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的墨铺满了整片天空。
偌大的城市中心,灯火璀璨。挺拔耸立直入云霄的大厦,周身银色的灯光,时起时灭;像舞女飘动的舞带,在午夜凄凉的晚风里,旋转上升。它要到银河里去,问上苍,为何此生终究孤独。
缓缓的晚风里,他慢慢地行走。多少次梦里的相遇,此刻,竟终究相见。他抚摸着大桥的围栏。湖风是那样的清淡,带着这个异国矢车菊的花香,在他的鼻腔里,萦绕不散。
他嘴角微微上扬,面庞间,一抹苦涩的笑。桥下的河流绵绵延伸向天际的尽头。流水潺潺,在他的耳里,声声清脆;这清脆,却也是丧钟的前鸣。
这就是莱茵河吗?这条滋养着日耳曼人的绵长河流,在这深秋的长夜里,悄无声息;在春去秋来的生生不息里,自得其乐。
“抱歉,莱茵。”他低沉的声音在这个时空里回荡。他本是不想打扰这条安静流淌的河流的,它原本应该像几个月前那样只是他概念里的期冀,化作漫漫黑夜里唯一的光亮指引他前行的步伐。可是今天他来了,比预想的要早;除了早,也许更长,长到超越人的生理极限。
今天的结局,他也许预料过,但是没有想到的是,那自以为人定胜天的奢望,竟破产得这么彻底与茫然。他想过八十年后躺在惨白冰冷的医院病房里等待死亡,却没想过十八岁的自己在梦中的河畔接受上天的审判。他等待着判钟敲响的那一刻;那一刻后,他将逃离。
在寒月的光华里,他拿出了怀里的东西。这东西,是两个小时前在桥下的杂货店里买的。寒光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闪,桥面上发出了水珠滴落的声音。
“滴——”
“滴——”
“滴——”
二
如麻的思绪织出了回忆的漩涡。
那一年,他十七。
是文科,是高二;在六楼教室的第四排,在那个厄尔尼诺的夏天。
阴雨连绵的上午终究过去了,下午的云霭间露出一抹明黄。他的前桌刚刚被调来。午休过后,此刻的前桌,埋首扶案,奋笔疾书。
前桌叫舒雨辰,成绩与他不分伯仲。没叫来之前,是对手,交流不多;调来后,成了朋友。
他从没觉得前桌很帅。很安静的一个男生,说起段子来,笑声很爽朗。雨辰这种会学习又会玩的学生,不像他的沉闷,他从心里敬佩。但他却不甘认输,况且,他也不能输。在养父母面前,没有亲情;在他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一枚继承家族事业的棋子。在他的世界里,要么赢,要么被丢弃。
他想去德国。无法言说的情感,使之成了梦想。他知道养父母不会那么慷慨。从初中起,从他意识到自己的梦想开始,他迈开了省吃俭用为未来存钱的脚步。他倔强地发誓,即使上苍把他困在了囚笼,他也要冲破。
成为朋友后的他们常常走在一起。体育课上要测立定跳远,雨辰和他每天下午课间时到学校后面的沙地里练习。偌大的沙地上,只有这两个男生。沙地上的腾空飞跃、脚落沙地时的轻沙飞扬,成了那半个学期他们共同的记忆。
雨辰喜欢心理学,在课余时间里常常钻研弗洛伊德的著作,午后练习单杠的间歇,雨辰也常常与他谈些心理学问题。雨辰谈心理学时很专注,神情俨然,带有一种神秘的崇高感。当雨辰发表自己的观点时,坚定与思辨的光芒从眉眼间倾泻而出。在午后浅照的斜阳里,他的轮廓、他的声音,常常令他屏气凝神,一时间忘记了他所处的世界。
小学的时候男孩儿调戏女生,他不感兴趣。相反,他和女生们打成一片,与男生们却格格不入,被男生们叫做“娘娘腔”。
初中时候她朦胧地情窦初开。也许是还太幼稚、不了解自己;也许是受身边交女朋友的男生的影响,他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生。喜欢上他的那段时间,他的心变成了玻璃,敏感、易碎。看到她离开的背影独自消失在长廊的尽头,他想流泪;放学时她没有跟他打招呼就独自离开,他心中泛起苦水。其实她与他并不同路,放学时她没有任何必要与他告别,但他还是难受。
后来,他通过一个闺密(女生)向她表达了爱意。她说,他很优秀;在他写给她的情书背后,她写了四个字,“字很漂亮”;又通过他的闺蜜退了回来。
再后来,他遇到了一个男生。个子很高,很瘦、长得很阳光帅气,是女生眼中的万人迷。从九年级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上课时他的目光总是偏向他的方向。他着迷于那个男生的轮廓,就像在高中时他对雨晨的喜欢。
九年级的军训里,他与那个男生睡在相邻紧挨的床上。夜深了,借着月华他看着身边的男孩儿熟睡的面庞。突然感到一种异常的悸动。而这种情况,即使面对女孩,他也不会有过。从那以后他才知道,被当作了十五年的“正常人”,原来自始至终是一个错误。
三
他从来都是个慢热的人。学英语,语法要学两遍;学数学,同一道题要做两遍。但是这两遍,不是机械地重复;而是文火慢熬,层层深入。七分熟的牛排,要么继续熟透十分,要么慢慢冷却;但变质的蛋白质,已无法回头。
对雨辰的爱,他已经察觉。桌前俊朗的背影,几个月来,已印入他的脑海;如浓淡适宜的墨,慢慢地,沁入他的心田。
只是他知道,自己的爱,终究无处寄托。如初中时的那个夜晚,再浓烈的感情,在不同性取向者之间也不过是没有内容的花骨朵;哪怕盛开的欲望再强烈,也没有盛开的春天。
他喜欢听歌,也爱唱歌。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音乐,就是黑白单调。他喜欢听淡淡忧伤的情歌,在阴雨纷纷的下午。他喜欢听下雨的声音,淅淅沥沥,是嫦娥对后羿哭泣。
只是他也知道,再多的忧伤的情歌,也只不过是男女之间的午夜私语、失恋后的声嘶力竭。他们的感伤,又怎是他的感伤。他唱着男人对女人唱的情歌,只是歌唱的对象,又岂是那腰肢招展的女人;他的情感,又岂是在这个国家那被人赞颂的爱情。
他用异性之间的情歌,唱给他心中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