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宋毋髻，竟敢在天子膳房设私厨，该当何罪？”姬晋怒喝到。
这个叫宋毋髻的胖子头也不抬地叼着肉，边嚼边说:“这鹿肉虽嫩，但是瘦肉太多不够肥美，再则肉性太过温和不适于冬季食之，臣唯恐殿下误食伤身，才不得以犯险尝之，几翻调制之后，终于觅得了改善肉性的方法，臣死而无憾，但求殿下一尝！”说罢便揭开锅盖，顿时白气蒸腾，香飘四溢。
“真是难为你了，想神农尝百草也不过如此吧。”姬晋一边讽刺，一边口水直流。
“殿下过奖了，神农氏药济苍生，微臣食济天下，术业专攻有别，不可比也。”
“这才几日光景，都开始食济天下了？”姬晋白眼直翻。
“太子殿下贤达，将来定能使天下大治，海内生平，毋髻身为膳夫，服待好了太子，便是食济天下。”
“宋卿为天下计，姬晋倍感欣慰啊。”胖子一番话，姬晋表现得很受用，随即一本正经地盘膝端坐到胖子对面。
宋毋髻急忙捧出一双筷子，恭敬地献于案上道:“请殿下用箸。”
“用箸不过瘾，上手！”
终于两人都绷不住了，一阵开怀大笑，卷起袖子开始大吃。
“这滋味到是新颖，可你老是不按周礼烹制，天天躲这儿开小灶，迟早被天官府治罪，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姬晋嘴里含着一口鹿肉含糊地说到。
宋毋髻放下筷子，没好气地说:“我也想按规矩办差，可你倒是别嫌难吃啊，整个洛邑就数你嘴刁，我要是不躲这儿琢嚰点儿新花样，你那舌头迟早得废，我真要是被治罪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到时候看你吃什么。”
姬晋嘴里含着鹿肉模糊地说到：“好人没好报啊，就算我给你撑腰说好话，可看看你自个儿，肥得跟座山似的，平时没少偷吃吧，说你设厨开灶只为求新，谁信啊？”
“求新不得一口一口地试啊，我还嫌撑得慌呢。”
“撑死你算了，就拿这锅鹿肉来说，”姬晋拿起筷子在锅里翻了翻:“三天前赢非猎来的可是一整只，现在还剩多少，前蹄呢？鹿身呢？都被你试没了吧？”
“可不是吗，”宋毋髻越说越来劲，“我这次用的方法堪称独到，先用小刀分制成大小均匀的方肉，去其筋膜之后，用盐腌制一夜，再配以生姜、桂皮煎炒至半熟，最后与鱼酱一同煨制，出锅即食，这每道工序都有讲究，刀功、火候、份量、时辰，样样马虎不得，我也是多翻尝试，才觅得此法，这锅后蹄，便是集大成之作。”
姬晋一抹嘴，摇头苦笑道:“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你是真不要脸呐。”
宋毋髻憨笑不答，只静静地望着姬晋。
姬晋说罢便伸手去拿几案另一头的酒爵，宋毋髻连忙端起酒尊迎上去，笑嘻嘻地给他斟酒。
“酒是今天嬴疯子送来的，他叫我备好酒肉等你回宫，谁想你回得这么晚，真不拿王命当会事儿呢？”
姬晋将爵中的酒一饮而尽:“好酒啊，还是赢非知我心意。”
宋毋髻怀揣着双手说道:“说你嘴刁吧，你却偏偏爱喝秦酒，真是可惜了我的手艺。”
“哦……”姬晋长吁了一声，“秦酒配不上你的菜，那什么酒配得？”
“醇厚的赵酒，甘爽的楚酒，绵柔的晋酒，凡天下的名酒才配得上我的菜。”
“你看不上秦酒？”
“粗薄冰凉，直刮喉咙，有什么好喝的？”
姬晋摇头：“周人繁冗温纯，缺的就是秦酒那股子简净凛冽，就跟你改变鹿肉的肉性一样，这酒性也能助易人性，不如你喝上一爵，细细品之，看我说得对不对。”
“罢了，我今日值夜，没这口福喽。”
“少来，你哪天不值夜，膳房又不只你一个膳夫，你天天抢着值夜，不就是为了偷吃偷喝吗，难道真是怕老婆不敢回家。”
