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周瑜手持几封名士的回信,快步来到孙策府上:“伯符,这几位先生可尽快前去拜访。”
门吏见是周瑜,知道无须通报,向他行了礼:“周将军,我家大人在客厅会客。”
“哦?客人?可知是哪位?”
“是位老先生,不知姓甚名谁。大人有令,但凡到访的士人,不得盘问阻拦,所以小的们也没敢多嘴。”
“好,我去厅外观望一下。”
“将军请便。”
周瑜悄步来到庭院中,正要去客厅大门上窥探,突然一声弦响,脑后风声疾厉,周瑜连忙躲开,一翎羽箭擦耳飞过,插到了面前花坛的软泥里,箭尾上栓着一枝还带着露水的雅梅,摇摆着,在初阳下晶莹飞溅。
周瑜一看这箭,便知是何人在捣鬼,附身拾起箭来,看到箭头果然被摘掉了。便拈起梅花一端在鼻子下嗅了嗅:“香也。”
身后传来“咯咯咯”的少女轻笑,像挂在林间山溪里的银铃铛:“公瑾哥,我刚看到一只乌龟在门外探头探脑,你可知道它在干嘛?”
周瑜转过身来,却没见到少女在何处,便答道:“无从得知,那只乌龟已经躲起来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随即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一丈高的亭子顶上跃下,跳到周瑜面前,仰起头来,透亮的眼睛就像梅花箭上的露珠:“公瑾哥,你又矮了。”
这少女便是孙策的妹妹孙尚香,今年虚齿刚十五岁,前日刚被吴景一同从江北接过来。
“我跟你大哥都已经二十一岁了,长的哪有你这个小娃娃快。”
孙尚香一把抢过周瑜手里的梅花箭,做个鬼脸:“说谁是小娃娃,现在二哥比箭都比不过我。”
孙尚香在爹和大哥耳濡目染下,自幼喜欢骑马射箭,腰间常挂一把小巧的鹊画弓,连侍女都佩剑执刀。
周瑜向会客厅上努了努嘴:“你大哥见谁呢。”
“不认识,是个面相和善的老伯,看起来跟爹差不多年纪。”
周瑜听言,心下想道:“莫非是老张公来访?可他刚回了同意我们去拜访的信帖,怎么自己来了吴郡?”
老张公便是张纮,他和张昭并称“二张”,都比孙策周瑜大二十岁,张纮比张昭更年长些,于是大家都称呼张纮为“老张公”,称呼张昭为“小张公”。张纮温润寡言,张昭言疾色厉,故而孙尚香说来客面相和善,周瑜便猜是张纮。
孙尚香见周瑜半晌不语,便拉他袖子道:“公瑾哥别想了,既然大哥没空见你,就陪我射箭去嘛。”
周瑜笑着轻抽出袍袖:“不成,我还有急事要跟你大哥讲,你去跟你二哥三弟玩。”
孙尚香不开心地撅起了嘴:“二哥连靶子都射不中,跟他玩太没意思。”
周瑜无心去安慰小姑娘的抱怨,回头唤来了门房:“你进去通报,就说周瑜求见孙将军和厅上贵客。”
门房深知周瑜的话就是孙策的话,于是一点没感到为难便进了厅上,须臾出来对周瑜道:“周将军,我家大人请您进厅。”
周瑜一边向厅内走,一边转头对孙尚香道:“你先找你二哥玩去。”不料孙策正带着老先生走出门来,周瑜只顾回头跟孙尚香说话,正跟孙策撞个满怀,孙策一把扶住他,身后的老先生笑着捋了捋胡子。
周瑜忙低头致歉道:“在下失礼了。”
老先生笑道:“顾盼姑娘,也是人之常情。”
周瑜颇为羞窘,孙策赶紧岔开话题解围:“公瑾,你可认得这位老先生?”
周瑜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待认出此人来,脑中闷声作响,胸口内如同有钱塘江潮在翻滚冲撞,倏尔江**出胸口滔天而起,他孤自站在一柱悬崖断桥上,面前是洪涛巨浪,身后是千尺峭崖,进退失据,呆呆地矗在站处。
孙策与那先生对周瑜的失态感到十分诧异,对望了一下:“重见故人而已,公瑾你这是,何必如此震惊呀,哈哈哈哈。”
那先生也打趣道:“莫非,世隔多年,公瑾已经认不得老夫了?”
周瑜回过神来,连忙行礼:“岂敢,见过……见过乔伯父。”
这位先生,正是周家世交,庐江郡名士乔公。他不知是为了躲避何处,隐去了自家名字,自称乔生,时人尊称乔公。周瑜此时有所迟疑,正是因为在前生,他称呼乔公为“岳父”。
乔公伸过手来扶起周瑜:“贤侄不必如此多礼。”
孙策道:“刚刚乔公听门房通报你来了,特地要携我出来迎接你,你面子还真是大得很呢。”
周瑜谢道:“小侄岂敢。”
乔公摆摆手,看到周瑜身后的孙尚香,问道:“这位是……”
孙策道:“这是舍妹尚香。尚香,快来见过乔公。”
孙尚香将梅花箭挂回腰间,大方走上前来,向乔公行礼:“见过乔伯伯。”
乔公笑道:“免礼免礼。孙家真是家风了得,你看令妹虽然是位美姑娘,却有父兄之风啊,哈哈哈哈。”
这个年纪的姑娘,最喜欢有人夸她漂亮,加之乔公还称赞她像父兄般英武,更使孙尚香对这位老先生有起好感来:“多谢乔伯伯夸赞。”
周瑜道:“屋外天寒,乔伯父不如我们进屋叙事?”
