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钟楼上的时针，指向十二那个刻度。前面柏油路两旁的红叶榆偶尔败下几片死叶，坠落在黝黑的路面，几乎燃着。
柏油路旁，精品店橱窗里，银色八音盒上立着的小人儿，一直在转圈圈，叮叮当当，传出熟悉的旋律，是一首安宁的钢琴曲——《寂静的秋雨》。
但现在不是秋天，也没有下雨。额头上，汗水止不住向下滚落，脸颊开始酥痒。抬起柴手，有气无力地擦拭眼角，无奈慢了一拍，让汗珠流进残瘪的右眼中，渍得生疼。
乞丐瘫坐在地，背靠着柏油路边的榆树，把瘦骨嶙峋的身子缩在榆荫中，贪婪地占有一丝阴凉。身前的锈铁罐里，只装着零星几个钢镚儿。
他紧闭双目，避免再有汗珠流入，将嘴张开，胸膛起伏，证明着他活人的身份。但喉咙中的粗气似乎续接不上，活像一只快要热死的狗！
没错，“死狗”！阿爸就是这样唤他的。
《寂静的秋雨》没能带来凉意，却把他的思绪带到很久远的地方…
十四岁以前，他还不是乞丐，那时候住着一栋大房子，里面有一架钢琴，他经常坐在钢琴前弹奏耳畔这首《寂静的秋雨》。
什么时候被四处贩卖？又什么时候被迫乞讨，因为怕见生人，讨不到钱，被弄瞎双眼？他已经记不起，或者……不愿回忆那些破旧时光。
“这个给你吃，有点烫，要慢一点，先喝点橙汁吧，冰的！”
清脆话语传入耳中，打断乞丐的思绪。他下意识埋头，一双柴手紧紧护着后脑勺。过了十几秒，觉察那声音的主人没有恶意，才缓缓抬头。
“谢……谢谢！”破锣般的声音，从那张兜不住风的嘴里挤出来。
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孩脸色难看，似乎是在同情这个柴瘦的乞丐，但终究只是放好食物，默默离开。
左眼仅剩的一丝微光，瞥见身前食物的轮廓，乞丐双手撑地，向前爬去。
炒肉的香味流进鼻孔，他顾不得饭菜烫嘴，扒开一次性饭盒，胡乱抓起饭菜往嘴里塞。
塞完一半，乞丐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中剩下的饭菜收了起来，笨拙地拧开塑料瓶盖，吞了几口橙汁。
他穿过柏油马路，离开这处树荫…
等到乞丐再次出现，已经置身另一条街道。
“啊，啊，……”一道皮包骨身影站起，大概知道这乞丐的眼神很差，叫出声，提醒他往那边走。
乞丐闻声赶过去，相似榆树荫下，他将半份饭菜和橙汁，递给那个比他更瘦小的女孩，“小哑巴，这是今天讨到的，你快吃吧！”
“啊，啊，……”
“我吃过了，这一半留给你。”
“啊，啊，……”
“不用，我真吃饱了，你快吃吧，别被阿爸看到了！”
“啊！”哑巴接过饭盒，将饭菜抓进嘴里。
“慢点儿，这里还有橙汁，冰的！”
哑巴没听进去，乞丐咧嘴笑了笑，有些惨烈、难看。这是一份饭菜带给他们仅有的欢乐。
饭后的二人背靠这颗榆树，继续贪恋一丝荫凉。哑巴拨起枯黄的头发，挠着后脑勺。
“小哑巴！等咱们讨够钱，阿爸就可以买到又大又新的房子。你知道么，新房子里会有空调！就是能让夏天变得凉快的东西。哦！还有冰箱，能让人喝到像冰橙汁那样凉的东西！”乞丐说着哑巴不曾了解的事物，仿佛在憧憬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啊，啊，……”
“嗯，虽然我们过不到那样的生活，但只要阿爸高兴了，咱们的日子总归好过一点。”
“啊，……”
“好啊，努力讨钱！”
黑白相间的喜鹊落到这颗榆树冠里躲日头，树下的乞丐一个人说着话，哑巴哼声回应，两人对未来开始有些期待。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喜鹊归巢，瘦黑的乞讨者们停下对未来的憧憬，迎来深邃的黑夜。
夜里，城中村，残败的仓库里，传出嘭嘭咚咚的声响，夹着兽啸般的谩骂，震向远方夜色中。
“死狗！就讨到这么几个子儿！”中年男子气喘吁吁，给了死狗一脚，身上肥肉猛然抖开，恶臭的汗渍被震落，洒满一地。
“呃……”乞丐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血气涌上黑瘦的脸庞，瞬间变得通红。
“还有你！贱人！死狗好歹还能讨到钱，你连一个子儿也要不到！”肥膘汉子说着来气，一把揪住哑巴干黄的头发，将她撞向一边的缺腿长凳，“格老子的！赔钱货！”
“啊，啊，……”惨叫荡开。
肥膘的汉子没有停手，哑巴越叫，他越来气，逮着她瘦小的头颅，继续往长凳上撞，“赔钱货！”
“啊，……”
“赔钱货！赔钱货！”
“呃……”
“嘭！嘭！”撞击还在继续，惨叫渐渐弱下去，直到最后没了叫唤。
鲜红染开一大片，染到“死狗”身前，昏黄的灯光下，藏在深夜里的黑暗蔓延开来。
“啊！”蜷缩在地的死狗歇斯底里地咆哮，猛蹿起，黑瘦的身子突然爆发出的力量，像是被恶魔附了身。
死狗变成了疯狗，不顾一切，扑向那只人面兽心的肥膘大汉！
“啊！格老子的死狗！疯了吗！啊……”肥膘大汉乱锤乱踹，嘶声大叫，眼中的愤怒渐渐变成恐惧。
乞丐疯狗般胡乱撕咬，通红的液体染满全身，不知是大汉的，还是自己的，异或是哑巴的。残瘪的双眼中，所有的兽与恶，在这一刻如洪水决堤！
“啊！去死吧！”膘肥大汉伸手捞到缺腿长凳，猛地拍砸疯狗头颅。
“呃……”疯狗一声惨叫，瘫倒下去。
膘肥大汉接连狂砸，疯狗渐渐没了动静…
夜，恢复宁静。那几抹鲜红没有染退这片漆黑，乞丐的最后一丝意识泯灭殆尽，死亡这种永恒的虚无，既让他害怕，又让他安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