好友现在身为大鹏族的华羽智者,百忙之中前来,难道就为了看我撒起床气?”
听东凰转了话题,孔华翎却是松了口气,紧接着拿出一张请柬,笑着说:“我此次前来,是因为这个。”
东凰骷木接过观之,请柬上有用水墨描绘的一枝幽兰。以及,诗意的邀约――
“病身箜篌唱晚舟,笑雨不知恩怨愁。兰若天香茗烟透,亭中覆水忘烦忧。哈哈哈。”东凰念完一笑,已然开怀不少,“兰兰要开茶会,东凰怎能缺席?便一同出发吧。”
孔华翎说:“我自当是陪着你的。”
————————
魔境-弃贤世。
王座之上,青色魔火传出威严霸声,殿上众魔垂首静听:“那件事尚不必有动作,先静待他们的结果。另外,吾世那个异端,可曾见到?”
殿上有一魔立即禀报:“禀吾主,在你出关之前,他已渡过斓湖,前往阆境。”
弃贤魔主沉吟:“嗯。算来时日已久。阆境那些所谓正道,还不曾将他毁灭么?”
殿上另有一魔回答:“衍祭之台上他之命灯仍然如红,并且两分之态愈加分明。”
“哦?他在阆境竟畅通无阻,难道阆境之人分辨不出他之魔身?”弃贤魔主语气诧异而讥肖,不知是在嘲阆境无能人或是讶于“异端”的能力。
听出了魔主的不满,殿上有人自动请缨,“吾主,可要将他灭杀?”
“嗯……”弃贤魔主稍稍一想,否决道:“不用,他之变化也再观察。你们不必有任何动作。”
众魔皆道:“是。”
————————
碧云高,秋意浓。清风流过,一片寂寥,飘泊的灯影随风而动,孤寂的倩影,默然,似灯下静静燃烧的灵焰,带着无声的炽色,她沐风而立,垂眸看了手中请柬,唇边带出轻笑。
“兰亭的茶话会嘛。嗯~时间到了,那就出发吧。”说着女子一抚明灯,原本自由漂浮的寂燃明灯便缓缓改变了方向,向着主人心意的位置前去。
————————
又梦秦淮,弦歌之外,天明听雨暖楼台。
点滴天明,风和清影。楼外竹林沙沙,青苹摇疏雨,时下清凉国。楼上弦音渺渺,素手拨箜篌,空灵清雅调。
纵一弦纤手拨弹,乐曲流畅而出,怡然欢悦,一如此刻闲情。
旁有一人,锋眉寒星目,透出飞扬俊采,羽扇轻摇中,自有旷朗襟怀。漫不经心地将手上几枚铜币洒落桌面,术师眼神随之落下,待见卦象显示,透出惊异神色来,“嗯?这个卦象……”
听着语气不对,纵一弦抚弦的手一顿,曲子便断了,她也就不再弹,问道:“怎样了吗?”
术师眯着眼,摇头道:“无事。可能是我算错了。”语气却并无困惑迟疑之意。
纵一弦笑了一下:“哈,又算错嘛?”
术师震惊,手捂胸口,做痛苦状,“啊,弦儿,你这个‘又’字,正如当心一剑,令吾非常之心痛。”
知道他是在玩笑,纵一弦神情放松,掩唇笑说:“难道吾有说错?你本就是十算九不准。”
术师无言以对。
这时,天外突来一道清灵声线。
“妙啊。”
东凰一声叹,惊扰画中仙。华羽轻摇落,覆指动微弦。
随着这声叹,术师手一动,拿了原本桌上的月白面具,覆了容颜,而后衣袖拂过面前茶桌,收了桌上卜卦的钱币。手上虽仍是轻摇着羽扇,身体却已然微微紧绷了起来。而纵一弦则是回眸,看着东凰骷木与孔华翎现身,抬手拈住一片飘落的轻羽,同时轻笑,“久见了,东凰。”
相对于纵一弦的清淡,东凰骷木语气热烈,格外欢喜,“弦宝~久见了!”
孔华翎朝术师拱手,“术师。”
术师显然对来到这里的某人不待见,语气也不算好,“哼!麻烦人物。”虽如此说,却也回了句久见。
孔华翎便当做没听见中间那句嫌弃了。
东凰自不管两个男人的交涉,直扑到纵一弦面前,抱着她叠声道:“弦宝,弦宝~”
亲热这一下,她便正经坐好了,顺便瞪了术师一眼,你丢什么眼刀。
术师不甘示弱回瞪,渣色凰,就会占人便宜。
小气鬼。东凰不再理人,眼角一瞥,看见桌上正有一张眼熟的请柬,眉开眼笑,对纵一弦道:“你也收到了兰兰的请柬。”
纵一弦说:“是。明明就住在隔壁,还要让卷毛送请柬过来。”她摇头,“兰亭有时候就是太过正式了。”
术师学着病兰亭语气:“哎呀,必要之礼不可失啊。”
神态动作惟妙惟肖,纵一弦失笑。
孔华翎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说起来也咱们也好久没有一起饮茶了。”东凰感叹了一句。
术师与梦夜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
药王谷,是武林净地,是杏林宝地,少了江湖喧嚣,一派清净幽然。
药王谷少与人结仇,谷口守门的弟子向来清闲,若是守得无聊了,便闲谈几句,正如现在。
“谷主说近日会有一位故友来拜访,但我们在这里等这么久了,也不见有人来。”
“是啊。近七天了,半个人影也不见,他会不会是有事来不了了。”
“谁知道呢。”
不管心中怎样想,该等的人还是要等。
而弟子们提到的谷主,正在药园之内。
药王谷以药闻名,药园中所种的奇珍药草不计其数,而在奇异的药草香味之间,药王谷主华苁蓉缓缓度步,轻声自语。
“掩墨花期就在近日,他竟未来此恭候。莫非是有事耽搁?”
华苁蓉在一株墨色花卉前停步,垂眸注视花卉,花此时虽是未开,但奇异花香已隐隐萦绕鼻端,她心中又想道:可是他并非怠慢之人,此花也事关紧要,怎会错失花期?
静立片刻,仍是不解,她只好自我安慰般地道,“还是吾太过心急?算了,反正是他心悬之物,又不是吾。吾紧张什么。该到时总会来的。”
虽然如此说,但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掩墨之花,依旧自言自语:“若是真不能按时到来,那吾……”
预想到这个可能,华苁蓉摇头,叹气道:“算了算了。又怎舍得怪罪。反正总有来的一日,他将此药看得如此珍贵,若误了花期,吾便先将此药收着吧。”
又一声轻叹,药王谷主走出药园,词句柔缓出口。
“世有奇药,踏遍川穹亦求一。心如纤尘,谒尽紫薇莲未知。”
正当华苁蓉离开药园之时,谷口外,诡异魔氛席卷而来!盛世魔主手持唳囹,威势驾临!
“恶名为椽,独御罪辇三千乘。狂语化岩,凌驾幽阙七百年!”霸词声落,狂笑又起,杌幽阙毫不遮掩自身的魔气,所散发的气势,使人胆慑心寒,“药王谷?哈哈哈,人,何其卑微,何其无知!”
一见魔者狂势,谷口守门的两个弟子难掩惧色,双双惊呼道:“啊!魔族!”
杌幽阙阴冷狂笑,杀意炽盛,“哈哈哈哈!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