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夜回来时,二人相对默坐。因为曜夜还有些话想跟璧月说,就让回来的习颜送云谷回去。
送走了云谷,璧月没有问曜夜找他什么事,而是说:“这几日园中的曼陀罗开得极好,我先前惦记着打算向青丘借一借你。正巧今日你也下来了,我们去园中坐一坐可好?”
“当然好。”曜夜忙不迭答应了,顺便还小心翼翼地说:“赏花无酒未免有点……”
“我让习颜已准备了药茶。”璧月回绝得毫无余地。
曜夜原本期待的眼神立时委顿,小声嘟囔道:“我从小喝你的药茶,拉肚子脱发长包,黎山那么多人,严重怀疑你成心拿我试药,除了我也没人知道璧月公子的医术还有这段黑历史吧。”
“嗯,好像真是的。”璧月望了望天,似乎回想了片刻,沉吟道:“到昆吾山后山务繁杂,针灸之术也生疏了,不如哪天再练练手?”
曜夜听得一哆嗦,只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酸痛又爬了身上来,赶紧求饶说:“好好好,我喝茶,喝茶。”
习颜替他们在院中收拾了一处场地。山果和烧茶的小炉都已备好。炉火烧地噼啪作响,有松枝和柑橘的清香。曜夜啃过两只山果的功夫,璧月已提了烧开的水壶把山泉水注入到茶壶中去,空气中很快弥漫了药草的香气。
曜夜的鼻子嗅了一嗅,推算今天的药茶不算难喝,放下心来,小口地啜饮着。
“你体内有热毒,小时候常受焚心之苦,得亏婆婆用冰心诀常年镇着。酒性最烈,与你体质相克,日久天长,不亚于火上浇油、毒沁骨髓,你若执意不听,我只能如实禀告婆婆了。”璧月正了颜色。
曜夜一放杯子,怒道:“青丘那家伙答应不出卖我的。”看了璧月的脸色,瑟缩道:“其实,也就一两次……”
璧月无奈摇头,把药茶也倒了一杯,却不着急,在手中摩挲着看着不远处的花影,轻声问:“我们上一次这样坐在一起喝茶赏花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应该还是在黎山的时候吧。先前每次来你在书房的时候居多。你自从到了昆吾就特别忙,我在黎山整日整日地见不到你,婆婆手下的那些山主水君们我也不太理会他们,一时憋闷,就走到了蓬山。”
停了一下,曜夜有些失落地说。“你也没着急寻我。”
“蓬山虽小,给人感觉不错。”璧月默了一会说。
“嗯,以前黎山是我们的家,再怎么贪玩我也是要回去的,就算罗成带着戒鞭在后山等着我。”曜夜捏着手中的茶杯,慢慢说:“我没有想到蓬山是第二个让我觉得像家的地方,虽然没有婆婆,也没有你。”
“你记得小时候我说过想将来万一有一天婆婆不在了,我们去寻一个无名野山安逸终老吗?他们说我胸无大志是对的。我从来没想过去接掌黎山。就算没有婆婆和你,黎山应该由更有能力的人接管。“她叹了一口气:“我入了蓬山的籍,也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么……”璧月轻轻念着这两个字,淡淡说:“揣测天意是言家的分内。听说最近你和七殿下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你说白启?”曜夜先是愕然,然后恍然道:“青丘教习也太八卦了吧。”
“我是想问他预言和莲种的事,没想到他耍了我,陪他枯坐了三天看了一堆书,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曜夜摊开手抱怨道。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得很清楚。”璧月说:“你们在蓬山的事情我听说了,若你对人家无意,还是尽早说清比较好。你可知如今的天族,是这世上唯一的高高在上的神族,就像仙凡不得相恋一样,神族与其他族类的联姻隔着比天堑冥渊更深的沟壑。”
曜夜低了头,搓着自己的衣角呐呐而言道:“我真没想过去招惹他。”
璧月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转换了话题说:“我很快就要随天族大军去斑斓海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昆吾,你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能像在黎山一样闹腾了。”
曜夜惊愕:“为什么?”她突然想起那日白胤在琅嬛阁的说辞,补了一句道:“天族真的要对鲛人动手了吗?”
“唔。”璧月对她的惊讶并不意外道:“此次阵中所失的莲种干系重大,目前的线索很清晰地指向鲛人一族,发兵斑斓海是必然的事,此次讨伐是二殿下白昭亲自督军,昆吾守护不力,自然也得陪同追查。”
曜夜默了。她想到云谷。
战事一起,倘若她是云谷,便没有理由待在昆吾山,但若离开昆吾山回返家乡,就会直面血火冲天的残酷。阆风再受人排挤,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可一旦投入那片即将染血的大海,就会面临被吞噬的命运。
不行,说她自私也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云谷送死。她跳下椅子,对璧月道:“我有事先走了。”
她要去找青丘。或许只有青丘能以教习的身份拦阻住云谷。
曜夜走了之后,放在桌上的茶杯中药茶的残液渐渐冷却,璧月拈起茶杯,将残液倾入炉火,离开。
炉火瞬间熄灭,几步之后灰烬上竟结了一层冰霜。
白启站在琅嬛阁的窗棂前,他的手上正拿着一封金色的信笺,这是刚刚天族颁下的诏书,与送到山祖陆吾手中的那封别无二致:昆仑山神陆吾看管不力,以致神物被盗,罪过重大,暂且记下。责成白昭率兵十万,黎璧月为副帅,白启为监军,全力追查,将功折罪。鲛族觊觎神族遗物,其心可诛,如不拱手完璧归还,将治以重罪,囿于沙海,各族起而讨之,杀伐无赦。
似乎感应到这封诏书里的杀伐之气,山风大起,白启的长发在空中飞舞。
言师一族作为推演天命之人,因洞晓天机常常受到反噬,所以首要遵循的守则就是顺应天命。为了避免外界利用他们的能力擅改条命而使得天理大乱、苍生浩劫,他们也从不轻易推演,也从不介入争斗。可拥有绝对预言能力的临渊之瞳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天族走向绝境而无动于衷,就这样被推到了风暴的旋涡里。
如今数千年的表面平静已经被打破,底下涌动的暗流终于要翻出水面。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天族的旗帜在斑斓海的海风里飒飒翻飞,听到了常年盘旋在海面的长信鸟的鸣叫,闻到了海水腥辣的气味。命运的大手在操纵着天上星辰,宛如操纵着棋子。终有一天,若那预言里的白雪落下,会重新覆盖上他的长发,到那时,天上地下,除了苍茫一片,什么也不会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