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冬腊月,寒夜笼罩着长江两岸,深浑的江水拍岸声中,夹杂着清脆渺远的宵柝敲响。一排东汉的制式军营沿江巍立,灯火通透,似是在准备一场决定前景的搏杀。
而军队的指挥官孙策,一名面廓削直、剑眉星目的年轻武人,却在饶有兴味地看着还带有酒气的密友阐述自己的战略构想:
“江东之主刘繇,帝室之胄,盛名当世,以郡守许贡、王朗为臂翼,偏将张英、笮融为爪牙,披甲十万,脂米盈仓,士人咸附,乐为致死,此诚难以卒拔。今刘繇使张英陈兵对江,伯符兄克之则有背水之虞,不克则无立锥之地,此非兵之常法。
“当今之计,唯有南下,取豫章郡。豫章横连荆扬,纵接泽海,山岭巍绝,田薄林深,内无重兵之守,外无耽视之敌。且郡内山越族民勇悍,可充虎旅。当比于周武之岐山,沛公之汉中也。然后使一偏将留守,我随伯符西出长沙,先伐荆南,再征襄樊,取九郡沃野之土,报掣肘杀父之恨!
“若北方有定,则西入巴蜀。刘璋幼弱,主少国疑,上下惶惶,难守其州。以伯符之武烈,千里益州唾手可得,然后连荆益二州之众,于关中、宛洛争锋,此汉高立帝业之基兆也。
“若北方未定,则远结马腾、袁绍、公孙瓒,近讨张鲁、袁术、吕布,遥尊天子,内修武备,坐观黄河成败,尽收渔翁之利,此秦皇扫六合之庙策也。”
孙策听罢,豪声长笑:“哈哈哈,好,汉高秦皇之业,诚为大丈夫之所愿也。我能得到公瑾,就像你的琴音一般谐鸣啊。”
那名被称作公瑾的,便是日后名重一时的周瑜,听了孙策的话,眉目中显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兴奋:“这么说,伯符决定了?”
孙策从坐席上站起来,走到地图旁:“决定了,渡江,打刘繇!”
周瑜脸上的神色瞬间又暗淡了下去:“你真是……一腔热血喷薄过后,谁都劝不动你。”
孙策稍稍侧过脸来看了看周瑜,这位与自己升堂拜母亲如兄弟的美周郎,这次赶来,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公瑾,你可愿意与我到江边走走?”
“走吧,”周瑜披上了风袍,苦笑了一下:“我比你更需要散散心。”
二人踱步出帐,来到江边,皓皓皎月素光如练,映衬的大江浮光跃影,银波万顷。极目远望长江对岸,敌将张英的战船还能隐约看到黑影,随波摇动,像一头打鼾的困兽。
孙策长吐一口冬气,主动打破了沉默:“公瑾,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执意要先打江东?”
周瑜看着涌动的江水出神,心下想我自然是全都知道的,但还是像往常一样点头道:“愿闻其详。”
“我屈身袁术帐下多年,观他终不能成大事。现在虽然能独立带兵出来,但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仍要执行他渡江的命令。你也知道,我开拓基业,最主要的目的是报荆州刘表和江夏黄祖的杀父之仇,只有……”
“只有江东,”周瑜仍然注视着大江:“丰饶太平,可以尽早壮大,逐鹿天下。”
孙策惊讶地看了一眼周瑜,然后搭住他的肩膀,又哈哈大笑,笑声甚至压过了涛鸣,在江面上回荡:“我知公瑾是我知己,没想到知己如此,非但知道我要说什么,而且一个字都不差。”
周瑜微微摇了摇头,内心自述道:这话我早就听过一遍了。只不过当时我们同是这般意气风发,弹剑歌笑,而现在的我,却已经历了一轮生死。
建安十五年,你可以说它是十五年后,也可以说它是昨天。那时距孙策被刺杀已经过去了十年,周瑜辅弼他的弟弟孙权,火烧赤壁,虎步江陵,在携大胜之威要入蜀的路上,却一病不起。待他强支病体交代了后事,阖目低唱了三声“伯符”之后便断了气。谁料虽然感觉五脏俱失四肢难动,鼻中像灌了铅一般难以呼吸,却仍然神志清醒。俄而眼前一阵神眩如有飞花斑斓,耳边似蜂蚊同鸣,渐渐看得人影虚绰,待那身像声音逐渐清晰,却正是孙策在唤他,周瑜只道是到了泉下,想应他却发不出声音,正着急间,突然肚子上挨了一拳,瞬间感到五脏六腑全部通畅,一股带着水腥气的冷风钻进鼻中长驱至肺,猛地睁开双眼,正是孙策在他榻旁一脸嬉笑:
“睡觉认床?刚来第一宿就着了梦魇了?”
