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新滨恍若有雨。浓云聚而又散，马尚没有留意。
随手机附送的入耳耳塞，音质不佳，这并不妨碍一曲Toshiyuki的Metropolis从中流淌。
喧闹与奢华通过萨克斯管跃入耳中，困惑与焦虑隐于其下。
来自即将陨落的黄金时代的讽刺与卓识，后人多么渴望将其重现，宛若自己身处相似的时代之中。
谁人不渴望黄金精神？
……
“…哥，你怎么又这样。”
在雷·查尔斯的声音在蓝调中即将唱响的一刻，声音兀然消失，妹妹马惜遥带着整个现实世界重返在马尚眼前。
“呜啊！我、我怎么了…”
马尚彭的一下，把自己用力向后砸进廉价的仿皮沙发里。更使他心惊的，是马惜遥的表情。
这位小自己四岁的妹妹，隐然已有美人模样出落其中。马尚母亲的奶奶是哈拉卡人，比起马尚几乎没有多少混血儿的样子，马惜遥倒是更多继承了哈拉卡人的样貌。
圆润的小鼻尖点缀着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内开角的双眼皮大眼时刻都具备神采，微微弯曲的大波浪黑发被剪成了浑然天成的鲍勃头短发。
在马尚看来，他的妹妹明显知道自己毫无修饰的天生外貌上的优势，并且更神色自得去运用这副脸蛋。
拥有天赋、能认识到自己天赋、能运用自己天赋、能因为很好运用自己天赋而产生动力和信心、能把动力和信心进一步增强自己的天赋、随即因为优异的结果收获更多动力和信心——马尚觉得这种天才便是人类所创造的第一种永动机。
于是——于是他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天才永动机”的表情，先从带着些许调皮与故作冷漠的问候用淡淡笑容，变成诧异与些微好笑调和的吃惊，再变成略带伤感和不忿的漠然。
几乎只是瞬间的表情变幻，马尚便经历了一大段心路旅程：他妹妹原本是想来找自己说话顺带数落自己（虽然不知道她要数落自己什么），然后因马尚吓了一跳的动作本能地感到好笑，随后又表露了对看到自己妹妹竟然像看到鬼一样后退的马尚感到伤心转而嗤之以鼻的态度。
……然而，马尚却不能肯定自己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她的表情真的说了这么多！
“噗！”两秒僵持后，马惜遥笑得弯腰击掌，“什么啊，哥你这表情。”
马尚越发窘迫：“惜遥妹啊，你不是在训练我读表情吧。”
“谁要训练你。”马惜遥笑着靠坐下来，窝在长条沙发的另一端，活像一只娇小的布偶猫。她左手食指晃动着，缠在手上的耳塞跟着甩圈，说道：“哥你能读懂的恐怕只有那些代码了。”
马尚心想，不，那些我也不懂。但他没有说出来。
“好啦。哥你下次听歌的时候麻烦不要开着电视。”马惜遥下巴朝沙发对面的电视点了点，“开着高清网络频道，把家里的网络都占光了，你又不看。”
“…我本来是想看的。”马尚有些不好意思。
“哥你这么容易沉浸，是不是很适合潜入网络？只可惜那东西让我觉得头疼。”马惜遥抱着双腿，看向马尚的双眼像发着光一样，“我看剧里的黑客都是用潜入网络去解开那些复杂的谜语锁。哥你也是这样子的吗？”
“电视剧是电视剧啦。哪有那么…”马尚竖起一根手指正要说教，却一下就词穷，手指尴尬地在空气里打转，“…那么、那么简单。事情不是那样子的。再来，或许我真的适合潜入网络，但那东西很不成熟，目前用来当VR游戏的交互都做不好呢。不要说一些更复杂的操作。”
“是哦。”马惜遥听到一半便一脸无趣，“哥你倒是没有否认自己是黑客呢。”
“啊…”马尚语塞。
“以前没有考虑过这问题呢…”马惜遥从马尚身上移开视线，看了看电视，看了看几乎被巨屏电视占满的大理石电视墙，随后把视线埋进了诺大的客厅里。
马尚跟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
仿若大理石的三桑高性能人造石，以及黑胡桃实木柜桌，构建了屋内的灰黑基调。表现主义的风景画有点像彩色的罗夏墨迹测试，和射灯一起突出着结构的设计之美。静静待在角落的激光投影植物，与虚假的电子壁炉交相对望。淡淡的环境音模拟音响系统奏着难以察觉的轻音乐与湖畔声响，掩盖着全屋新风与中央空调的轻微换气声。
微若指节的家务机器人集群，在音乐中有若起舞蜂群，轻快地穿巡劳作，保证全屋的纤尘不染与光亮如新。
“…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在爸妈走了之后另外买的吧。”马惜遥继续说。
“啊…”马尚权作回应。
“爸妈留下的账号，只有等我们都成年了才能动用吧。”
“啊…”
“每个月给我们转的钱，也就比生活费多一些吧。”
“…”
“而且…里面加上赔偿金的部分，实际上也没多少吧。”
“惜遥…”
“但我却在稚凤中学读了已经两年了。”
“那是因为你被那个奇奇怪怪的归墟基金会选中了嘛。拿奖学金读书让你感到不自在了吗，我可爱的妹妹哟。”
马尚戏剧化的表演还没开始，就被马惜遥严肃的无表情制止了。
“其下无底、名曰归墟。”马惜遥看着马尚，“哥不知道，在女子学校，什么传言都传播得比量子通讯还快。我几乎是一入学就听说，钱来路不正的家长，都会通过归墟基金会，用奖学金的名义来让孩子入读一些名校。”
“来路正的钱也好，来路不正的钱也好，我们都没有。哪可能还转这么一手嘛。惜遥妹你想太多啦。嘛，我这种神经大条的人不会对降到自己头上的好运产生什么怀疑。”马尚摆出温和的笑容，“还是你觉得你哥这点水平，能像电视剧里的黑客那样，随便入侵银行什么的，弄点钱来花花不成？”
“就算哥可以做到，我也不希望哥那样做。”马惜遥看进马尚眼里好几秒，才移开，“雨停了。哥去那个线下杂货铺拿一下冷冻室除霜器的更换件吧。我也是看到那东西坏了，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家冰箱原来这么贵。”
原来是从除霜器想到这一些的吗，还以为发现了什么，马尚边想边松了口气。
“不是能让他用四轴无人机物流送到门口的寄存盒吗？”
“顺便去买一些菜回来嘛。每次网购，超市都是挑最烂最差的送过来。气得我无人机都想给它踹下来。”马惜遥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你电视要不看记得关了啦，我回房间去了。你买完东西回来，冰箱冷藏室的绿豆糖水应该也够冰了，记得喝哦。”
马尚目送自己妹妹走上扶手楼梯。电视上，播报主持正提醒新滨市市民近期最好不要携带自己的机器人出门，避开愈演愈烈的反机器人街头活动。手机上，卡蒂甘终于给出了扫描报告。
报告显示，近十二小时内，在社交网络、万维网、物联网以及合约网络上，均没有符合构建可执行任务的情报特征。
看来是可以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一天，马尚看完打了个哈欠，用手机关掉电视，起身出门。
去迎接他不小心卷入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