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道人这温酒之法，倒合了酿酒中的一道工艺——蒸馏。
蒸馏法大约起源于唐宋，到了这大明朝，依旧不甚流行。
原因便在于工艺和设备都不够完善，酒的品质不高，酿出的烧酒与传统米酒相比，口感并不出众。
但烧酒味辛辣、高热量，十分贴合武林人士的生活习惯，为许多江湖客所钟爱。
不过木道人的这壶酒，味道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虽然郭嵩阳喝了这壶酒，便自称，以后喝的所有酒，都不如喝马尿。
但李寻欢却觉得，那郭嵩阳家里，一定要养很多的马了。
李寻欢相信，木道人那壶酒应当有独特的味道，而且十分之美妙。
但真正让郭嵩阳无法抗拒的，让天下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壶酒里的名气。
对于江湖人，名气是最美妙的味道。
这个故事本是李寻欢讲给武攻的，他自然最明白故事里的意味，同时也瞧出了武攻的意图。
李寻欢简单将故事复述了一遍，梅大立时也明白过来。
梅大立时唤了一个人来，送上一壶酒。
众人都只以为这壶酒是重点，都不曾留意这个人。
直到，梅大表情挣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介绍道：“家弟梅二。”
众人这才打量来者。
此人模样与梅大有几分相似，却过于瘦削，全无梅大的富态，显得十分穷酸，而且面黄肌瘦，竟有几分病态。
实在无法相信，他居然是一方豪富梅大的弟弟，更无法相信，他是江湖中医术绝顶的妙郎中。
而此时。
梅二穿着奴仆的衣服，做着奴仆的差事，上了酒，擦了擦桌子，便拱手立于一旁，不说话，也不瞧人，耷拉着眼皮。
梅大只得解释了一番。
原来梅二嗜酒如命，却好吃懒做，以致于穷困潦倒，不得不投奔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兄长。
当然，梅二能放下尊严，并非只为了一口饭。
梅大本是江南富豪，六妙之中又有酒之一味，更妙的是梅大平素品茶而不饮酒，故而梅园之中珍藏的佳酿，可谓是一笔大宝藏。
譬如梅二刚端来的这一壶，便是绍兴名酒女儿红，而且是不多不少，刚刚十八年的女儿红。
那刚启封的酒坛，上面还贴着那家女儿的生辰八字。
女儿在十八年前出生，父亲埋下这坛酒，十八天前女儿出阁，父亲挖出这坛酒，梅大的官家验了，八百里加急从江南送到这处梅园。
酒的滋味，不仅在于酒，更在于故事。
这壶酒二者兼备，定然是绝佳的美味。
这样的一壶酒，竟是嗜酒如命的梅二送上来的。
这就像，让一个饥肠辘辘快要饿死的乞丐，送上来一只肥鸡。
即便李寻欢，都忍不住往酒壶上多瞧了两眼，又悄悄嗅了嗅。
酒很满，绝没有喝过一口。
酒很香，绝没有兑一滴水。
于是李寻欢知道，梅二先生，也是个有味道的人。
而且，梅大对他的评价，并非完全都是真的。
这两兄弟，看来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李寻欢举杯，又倒了一杯递过去，道：“在下李寻欢，可否敬先生一杯。”
梅二眼皮翻了翻，死鱼般的眼睛终于显出一丝神采来，瞥了对方一眼，懒懒道：“你就是李探花？那，这酒我不喝。”
梅大重重皱眉，挤出一丝笑意道：“梅二，如果你愿意为李探花治病，另有一坛这十八年陈酿女儿红，今晚全都是你的。”
梅二冷哼道：“如果你有十八坛这样的女儿红，我的确无法拒绝。但你只有八坛，哪怕愿意全都给我，我也忍得住的。”
梅大怒道：“若你不答应，这梅园的酒，你此生绝不要妄想喝得到一滴。”
梅二冷笑道：“我在梅园为仆，固然是冲着这里有好酒。但你也要明白，这世上绝非只有梅园有好酒。但是……”
梅二看了眼李寻欢，没有说下去。
他的意思很明白，李寻欢却只有一个，能治李寻欢病的也只有一个。
所以，梅大一开始就输了。
武攻知道梅大已经无能为力，却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
武攻看着梅二，似乎随口道：“先生那三不治的规矩，可还作数？”
梅二道：“自然作数，今日我还没想到更好的规矩。怎么，难道你觉得这规矩不好？”
武攻道：“恰恰相反，我觉得好极了。我一直认为，江湖中人，做事做人但凭两点。”
“是哪两点？”
“做事，要有道理。做人，要讲道理。先生以为如何？”
“甚好。”
“既然先生觉得好，我现在便有一个道理，乃是医者的六必治。”
“哦，似乎十分有趣，你且说来听听。”梅二眼睛一亮，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武攻道：“如果这六必治也有道理，先生是否也当成规矩，一样遵守呢？”
梅二道：“那是自然，你且快说。”
武攻笑笑，转而肃然道：“老弱病残，必治。”
梅二也笑笑，瞄了眼李寻欢道：“不知这老弱病残，具体何指？”
武攻道：“当然指的寻常之辈，简言之，便是无能无力之人。如天机老人那样的老者，即便再活上一百年，也不算这个‘老’字。再如我大哥这样的，也绝沾不上病、弱、残三者之一。”
梅二不料他主动点破，怔了一下，这才点点头，表示认可。
武攻又道：“英雄豪杰，必治。”
梅二笑道：“想必这里说的也是真英雄、真豪杰了，那些欺世盗名、道貌岸然之辈是不算的。”
武攻道：“自然如此。”
梅二再次点头。
武攻连忙追问：“先生既然觉得有理，可是当成规矩？”
梅二道：“那要等你说完，既是六必治，若有一处不合，皆属无理。”
武攻道：“我已说完。”
梅二一愣。
“老、弱、病、残，必治。英雄、豪杰，必治。”武攻扳着指头，“此为六必治。”
梅二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又看向李寻欢，主动点破道：“李寻欢自然算得上英雄，也称得上豪杰，这人，我却是必治的了。”
这下，武攻反而一愣。
梅二已看向他，仍是笑着，道：“你是个聪明人，但聪明的人也怕上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不怕上当呢？”
武攻愈发觉得不妙，不知如何回答。
梅二道：“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个大夫最怕的两件事，一是手冷，二是心冷。”
“手冷就会不稳，毫厘之失，可能断人筋骨，致人死伤。而心冷更为可怕，一个人心中有恶念是做不得善事的，一个大夫若心中不忿，不能平心静气，治病往往要变成害命。”
梅二的神态很诚恳，他的话甚至很有道理。
但是，也很无耻。
无耻的人，不怕上当。
武攻终于知道了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