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试着嘴里衔着一次性筷子说话。他先是练习“啊——”“呜——”的发音,往下是“我姓高桥”,接下来是一番长篇大论:对不起,请多多关照。是的,没错,我单身。对,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时薪八百三十日元。嗯?便宜吗?是啊,就是这个样子啦。这一带学生多,打工的会供过于求吧,平均时薪便宜。不过,都是学生兼职的话,到了考试期间都要请假,反而自由职业者意外受重视。对、对,哈哈。是这样的。嗯?对。对。对。是呀。鄙人之所以希望进贵公司,就是这样的,首先是贵公司立足于本区。我大学时期在这一带度过,很喜欢这个区。所以说嘛。大学再加上毕业后的五年,一共九年,都在这一带活动。于是我就想,要进一家重视这个区、有发展前途的公司。我在求职过程中,了解了许多公司,从中知道贵公司早早就获得了ISO14000以及ISO14001认证,近年又取得了ISO9000系列认证[1]。在社会活动方面,贵公司赞助了以美化社区为目的的团体,公司本身也举办了“美好社区就在今天”生态宣传活动。其实,我曾以兼职打工方式参加了这个宣传项目的活动。许多本地企业响应了贵公司的呼吁,以多种形式宣传自己。例如设立体验柜台,展示自己的生态保护活动,或者保护街道原貌——我真是大开眼界,很开心。这样我就有了机会接触推广部和策划部的人,好像是桥本先生和中岛先生吧。因为我对贵公司感兴趣,就咨询了各方面的情况,承蒙二位热情解答,介绍了不唯利润至上、要通过多种社会活动搞活本地、建设更美好社区的理念;鄙人虽然微不足道,也很期待能在这样的公司,在这些先生的指引下,为这种理念贡献力量。对。
嗯?谢谢。对,是的。对。说鄙人吗?是、正是。如履历书所写,鄙人大学时期……是的。对,鄙人是法律系毕业。对,鄙人专业是宪法。要说为何选宪法为专业……确实。我想通过了解作为国家根基的宪法,也许能明白这个国家的形式吧……嗯,可能说得不大清楚,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对。要说鄙人为什么是自由职业者,鄙人呢,想通过四年学习法律……就是……那个了。嗯,是的。抱歉,有点紧张。啊,放轻松点?——好的。像平时那样?——好的。明白了。那么,嗯……咱在那四年里——其实是五年……嗯?太琐碎吗?噢,不好意思。那个,对,好的,就取“鄙人”和“咱”的中间说法:用“我”吧。我呢,在大学学习法律时,感觉不大对劲,这些东西谈不上是正义、真实,更谈不上构成了国家形式,不单纯就是语言游戏吗?罗列一堆片假名写的词汇,这些词汇现在不使用,一般人也不使用,反倒把咱们——不,把我们从正义呀真实呀国家形式呀推得更远吧?于是,我就以Fender电吉他取代了六法全书。不,当然是日本货。与其读旧判例,我更醉心于八拍子的历史。也不读晚上的专科,四处去即兴表演。咱呢——不,鄙人呢——不,我呢,也想过,这里头有法律所没有的东西吧?于是没有就业,有一段时间一边兼职一边继续音乐活动。对。那么,要说为什么这回要参加贵公司的员工招募,不继续自由身的音乐活动呢……这个……这个嘛……对、对。您是问,是不是出于父母的压力,对吧?对、对。想起来了:有一个叫RATM的摇滚乐队,就因为它解散了,最终。啊啊,您不大明白?不好意思,太紧张了。我很喜欢这个RATM乐队,因为感觉这些人该有些法学里没有的东西——不,他们肯定有。可是,他们散伙了。而且,剩下的人组了没声乐的新乐队——您想它是什么?是音响主宰啊!音响主宰。这太过分了。他们降格为奴隶了,而且是有意识的、故意的。我那以后又搞了一段时间音乐,但最终不行。怎么看这事儿?嗯?——是吗,您不大明白吗。不好意思,好像绕得挺远的,一紧张就不知怎么说好了,非常抱歉。嗯?不录用?我是哪方面不足呢?因为我选宪法为专业的理由,是只为那教授好对付吗?或者,让您看穿了,我其实对西洋乐不甚了了,没那么喜欢,也没那么在乎RATM;比起摇滚乐,实际上更喜欢日本民谣?啊,都没说对?那就是那个——贵公司企划部的中岛,找他说了,他完全不予考虑,您对此挺生气、无奈,对不?——这也不对。那,是什么原因呢?嗯嗯。哦——是吗。头发乱糟糟、没有理好的话,说明心理上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社会人……是这样啊。因为没钱,是自己剪的。是啊。您这样一指点,是这么回事。明白了……明白了……我知道啦。高桥呸一声吐掉衔在嘴里的一次性筷子,沉入乳白色的浴缸里。