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惊霜院正堂内,独步春目光焦灼,派出去的护卫女婢络绎来报,搜遍了各个角落也找不到洛九的踪迹。甘酉先生也似陀螺一般在人群中打转,偶尔挑个顺眼的女婢揪着问长问短。唯有一旁立在长明灯之上的青衣凝神闭目泰然自若。
“洛儿回来了!”青衣忽然睁开双眼,大叫一声,扑扇了数下翅膀飞到了白玉柱上。
门外洛九正迈着悠悠的步子走了进来,屋内众女婢一阵欣喜,慌忙让出条路,急急告退离开。
独步春又急又气,举手投足像是要打人的阵势:“你这丫头,为何无故消失了两个时辰,可知外面有多么危险?”
“哥,且容我解释再动手不迟。”洛九慌得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正要躲到甘酉先生身后,独步春抢先出手拉住洛九的衣袖。
独步春察觉到她的衣袖有异,复又摸了摸她的双肩:“为何你的衣裳是湿的?”
洛九自知瞒不过,便如实相告:“今日你与凤临芍纠缠之时,有位公子趁机偷溜进府,躲在我的房梁上,我问他是何人,那人说叫行歌,是仰慕弦灵姐姐的琴音而来,我看此人实力不俗,想让他出手助你,那人却与我打赌,若是大哥成功击退城主,我便要随他去一个地方…”
见独步春脸色越来越阴沉,洛九说话声也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什么地方?”独步春强忍着爆发的冲动,凝重的问道。
“不过是在后院竹林附近...我以琴仙的身份为他弹奏了一曲...”言及此处,洛九便不敢再说实话了,天晓得独步春会有什么更吓人的表情。
独步春手上松了松,却还是不依不饶:“此事干系重大,若让老大知晓,该如何交代?”
洛九浑圆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窃笑道:“大哥不说,先生不说,那舅父也不会知晓。”
“那青衣呢?”独步春指了指一旁眼神倨傲的青衣。
洛九叹口气,人也萎靡下来,忘了这个油盐不进的鸟儿了。
“罢了,服侍少主换身干净衣服,先歇着吧。”独步春无奈摇摇头,不作追究,转身离开了。
是夜,洛府上下显得格外安静,可人人都清楚,这只是风雨过后短暂的宁静,现在洛府内外戒备森严,连往常烧火打柴的人手都去守了院墙。
洛九一头栽倒在了自己柔软舒适的床上,忽然想起梁上君临别所赠。翻开此书,一股温润质朴之感扑面而来。
千奇说过,洛九现在尚无根基修习上乘术法,故而从不曾授予她任何独门秘籍。反倒是独步春,因修的是火系术法,舅父从不限制于他,洛家曾世代是城主之尊,所珍所藏数不尽数。
独步春从小得了洛府毕生所藏,是以修习日进千里,与凤临芍对峙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面对这水盾术的诱惑,洛九脑海中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其中一个说:“不行啊洛九,舅父说过,此等小术只会破坏你原有精纯根基,有百害而无一利。至多等上一两年,你便能修习上乘术法了,切勿因小失大。”
另一个却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独步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上乘术法虽好,但微末小术也可固本培元,又可防身之用,切勿好高骛远。”
正不知如何抉择,洛九于床头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木匣,于里面拿出一方玲珑小巧的青色古镜,那镜子粗钝不堪,颜色老旧,对于洛九来说却是至宝,相传是先祖汐妍之物,名为蠡心镜。
“修不修水盾术,就由你说了算吧。若是在左边,便是叫我修习,若是在右边,便不能修习。”