“诶,不必。我刚才还与伯符说,这屋里红炭熏香,也怪闷的,我们就在这园廊中走走吧。”
周瑜应道:“也好,只是老先生要披好风袍。”
孙策差下人带来了一领裘袍,给乔公披上,四人遂在园子中闲步。
聊了几句家长里短,周瑜问道:“乔伯父向来在庐江皖城大隐,为何突然跑来这吴郡?”
乔公捋了捋胡子:“前日周尚兄辞官,来到老夫家,带给老夫一消息。”
周瑜惊道:“家叔?为何我并未收到家叔辞官的消息?”
乔公微微颔首:“他谁也未曾告知,这也正是老夫赶来的原因。”
孙策意识到了乔公带来的消息注定不同寻常,否则一个隐居多年的名士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吴郡来:“乔公,愿闻其详。”
乔公又捋了下胡子:“说来,此事还起源于伯符你。”
“起于晚辈?”
“不错,你可曾有一方传国玉玺?”
“这……”孙策不知如何作答,求助似的望向了周瑜。
周瑜点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周尚辞官,在他的前生中没有发生的这么早,看来自己的重生使历史产生了一点偏差。
孙策于是如实说到:“晚辈之前的确持有传国玉玺,这玉玺是先父随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时,作为先锋攻进洛阳拾获的。传国玉玺虽然贵不可言,却给先父招来了灾祸,荆州牧刘表觊觎玉玺,在先父途径襄阳时突然袭击,先父不幸中伏身亡。程普等将军们冒死将玉玺带出来传到晚辈手中,前些日子为了从袁术处借兵渡江,便用这玉玺作了质押。”
乔公问道:“那伯符可知,袁术为何一心想要这传国玉玺?”
孙策默不作声,周瑜也没应答,他俩都很清楚袁术的野心。
“还能干嘛,想当皇帝呗。”孙尚香看两个哥哥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忍不住插嘴道。
“尚香!”孙策示意他不要多言。
“笄龄的姑娘都能看出来的事,此处也没有外人,伯符公瑾就不必跟老夫慎言了。袁术有不臣之心,人所共知,他以‘代汉者,当途高’的民谣为依凭,加之有了伯符质押的传国玉玺,便与幕僚们商议代汉自立。周尚兄忠心汉室,不愿与篡逆为伍,故而只能挂冠而去。”
周瑜了解自己的叔父,他清高、忠直而又慎重,既不会同意袁术篡汉,也不会公开反对,辞官隐居便是他表达抗议的方式。
孙策叹赞了周尚的忠义,又问道:“那乔公此番来找晚辈……”
“伯符,袁术是你的父执,还曾言‘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据周尚兄说,袁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仰仗的军队便是周尚兄手下的丹阳兵,和旬月之内横扫江东的伯符,现在周尚兄已经辞任,伯符对此持何看法?”
周瑜此时明白了历史为什么会产生偏差,自己的经验使这次征服江东比前生迅速了太多,袁术见爱将孙策所向披靡,自然就更早地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
孙策向天上拱手道:“晚辈时代忠心汉室,绝无相助逆贼之理。如果袁术真的自立,即使先父在世,也会跟他断义绝交,到那时,晚辈的麾下精兵,便是跨江讨贼的王师!”
孙尚香在后拍掌:“大哥好威风!”
乔公也颔首道:“有伯符此言,老夫便不虚此行了。”
周瑜问道:“乔伯父可有指教?”
“当下袁术还只是商议,伯符公瑾也不必妄动。老夫先回皖城。若时局有变,伯符渡江攻庐江郡,那这皖城重镇,老夫可献绵薄之力。”
孙策周瑜躬身致谢道:“有劳乔伯父。”
乔公摆摆手:“不必不必,那老夫就先回江北了。”
孙策延请道:“晚辈已备了酒宴,乔公原来疲惫,何不歇息几日?”
“老夫闲野惯了,吃不惯别家的酒。还是早回为好,伯符不必勉强。”
“到晚辈家来,怎么是别家,就当自家是了。”
乔公捋须长笑:“哈哈哈,要是自家,也并不在今日。伯符公瑾可有婚配?”
二人被突然问及此事,均有些许羞怯:“未曾有之。”面对自己的前世岳父,周瑜的底气更弱一些。
乔公多看了孙尚香一眼:“公瑾真的没有婚约?”
“小侄确是没有……”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去了。”
乔公推辞了孙策周瑜二人的送行,跟侍仆出城去了。二人待他身影隐到了城巷中才回门来,见孙尚香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