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整个北疆虽已万物萌生,却仍在积雪覆盖下一片缟素!
满目空寂的银色世界……
二月的雪不大,却绵密。
整个世界弥漫着如粉如尘的菲菲雪雾,天地一片白茫茫。
轻盈的雪花悄无声息的飞洒,似仙女散花一般。
若在往昔这样的天气,上官兆卿定早与富商家的管家、也是猎户出身的好友马华川。
在富商家的西侧后院库房边,那巨石木柱围栏、空间高阔宽广的獒犬房一角,燃起篝火,烤着猎来的麂鹿兔羊、喝着烧酒了。
旁边,平时白日里随他上山打猎、晚上看守库房的两只獒犬——天狮与神狮,也定是卧在不远处的地上,啃着他们抛出去的兽骨。
可现在,他却在素以险峭闻名的冰封雪境碎冰雪峰,那飞雪茫茫的唯一山道上,骑马缓步而行。
这样的雪天,即便再怎么归心似箭,想疾驰回家也是不能的。
一不小心,便有可能从这铺着一层薄雪的冰面上,滑入万丈深渊……
这八年,自从头一年荃娘信中告知小女儿上官玉芙淹死塘中,后来家中便再无大事发生,倒也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
自己当时刚上工,且小孩意外身亡的事,几乎家家都有发生。
譬如岳母,虽有十一个子女,平安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四个;
再譬如结义兄弟萧洛,本有十三位兄弟姊妹,却也仅存活七八个。
因此,当时自己并未回家,而是以后的七年,同样跟往些年一样,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同时给荃娘母子五人送那一年的工钱回去,以作当年的吃穿用度。
上个月过年回家时,荃娘交代了今年要办的四件大事!所以自己回北疆一月余,便在富商郭掌柜手里借了一大笔银钱,将再次返家。
且签下了一年自己与次子上官仲梁,在富商家做工还钱的契约,承诺办完家事,遂带着十五岁的次子上官仲梁一并上工。
这四件大事便是:
一:三月初二,已在中洲锦云郡杨郡守家,当了一年护院家丁的上官逸麟,十八岁成人礼那天,顺便与白彩娘完婚。
原本准备在逸麟弱冠之年,也就是二十岁成亲的,但图个省事便一并办了。
二:即将年满九岁的小女儿上官雪蓉,将在三月初六这天,于上官家族祠堂,跟其他上官家年满七岁不到十岁的女孩儿们一起举行“守贞仪式”。
何谓“守贞仪式”?
——即女孩儿天葵将来的前几年、十岁之前,个个均要在肘小臂内侧点上“守宫砂”!
这一天,女孩儿同时要被穿耳洞,戴上耳珠,代表即将到达待嫁年龄。
淑琴也是在九岁那年点的“守宫砂”、穿的耳洞。
但不似雪蓉这般好运,赶上了长子完婚的大喜日子之际,自己能够回家!因此,上官兆卿并未见到上官淑琴完成那样的仪式。
大女儿淑琴今年十三岁,听妻子荃娘说天葵还未来。
不过,许多女孩儿都是十四岁甚至及笄之年才来天葵,淑琴十三岁还未来也属正常。
三:三月初九,荃娘的大哥郦华忠第四子郦子良纳吉定亲,将去帮忙办酒席,也是赶上逸麟完婚、上官兆卿能够回家,顺带办的事儿!
四:腊月就收到了萧洛传来的书信!信上说:经过几年的平叛,又逢战后皇室纷争、内乱不止,一直不得与他联系。
今年西京稍有稳定,但还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如不出意外,将于今年三月十六上官兆卿的生辰之日与兄会晤。
由于两人是在北疆与西京接壤处的雪峰之巅相识,均不知对方在北疆和西京的居住地址,只能到萧洛曾经去过的中洲——上官兆卿家的斑竹山聚首。
虽只去过一次,也比互相去北疆或者西京好找,熟门熟路。
信上还说,若三月十五他还未到达,便说明遇上了天大的事情被绊住而来不了了,请兄长千万莫要等他。
信末,还附上了自己在西京的住址。
眼前的碎冰雪峰,精神抖擞的迎着飞舞的雪雾拥抱,裹着一身洁白的绒装,完全遮住了原本峥嵘峻凌的挺拔身姿,但依旧傲然俾睨着世间,巍然矗立!
自己这匹马不是萧洛上次所乘的那种高头大马,而是北疆特有的,体格矮小、负重力极强、适于行走雪峰山路的雪原马。
这马也是郭掌柜借与自己的。
归还时还得完好无损,不能缺斤少两。否则,得赔银钱!
这马体型虽小,也不神骏,却在崎岖山路上可以如履平地,在平地上更是疾驰如飞!
马儿四蹄着地时铿锵有力的声音,敲碎了雪境峰峦间的宁静……
只要翻过碎冰雪峰,便是北疆的京都——皇城,沐金城。
出了沐金城又是连绵起伏的雪峰!
过了那些雪山,再穿过雪峰下那片无边无垠的草地,上官道,进茂林山城,然后再出城,到那与西京、东都交界的关隘——“冰封古道”,离故国中洲就不远了!