宋毋髻脸色一沉，顿时语塞，与刚才嘴贫的样子判若两人。
姬晋见状，忽然想起了嬴非曾经给他讲过的一则传言。
话说宋毋髻新婚，老婆是宋国的望族之女，据说此女长相奇丑，所以出生就被父母藏进别院独居，从未走出过闺房半步，就连平日的饮食都是在别院单做，府中下人定时将必需的食材、衣物、生活物资等放于院门口，以供生计，根据传递物资的下人透露，每次送去的食材足够三人食之，衣物更是宽大无比，于是“阁中宋女，三餐一食，身似肉山，衣不裹之”的传闻就在宋国说开了。
也不知道宋毋髻的父母是中了哪个老乡媒婆的邪，居然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姬晋当时只当嬴非在戏弄宋毋髻，便一笑置之，毕竟谣言从宋国千里迢迢传过来，早就不知道被艺术加工多少次了，当不得真，可如今见宋毋髻的反应，可见传闻并非全是虚言。
宋毋髻脸皮厚嘴皮又利索，不管你怎么损他，他都能给你怼回来，可唯独一提到他老婆，整个人都萎了，一副要寻短见的衰样，看得姬晋是又好奇又好玩，可又不好意思逮住这条尾巴一问到底，毕竟要维护自己在这个膳夫心目中的“贤达”形象，心想不如以后怂恿嬴非那个直肠子来一探究竟，于是姬晋立马转移话题。
“嬴非除了来送酒，还说了些什么吗？”
“他叫我打听陛下为何如此急着召见你。”宋毋髻回神答到。
“打听到了吗？”
“这点小差事哪难得倒我，”宋毋髻又开始得瑟起来，“算那小子聪明，知道来找我，这洛邑王城中的新鲜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
此话倒是不假，嬴非平日专心于骑射，对宫中的人情世故不甚上心，姬晋叫他回宫打探消息，说白了就是让他给宋毋髻这个人精传个话，这三人自幼相熟皆有默契，平时话不说白就能读懂对方心思。
宋毋髻身处膳房要值，因为上士膳夫年迈，宋毋髻作为膳房的青年骨干，又成天泡在膳房不回家，自然就成了实际掌事的人。
按照周礼，只要是在王城之中的王亲贵胄、卿士大夫，饮食皆由膳房统筹规划，膳夫和食医常要制定食材的选择、份量、搭配、烹制等方案，再调配百羞百酱送与百官，此外还要安排殿中办差官吏的伙食，天子还会时不时的赐膳礼贤，这都得由膳房来办，所以膳房无论与宫里还是宫外，互动都特别多。
宋毋髻凭着一张利嘴，把膳房的众多下徒治得服服帖帖，这些下徒下有混集市搞采买的，上有给王宫相府送膳的，王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到宋毋髻耳朵里。
姬晋知道宋毋髻的能耐，料定回宫吃饭这个时辰，他就能把消息打听清楚。
果不其然，宋毋髻神色凝重地对姬晋说:“今日一早，几个当朝的老氏族老大夫乘你出宫的间隙，合起伙来闯宮告黑状，据说把陛下气得直冒烟，散了之后一个人怵在中廊看雪喝风，公子贵好不容易才把陛下劝回寝宫。”
“这帮老顽固总算是憋不住了，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私驾王车逾越本分，兼并同族无视祖制，善改国策阻碍治水，总之没好话，你自己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哪件不是得罪人的事儿。”
“是有些过火了，怪我思虑不周。”姬晋反思道。
“你年纪轻轻的瞎着急，何不等到继位之后再做图谋，到那时名正言顺谁还敢冒犯你，辅政之时变数极大，宜静不宜动，多看少做，不出错才是要领，陛下可不只你一个儿子。”
“你说得也在理，但是如果要更进一步，就必须在辅政这个当口儿把有些事给办了。”
