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蹲一靠的姿势显然不合规矩,她一时惊慌,本能地反应要站起来行礼,结果与白启靠近的额头撞在一起,“咚”。两人都疼得龇牙咧嘴。
白启揉揉额头站起身来说:“你若醒了,我们就下去说话如何?”
曜夜尴尬,捂着额角连连点头。
她随着白启降下藤梯,走回地面上来。白启问:“你找我有事?”
在唤他“祁越”和“殿下”之间,曜夜犹豫了一下,选择了第三种方式:“白启,你为什么不见我?”
“是你似乎并不想看见我。”白启瞥了一眼她道。
“那你为什么又去救我?”曜夜问,话一出口立刻后悔,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白启摊开手道:“路过,顺便而已。”
“……”曜夜气结,跺一下脚道:“我找你有事!”
“你这不是进来了么,我不去就山,难道山就不能来就我吗?”白启看一眼她,负着手一边在书架树林中行走,查看书架上篆刻的名目,一边闲闲地说。
“算了。”曜夜觉得自己就是来给自己添堵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上去,索性直接问:“我问你,阆风禁地里的东西是什么?是莲种吗?”
“你该去问你的月哥哥,昆吾山是他在协理,没有道理不知道。”白启转过头来看她,目光里有些捉摸不定的东西。
曜夜一愣,猛然想起在招摇山下,她和祁越的对话。祁越说:“原来,你不是红衣,我也不是你口中的'yue'哥哥。”
她立时觉得有些脸红,希望白启看不出来,迅速地把头撇过一边去,小声嘀咕道:“若是他能告诉我,自然不用问你。”
白启没有说话。
曜夜觉得有些懊丧,也没了兴致,懒懒地说:“算了,就当我没来过。”她转身便走。
白启在身后淡淡地说:“你若能陪我在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看书,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看书?曜夜心中抱怨,这是什么鬼嗜好。莫非博学可以邀宠?听闻天帝原先四子二女,除大殿下白光身体孱弱外,二殿下白昭杀伐果断,有乃父之风,有赫赫功名,四殿下白琼早年殒身于战事,五殿下白胤心机诡谲,颇有人心。白启虽正了名分,想来也是根基不稳,可他的身后,不是有渊源颇深的言家在吗?想来也是令人忌惮,如履薄冰。
曜夜对宫廷权势斗争的这些了解都是从人间话本中看到的,不过她以直觉看人,白启的眼睛可以说纯净如冰也可以说深不可测,但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对权势的渴望。
她转过身,见白启已往另一处走去,没有继续和她说话的意思。
好吧,她下定了决心,不就是看书吗?她摸摸自己的瓜子袋,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如果我磕瓜子解乏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你?”
“……请便。”白启脚下绊了一下。
增城雪殿之内,山祖座前,一群人已肃立良久,等待着山祖的指示。虽然殿内温暖,可每个人脸上凝重的表情就好像殿外刺骨寒风都刮到了心头之上。殿中停放着两具尸体,一黑一白对比得有些刺目。黑色是鲛族死士裹着从头到脚的斗篷,白色是为灵枢山主覆盖于全身的白布。
“璧月。”凝视尸体沉吟良久的山祖终于开腔。
“弟子在。”璧月谦恭回应。
“你来说说看吧。”山祖露出一副非常头疼的表情吩咐道。
“是。”璧月回复:“数日前天现异象,上应预言,阆风虚境中的禁地迷阵被人闯入,守阵之兽惊动,两人逃离,留下七具尸体,这是其中一具。同时,灵枢堂主在感应之后与我们会和的过程中遭遇不测。这七具尸体的身份已确认是鲛族死士无疑。”
“你觉得袭击灵枢堂主也是鲛族死士所为?”山祖问。
“不,灵枢堂主一身体无伤口,二四周无水渍,凶手未曾留下蛛丝马迹,是个隐匿的高手,与鲛族死士的冷酷作风并不吻合,可以判断不是同一伙人。”璧月回答。三位堂主闻言也频频点头。
“鲛族死士……”山祖在扶手上一边思虑一边敲击手指。
“鲛族远居大海,离我昆仑路途遥远,为何会不惜代价闯我阆风禁地?”濡水水君不解。
璧月扫视了一下众人,“濡水山主,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十万年前天枢预言,白昼流星,应验在昆吾。”
三位堂主均吸了一口气。璧月的话,其中含义不言自明。天枢预言,白昼流星落地,便化为业火红莲的莲种,而鲛族人正是为了抢取莲种而来。
“他们对阵中风险估量不足,绝大部分糊涂做了破阵的血祭,逃离的两个显然身手不凡,是否得手我们不得而知。”璧月分析道。
“我们到达那里时,还有几名弟子误入其中,七殿下也在那里。”青要山主提醒道,似有暗示。
“白启在那里不奇怪。”山祖摇摇头:“他本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还有别的异动没有?”