日夜兼程也还得有十多天,才能到家……
但一想到不久就可以见到妻子荃娘和孩子们!上官兆卿浓黑眉峰下一双丹凤眼就微微眯起,嘴角挂着一丝甜蜜而满足的笑意。
中洲!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上官兆卿闭上眼,仰面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深吸了一口气!
荃娘如花笑靥,便如雪花拂面般轻掠过脑海。
他虽年逾四十,仍旧十分英俊的面孔,在晶莹的白雪辉映下,闪烁着古铜色的微光!
突然,马儿一声长嘶,停下身来不走了。
上官兆卿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回头望去。
只见富商家的大小姐郭红琴,正策马追来,笑意瞬间隐去,眸底划过一丝阴郁,不由得浓眉紧皱!
中洲的女子温婉贤淑,均擅长务农,织锦与刺绣。
北疆的女子则不一样!
她们从会走路就会骑马,行事跟男子一样粗犷豪放,不拘小节。
在这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北疆,处处充斥着杀戮和欺诈的领域。郭红琴从小便见惯了弱肉强食!
她跟男子一起上山打猎、下角斗场摔跤!
且眼高于顶,不服任何人,也瞧不上任何人,骄纵蛮横,霸道不羁!
却自十三岁那年,上官兆卿留在她家做工开始!
她,便迷上了他。
上官兆卿不仅挺拔健壮、英俊潇洒,且善骑射,更会制作强弓硬弩,懂得一些医术。
那众多北疆男儿徒有彪悍的外表,却少了中洲男子的文武双全、风度翩翩。
相较之下,上官兆卿这样的男子,更是北疆女子心目中心仪的夫君人选。
可惜上官兆卿当时不仅成了家,如今还有了四个子女!
郭红琴一直心有不甘,总幻想上官兆卿终有厌弃妻儿的一天,最终跟她一起长相厮守,过上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就这样,不管家族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就是不肯嫁人。
家人寻根究底也没能探出个究竟!
这一晃,便成了老姑娘。
幸好北疆不似其他国,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还是很容易嫁出去的,何况郭家那样殷实富庶的人家?
因此,每年还是有人上门提亲。
“卿哥哥!”郭红琴一身玄色轻裘,烈焰一般的火狐帽在皑皑雪地里甚是刺目!
她跑到上官兆卿跟前,跳下马拽住上官兆卿的马缰。
圆圆的大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枚霜花,忽闪忽闪的。
栗色皮肤透出红晕,她急切道:“这次你回去,能不能跟她打个商量,让她退位做妾?不用休她另嫁了,行吗?”
“大小姐!我说过了,绝对不行!”上官兆卿心弦一颤,也跳下马来,沉声道:“我不可能为了娶你,让我家含辛茹苦的娘子做妾!更不可能休了她让她另嫁,求你放过我!”
顿了顿,他又说:“再说,你父亲若是知道,我会活不了的!你就依了掌柜,嫁给沐金皇城珠宝行的金家大少吧!”
“我就不!我非你不嫁!”郭红琴噙着泪,跺脚吼道。
红润的脸庞因情绪激动变得紫红,似熟透的桃。
她突然冲上前来,抱住上官兆卿,就往他唇上狠狠吻去。
上官兆卿身子一僵,猝不及防的被吻了个结结实实!
郭红琴搂得更紧了,还伸过来柔软滑腻的小舌头……
上官兆卿直觉脑子里“轰”的一声,荃娘那双澄澈明亮的美丽杏核眼,此时满含幽怨的出现在脑海!
“使不得!”上官兆卿猛的推开她,拽着缰绳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根本不敢多停留分毫。
身后,感觉刀子划过一般的目光,正一刀一刀剜着自己,让他后颈一阵阵发凉……
郭大小姐人,似乎也在原地,一直僵直不动地站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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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载如炽的相思与爱恋!上官兆卿终于在这个清晨,再次见到了满目苍翠的斑竹山。
年年都是恋恋不舍的离开,心弦颤动地归来。
才离开一个多月。
这次,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更渴望见到荃娘和孩子们!
“父亲……”
首先听到的,是上官淑琴脆生生的呼喊。
他极目望去,隐隐见到上官淑琴带着玉雪可爱的小女儿上官雪蓉,正站在翠竹林后面的竹篱院落外,透过竹叶的缝隙,朝自己这里张望。
刚进山坳处,她就张口叫起来,也不知是起了多早?
站了多久?
望了多久?
等了多久?!
随即,便见那两个小人儿身影快速移动,往自己飞奔而来。
“驾……”上官兆卿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和激动,催促着马儿。
近了……更近了……
终于,两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近在咫尺了。
均笑靥如花,眼波流转!
望着她们,浑然如沐春风,从心底透出一股暖意。
还在丈余,上官兆卿便驭住缰绳,飞掠下马,放任马儿在路边吃那还带着露珠的草儿。
还未站稳脚根,雪蓉将怀里那刻不离身的布偶娃娃,塞到上官淑琴怀里,便如乳燕投林一般,一头扎进自己怀中!
跟以往每年自己回家一样,她两腿往后一缩,吊着自己的脖子。
上官兆卿便扶着她的小腰身,随即绕圈旋转起来……
“三哥……”自打她会说话以来,就从不叫自己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