“此话怎讲？”
“礼制陈旧有违时势，氏族当道无才可用，此乃周室顽疾，若照你说的，等到继位之期，新王登基本就势弱，内有老氏族制肘，外有列国虎视，到那时再行图谋，轻则伤及根本，重则亡国灭族，不可取也。”
“我发现你自从辅政以来变得上进了，以前不是嚷着要学陛下逍遥一世吗，现在开始操心起国事了。”宋毋髻像不认识姬晋似的上下打量起来。
姬晋叹气道：“没赶上好时候啊，这才辅政一年就被各路神仙给盯上了，再不思变连小命都保不住喽。”
姬晋一语双关脱口而出，只因又想起了王城小巷中的遭遇，那个神通广大的瞎子，绝非晋国太师那么简单，那深渊般的黑瞳令姬晋不寒而栗。
宋毋髻不晓得姬晋话中带话，只当他在说那些想造反的诸侯和朝中告黑状的大臣，于是安慰道：“你多虑了，陛下每次都向着你，这次铁定给你撑腰，再说晋国都来朝拜了，各国不得消停会儿，你够得活。”
姬晋啄了一口酒摇摇头：“我虽怕死，却更怕等死，坐而待亡者，死不足惜。”
“那你明日打算怎么应付陛下？”
“无需应付，父子之间，坦荡抒怀便是。”
“到底是父子抒怀，还是君臣议事，明日你可得想明白，不能总是这样放纵，陛下好歹是一国之君。”
宋毋髻这么一说，倒是提醒姬晋了，曾经在他看来，就像白天与黑夜没有明显的界线一样，父子君臣哪里分得清楚，所以经常肆无忌惮的做些出格的事。
“这次的确是我错了，没有事前与父王商议，本来可以乘辅政的机会，清理一些朝中的老人，革除一些过时的旧制，我在朝堂上做得罪人的事，父王在朝堂下周旋搪塞，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完成新老交替，只要老氏族不生乱，国中就能稳定，等到父王百年之后我才能从容继位，可是现在，被我一心急搞砸了。”姬晋一拳锤到几案上，酒爵咯噔跳了一下。
“罢了罢了，大不了这太子甭做了，我看你从小就对当天子没兴趣，不如咱们仨结伴云游，就像上次周游洛水一样，岂不快哉。”
姬晋眼珠子一转，盯着宋毋髻喝道：“你这话锋转得挺快啊，都开始为我找梯子下了，快说，你还打听到什么。”
宋毋髻知道姬晋敏捷瞒不过他，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到：“今日一早群臣请柬，伯舆当众请辞少师，陛下未准，却把公子贵指给他教导，这……”
宋毋髻不想再往下说了，低头不语，眼睛盯着那锅热腾腾的鹿肉，肉已吃了大半，锅中的汤汁在炉火的加热下翻着泡沫。
姬晋听宋毋髻这么一说，一改愁容，顿时眉飞色舞：“太好了，父王真是英明。”
宋毋髻当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诧异地问道：“你听清了吗，我是说伯舆——少师——你的老师，被陛下派去教你二弟了，你是真不懂还是真不想当太子了。”
“是你不懂，懒得跟你说了，明天一早还要去见父王，我回宫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说完就一抹嘴往外走。
宋毋髻坐在原地怀揣着双手，想着姬晋到底高兴个什么劲，正在纳闷，姬晋突然又从门外回来了，贼笑着走到几案跟前，朝着炉上的锅子吹了口气，蒸汽散开露出了最后一块方肉。
姬晋两根手指叼起方肉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秦酒留给你了，好好品品吧，刮刮你那肥肠子，免得被猪油堵了心，想不通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