周瑜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扶坐起来向四周环顾,却是在一个军营中,喃喃道:“伯符,你我这是在何处重会?”。
孙策看他表情凝滞,愈发觉得好笑:“这是历阳的军营啊。你是还没醒酒么,昨晚给你接风是喝得多了点,却没想到你一觉睡到了傍晚。赶紧洗把脸清醒下,明天就要渡江打刘繇,军议会只缺你了。”言罢便笑着出了周瑜的寝帐。
历阳?刘繇?周瑜脑中的记忆瞬间闪过,这正是十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带兵跟孙策相会的场景!就是从这天起,他俩从儿时的玩伴,成了共同领兵的战友。
周瑜仍是不太敢相信,拍了拍脑袋,除了醉酒后的头痛感,并没有一点梦的迹象。可自己重病卧床的样子明明还如在眼前,难道是神仙显灵,重新给了自己一起与孙策开拓天下的机会?
此时卫兵打了一盆水进来:“将军,洗把脸吧。”
周瑜示意他把盆放到地上,双手探了进去,一阵寒意自手上传遍全身,却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喜悦:当年开拓之初,每日都是用这等冷水洗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机缘,但自己的确是回到了十五年前!
他连忙洗了洗脸,穿扎好袍甲,完全按照记忆来到了议事的大帐,他生平经历过许多营寨,只有这次的营路在他头脑中回忆了无数遍,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一走进大帐,众人轰然而笑,原来孙策刚给他们讲了周瑜还没醒酒的样态,周瑜一边往里走一边环顾着大笑的众人:程普、黄盖、韩当、吕范、周泰、蒋钦、陈武……每个人都是当初年轻时候的样子,周瑜完全没有因为他们的哄笑而有任何不满,坐到了孙策上首,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后来他就任东吴左都督,统率诸将,再没有人敢如今天这般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哄笑了,他反而对此有所怀念。
众人笑毕,孙策立马严肃了神情,一声轻咳。周瑜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孙策喜欢和众将笑闹,特别是他那豪爽的笑声,三里之外可闻。但一旦要讨论正事,就会立马认真起来。想到这,在众人都敛容后,只有周瑜脸上还挂着欣慰的笑意。
“那么,”孙策开始了军议:“按照期日,明天便是渡江的日子。刘繇部将张英在对面沿岸布防,诸位可有克敌良策?”
黄盖率先道:“我所部兵马,都是当年随老将军征战南北的善战精兵。小将军任我为先锋,我定将张英杀得片甲不留!”
周瑜微微点头,黄盖和程普、韩当都是孙策父亲孙坚留下的宿将,只有黄盖是南方人,最习水战,后来赤壁之战便是他作了水军先锋。
“黄老将军什么话,老兵使得,难道我们新兵就不中用吗?”
