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的路并不遥远，头两天漫无目的到处找触发条件时，他和方正经过了好几次，方正还会买水果给他解馋，方正挑水果真的很有一手，所有经过他手的水果，无论生的是什么丑陋模样，下口一定是最甜的。
苏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可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听到噩耗的那一瞬被惊悸成一片空白，思绪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他甚至觉得，这根本是听到人死之后自己对于他生平的回顾。
方正……方正怎么会死呢？
像他那样的领导者，应该是故事的主角才对，贯穿故事脉络，死一堆人后，最后活下来的该是他那样的人才对……
是啊，方正怎么会死呢？像他那样有魄力的人。
准又是像昨天夜里一样逗自己呢，串通着小眼镜一起，合谋了一个惊天大玩笑，所以……所以待会儿如果见到了他，一定要狠狠揍他两拳出气才是。
苏南想到这里，眼泪毫无征兆，突然落了下来，方正他……方正怎么会死呢……
几个念头回转间，他已经到了菜市入口，这里的街道死寂的可怕，似可比拟现实世界出了人命的凶案现场，因为人群自发逃窜而被疏散掉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尸体。
地面是触目的红，鲜红的血流淌了满地，血上凌乱的浸泡了各种水果蔬菜，那些五彩斑斓的嘈杂颜色此刻通通浸染为红……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怎么会呢？
方正怎么会死呢？苏南不信。
哪怕到了现场，他还是不信，内心还在为方正找着借口，方正身边还有个那么厉害的花妖姑娘，他出门前还说一辈子很长可以慢慢消磨，他昨夜还说余生要好好爱花妖姑娘……
苏南无法再继续往前走了，血腥气逼的他转头往回逃了两步，趴在旁边的一个空荡的摊位上开始呕吐，将胃里的食物吐了干净，又开始干呕，面上被眼泪糊住，连呼吸都不通畅，口中全是酸气，此时，他只能感觉的到难受，他想现在的自己糟糕的一塌糊涂了。
辰辰晚些赶到，他在痛苦挣扎的苏南背后轻拍了几下，替他顺气，低声说:“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语毕，头也不回，大步迈进了血地。
苏南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他克制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因为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吓得退缩，于是，他几乎是强迫着、用意念推着自己往里走，整个身体都僵硬的可怕。
连辰辰都可以、那样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而我……我一个成年人，总不能连小学生都不如，更何况躺在里面的、还是和自己关系最好的方正。
苏南以为自己可以，可他挣扎了几步路，在看到方正的尸体时，终究还是失败了。
方正躺在血泊里，满地赤目的红是血，方正往日那件整洁的白T被血喷溅的斑驳，那个端方的男人胸膛被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似乎是有人要把他的心给挖出来，鲜血还在不断往外喷涌……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苏南双腿乏力，仿佛被粘在了地面的鲜血中，无论怎么逼迫，都再迈不动半步，他几乎站立不住，要跌在血泊之中，眼前的画面刺激性太大了，他终不敢再看，双手慌忙撑住旁边的摊子，半佝偻着腰干呕，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视觉刺激太过血腥，脚下踩踏的是滚烫的、属于方正的鲜血，苏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以前二十三年平静而又安稳的人生里，从来没见过尸体，从来没见过死亡，亦从未直视过脏器，可是今天，却毫无预兆的都直面了。
辰辰奔过去，他半蹲在血泊里，用双手紧紧按住方正心口喷血的口子，方正还有气息，于是他回头冲苏南大喊:“找绷带，止血！”
他只能对苏南吼，因为眼镜虽然在他后面，那个瘦弱的男人却根本没敢进菜场，只在街外等着，而这条街里面，只有他们两个能动的人族，还有一只花妖。
苏南干呕着，跌跌撞撞，半睁不睁着眼睛，几乎是用手支撑着墙面推自己走过去的，他哆哆嗦嗦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辰辰。