洛九将古镜置于长明灯之上,却见铜镜之内,一只豆粒般大小的虫子,不偏不倚,不左不右,紧紧趴在此境正中阴阳交界处。
蠡虫感受到长明灯的热量,终于开始觉醒,而后左右四顾,爬到了左边。
这虫子已被困在铜镜之中近五百年依然能够存活,是只得道的虫子。虫拘于铜镜,正如人拘于天地,总会面对抉择,取舍,对于洛九来说,此虫和自己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自己是被拘在洛府罢了。
既然天意如此,洛九也就少了大半的愧疚感,日后舅父若是发现和责问起来,也有个说法。
了了翻开那水盾术一书,首页泛泛而论水系各流各派,洛家为水系大宗此且不表,除外,尚有百十来派,相辅相成,互荣共生。
中间便是细述水盾术之修炼心法,无非是如何如何便可唤水,凝形,成盾,护体,反击。
底页落款为斗宿君著,时间为两百多年前,也不知此人是否还尚在人世。此文勉强算得通畅,却略显啰嗦;词句看似准确,却有刻意堆砌之嫌;语气诙谐诡辩,却太过精明浮夸,若是打分的话,顶多给个七十分吧。
折腾了一夜,终于是将这本水盾术给啃了下来,窗外天际发白,洛九却刚刚准备躺下,连续两夜都未曾休息,就是铁打的身体也会熬不住。门外的女婢自然不敢擅自打扰洛九的休息,是以,此一通大觉足足睡到晚上方才醒转。
新月当空,如一弯锋利细长的尖刀,整座洛英陵内清冷无声。
洛九踏着墨色黑夜静静走来,前方不远处,正闪烁着飞舞跳动的火焰。此刻,独步春正跪在一方衣冠冢前烧纸焚香。
今日是先城主千卉的祭日,每年此时,兄妹二人都会在此祭拜。
“我已等你多时,该你了。”独步春站了起来,掸掸膝上的尘土,将一捧香递到洛九手中。
“大哥。”洛九叫住了准备离去的独步春:“陪我待一会儿吧。”
“祭奠先人,需得心诚,我若在此反倒使你分心。先城主…想必有许多话想单独与你说。”独步春拍拍洛九的肩头,提起长剑,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母亲,洛儿来看你了。”正中一方衣冠冢,正是千卉,洛九恭敬跪了下去。
母亲的故事,洛九耳熟能详。当年,千卉年少得志,天赋异禀,更是百年来洛家所出唯一的女儿,未出嫁前,外祖父便逊位于千卉。不到一年,千卉生下了洛九,外祖父大喜,宴请了全城百姓同庆少主的诞生,未及向世人公布洛九的名字与性别,他们便都吞没在了火海。那一场喜宴,成了洛家的灭顶之灾。
一阵冷风吹过,纸钱香灰当空乱舞,洛九攥在手心的帕子打了两个旋,落到坟头草地上。洛九伸手去够,却看见火光中,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影。
“不是说不陪我吗?怎么又…”洛九抬头,以为是独步春又返回来了,可那人影,仅仅只是一道人影,并不是独步春。
洛九受了一惊,顾不得什么帕子,扯开跪得有些酸麻的双腿连连后退。
那人影依稀可以见到一张男人轮廓的脸,身着红衣,身形干瘦,嘴角扯出一抹邪魅的笑。
“小妹妹,跟我走吧。”那声音,分明不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倒像是地狱里传出来的邪魔之音。
“你是何人?”洛九战战兢兢,颤声问道。
人影忽然揉作一团,随后又变回原来的红衣男子模样,诡异答道:“我是鬼。”
洛英陵坟冢成群,见着鬼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故听见此话,洛九反倒没这么害怕了:“鬼?难道又是我洛家祖先显灵了?可否告知您是这冢中哪一位呀?我定在您坟头多上几柱香,多多烧些纸钱,黄泉路您上也不会再迷路,可早日托生。”
那人影脸色变了一变,瞬间移到洛九面前,虚影般的手触到她的手臂,半截衣袖立刻受到腐蚀一般断落在地。洛九吃力地甩甩身上剩下的衣袖,袖边隐隐有暗黑色火苗,闪了闪直至熄灭。