周瑜循声望去,说这话的是周泰,和蒋钦是同乡,贫苦出身,曾在千军万马中保护孙权杀出重围,平日最不忿有人看他不起,听到黄盖夸自己的老兵,此时便要争口,倒也符合他的一贯性格。
“黄老将军不是这个意思,”打圆场的是吕范,“只不过先锋是个危任,他舍不得年轻人冒险是了。”
看到吕范,周瑜忍不住又想笑,此人气度雍容而又善待士卒,在军中名望很高。为了团结士兵主动要求降低职位监督军纪,却偏偏喜欢锦衣玉食,当年攻克吴郡后,军队在他的监管下秋毫无犯,他自己却忍不住去吴郡太守许贡的仓库里拿了几块绸缎,因此被孙策罚了三个月俸禄。
想到这,周瑜突然像被雷击中了一般:许贡,许贡。后来刺杀孙策的刺客,就是吴郡太守许贡豢养的死士!许贡当初被孙策所杀,这几个死士隐忍多年,有一次终于找到孙策打猎时落单的机会,刺伤了孙策的脸,当夜金创崩裂,不治而亡。
此时周瑜已无心听众人的争论,脑中一直回想着从渡江以后到杀死许贡的种种,以及一个缠绕着的念头:不能再让孙策这样窝囊地死去。
“不可渡江!”周瑜突然大声地喊道,吓了众人一跳,他们还从没见过这个儒雅自信的年轻人这么激动过。
孙策也被周瑜吓到了:“公瑾……”
周瑜转过身来对着孙策道:“伯符,万万不可渡江,我们可以重新规划开疆拓土的路线。”
孙策见周瑜虽然今天的神情一直有些异常,但言语倒还顺畅,只道是宿醉使然,便微微笑道:“可昨晚跟我说‘先平江东,再扫荆襄,北迎天子,建业禹壤’的,不也是公瑾你么,怎么喝了一场酒,全都忘了?”
周瑜低头敲了敲脑袋,这话的确是自己说的,而他也没有夸大,当年他们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如果不是孙策早逝,壮志未酬,十五年足够他们一统天下了。
孙策见周瑜低头无言,一脸懊悔的样子,心想周瑜是自己的臂膀,他的突然反对,一定会影响众将的信心,加之这开拓基业的第一步是战略问题,一定要先跟他达成合意为好。
想到这,孙策便宣布:“既然各位各执一词,我目前也还没有定论,那今日军议暂且休罢,各位回去再熟思之,明日议定后便出兵,却也来得及。”
“诺!”
“公瑾,你来留一下。”
待众人都散去后,孙策坐到周瑜旁,问道:“你我相知多年,今日你为何突然反对渡江,可如实向我说来,不管是什么理由,你我之间不必隐瞒。”
周瑜深咽了一口,心想我若告诉你你会因此而死,你素来自信轻身,自然不畏。加之若是露了天机,惹得显灵的神仙动怒,再把我逐走,那更是失了这大好机会。于是心下议定不能以实相告,便缓缓道:
“如此大事,我思量一宿,料定有更好的主意。”
孙策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哈哈哈,你昏睡到刚才方醒,难道是周公带着姜尚的兵书,替你在梦中思量的么。”
周瑜也确是天纵英才,沉吟半晌,已然推翻了自己坚持了十五年的先江东、后荆襄的战略构划,形成了一套新的说辞,向孙策道:“你若不信,我便将我思量的主意说与你听。”
便有了方才一幕的阐述。
只不过自己提出了两套战略构想,却改变不了孙策的初衷,想到这,伫立江边的周瑜幽幽叹了口气,在冰冷的江风中形成了白雾。
孙策搭在周瑜肩头的手还没放下,反倒晃了一晃,朝着江对岸豪言道:“公瑾,我知道你的风流大气中,还蕴藏着比我强百倍的冷静,可是这次我们开拓基业,一定要为人之所不能为,才能有不世之功。这是一场豪赌,但有你我在,再悬殊的赌也可必赢。明日一早,我们再来商讨如何破阵渡江。”
周瑜知道孙策的想法已经无法改变了,便只得道:“无需忧虑,张英畏惧你的威势,没有沿江设防,龟缩在了横江砦中,明天可直接渡江,不费张弓枝箭。”
孙策似是不敢相信:“你如何得知?”
周瑜心道当年我们严整渡江,却发现对面空无一人,我自然记得一清二楚,便随意谎道:“我叔父有故吏在对岸,与我说的。”
周瑜的叔父周尚是丹阳郡太守,辖地正包括二人屯驻的历阳,故而孙策深信不疑。于是他复仰天大笑道:
“好,天助你我!公瑾,明日便是你我名扬天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