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房里,看着四周的墙,它渐渐地竟长出了荒草。起先只是零星的几簇,眨眼工夫便挤满了四周的墙,它们发疯地舞蹈着,伸出无数双手,柔柔地,骨子里却蓄着杀机,从四面八方向我缠过来。我知道我死定了,索性伸长四肢,等待着。
我想,总该有份遗书吧。荒草已经变了颜色,枯黄的手瞬间变得血红,离我不足半尺的地方舞着,却不靠近,我立刻握起我的笔。
遗书总是要交待后事的,那么我写:“死是不可避免的,只看阎王的心肠好环罢了。杀我的不是这些荒草,草终究是草,何况已经荒芜,我是自愿的。爱我的人还请节哀顺便,恨我的人也随便大笑,只是莫哭,也莫花大价钱为我送花圈纸钱,我懒散惯了,若要脖子上挂着花环,腰里揣着元宝,保不住无常会在奈何桥上举着红旗欢迎我。一切都省吧,一把火烧了,找那路上的坑倒进去,再敷上些土,踏硬抹平,只是千万莫要声张,免得让夜里的狗偷吃了去,做了它的狗食……”
四周的荒草不耐烦了,一个劲地挥舞着千万只手,我甚至看见它臂上的脉络已隐隐渗出些铁青,便忍不住说:“我的生命不够换这点时间么?”他们骤地向后一缩,退去了,我清楚只能吓它们片刻,又即刻握起了笔。
好在我无妻无子,遗书便少了许多啰嗦,不必嘱咐后人自己的前途自己负责,莫要轻信他人等话,也不必嘱咐爱妻尽快改嫁,再莫委屈等等话。只要记得我的父母就够了,告诉他们:“莫要感概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文人的玄虚,死有时要比生更快乐,好比我,给我的爱加给我的同胞兄弟,好好生活,即是对我的大怀念及赏赐,我不要眼泪,你们知道,我是天生怕见眼泪的。”
写到这里,该是最动情的,我却只觉得双肩卸了重负,猛然又记起还有我的兄弟朋友未交代,又握起笔。“喜爱的事去做就是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成功了是英雄,失败了老老实实做凡人,只是莫等闲,等着头白。朋友清水之交最好,不可过头,莫欺人也莫被人欺,年轻时多做些事,年老了莫要后悔,做人要有个性,莫学墙头草,女人不是祸水,莫要负了真情,女人不是娇娃,莫含在嘴里怕她化,一切因缘只在自己,莫信天,莫信地,听自己耳朵听到的,讲自己心里想讲的,活得痛快,活得自在。”
本打算委婉说些真情切意的,谁知满纸是说教,很是扫兴,准备撕了重写,但来不及了,只好签了名和日期,叠得方方的放好,又觉不妥,便重新拆开,平展展地铺在地上。
我左右一看,顿时骇了一跳,这些荒草已经全然没了衰败的气息,青色里透着紫,密密地包围了我。我看不见他们的嘴,只见无数双手在眼前晃,这更叫我害怕,它们果然等不及了,我下意识地急忙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抱在怀里。
这是一本线装的仿古书,蓝的书皮,上面嵌着四个苍龙古字——如是我闻。我的心安了,赶紧翻到最末一页念诵起“大悲咒”,念着念着,蓦地就觉吃了一亏,这辈子本来要做一回和尚的,现在估计要死不瞑目了,世事难料矣,写遗书原本是为了好好地走,结果却是我死不好,既然是这样,遗书便显得多余,我立刻寻了火柴,愤愤地将桌上的遗书烧了。
死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静心诵起了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多罗夜耶,南无啊唎耶,婆卢羯帝……
有个冰凉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这些性急的荒草终于动手了,我睁开眼,发现它们墨一般黑,闪着油腻的光,欢快地缠住了我的腿、我的腰、腹、胸、颈,于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知觉还在,它们完全裹住我后,开始收缩,一点一点,吞噬着我的躯体,我预感到要死了,唯一欣慰的是我感觉不到痛,并且惊奇地发现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很柔软的东西一丝一丝从身体里钻出去,渐渐聚成一缕清风,终于从裹敷我的荒草的缝隙里冲了出去,冲出闷死人的屋子。
我真的要死了,临死的刹那,我想,我的眼角会不会也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