“你为何伤我?”洛九不解,既是先祖魂灵,他该善待小辈才是。
“我无意伤你,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人影极为不耐,再次飞扑而来。
洛九先前吃了一亏,早已暗中蓄力布好了水盾,人影这一扑,刚好结实撞到了如一面落地铜镜般大小的水盾之上,倒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脸色不由阴沉了下来。
“雕虫小技。”人影怒声一笑。
只见他全身闪烁着跳动的黑焰,随后汇聚于掌心,形似一朵幽幽黑莲,只是轻轻一触那水盾便破裂四散,化作一团白雾蒸腾而去。
“劫火?洛家是水系大宗,你身上为何有劫火?”洛九一眼便认出来那朵黑莲正是劫火所凝,只是从未听千奇说过祖上曾有什么人修练劫火。
“放开她。”僵持之际,一道高大清瘦的墨色人影瞬息飘至,冷峻的脸上不怒自威,冰蓝色眼眸睥睨着眼前的红色人影。
“夜影!”洛九雀跃起来,这把香烧得甚妙,竟让自己遇见了两尊祖先。
夜影已是老相识了,每年三月初三的夜晚他都会在此出现,只是往年他从不做声,可今日,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可惜了夜影是道人影而已,若是活生生的人,怕是整座离煙城也找不出样貌在他之上的人了。红衣人影虽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无奈面相过于阴狠,远不如夜影耐看。
“夜影,你好大的胆子,趁领主闭关之际,擅离职守,如今还要妨碍我的差事。”
红衣人影也认识夜影,看他们关系并不和睦,这领主又是谁?是他二人的爹?可是鬼也需要闭关吗?难道今日这些祖宗们都要跳出来,在此开个会么?洛九百思不得其解。
夜影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你一路跟踪我至此,不就是想看我究竟要做什么吗?我只是给故人上香,聊表心意而已。可是你奎伯,裹藏私心,不怀好意,延误了差事的是你。”
上香?鬼自己给自己上香?想来这场面颇为滑稽,洛九不免笑出了声。
“她就是我选中的最后一个凡人,你少管闲事。”奎伯怒声怒气,直指一旁傻笑的洛九。
洛九避其锋芒,乖乖躲到了夜影身后,有这尊祖宗庇佑,想来不会有事。
夜影神色坚定,语气狠厉:“你明知洛府并没有你要找的人,我数到三,你若还不离开,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便是到了领主面前也是你理亏。一,二,…”
洛九本以为自己会顺利听到夜影口中的“三”,只见那奎伯脸上虽愤懑不已,却不敢发作,强吞下一口恶气,极为不甘的离开了。
看来还是夜影辈分更大嘛,那奎伯竟不是他的对手,洛九暗自猜测。
“等等。”眼看着夜影也要转身离开,洛九及时拉住了他的手,双手触碰间,一股温和炽烈的火系之力扑面而来,将洛九震飞了两米开外。
幸好身子够皮实,他又及时收了手,侥幸无碍,洛九松了口气,坐了起来。
这股力量,洛九并不陌生,奎伯身上也是这种气息,不同的是奎伯身上怨毒之气甚重,夜影却隐藏的极好,幽深莫测隐忍不发,若非他对洛九心存戒备无意间爆发了出来,倒让人察觉不到他身上的劫火气息。
古籍有云,传说先祖汐妍的师兄,也就是师伯祖这一脉就是修习火系术法,而世间最可怕的火就叫劫火,那劫火产于地下深处,由怨,恨,嗔,痴所凝,威力无匹。
“你身上为何也有劫火?莫非你们到了阴间都改习火系术法了?真是不可思议。”洛九认为,死去的人都待在九泉之下,那里可不就是有劫火,如此,倒能说得通了。
夜影慢慢走到洛九面前,近距离细看之下,他的模样反而比先前模糊了些,只听他口中一字一顿,郑重其事说道:“我并非你口中的什么祖宗,我是魏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