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立在一座山峰之巅,身边万丈空悬,而百丈之外的空中,虚浮起一道金色的大门,门上银光闪闪的门钉纵九横七,整齐罗列。
立时明白身处幻觉之中,却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冥冥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意念,告诉自己一定要去推开那扇门。
可这中间有百丈多的距离,想要到达彼处根本无从谈起,心中想道:“若是飞雪在此就好了。”
这念头刚起,耳中便传来一声清鸣,成欢循声望去,竟真的看到飞雪姗姗飞来,那鹤儿不但伤势痊愈,更是开口讲起话来!
它声音清泠悦耳,反复说着:“成欢,壁画……壁画……”
成欢闻声脑中划过壁顶那幅长图,犹记第一幅是一张山水图,水上有船,两侧是山……
“轰!”
一道宽约三尺的石阶凭空出现,成欢却是丝毫不觉奇怪,他感到在这幻境之中,思维与平日里大相径庭。本该认为是诡谲荒诞的,自己竟然摆出一副理所应当、见怪不怪的样子。
踏上石阶,自然而然地回忆起第二幅图……
“轰!”
又一道石阶出现,延连着脚下这一阶。
他踏步而上,又开始回忆第三幅图来……
“轰!”“轰!”……
成欢发现,自己每在脑海中描绘一幅画,眼前就会无端地出现一道石阶,这些石阶依次连接在一起,方向正是朝着那金色的大门。
若是在平时,他或许会停下来想想,为何这番光怪陆离的景象会出现,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去做才是稳妥。但此刻的情形却是,他几乎不受控制,幻境只给他了狭窄思考空间,要么就是不自觉地在脑中描绘壁顶那些画,要么就是迈步前行。
转眼间面前已然横生出三十六道台阶,他一一跨过,堪称步步生莲。可就当他以为接下来会迈出第三十七步之时,却陡然察觉,脑中已然无画!
面前是虚空万丈,远处那道金色大门却愈发诱人,成欢脑中神飞念驰,万般景象缭乱纷呈,然而却是抓不住头绪。
正自踌躇,蓦然又生一念:“反正是幻境,且走来看看,未必不能无中生有!”
心一横,竟是在前方没有阶梯出现的情况之下,向前又迈一步!
预料中的场景未能出现。下一瞬,成欢已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耳中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才发觉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不作它想,立刻挺眸望向壁顶的图画。
一一数过后,发现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六幅,与方才在幻境中所想一般无二!
成欢更加确定方才的幻觉是因画而生。那金色大门牢牢印在脑中,让他心余不甘,难耐之下便站起身来,想要再细细寻觅一次,看是否能再发现些什么。
以他目力,原本不会有所遗漏,但这长幅图卷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以至于成欢从未把它当回事。此刻加倍凝神,目不转睛,片刻之后终于在结尾处发现一行浅小的文字。
“□衍图□箓,□念步阶生,百步□檀海,□□□□成。”
这些字刻写的远不及图画的痕迹那么深,日久风蚀之下字迹消磨的厉害,不过成欢结合自己在幻境中的经历,还是猜出了前三句的大概意思。
首句中有一个“衍”字”,应当是这副长图的名字。接着的两句,大致是说通过念想能生出一道道阶梯来,一旦迈过百步,檀海便能打开。末尾一句只得一个“成”字,却是无从揣度。
对习武之人来讲,开启檀海可谓是梦寐以求,成欢一直以来自然也是十分神往。
此刻他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方才在幻境中迈出的一步步台阶,居然是在开启檀海!
虽然其功未竟,只进行了不到一半,但心中仍免不了一阵激动。
稍稍平了心绪,便想要看看这一半之功到底效果如何。立即盘膝而坐,内观之下,发现丹田斜向内几分的位置,竟然新生出了半截经脉!顺着这半截经脉的方向,远远悬着一团金光闪烁的砢结,二者之间如同被天堑截断,却又似乎有着莫名的关联。
回想起那道金色的大门和那一道道台阶,与自己体内这二物比对,发现极为类似,它们都是遥遥相对,中有断阻。
“那一团金色的砢结,定是檀海了!倘若有朝一日,经脉能延伸过去,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暗自斟酌了一会儿,心中又起了一番心思,闭上双眼,再次在脑海中描绘起那一幅幅图画来!