“退阵的兽吼各位都听到了吧?大家以为是何种异兽?”璧月转身过来面对堂主问询。
三位堂主互相看看,迟疑不敢出声。
“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那种声音只能是凶兽穷奇,不过凶兽已灭迹数万年,如今惊现昆吾附近,未曾亲眼见到,谁也不敢肯定。”璧月说。
“凶兽不是灭迹,而是被镇压在归墟,由青元神族的后裔看守,若果真逃脱,天族的雷霆怒火马上就要烧向那里了。”山祖喃喃自语。
他扶着权杖站起身,一步步走出殿中,走向四人身后方向的悬台。悬台是一块黑色的直插天幕的雪岩,如一只手臂又如一把锋刃,指向那上方黑得发蓝的一小块天空。星子亮得如坚硬的宝石一样,那些远在时光之外的光线落下来,几乎要灼烧人的眼睛。
悬台之上,山祖把扪星权杖指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在烈烈山风中闭了眼睛,权杖上那些黑色的星石闪着明亮的光辉飞起来,在夜空中变幻各种星图。
璧月和三位堂主默默注视着山祖。
良久,星图散去,星石落回到权杖上面变得黯淡下来,山祖慢慢地走下雪岩。
璧月上前搀扶,山祖似乎有些疲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
璧月点点头。
山祖走回殿中,“禁地中的事物既然已经失落,想来天族前来问责的使者也快要到了,璧月,你准备下,替我应付着,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追查,待有眉目后立即回报天听。”转而对三位堂主说:“非常时期,灵枢山主的后事低调操办,素问堂先让濡水兼着主事,你们也先去吧。阆风人心不稳,还需三位多劳心安抚。”
三位堂主应下,见山祖没有再下令的意思,便请示离开。
三位堂主走后,待到殿中只剩下了山祖和璧月时,山祖走到案前,在案上推平了一张雪色纸张,捻起了一只紫貂软毫,沉吟良久。
璧月上前安静地替他磨墨。
山祖思虑许久,终于落笔,勾画寥寥,纸上顿时出现一双兽眼。虽只是一双眼睛,但那蛮荒凶厉之气竟似破空而来,震人心魄。璧月略瞥一眼,脸上立时变色:“穷奇?”
“唔。”山祖目光灼灼地盯着纸上眼睛,感觉这兽的眼神如同穿越万年般凝视自己,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些充盈天地的咆哮、吼叫、哭泣,熊熊烈火和冲天血气又一次裹挟住他,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扔了笔,口中嘀咕道:“这山祖做得委实无趣啊,连那些在昆吾山中的上蹿下跳的猴子啊、满地跑的老人参都不如。”
璧月默然,过一会道:“山祖之责牵涉四海八荒的山水,责任重大,也牺牲巨大。”
山祖摇摇头道:“若果真只需牺牲我个人的福祉,便能换得天下太平,又有何话可说。可是,凭一已之力,能扭转的事情能有多少?该发生的一样还会发生,比起混沌度日之逍遥,这种无力之感,才更为可怕。”
“罢了,你自去吧。”山祖挥挥手,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