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机舱门，干燥而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一种难言的沉重直接压在了我的心上。
走在最前面的汤米回过头对人群说：“大家都跟紧了啊，我们要出发了。”
我搀扶着婆婆玛丽紧跟在他后面。
玛丽还很虚弱，但是我们俩挨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在支撑着她，还是她在支撑着我。
后面的人们带着疲倦和哀愁的面容，时不时平淡地交流几句，完全没有预想到在前面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有的人在机舱里被闷了两天，早已经不耐烦了，待不住了，今天终于能够走出那个狭小的空间，还感到有些兴奋。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盯着汤米高大健壮的身影，却无法控制地有些目光涣散。我感到异常地紧张和害怕。而且昨夜差点就跟死神回家去了，几乎又是一夜没睡，体力大概已经透支到极限了。
可是，死神并没有打算放过我，我甚至还能看到它在不远处悠闲地等着我，等我自己走到它的身边，带着和蔼却没有感情的微笑，用它肩上的镰刀轻轻地把我所有生命的痕迹一手铲平。
我和玛丽由于身体虚弱，走得很慢。渐渐地，其他乘客超过我们走到了前面。那位华人伯伯经过时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浩桑仔，三服晒。”意思是说，年轻人辛苦了。
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回应他。
我和玛丽从排头掉到了队尾。
我看到汤米回过头，借口要关心一下我们俩，把手里的指南针交到走在前面的一位白人男子手上，给人群指了指继续向前走的方向，就越过人群朝我走来。
望着他一路从容和气地向擦肩而过的乘客们问候时，我的心率突然加快，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但是他却并不看我，和昨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走到玛丽的另一侧，也用手搀扶着玛丽，和我们并排向前走。
汤米非常友善和关切地半弯着腰，凑到玛丽脸边，问：“夫人，你感觉怎么样呢？”
玛丽望着他开心地笑了，说：“谢谢你，小伙子。我还好。”
汤米也笑着回应道：“希望上帝保佑我们。”
前面的人们刚开始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和汤米。汤米只管搀着玛丽，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她要不要歇一会儿，甚至还和她聊起了家人。
我像个透明人一样跟在边上，看着汤米反常至极的举动，心底里泛起了陌生的恐惧。
慢慢地，人群中再也没有人回头。
大家看到汤米和老婆婆聊得开心，都会心一笑，然后专心走自己的路去了。
汤米在幽默风趣地侃侃而谈时，时不时抬起目光，瞟一瞟前面的情况。
突然，我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和紧张。
他猛地松开了搀着玛丽的手，掉转头朝飞机飞奔了过去。
“轰......”飞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引擎启动的声音。
所有的乘客都被吓了一跳，全都回过头，望向飞机怔住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窃窃私语在人群中播散了开来。
但是，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飞机身上，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到汤米的身影已经越行越远。
我扶着玛丽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非常紧张地慢慢松了开来。
我的胸腔里像是狠狠地憋了一口气，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发烫了起来，额头上和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珠。
然后，我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用力地打碎了。
我一把推开半倚在我身上的玛丽，卯足了劲撒开腿就追着汤米跑去。
糟糕的空气呛得我鼻腔一股酸辣，喉咙带着血腥味地疼。
远处的飞机慢慢地开始动了起来。先到一步的汤米连滚带爬地用力攀上救生气垫滑梯，被里面的人伸手接了进去。
我好不容易赶上，飞身扑到滑梯上，歇斯底里地往上爬，一边扯着嗓子用英文大喊：“谁来帮帮我！有没有谁来帮帮我！”
当费尽力气爬到快一半时，突然我脚底下打滑，两只疲惫不堪的手也没能支撑住全身的重量，径直整个人摔了下去。
受到了惊吓，我脑袋一片空白，凭本能地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最后死死地抱住了滑梯的底部，才没有被速度越来越快的飞机甩飞出去。
我喘着粗气，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两条胳膊就像被人拿刀砍断了一样地疼。
我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小声嘟喃着：“有没有人......救救我......”
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扯着一根树枝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打开的机舱门递下来一条缆绳。我像鱼儿看见了挂着饲料的鱼钩，发了疯似的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的身体拉上来，稳稳当当地挂在鱼钩上，只盼着上面的人赶紧把我钓上去。
终于，我踉踉跄跄地爬进了机舱，弯着腰大口大口地使劲呼吸，根本没有看到底是谁救了我。我推开任何遇到的人，东倒西歪地找了一个最近的位置瘫倒在上面。
忽然，我又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一样，一个激灵爬起来，把自己拖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用发抖的手打开舷窗。
后边远处，一群人分成前后好几拨，向着飞机疯狂地奔跑，一边使劲挥手，嘴里似乎大喊着什么。
再远处，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跑得很慢，像是抱着孩子的妈妈。
最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黑点，似乎根本没有跑。
我猜那是玛丽，她正孤零零地、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管她。
我从飞机上望下去，恍惚间看到的好像不是一个小时前还和我们一同生活的人，而是......
一群与我无关的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