他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看是否能再次进入幻境。
片刻之后,果真又来到那诡谲的场景之中。不过这次倒没有出现神思难控的情形,四下里又瞧了一番,除了周围升起了一些云霭之外,山峰,石阶,金色大门,一切如旧。
暗道:“欲要石阶连到大门那边,目前是一点头绪也无,不过如今明白了如何进入幻境,往后闲来无事便进来看看,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点了点头,不甘地看了一眼远方那金色,终是在阶梯尽头处跨出一步……
第二日,飞雪显然又恢复了几分,看到成欢醒来,它显得十分得意,炫耀似地绕着他低飞。
成欢替它高兴,半真半假道:“傻飞雪,这山洞地方小,四周又都是石头,小心撞上了,乐极生悲哦。”也不指望它能听懂,权当是自言自语。
却听飞雪发出一声清叱,猛地将身形拔高几分,接着陡然加速,几乎是贴着成欢头皮飞了过去。落地后转过身来,昂直了修长的脖颈,示.威似地不住鸣叫。
成欢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忆起它是能听懂人言的,想到这鹤儿难缠,连忙赔礼道:
“小弟失言啦,飞雪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大鹤不计小鹤过……哦,应该是大鹤不计小人过……好像也不对,该是小鹤不计大人过……不过飞雪快跟我一样高了,又哪里是小鹤了……停停,飞雪你别过来啊,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子我有点害怕……”
飞雪像是真的怒了,鼓起双翅,一点点逼近成欢,待得离他近了,却是突然拍翅而起,飞至壁顶,对着那一幅幅图画抓划起来。
碎石纷纷掉落,转眼间那些深深浅浅的线条便面目全非,再看不出原来面貌。
成欢一时猜不透飞雪为何要毁去那些画,就见它落地后歪着脑袋瞅了自己片刻,接着悠悠然转过身,走到洞口,纵身一跃……
“小心啊!”
成欢跟了过去,却只能看着那白色身影渐远,幽幽叹道:“也许是它蛰居在这方寸之地,太觉委屈了吧。如它那般的飞鸟,翱翔九天,穿梭云层,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看这世界,我恐怕永远也不会懂啦。”
本以为会过几日才能再次见到飞雪,却不曾想,当天傍晚它便去而复返。
那鹤儿飞进来时,身上负着两只酒坛,成欢上前将酒坛取下,看到上面写了“赏”字,不禁莞尔。
除了谭何二老,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此地,显然他们已经猜出是大伙救了飞雪,专程以酒慰谢,此举虽显傲慢,却也算得上颇具人情味儿了。
他将大伙叫来,众人看到有酒,无不欢欣。
封泥被拍开那一霎,酒香四溢,直透肺腑。杜轻尘哈哈一笑,说道:“此坛一开,我便三魂丢了七魄,现下哪怕是江湖四大美人临坐于前,我杜轻尘也不会看她们一眼的。”
高玄龄笑道:“老杜啊,自从三年前黛双双和魏明珠失踪,江湖上便没了四大美人这种说法,你这是未饮先醉!既如此,我看你还是回去歇息,你那份儿酒,咱们帮你饮了。”
众人皆乐,杜轻尘佯装懊恼,摇头道:“我杜轻尘在酒桌上无往不利,人称杜百斗,想不到今日一开口就说错了话,也罢,杜某先自罚三口,以表歉意。”
说完抱起酒坛就要往嘴里灌,高玄龄赶忙拉住他,笑道:“轻尘莫急,待兄弟们与你同饮。”
招呼大家席地而坐,众人将碗摆好,又一一把酒斟满,高玄龄拿起一碗来,朗声道:
“在坐的都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高某也不啰嗦,来,都端起来,今日暂且把那些烦忧苦痛抛至一旁,尽情享用这时光,谁不喝醉,往后就不是我兄弟……干了!”
众人举碗相碰,皆是一饮而尽。杜轻尘喝得最快,他的酒几乎是往嘴里倒的,喝完后抢过酒坛,给自己再次满上,举起碗来道:
“老大说完,该我这老二了……杜某是个孤儿,自幼便是浪荡的性子,喜欢漂泊,在外面虽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从未和谁同食同寝、同作同息这么久,这半年与兄弟们相处下来,不觉间竟有了家的感觉,可见老天待我不薄!各位,我提议,我们敬老天一杯,感谢他能让我们相遇相知,相亲相爱!来!都把酒满上,干了!”
六人纷纷仰颈,再次干了一碗。沈子聪一看前面两人都已敬过了酒,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
“玄龄和轻尘把话说得有滋有味,但沈某是个木讷的人,平日里话都说尽了,此刻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兄弟们,沈某的情谊,都在酒里了,干!”