浴室的浴缸、天花板、墙壁全都是米黄色,只有地板是浅褐色,高桥的身体消失在热气腾腾的白色里面——一浴缸子热水里,放了今天阿惠买来的乳白色入浴剂。脑袋是浸入水中了,脚却只能支楞在外面。高桥总是不满意这一点,但还是喜欢这个瞬间。泡在热热的水里,在浴缸里足足耗它一个小时,或读书,或抽烟,或喝啤酒,或听收音机,或啥事不干,到快起来时,把脑袋全浸到热水里。原本很热的水当然已渐渐降温,接近体温的程度,而身子也泡了一个小时,烫烫的,脑子也变得蒙蒙的,分不清自己和热水的界限,感到一种自己变成了液体似的虚脱,仿佛自己体内有些东西溶解出来了,非常愉快。好多不需要的东西似乎都摆脱掉了。高桥自己在浴室里笑:现在练习明天公司面试的仪态,第一步,首先就去掉这些吧。
高桥洗好起来,穿一条裤头,边用毛巾擦头发边返回客厅。他一露面,阿惠就说:“我都听见了,吵死人。”她穿一条灰色裤子,配长及肘部的黑色T恤,蹲在沙发上,一边观察石头,一边说话。阿惠不知何故开始收集石头。有值得纪念的事情时,她就捡回附近的石头。据说这样一来,下次看见、触摸到那块石头时,当时的情景和感觉就会回来。收集石头之前,她出于同样的理由,喜欢拍照片,可自从收集石头之后,她就几乎不拍了。她说,照片的话,只能截取一个瞬间,一个部分,而石头让她回想出更具空间感和时间感的影像。高桥对阿惠的话有点想不通,但觉得这样子比起花费胶卷乱拍照经济得多。对这一点,他没作声。
高桥边擦头发,边看了她一会儿,见阿惠对石头先是观看,不时靠近或拉开距离,又抵在额头,自言自语(也许是对石头说话),最后闭目不语。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素色的纸和阿惠喜欢的有白熊舔糖果图案的圆珠笔,纸上写了今天的日期。
“是明天面试的练习。”
高桥这么说了,但阿惠只应了句“哦”,可能还沉浸在石头的回忆之中。同居才半年,就这么冷淡。虽说冷淡,似乎对方也并非特别郁闷、厌烦自己的那种负面感觉,而是追求一种尽在不言中的气氛。印象中有那样的少女漫画。而阿惠喜欢那种感觉。她是重视氛围的女孩子。高桥不理解这一点,有点烦。不过,总之是自己喜欢人家嘛。忍耐,尤其是不热门的男人更得忍耐。这可是高桥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的恋爱法。话虽这么说,自己喜欢人家,希望说说开心的话,他在找讨阿惠欢心的话题。
“最近有点肚子啦!你看看,我都这样了。”
阿惠扫一眼这边,算对高桥的话作出了反应,但说了声“噢”,目光马上又转回到石头上,高桥又开始擦头发了。接着,阿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望向高桥这边,她的视线对焦的是高桥的右脚。
“那里——嘿!”
一瞬间,高桥以为这个“嘿”是表示厌烦咋舌的“嘿”,但看看阿惠凝视自己的右脚,便明白那是“血”。从右膝流下来几道细细的血迹。一回头,高桥走过来之处,染得点点是红。右膝有一道约四厘米的口子,鲜血从那里不断流出。那血黏稠得很。
“流血了!”
“说得那么满不在乎,赶紧擦掉!”
阿惠说着,把手中石头放在桌面上,然后麻利地把放在沙发边上的纸巾盒拉过来,一下抽取好几张,开始擦拭地板——而不是右脚上的血迹。哟哟,不行。你看,擦不掉。阿惠嘴上唠叨不停,她折叠红了大半的纸巾,用还算干净的一面擦地板,又抽取了好多张白色纸巾后,这回对地毯又拍又打,最终纸巾团大得像个西瓜时,她嘀咕一句“唉——去不掉”,停止了动作,眼盯着地毯的污迹。忽然她又马上站起来,拿起斑斑红点的纸巾团去厨房,取了做抹布用的旧毛巾和洗涤剂回来,这回她弄出泡沫,重复擦拭着血迹。阿惠四肢着地摆弄着地毯,有点儿生气地问:“你怎么会弄成这样?”高桥盘腿坐着,边用纸巾擦拭膝头流出来的血,边看趴着的阿惠,边色色地想象。他急忙回答道:“噢,明天面试,所以我剪了头发。”
伤口附近血仍在流,虽然少了。液态的血轻易就能拭去,但流到脚下的血开始凝结,虽一擦就淡了,但洇开了,总去不掉。的确难去掉。高桥把红红的纸巾往桌上一丢,走去浴室。
刚才还白蒙蒙的空气已被排气扇抽走,浴室里视界清晰。往伤口下方浇浴缸里的热水,凝固的血迹轻易便去掉了。白色热水混杂红红的血,形成一条红色丝线,扭动着流入排水沟。这时,阿惠过来浴缸旁的洗脸台洗抹布。
“剪头发怎么会那样?”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你说没啥大不了,可伤口不小哩。看着难受——你不疼吗?”