辰辰便用外套横亘过方正的胸口，缠绕，使劲的打结，想要用布料替方正包扎。
苏南在旁边站着，他只能仰头站着，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一低头，他怕自己会倒下去，而他心中更是无比残忍而又清晰的知道，这种出血量，方正无论如何也是活不成了，故他只能仰着脑袋什么也不去看，无措的哭。
“疼吗？小方公子，”黄杉的花妖姑娘站在不远处，原本明亮鲜黄的颜色被血溅的猩红，一双黝黑的眼睛泛着泪、却又被遍地血色浸染出淡淡的红，她一边哭，一边努力绽着极好看极温柔的笑，竭力压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用对情人呓语般柔缓的声音说:“这就是我此刻的感受，最珍视、最爱护到足以维持性命的东西，被别人活生生挖掉的感受。”
方正口中开合，只有鲜血喷涌，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气力随着鲜血一起流淌出身体，心口喷涌出的血红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疼的半分气力也无，终于再挣扎不得，向花妖探出去的、想要擦去她眼泪的手指在半空中陡然坠落，狠狠砸进被血染湿的泥土里。
方正死去的那一刻，那黄澄澄的、站在血泊里笑着的姑娘，亦是在一瞬，自沾染了血迹的雪白脚踝开始化成光点消散，迅速枯萎死去。
那朵飘零的菊花自半空坠落，掉入方正的血中，浸泡了一身淋漓的红。
“叮当”随着花朵一起落入血泊的，是被花妖姑娘执着的那把匕首，雪白的锋刃已被鲜血浸透，它曾被爱意驱使，又以恨意结束，被花妖姑娘亲手握着，刺入了爱人的心口，刺破的是胸膛，带走的是性命，斩不断的却是缘分，爱恨痴缠挣扎到最后也终不过是一场被死亡横亘的血宴。
花灵因爱而活，爱尽而命绝，是以，弑主亦为自尽，在盛放后，惨烈决绝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辰辰手中原本还在努力的、使劲的打结，手指却突然失了力，被血染过的、苏南外套的袖子从他的指缝划落，垂坠于方正空荡荡的胸膛上，生出一种冰冷的寂静来。
“走吧。”辰辰说。
苏南仍仰着头，不敢看一地的狼藉，也不敢看遍地的鲜血，更不敢看方正的死状。
辰辰说:“这里我们两个处理不了，喊他们一起来处理方正后事。”
苏南依旧不动，眼泪顺着扬起的脖颈一直往下淌，他甚至能感觉出些痒意，人这么痛苦，竟然还没能丧失所有知觉。
他觉得自己本该放声痛哭，可他死死压抑着哭泣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压抑，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僵硬成钢铁，动弹不得，所有的哭泣声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身体僵硬的要抽搐。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想，可脑子里全是方正，初见时递出善意的白T青年，后面分到一组的伙伴，乃至昨夜月光下朦胧的影子，他甚至还能听到方正昨夜说话的声音。
方正说“很快你就会感觉到真实了……很快，就会开始有人死去。”
“那时，除了真实，你甚至连说残酷的气力都没有，你必须强迫自己尽快适应这规则，因为……因为会不断有人，接连死去。”
“没有谁能保证谁不会死，特别是在这种鬼地方，谁都会死，我早晚也会。”
“明天我陪你去找你的花妖，你早点拿到你的晶核，我才稍微安心些。”
“想睡床就直说，故布疑阵铺垫，吓搞得我以为你在下面见着鬼了。”
“你以后还要过很多这样的幻境，苏南，你不能总这样，你可要快点变强才好。”
他手指死死的攥成拳头，同昨晚隔着棉被攥成的拳头不同，他觉察到了疼意，尖锐的指甲陷入柔软的皮肉，有细微的痛苦在蔓延。
那层隔着自己同这个世界的隔膜，终于破了。
被方正的死亡，狠狠捅破开去，苏南站在地面上，感受前所未有的真实，这真实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绝望狠狠袭来，几乎将人淹没。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有一双冰凉的手自背后遮住了苏南的眼睛，而后，他听到了白皑的声音，白皑说:“苏南，别怕。”
他终于撑不住，全身脱力一般，跌入了背后那个人清冷的怀抱中，他的后背抵在白皑的胸膛，那处静悄悄的，半点心跳也无，他又觉得开始恐惧，可这一刻，他只能陷入这个让他恐惧的怀抱。
蝴蝶困溺在一片血泊中，无力的拍动着翅膀，不是想要逃离，而是在颤抖，濒死之际，一片飘来的冰雪载住了他，让他得以片刻喘息，在洁白的冰冷中可以哭泣，可冰雪只是带他脱离了一片足以溺死的血沼而已，蝴蝶还是会冻死于冰雪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