沈子聪为人笃厚,不善言辞,但平日里举止间透露出的情义却是最为自然。众人欣然而应,又喝了个涓滴不剩。
这时曾平站起身来,举碗正声道:“我等相逢于此,与其说身不由己,倒不如说是造化弄人。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曾某从不觉得身处险地,即便年命朝露,人祸难逃,心中亦然坦然,不为别的,只因‘与子同室,岂曰无依!’兄弟们,再干!”
成欢听出了曾平言语中的一丝悲哀,他似乎是知晓自己难以善终。心中有些难过,看了他一眼,待得众人酒又填满,举碗道:
“成欢敬各位兄弟,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转眼几人已喝过了五碗,轮到刘玉堂祝酒时,他已面色酡红,眼目惺忪,摇摇晃晃着站起身,却是还没开口,突然掩嘴而奔,跑到洞口吐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高玄龄望着他的身影,打趣道:“玉堂,你这酒量不行啊,将来要娶了婆娘,只怕还没入洞房就倒了呢!”
杜轻尘笑道:“难怪何伯说你女里女气的,你小子就是缺点男子气概,这酒量还不如一只猫呢……赶紧的!吐完了给老子回来,接着喝!”
成欢早就跟了过去,看他吐得辛苦,拍着后背帮忙顺气。却见刘玉堂听到高、杜二人的言语,面色微滞,眼中竟有厉芒闪过!
他心中错愕,帮忙解释道:“两位哥哥跟你亲近才这般开玩笑,玉堂莫介意,歇会儿再喝吧。”
“我没事,刚才喝的急了!”刘玉堂拂开成欢的手,脸上已是笑意盈盈,“我又哪里介意了,欢哥怎么会这么想?”
成欢看他神情真挚,微微一愣,暗想:“莫非方才是我眼花?”遂即揽住他肩膀,笑道:“好玉堂!回去了!”
或许太久未曾闻过酒味儿了,众人才会有这一番痛饮海喝。一轮祝酒过后,方觉少了佐酒的吃食,沈子聪故技重施,又烤了些鹫肉来在席间铺开,大家边吃边喝,谈天说地,其间又有杜轻尘活跃气氛,更添兴致,一时间洞中其乐融融,好不逍遥。
江湖人喝酒,少不了行令划拳,猜牌道字,六人分别来自天南地北,各地饮酒的风俗又大不相同,有的这一个回合输掉一阵,下一回合必定重新立规,非要找回胜场。故而整个行酒推杯的过程,往往呼声阵阵,笑声连连。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两坛子酒也都见了底,沈子聪,曾平和刘玉堂早已醉倒,席间也只剩下了三人。
看到面前二人摇摇欲坠,杜轻尘笑道:“玄龄,欢弟,你二人已是强弩之末,我看乖乖认输了吧!”
高玄龄勉强摇了摇头,口齿不清:“你……你小子别……别得意,接着……喝……喝……”扑地一声倒地,就此不醒。
“哈哈,又倒了一个!”杜轻尘得意之极,转头对成欢道:“欢弟,你杜哥我有百斗之量,你服是不服?”
成欢用力撑开眼皮,拉过一只空酒坛来,笑道:“你有本事……把我也灌倒啊!”
“欠揍不是?酒都喝光了,我还怎么灌你!不过欢弟你别急,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你见识我杜百斗的海量!”
施施然站起身,走到洞口,对着那一轮皓月作伤心状,叹道:“何当一饮三百杯,与我同销万古愁!高手寂寞!寂寞啊!”
听他装腔作势,成欢不由笑骂。
二人把那四个醉倒的扶上床榻,一番忙碌后,困意也都涌了上来,当下不再多言,各自便躺下睡了。
睡到半夜,成欢被一阵动静惊醒。睁眼一看,竟是飞雪站在床边,正抬起爪子轻推自己。揉了揉眼睛,问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又跑来啦?”
飞雪自然不能答他,嘴巴在羽翼下一拱,竟是变戏法般地变出一枚红彤彤的果子来,衔在口中,不住地示意成欢去拿。
成欢将那果子接了,问道:“给我吃的?”
飞雪点头,成欢呵呵一乐,单是闻到那果子香甜的味道就已垂涎,此刻得到答案,更不客气,几口就吞了下去。
入口香甜清冽,竟然恍惚觉得有种汾酒的味道,成欢不知这是个什么果子,却知道飞雪并不会害自己。
那白鹤见他吃完果子,突然将身子伏低,几乎是卧在了地上。成欢见它不住地朝洞外看,脑中灵光一现,问道:“飞雪,你这是要带我出去?!”
飞雪大点其头,成欢大喜,几乎立时要蹦起,众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逃离此地吗?
他心花怒放,立即跨上鹤背,飞雪待他坐牢,低鸣一声,羽翅一振,眨眼便飞出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