为清除伤口周围的血迹,高桥蹲下身,屈起的膝头,露出红红的、肉乎乎的伤口。
“不疼。比起刚才是有点疼,也没什么感觉啦。不过呢,你听我说一下嘛。刚才这肉乎乎的地方雪白,哦,不,有点儿粉红吧。有点像买肉时带的肥油呢。就是那种感觉。我最初不明白发生了啥事,割伤了膝头,心想麻烦了,不好办;可是嘛,一点也不疼,而且当时没怎么出血,可眼前明明有一处看上去挺疼、挺难看的伤口啊。好奇怪的感觉。事情挺麻烦的,可我另一方面又很冷静地看着自己膝头,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脚。真有点亢奋啦。”
高桥为明天面试而难得地剃掉了邋遢胡子,现在嘴巴干干的、红红的。
“是吗。我不大明白,但挺好嘛。”
阿惠涂了润唇膏,她亮晃晃、有立体感的嘴巴说道。
“可是,你剪发怎么割到腿呢?”
“就是说嘛,用平时那把刮胡刀削发,刮胡刀上粘满了头发,我想弄掉上面的头发,一甩刮胡刀,就割到了。割得还挺潇洒,不是‘嘎嘎’的感觉,是‘唰’一下。不,也不对吧……那时候呀,静悄悄。割到的瞬间,就像时光停滞了一样,寂静无声。看得见里头绽开肉乎乎的东西啦。——嗯?怎么会这样?那感觉。电影上的砍人,喷血、惊呼,那是骗人的啦。割得漂亮时,那可是无声无息。真的。令人兴奋哇!”
“刚才听你说过了。”阿惠说着,把抹布晾在洗脸台一头的小小晾晒架上,返回客厅。“说过了——嘛。”高桥小小的声音碰到浴室墙壁,无路可走,星散消失。高桥小心擦干洗好的脚,追随阿惠而来。地毯上的红点虽然不见了,但并非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果汁污迹似的遗留下来。
“你别老干蠢事了,又没有保险证。——贴上创可贴,那模样看见了难受。”
阿惠收拾散落桌面上带血的纸巾,丢到垃圾桶。桌面上不知何时放了创可贴,高桥拿来贴在伤口上。创可贴的胶布比伤口略小,但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不流了,关键是不疼,所以高桥漫不经心地直接贴在伤口上。
“好温柔哟。这片创可贴让人感受到比大海深、比伤口深的爱啦。虽然好想接受这份情,把阿惠摁倒,但今天办不到了吧。你瞧,膝盖不能着地,说是不疼,触碰它还是疼哩。好遗憾!”
高桥做个会心的笑脸,阿惠说声“对呀”,坐到沙发上,拿起桌面上的石头,开始打量起来。已经两个月没有性事了。而且近来一提及性的方面,就要吵架的样子,所以高桥迅速撤回寝室。他刚穿上扔在床上的针织裤头,就听见阿惠喊“哎”,他便边穿T恤边返回客厅。
“怎么啦?”
阿惠还是刚才的姿势,她瞥一眼返回的高桥,向高桥伸出一只手。这只手里头,握着一块直径(其实也不知该从哪儿算到哪儿)约三厘米、到处棱角、灰色带黑点的石头。
“这个。”
“这个?”
“你看呀。”
“看了。”
阿惠心急气躁地从沙发站起来。她把手上的石头递给高桥。
“再仔细看看。”
捡回来还没洗吧,石头表面带着细沙,不光滑。说它棱角多,那些角也各不一样,起伏丰富复杂:有削过似的尖角,有圆圆的角,或者看似是角,其实是附着了其他东西,而变成了角。
“好石头。”
高桥言不由衷,连他也不清楚,石头是否有好坏。
“不是说那个。——这里沾了血。”
阿惠指出的一个角变成了黑红色。高桥原以为那是石头的纹路,没有察觉是血。恐怕是从高桥丢在桌面上的纸巾沾上的。
“你拿去洗洗。”
“为什么?”
“是你的血嘛。”
“也对。可我是伤号呀。”
“可你不疼嘛。那是个奇迹般的伤口嘛。”
“也没到说‘奇迹’的分上。”高桥用阿惠听不见的声音嘀咕着,拿起石头走去洗脸台。